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車廂的盡頭遇見了一個陌生人。他是一個抽菸多年的男人,此刻正因煙癮無法成眠。
我問他:“煙癮是什麼感覺呢?”
他說:“就像是有一根羽毛在你的胸肺和嗓子眼兒裡撓,直癢的你心煩意亂,焦躁不安。”
我說:“既然這麼難受,爲什麼不戒掉呢?”
他笑笑:“戒菸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我有一個朋友就戒掉了。她之前整整抽了六年。”
“你的朋友一定是個十分有毅力的人。”他說,“抽菸的人應該或多或少地都嘗試着戒過幾次煙,可是大部分人到最後還是重新拿起了菸捲。即便知道那東西正在損害着他們的健康,也還是無法戰勝戒斷期的痛苦煎熬。你應該無法理解這種感覺吧。”
我想了想說:“我大概能夠理解。”
我們沉默地盯着車窗外急速倒退的信號燈看了幾分鐘。他突然問我:“你是那個談話節目的主持人吧?”
“你看過我們的節目?”我問說。
“不經常看。不過你絆倒嘉賓的那一次,印象倒是挺深刻的。”他笑說。
我也笑了笑。他說的是去年五月發生的一件事。
來到《聽.說》已逾兩月,我漸漸習慣了趙銘澤對於臺上臺下角色的自如切換——燈光亮起來的時候,他是儒雅睿智的學者型主持,總是在一個得體的框架裡恰如其分地表現自己的機智和幽默;然而一旦走出了那個錄影棚,他就像是關掉了身體的某個按鈕一樣立刻變回了那個刻薄自私總是對我語帶譏諷的混賬上司。
我同樣習慣了自己在舞臺上稀薄的存在感。雖然趙銘澤在訪問嘉賓的時候會時不時丟給我一個問題或者讓我配合嘉賓做一段即興表演,然而在除此之外的大部分時間裡,我依舊只能一言不發地站在他和嘉賓身後充當他們的背景,就像舞臺上的沙發、茶桌或者其他的道具一樣。我有時會泄氣地想,我會不會真的像楊康所說的那樣,將這份“櫥窗女孩”的工作一直做到30歲。
然後,那扇門終於在五月的一個週日打開了。那天下午,節目裡來了一個備受爭議的嘉賓。那男人名叫劉齊宇,是個富二代,之前因爲娶了一個女演員而廣受關注,又因提倡環保熱衷慈善而樹立了良好的公衆形象,然而近來卻由於一場外遇和家暴的醜聞在網絡上掀起了軒然大波。他的演員妻子將自己身上的傷痕悉數拍下,連同他與情人的*短信一起發佈在了微博上,一時間網絡上到處都是對他的指責和謾罵,整整一週都沒有任何平息的跡象。他不得已之下只好通過臺領導的關係來到了我們的節目進行危機公關。我對這件事其實是十分反感的,然而齊總監和趙銘澤對此卻似乎沒有任何意見,我自然也不好提出什麼異議。
我直到那場節目錄了十幾分鍾之後才總算明白了他們的用意。趙銘澤雖然自始至終都在按照那個劉齊宇要求的流程訪問,也做出了一副願意悉心聆聽的姿態,然而他在問出每一個問題時卻都有意無意地利用提問技巧製造矛盾衝突和收視爆點——
劉齊宇一開始矢口否認自己曾經暴打過妻子,他聲稱那些傷痕是在他們爭執的時候不小心弄傷的。趙銘澤便看着觀衆席暗示他,那個答案恐怕不會有人相信,因爲從他妻子身上大片的血瘀來看,那似乎並不是“不小心”的行爲。劉齊宇只好改口說那天他的妻子也一直在辱罵和攻擊他,他在還手之前已經忍讓了很久。趙銘澤低頭看了眼臺本說:“那你們那天是因爲什麼事在爭吵呢?是不是因爲傳聞中的‘第三者’?這類傳聞最近其實挺多的,劉先生大概也想好好地跟大家解釋一下。”
劉齊宇說:“所謂的‘第三者’純粹是無稽之談,那完全是那個女人一手編造出來的。”
“可是那些短信又是怎麼回事呢?”趙銘澤問道。
“那也不能說明什麼吧?她有證據證明我和其他女人交往了嗎?”劉齊宇的語氣開始有些不悅。
“所以您認爲那些短信並不能成爲證據?”
“那種東西只要ps一下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嗎?”劉齊宇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幾分慍色,“我再給你說一遍,這一切都是那個女人編造出來的鬼話,爲的就是賺取那些沒有判斷能力的公衆的同情,以便利用輿論從我這裡拿到更多的離婚補償金。”
“可是,事實上,您的妻子在離婚協議書裡似乎只提到了想要兒子的撫養權,並沒有提出關於補償金的任何要求。”
劉齊宇臉上頓時一副吃了蒼蠅一般的神情,他面色陰沉地看着趙銘澤,猛地扯下耳麥摔在了面前的桌上:“你們是想玩我是吧?”
“如果有什麼誤解的話,劉先生可以將事實向觀衆朋友們說明一下。”趙銘澤依舊是一臉的笑容。
“你們想知道事實是吧?”劉齊宇從桌上撿起耳麥說,“我告訴你們什麼是事實!事實就是如果沒有我,那個女人直到現在都只能在某部垃圾電視劇裡演着女六號,是我把她從一隻默默無聞的小麻雀變成了金鳳凰,可她居然一點都知道不感恩,還像個潑婦似的對我大吼大叫!事實就是她這些年來心安理得地花了我幾千萬,居然還好意思在這裡給自己立牌坊!她現在竟然還想把她留下來的唯一一點有價值的東西帶走,我告訴你們,門都沒有!”
觀衆席上頓時一片譁然。
趙銘澤頓了頓,開口說:“劉先生,我認爲您對您的太太是不是缺少了一些基本的尊重…”然而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劉齊宇粗魯地打斷了:
“你給我閉嘴!還你認爲,你算什麼東西?等你的年收入也過億了再來跟我談‘你認爲’吧!”他一邊說着便又將耳麥摔在桌上站起身來。
一股莫大的火氣陡然間從我的胸中竄了上來。我當時實在氣憤的厲害,只恨不得替趙銘澤對着那個混蛋的鼻子狠狠地揍一拳。我想我大概是太專注於自己的憤怒了,所以當他一邊威脅我們“要是把這段播出去的話就等着給我從電視臺滾蛋吧”一邊向我走過來的時候,我鬼使神差地在他面前伸出了右腿,他立馬結結實實地摔倒在舞臺上。演播室裡安靜了一小會兒,旋即爆發出一陣喧鬧的鬨笑。
劉齊宇窘迫又火大地從地上爬起來,惡狠狠地朝我說了句“你給我等着”就火冒三丈地朝後臺去了。我突然對自己方纔的舉動感到些許的後悔和不安。坦白說,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剛纔爲什麼要那麼做,我想那個動作多半是下意識的。
不過,其他人似乎並不是這麼認爲的——那期節目後來果真被臺領導截了下來,然而那天的手機錄影卻被一個“匿名網友”發佈在了微博上,於是,劉齊宇再次被一片鋪天蓋地的罵聲淹沒了,同時,我們欄目組尤其是我卻被大加讚揚。他們稱我爲“正義的女神”、“社會的良心”,我的粉絲在一天之內漲了三倍,甚至還有人將我從前主持《非常幸運》的節目片段挖出來剪成了一支mv。這種忽然之間的擡舉和追捧讓我一時有些無所適從。
更加戲劇化的劇情發生在兩天之後。那天早上,我正像往常一樣查看着微博留言,一條十分突兀的私信突然躍入了我的視線。那條私信只有一行字:“賤貨,你信不信我找人弄死你啊?”發信人正是實名認證的劉齊宇。
我將手機交給齊總監問她該怎麼辦。她掃了一眼,冷笑說:“還以爲這傢伙只是人品不好,看來智商也很成問題。他不是想火嗎?那就再讓他火一次。給我截圖發微博上去,不幫他轉幾萬次算對不起他。”
我說:“可是,我要真的被他報復了怎麼辦?”
齊總監說:“你放心,現在輿論全都站在你這邊,他絕對不敢動你。”
“那…他不會讓臺領導開了我吧?”
“更加不可能。”齊總監笑說,“你以爲讓我們把手機錄影發到網上去的是誰啊?”
我頓時恍然大悟。
就這樣,我和欄目組再度以“不懼惡勢力的新銳媒體人”的身份佔據了整整三天的熱門話題榜。某天早上,我意外地發現,居然有人註冊了一個“我們都愛顧小曼”的賬號,而且那賬號下竟有接近一百人的粉絲。我想起半年之前那個“不喜歡顧小曼”的貼吧以及那些不堪入目的辱罵,忽然覺得有點黑色幽默的味道。
楊康同樣樂於這件事當作調笑的話題。那天,我們一同參加了黃燁和悠悠爲兒子舉辦的滿月禮,他一見我進門就隔着幾個人戲謔地衝我喊了句:“喲,‘時代良心’來了啊。”
我走過去,斜了他一眼說:“你下個月就30歲了,能不能穩重一點啊?”
“哦,那倒也是。”他點點頭說,“令儀和黃燁他們建議我換輛賓利。”
我翻了翻白眼,從旁邊的桌上取了一杯香檳走向了大廳中央。黃燁和悠悠正在那裡同幾個長者聊着什麼,我便持着酒杯等在了一旁。楊康也端了杯紅酒過來跟我聊了起來。
“現在你的關注度這麼高,你們總監沒有考慮增加你的出鏡率嗎?”他問說。
“鏡頭是比以前多了一些。”我說,“而且總監還讓我負責節目裡所有背景視頻的採訪。”
“那不就是你之前做過的外景主持嗎?”
“總比站在舞臺上當裝飾品好一些吧。”我說。
他笑了笑,沒再問我什麼。
我突然想起從前的一件事,便問他說:“你現在壓力應該也不小吧?”
“什麼壓力?”
“就是工作之類的啊。”我說,“你父親不是說過,只有你在30歲之前做出一點成績來,他纔會考慮繼承權的事嗎。”
“啊,還好吧,最近沒怎麼考慮那件事。”他若無其事地說,“前段時間投資了一部電影,近來忙着殺青,馬上就要進入宣傳期了。”
“什麼電影?”
“關於什麼的?”
“等到你生日的時候再跟你一起看吧。”他微笑說,“十月差不多就該上映了。”
我們正聊着,黃燁和悠悠便抱着孩子朝我們走了過來。我和楊康舉起手裡的酒杯向他們道賀。
黃燁喜笑顏開地揮着懷裡那個胖乎乎的嬰兒的小手說:“來,乖兒子,讓你阿姨抱一下。”
我見那小孩膚如白雪,目如清波,樣子十分的惹人憐愛,便想從黃燁手中把他抱過來,不料楊康卻在一旁說了句:“算了吧,你就不要爲難她了,她哪裡會抱孩子啊。她跟小孩子一向氣場不和,別再把你兒子弄哭了。”
悠悠笑說:“那你們兩個以後總不能不要孩子吧。”
“就是啊,你們倆要是結婚了,就是不想生也得生吧。”黃燁也說。
我有些不自然地笑笑,楊康臉上似乎也有些尷尬。幸而黃令儀不失時機地打斷了我們的談話。黃燁一見她端着酒杯踉蹌地向這邊走來,便忙不迭地把兒子交給了悠悠,自己則警惕地站在了他們身前。我們總算不用再將那個話題繼續下去。
“來,小少爺,讓姑姑抱一下。”黃令儀醉眼朦朧地向悠悠伸出了一隻手。
黃燁急忙擡手擋了一下,不想卻將黃令儀杯子裡的紅酒一股腦地碰灑在她的禮服上。
黃令儀低頭看了眼胸前那一大塊紅色的污漬,惱火地擡頭說:“你居然敢拿酒潑我?!”
“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黃燁說。
“把酒杯給我,我也要潑他。”黃令儀轉身要奪我的酒杯,我連忙退到了一邊。她於是回身大聲喊說:“有誰能給我一杯酒嗎?”
“你能別這樣嗎?今天來的都是很重要的客人。”黃燁火大地說,“你這是在讓自己難堪。”
“給我一杯酒好嗎?這個混蛋剛纔拿酒潑我,我也要潑他。”黃令儀絲毫不理會黃燁臉上的慍色,依舊對着周圍大聲喊道。
我突然覺得這場宴會索然無味,便放下酒杯獨自離開了。
五月末,我去對外經貿大學拍攝了一組關於畢業生的主題短片——最近,節目組要做一個畢業季的專題,特地選擇了幾所高校製作片花和背景視頻,對外經貿大學便是其中之一。
我當時不是沒有想過要逃避這次訪問,因我實在擔心會在那裡遇見樑辰。可是我很快便發現,向齊總監和編導們解釋我不能去那裡做訪問的原因似乎是件更加頭疼的事情,於是我只好硬着頭皮上陣。我心想,或許他還沒有回北京呢,他即便回來了或許也在忙着論文答辯呢,再說他的學校那麼大,我總不至於去那裡隨便走一趟就遇見他了吧。
然而,我卻還是如同註定一般地再次和他相遇了。那時,我的採訪已經結束,攝像大哥關掉了機器,我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將手裡的話筒收了起來。不想就在我轉身擡眼的一瞬間,視線遠遠地同他交匯了。他臉上剎那間閃過一絲意外和驚訝,或許還有一些更加複雜的成分。我的心臟突然像是被什麼東西猛地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