11月15日,欄目組來了一個不速之客。那時,北京正在如火如荼地舉辦一個道德模範的評選活動,導演們爲了應景,決定做一期公益人物的專場。他們所請的嘉賓據說在北京公益圈裡小有名氣,不過因爲名字實在普通,我一時並沒有反應過來那個人是誰。直到導演們在策劃會上談起她和她的丈夫這兩年參與發起的公益活動時,我才猛然驚醒:“她叫王潔?”
“是啊,嘉賓名單不是早就發給你了嗎?”一個導演疑惑地看着我說。
“那個,一定要錄這個嘉賓嗎?公益人物的話隨便找誰都可以吧。”我有點爲難地說。
“我們之前一直在改錄影時間,已經讓人家白白地跑來了兩次,現在取消錄影的話對人家太不禮貌了吧。”她說。
“這個嘉賓有什麼問題嗎?”另一個導演問說。她臉上的詢問表情看起來似乎是十分自然的,其他人也是如此。我不確定他們是真的不知道前年的那件事,還是故意裝作不知道。
“倒也沒什麼問題,就是覺得她有點太普通了。”我只好也假作若無其事。
“我們這期也就是做做姿態而已,又沒指望她會給我們帶來多少收視率。”導演說。
於是,錄影計劃就這樣敲定了下來。
15日那天,我從早上開始就覺得如坐鍼氈。爲了避免錄影前跟王潔有任何不必要的接觸,我錄完第一場的嘉賓之後就躲去了其他欄目組的休息室,直到接近中午了才偷偷地溜去餐廳。我沒有坐電梯,因爲我十分擔心會遇見那種跟她堵在5平米的狹小空間裡相顧無言的情形。
然而,我還是沒能避免這種尷尬的會面。我推開那扇門的一剎那,下意識地想要逃走,可是在那之前,幾個七八歲的孩子就朝我望了過來。他們正跟王潔一起坐在我腳下的樓梯上,手裡都拿着一隻乾乾的麪包。他們羞怯靦腆的目光讓我也不自在了起來。
我走過去向他們擺了擺手,他們沒有任何反應。我只好又問了句:“你們的午餐就是白水面包嗎?”
王潔這才笑了一聲說:“你們電視臺每天要接待那麼多大來賓,我們就不給你們添麻煩了。”
我明白她的弦外之音,便說:“欄目組最近有點忙,工作難免有些疏忽,你不要介意,我這就帶你們去餐廳。”
“不用了,我們吃這個湊合一下就行了。”她說。
“孩子們正在長身體,午餐還是吃的營養一些吧。”我過去拉起一個孩子的手說。
那男孩怯怯地看了我一眼,又回過頭去不知所措地看着王潔。王潔冷淡地說了句“那就麻煩你們了”便跟着我去了餐廳。
下午,王潔和孩子們的錄影被排到了最後,她走進演播廳時臉色不是很好。我想到她和那些孩子今天受到的冷落,心裡莫名地有些愧疚,便在錄影時有意地幫她多宣傳了幾次她最近發起的那個公益教育項目。後來到了答題環節,我也是頻頻地向她提示和放水,因她說這些孩子從來沒有見過大海,所以她想通過這個答題節目拿到旅行大獎,寒假時帶孩子們去看海。
在我的諸多幫助之下,王潔的答題十分順利,最後也如願以償地拿到了旅行大獎。男主持宣佈她贏下了海島7日遊時,她臉上終於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我想她對我還是多少有些感激的,因爲她從答題席走下來時輕輕地碰了下我的手臂。我於是也友好地拉着她走到舞臺中央答謝觀衆,鳴謝贊助商。
可是我很快便發現,我似乎誤解了她的笑容,也誤解了她那無意之中的小動作。錄製剛一結束,她就匆匆地離開了演播廳,沒有跟我說一句謝謝,或者任何一句話。如果不是我意外地在電視臺門口遇見了她,我想她甚至不會跟我說再見。
我遇見她時,她正在等一個沒有歸隊的孩子,而我正在等楊康來接我。氣氛多少有些尷尬。
“今天下午你一直在幫我吧。”她突然開口說。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我以爲她會跟我道謝,不想她卻接着說道:“其實,你不用再覺得良心不安了,已經兩年了,我和李偉早就不在意那件事了。”
我有些驚訝地轉過身去:她認爲我是在補償他們?
“說實話,在來這裡之前,我們根本就沒看過你的節目,也沒在網上搜索過你的新聞。你對我們來說早就是個陌生人了。所以,你爲我們做這些事沒有任何的意義,也不能改變你所做過的事情。”她看了我一眼說,“還不如像我們一樣索性忘了那件事。”
我愣愣地看着她。那輛法拉利終於出現在電視臺門口,楊康停好了車,取下車鑰匙,快步向臺階之上走來。
王潔從鼻子裡嗤笑一聲,回頭對我說:“恭喜你啊,終於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一個男孩從我們身後的大廳裡跑了出來。在我有時間想明白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之前,王潔就帶着那些孩子離開了。
我大約沉默了20分鐘。楊康問我是不是有什麼不順心的事,我沒做聲。他又問我晚上吃什麼,我依舊默然地看着車窗外倒退的街景,沒有理他。
他終於也有些不悅了:“喂,你是怎麼回事啊?有什麼事就說出來啊。問你又不說,又要給別人臉色。”
我想了想說:“把車停下。”
“你要幹嘛?”
“你把車停下,我有事。”
他皺了皺眉頭,緩緩地把車停在了路邊。我走下車去,從手提包裡拿出手機按下了一個號碼。電話接通的時候,我沒有等那邊的人說什麼,便對着話筒大聲說道:
“我的腳受傷了,我男朋友來接我下班有什麼問題嗎?我的衣服、鞋子、手提包都是我用自己的工資卡買的;我現在的職位是我熬夜剪了無數次片子,冒着風雨拍了無數次外景之後纔得到的;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我通過自己的努力得來的,你們這些總是站在道德制高點上的人有什麼資格審判我?我到底欠你們什麼了?!”
我正這樣義憤填膺地說着,一個嬰孩咿咿呀呀的聲音忽然傳入了我的耳中。我還沒反應過來,李偉的聲音就隱隱約約地從電話那邊飄了過來:“寶寶,怎麼又拿媽媽的手機玩啦…”我愣了愣,放下手機按下了結束鍵。
我突然覺得自己方纔的憤怒實在多此一舉。
我不確定王潔今天晚上會不會跟李偉說起下午的事。我能確定的是,她很快就會忘記今天的會面,也會忘記她剛剛對我說的那些不怎麼友善的話。那些在網絡上謾罵我的人也一樣。因爲他們需要爲那些比這重要許多的事情勞心費神,比如孩子,比如房貸,比如週末計劃,甚至是團購網站上的一張優惠券。人們大部分時間都專注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其他人的人生同他們並沒有多大關係。我在凝神望着窗外的霓虹燈時,好像一下子明白了那天楊康對我說的那句話。
楊康一直在我身邊默默地開着車,他沒再問我剛纔的事。過了一會兒,他提議說去東單吃飯,晚飯後可以順道去聽場音樂會。
我偏過頭去,抱着他的手臂依偎片刻,擡起頭來說:“帶我回家吧。今天我哪裡都不想去,只想跟你在一起。”
11月末,我終於決定報警了。那天中午,我剛剛將口中的口香糖用紙片包好扔進垃圾桶裡,那個跟蹤了我快一個月的男人就從我身邊風馳電掣地衝了過去。我和楊康好奇地回身去看,他已將我剛纔扔掉的口香糖從垃圾桶中翻出來塞進了嘴裡。我僵了兩秒,拉着楊康快步走開:“我們去報警吧。”
同一天下午,我接到了蘇珊的電話,她的聲音裡帶着一股掩飾不住的沮喪。她告訴我,蘇格一個人坐火車跑去上海找她父親了,因爲她昨天在氣憤之下打了她。
“我真是個糟糕的母親。”她說。
她聽起來像是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