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再度停在了某個小站。一個路過的列車員告訴我們,列車將會在這裡停靠15分鐘。那個倍受煙癮折磨的男人如獲大赦般地從口袋裡取出香菸和打火機走上站臺。我也抱着相冊同他一起下車。
我沿着站臺慢慢地朝車尾的方向走去,大約五分鐘後,我決心折返。五月半的夜晚終究還是有一點涼意。那張紅色的卡片就是在我準備上車時從相冊裡掉出來的。我連忙回頭去撿,一陣輕風卻將它吹向了站臺的對面。我眼見它就要飛進那側的車軌,心裡不禁有些慌。就在這時,那個抽菸的男人將它從地上撿了起來。
“給你。”他笑着將卡片交還給我。
我接過來,對他說了聲謝謝。
“這是什麼?”他問說。
我想了想說:“契約。”
“契約竟然寫在這麼一張小卡片上?”他一臉的不相信。
“是啊。不過兩個人的簽名都在上面。”
“可是這種契約應該沒有法律效力吧,就算簽名的人不遵守也沒辦法追責吧?”
“的確,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我說。
他沒再問我什麼,默默地在一旁抽完了一支菸。十分鐘後,我們一起回到了車廂。列車疾馳着離開了那個小站。我甚至忘記了它叫什麼名字。
我和楊康走出車站時是下午兩點半。外面的陽光不是很好,整個廣場都籠罩在一種白茫茫的霧氣裡。
“他們有沒有說在哪裡等我們?”楊康拖着行李箱走在我的身前,望着廣場的方向問我說。
“應該就在那裡吧。”我心不在焉地說。那些黑壓壓的人頭讓我莫名的有些焦慮。
不過,也可能我是一直在焦慮。那天,當楊康對我說他想跟我一起回家過年的時候,我以爲他只是在開玩笑,直到他盯着電腦屏幕上的谷歌地圖問我“是不是坐高鐵的話,你爸媽去接我們會比較方便”時,我才反應過來他竟然是認真的。那之後,我猶豫了整整兩週,最終還是決定帶他回去。因爲他說他們家的年夜飯氛圍總讓他恨不得拿起刀叉自我了斷,然後他也差不多一定會提前回去公寓一個人度過除夕夜。
“你剛剛發信息告訴他們我們幾點到站了吧?”他又問了一句,一邊回頭拉起了我的左手。
我含糊地應了一句,由他拉着在人羣裡慢慢移動。
終於,我在那羣人中發現了我爸媽的身影,便遠遠地喊了他們一聲,楊康也擡手跟他們打了個招呼。
我們穿過人羣走過去,楊康彬彬有禮地向我爸媽問好,他們也禮節性地回了幾句。一路上,所有的話題皆是無關緊要的寒暄,他們甚至沒有問起楊康的職業、年齡或者任何的私人信息。我心裡不禁有些疑惑。
我心想他們興許是因爲剛同楊康見面有些顧忌禮節,不料一直等到次日回老家了,他們也還是跟楊康保持着那種不遠不近的距離,不多說,不多問,也不刻意地跟他親近。他們甚至偷偷地跟爺爺奶奶和親戚們介紹說楊康是我在電視臺的同事——我是在跟一個堂哥聊天的時候偶然發現這件事的。於是我終於確定:他們應該是早就知道楊康的身份了。我決心跟他們談一下。
我走進廚房時只有我媽一個人在那裡忙碌着,我便隨口問了句:“我爸呢?”
“跟你伯父出去了。”她頭也沒擡地說。
我點了點頭,拈起一棵青菜在手指上繞了兩圈說:“所以,楊康成我電視臺的同事了哈?”
我媽停了停手上的動作,擡起頭來笑說:“不然我們還能怎麼介紹他啊?我們都不知道你跟他是怎麼個情況,也不好隨便張揚吧?”
“又是顧瑤跟你們說的吧?”我斜眼看着她說。
“你也別怪你堂姐,你什麼事都不跟我們講,我們不就只能跟她那兒打聽了嗎?”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從餐桌前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來說:“我帶他回來你們是不是不大高興啊?”
“我們哪有?”
“那你們幹嘛對他那麼冷淡啊?唸叨了我四五年,我好不容易給你們帶了個真正的男朋友回來,你們反倒是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
。”
“我們那不是怕他以爲我們在巴結他嗎?”她一邊切着土豆,一邊說道,“我和你爸是想讓你帶個普通人家的男孩子回來,別的也不圖,只要積極上進,再有份安穩的工作就行。誰知道你居然帶了這麼一位大少爺回來,門不當戶不對的。豪門這倆字我跟你爸這輩子可是連想都沒想過。”
我沒再說什麼。
“你跟他進展到什麼程度了?”過了會兒,她突然開口問說。
“我也不知道。”我說。
“是嗎?”她似乎有些凝神,俄而又說,“其實我和你爸商量過了,這次我們也不管你了,你跟他要能成了也是你們有緣分,嫁過去之後一定不能辭職,得自己賺錢花,不然一輩子都得看人家臉色。成不了的話就算了。總之千萬別委屈了自己。”
我笑了笑說:“我知道。我讓他過來幫你吧。”
“剛纔他來過了,那孩子倒挺有禮貌的。”她也笑說,“不過我想他哪裡會做這些事啊,就讓他出去了。”
“其實他廚藝還挺好的。”
“那也別讓人家做這些,畢竟是第一次來。你還是帶他去公園或者運河那邊轉轉吧。”她將切好的土豆和牛肉一起擺到盤子裡說。
我應了一聲便出去了。
年夜飯一直等到春晚的序曲響起來了才總算開始。我和堂哥堂姐他們輪番向長輩們敬了酒,又相互敬了幾杯,餐桌上一時觥籌交錯。又過了一會,短信聲開始此起彼伏,那幫人便拿着手機眉飛色舞地談論起了彼此的工作應酬和社交生活。我碰了碰楊康的胳膊,小聲問他是不是覺得很無聊。他笑說,不會,總比我們家一言不發地吃完年夜飯要好。
晚餐後,幾個叔伯和堂兄弟們在客廳裡玩起了橋牌,伯母阿姨們則聚在一起看起了春晚。我實在不喜歡那些煙味和喧譁,便讓楊康騎單車載我出去放煙花。
我們來到市郊的那座運動場時,四周一片寂靜,只偶爾聽見幾聲從遠處傳來的鞭炮聲。我們先放了一支升空的禮花,又燃起幾支手持的焰火沿着塑膠跑道慢慢走了起來。過了會兒,楊康突然說要教我騎單車。我說,還是算了吧,小時候我學了三天都沒學會。他說,沒關係,我是個很好的老師。我只好慢吞吞地跟着他去運動場門口取車。
起先,他對我的確很有耐心,一直在我身後扶着車子一遍遍地講解平衡技巧。可是半個小時之後,他就對我的身體協調性徹底絕望了:“顧小曼你怎麼這麼笨啊,這麼長時間都學不會。我當年可是花了十分鐘就學會了。”
“我這麼努力地在學,你居然還說我,你再說我不學了。”我惱說。
“你那叫努力啊?根本就是我在後面推着你走好吧?你的腳稍微動一動行嗎?”
“可是我擔心會摔倒啊,人在兩個輪子上保持平衡,怎麼想都不大科學吧。”
“我會一直在後面扶着你的,你試着踩兩下好麼?”
“那你一定要扶好了,不準鬆手啊。”
“不鬆手
。”他一邊說着便又推着我向前走去,我也順勢蹬了起來。車輪左右晃動了兩下,穩穩地向着前方跑去。一股清冽的冷空氣迎面撲在我的臉頰上,耳邊的髮絲倏地飄向了腦後。我忽然感覺自己像是飛起來了一樣。
“我覺得,我好像會騎了。”我小心地踩着踏板,屏息對楊康說道。
然而身後卻沒有任何反應。我有些奇怪地回頭看去,他居然隔着十幾米的距離在向我招手。我頓時有些慌神,手忙腳亂間一下子連人帶車摔倒在跑道旁邊的草坪上。
楊康連忙跑過來扶我,我惱火地推開他的手說:“你居然敢騙我,我最恨別人騙我了,我不學了!”
“騎車都得這麼學。我要是不鬆手的話,你永遠都學不會。”他蹲下來對我笑說。
我依舊沒有理他。他便在我身邊坐下,點了兩支焰火兀自在一旁晃動着玩了起來。
“真不學了?”過了會兒,他問我說。
“不學。”我賭氣說。
“還是學一下吧,不然你以後怎麼教小孩啊?”
“我以後會不會有小孩都不一定呢。”
“是嗎?”他點點頭,“其實我還挺想要孩子的。”
我一愣,有些不自在地說:“我還以爲你不喜歡孩子呢。”
“是你自己總在那麼說好吧?我可從沒說過。”他笑笑說,“說起來還挺奇怪的,我以前很怕結婚,不過卻並不討厭孩子。我一直覺得帶着一對雙胞胎去踢球是件挺美好的事情。”
我也笑了笑,問說:“你爲什麼害怕結婚呢?因爲怕被束縛?”
“有一點吧,不過也不全是。”他看着手中的焰火說,“我以前大概跟你一樣,只是沒有準備好而已。你知道,那個時候我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爭奪繼承權和得到董事會那些老傢伙的認可上,我很害怕婚姻會成爲我的絆腳石。現在他們把我踢出那個遊戲了,我心裡反倒如釋重負了。我終於不用再看那些人的臉色了,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他們看不慣可以滾蛋。”
我一時不知該怎麼迴應。他便偏過頭來笑着問我說:“你呢?現在準備好了嗎?”
“也許吧。”我說。
“那麼,”他側了□,從大衣口袋裡抽出了一張紅色的卡片,“這筆舊債可以還給我了吧?”
我不解地看着那張卡片,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那是前年他帶我去英國旅行之前我寫給他的卡片。
“喂,聖誕節的時候我不是送你這件大衣了麼?”我有些不滿地對他嚷道。
“你欠我的東西怎麼可能用一件大衣就償還了?而且,”他晃了晃手裡的卡片笑說,“你既然寫這張空白支票給我,就應該對那上面可能出現的一切內容做好心理準備不是嗎?”
“你不要趁機敲詐好不好?我又不是什麼有錢人。”我有些惱地奪過那張卡片說,“如果超出我的支付能力的話,我可是有權利讓它作廢的。”
他但笑不語地看着我
。
我展開那張卡片,心臟驟然停了一下。因他在那張卡片的橫線上填的並不是什麼天文數字,而是簡簡單單的四個字——
“顧小曼欠楊康:一生。歸還期限:永遠。”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回頭看他,他眼裡滿滿的柔情。
“顧小曼,”他柔聲說,“你是否願意永遠跟我在一起,從今天開始相互擁有、相互扶持,無論是好是壞,貧窮或富有,疾病或健康,都彼此相愛、珍惜,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離?”[1]
我心中忽有一股洪流在洶涌澎湃地激盪,一如五年前那個讓我怦然心動的明媚的早晨。我久久地凝望着他,一直等到我心中的洪流慢慢沉靜下去。然後,我微笑着對他說:“我願意。”
“我愛你。”他終於用這個我期盼了五年的答案迴應道。
一簇煙花在我們身後的星空燦然綻放。
我和楊康回去時,客廳裡只有堂姐一人。她一見我們進門,便笑嘻嘻地問道:“喲,去哪兒了這是?一晚上都不見你們。”
我笑笑,問說:“怎麼就你一個人在這兒啊?其他人呢?”
“出去放煙花了。”她說,“我過來給你姐夫熬點粥,他晚上吃了一點涼菜,胃有些不舒服。”
我見時間不早了,便說幫她一起弄。楊康於是一個人先去了樓上。
我很快洗好了米,堂姐卻還沒有燒好水,我們便坐在餐檯邊上聊起了天。我們起先聊了幾句我和楊康的事,後來又聊起了我的工作,過了會兒,她突然沒來由地說了句:“從小學開始,你就一直是學校裡第一個穿裙子的人。”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她:“穿裙子?”
她笑說:“你不記得了嗎?小學的時候,一到夏天,女孩子們就相互約了第二天要一起穿裙子,可是第二天誰都不會穿,因爲大家都怕自己是學校裡唯一一個穿裙子的。可是你卻從來不在乎這些,所以每年學校裡第一個穿裙子的都是你。然後那些女孩子就在背後說你的壞話。我想,那個時候大家與其說看不慣你愛出風頭,不如說討厭自己沒勇氣做那個與衆不同的人。”
我笑了笑,沒說什麼。
鍋裡的水終於開了,她起身將米倒進鍋裡,蓋好鍋蓋,又回到我身邊坐下來說:“其實我一直挺想知道,這些年你是怎麼看我的?”
“事業穩定,生活美滿唄。”我說。
“騙人,你心裡肯定滿滿的優越感。明明我們學的都是電視,結果你做了電視臺的主持人,我卻在一間毫不起眼的公司裡做着毫不起眼的文案工作。”
“我哪有?”
“其實我也時常想,如果當年我沒那麼早結婚,而是跟你一樣先去電視臺打拼自己的事業,我現在會不會過着你的生活。”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便在一旁沉默了起來。
“不過我有時也想,即便我真的那麼做了,也未必就能過的比現在更好
。”她笑了一下說,“我說了你可能不信,其實我對現在的生活挺滿足的。你看,我在北京這麼大的城市裡有份安穩的工作,有座不大不小的房子,有輛車,有個愛我的丈夫,還有一個聰明可愛的兒子。可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這樣的生活,這麼一想,我就覺得自己其實挺幸福的。哦,對了,上週文博還寫了一首詩給我呢,他把我比作康乃馨,還說希望來生我還是他的母親。”
“真挺感動的。”我說。
“你不用說這種違心的話。”她斜了我一眼說。
“喂,我是由衷的好不好?”
“切,少來,你肯定覺得我的生活既無趣又無聊。”
“真沒有。”我說,“我覺得能把平淡如水過成一種心境的人也很了不起,因爲在他們眼中,生活裡所有的細微之處都是情趣。真正可怕的是,兩個沒有任何交集的人得過且過地守在一起,漸漸失去了對生活的一切期許和念想,餘下的人生變成了一潭沒有半點波瀾的死水。”
她若有所思地攪了攪鍋裡的粥,關掉了火,將煮好的粥盛在一隻保溫瓶裡,又將保溫瓶放進了一個碎花布袋裡。最後,她穿好棉衣,繫好圍巾,提起那隻布袋走出門外。
午夜時,我接到了方路揚從上海打來的電話。他說這是他這麼多年來過的最開心的一個春節,因爲夏安的母親很喜歡他,他也很喜歡她們家的氛圍,最重要的,夏安已經和出版社簽好了合同,年後就要出書了。我說,那等我們回北京了真得好好慶祝一下。他說,那是當然。他的語氣中帶着一種掩飾不住的自豪,我甚至能想象出此刻他臉上的得意神情。
我幾乎剛剛結束跟方路揚的通話,蘇珊的電話就打了進來。她聽起來似乎有些惱,我忙問她怎麼了。她說:“別提了,剛纔的新年聚會上居然見到那個副科長了。我爸媽非要介紹我跟他認識,我就問他之前爲什麼拒絕跟我相親。他跟我解釋說他那時候被公派出國了,不想耽誤我的時間。我又說,那你那個時候幹嘛不解釋清楚啊,弄得我好像被你甩了一樣。你猜他說什麼了?他居然跟我說,你別生氣,我跟你約會就是了。我當時都被噎的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氣死我了,那傢伙現在肯定認爲我愛上他了。”
我笑說:“說不定他是想用那種方式追你呢。”
“絕對不可能,那傢伙的神經簡直跟鋼筋一樣粗。我總算知道他爲什麼35歲了還在做副科長。”她又憤憤地跟我控訴了幾句“副科長”便掛斷了電話。過了會兒,一條短信躍然出現在我的手機屏幕上:“不好意思,剛纔忘記跟你說新年快樂了。我被那個副科長氣昏頭了。”
我笑了笑,在手機上按下了唐文心的號碼。電話接通時,那邊似乎有點吵。我問她在哪裡。她大聲說:“大叔在酒吧裡開了一個新年派對,我正跟很多人一起等着跨年呢。”我說:“虧我還擔心你一個人在北京過年會不會覺得孤單,原來你過的比我們都逍遙快活啊。”她笑着說:“我總不能一直苦兮兮的吧?”就在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的時候,電話那邊突然傳來一陣齊齊的倒數聲。唐文心也跟着他們一起大喊了起來:“5 – 4 – 3 – 2 – 1,新年快樂!”她的聲音聽起來的確十分快樂,我想她剛纔應該已經擁抱了身邊的人。
我也微笑着回到牀上擁抱了那個正在熟睡的人,輕輕地在他耳邊說了聲新年快樂。
他微微動了一下,迷濛地吻了吻我的額頭,似是夢囈般地說:“我也愛你。”
話說,楊康說的這段話挺眼熟吧?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