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唐文心
我想跟你好好談一下。
我一直這樣想,可是我卻從來沒有這樣做過。我是個缺乏勇氣的人,我從沒有在公共場合表達過自己的觀點,當我的觀點與周圍的人不一致時尤其如此——我害怕反抗多數和權威,更害怕反抗之後帶來的斥責和謾罵。
有時,這種恐懼讓我忍耐一些事情。比如,讀小學的時候,老師說考試時不準上廁所,我便咬緊牙關忍着腹部的劇痛一直捱到了鈴聲響起
。再比如,有一次你在帶我去夏令營的途中臨時有事,讓我待在車裡不準下車,我便在四十幾度的車廂裡待了整整兩個小時。
有時,它也讓我放棄一些事情。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你教給了我很多事情。然而你教給我的並不是我應該做什麼,而是我不能做什麼。比如,你告訴我,不準在長輩說話時打斷他們,更不能與他們頂嘴,因爲這在父權體系裡是不被允許的。你還告訴我,不準大聲說話,也不準像男孩子一樣走路,因爲這在禮法中是不被允許的。你同樣告訴我,做一名糕點師也是不被允許的。那次我們一起在西點屋選生日蛋糕,我無意間說了一句“我也想做出這麼漂亮的生日蛋糕”,你便大聲地呵斥我說:“你爲什麼這麼沒有不思進取?竟然想成爲一個做蛋糕的。”於是,我放棄了成爲一名糕點師,就像我放棄了在長輩面前說出自己的想法或者像男孩子那樣走路一樣——很顯然,在你灌輸給我的價值觀裡,有些職業是可以接受或者值得頌揚的,比如大學老師、國企員工、政府職員;而有些則是失敗者纔會去做的,比如體力勞動者、小公司員工、糕點師等等。我很奇怪你在輕視小公司文員的同時卻又羨慕政府文員。我想你大概只是單純地輕視那些不被體制保護的人。
長大之後,我還放棄了一些其他的東西。我放棄了去電視臺參加一個音樂劇角色的面試,因爲你覺得那種事沒用且丟臉。我放棄了畫畫,因爲你覺得那種東西只會耽誤我的學習。我放棄了與筆友的通信,因爲你覺得跟一個不認識的人寫信是在浪費時間。我放棄了學廣告,因爲你覺得學建築會比較容易找到工作——可笑的是,我最後竟連建築也放棄了,因爲你又覺得在大學裡做一個行政文員對我來說纔是最好的選擇。於是,我在讀了五年建築,拿了四次獎學金和兩個省級的建築設計獎之後,成爲了一個在辦公室裡打字錄成績單的小職員。這二十幾年來,我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你安排好的。我有時覺得就這麼沿着你爲我設計好的人生一直走下去也沒什麼不對,有時又覺得自己似乎從來都沒有生活過。更多的時候,我憎惡自己這種毫無主見、逆來順受的性格。
我想你應該沒有想到,像我這種人的人生有一天也會偏離軌道。我也沒有料想到。我腦中的那個聲音突然之間就在一列疾馳的藍色列車裡響了起來,它對我說:“快跑。”所以我就逃跑了,逃離了我二十幾年一成不變的生活。也逃離了你。
我即便是隔着電話和一段五百公里的距離都能想象到你臉上怒不可遏的神情。你憤怒地斥責我,爲什麼不跟你談一下就自作主張地取消婚約、辭去工作。我沒有回答。我在心裡說,我想跟你談一下,我一直都想跟你談,可是我在同你交談之前就已經想到了我們的談話最終會以怎樣尷尬的爭吵結束,因而我沒有那麼做。
你還記得當年我說我想參加國際青年建築師大賽的時候你對我說了什麼嗎?你對我說別浪費時間了,你不是那塊料,你就老老實實地去廣院做行政秘書吧。
你還記得我說我想考清華建築系的研究生時你對我說了什麼嗎?你對我說別再瞎折騰了,你已經沒有多少青春可以揮霍了,你還是老老實實地去考公務員吧。
我多想告訴你,那是我的夢想,我想至少爲此而努力和堅持一次,因爲我不想象個牽線木偶一樣地過一輩子。可是爲什麼每次我想要往前走一步的時候,你就一定要把我拉回來呢。你說,安安穩穩的生活纔是最好的。在你眼裡,夢想就像是樂透獎一樣的東西,與努力或天分統統無關。我想與其說你不相信我有那樣的才能,不如說你根本不相信我有那樣的運氣。
因而當我的賭注失敗的時候,你就像斥罵一個賭徒一樣地斥罵我說:“當初讓你回來考公務員你非不聽,現在怎麼樣?白白浪費了接近一年的時間!後悔了吧?難受了吧?”
我那時的確覺得難受的厲害,不過並不是因爲“那白白浪費的接近一年的時間”,而是因爲你那些幾近殘忍的以愛之名的傷害
。
那之後有很長時間我都沒有再跟你談過什麼。後來有一天,你突然發短信給我說:“先回家待一段時間吧,北京物價太高了,你也快堅持不下去了吧。”於是我就回家了,我的確快堅持不住了。我早已花光了自己的全部存款。
最初的兩個月裡,我儘可能地減少同你的會面,以避免一切可能與你發生爭吵的情況——我從不吃早餐,也不會在你在家的時候洗澡,我每到週末都會去外面無所事事地晃一整天,以便讓你眼不見心不煩。你也難得地沒有再責罵我。我以爲你已經不想再管我那些爛事了,後來我才知道你不過需要一根將你壓抑已久的情緒引燃的導火索罷了。
我對你說,我需要1200塊錢,因爲我上次的GRE考試沒有考好,需要重新再考一次。我在猶豫了差不多一週之後才終於說出了這句話。如果我知道這會讓你大發雷霆的話,我是決意不會說出來的。
你那時正舉着筷子試圖夾起盤子裡的一隻蠶豆,孰料那蠶豆卻倏地從筷子尖上滑了下去,你又夾了一次,那蠶豆卻又掉進盤子裡打了一個轉兒。你終於火冒三丈地扔下筷子,擡起頭來看着我說:“你不覺得羞愧嗎?連我都替你感到羞愧了!別人家的女兒在你這個年紀都已經結婚生孩子了,過年過節的時候會提着菸酒茶品來慰問老人。可你呢?快三十了還在向我們要錢,你就不感到羞恥嗎!我們都已經內退了,沒有多少錢可發了。可你居然還能一點都不臉紅地跟我們說,給我1200塊錢。你是準備啃我們一輩子嗎!”
你就那麼滔滔不絕地講了很久,在那過程中我什麼都沒說。我一直靜靜地站在那裡聽着。你的語調並不高亢反而低沉,那讓你說出的每一句話聽起來都是那麼的痛心疾首,它們就像是一柄柄匕首一樣硬生生地扎進了我心裡。
我聽你說完了那些話,低低地開口問了一句:“我一直想問您,您對我說那些話的時候,有一次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考慮你的感受?你就考慮過我們的感受了嗎?”你的語調漸漸高了起來,“沒有男朋友,沒有工作,29歲了還一事無成,你到底想折騰什麼!你知道我每次去喝別人女兒的喜酒,想到自己家裡還有一個沒有工作又嫁不出去的吃閒飯的心裡是什麼感覺嗎?”
“我讓你覺得恥辱了是不是?我讓你擡不起頭了是不是?”我聲音顫抖地說。我這麼說着的時候眼淚也流了下來,我真痛恨自己的軟弱,“你以爲我心裡就好受嗎?跟你住在一起的這兩個月裡,我每一天都覺得戰戰兢兢的。我不敢洗衣服,不敢洗澡,不敢跟你說話,也不敢跟你一起吃飯,因爲不管我做什麼,你都覺得很礙眼,你看我的時候就像在看一塊垃圾,你讓我覺得…像是在寄人籬下。”
“那你就不要跟我們要錢,也不要回來跟我們一起住啊!”你憤怒地對我喊道。
我呆呆地在你對面站了一會兒,從衣架上取下自己的手提包走出門外。
那天晚上我漫無目的地在街道上走了很久,後來我發現那條街上只有我一個人在走了,便去附近的電影院看了夜場電影。我看着一部無厘頭的喜劇哭了大約兩個小時。哭累了,我便蜷縮在座椅裡睡了一會兒。
天快亮時,我搭早晨的第一班公交回了家。我回去時你還沒有醒,我的書桌上多了一摞錢。我沒有數那些錢有多少,我只拿了其中兩張。我用它們買了早餐和回程的火車票。然後,我在書桌上留下了一張便條:“爸,您保重身體,我回北京了。”
一個細雨濛濛的早晨,我離開了這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