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我接到唐文心的電話時還不到8點。
我端着兩杯拿鐵穿過校園,眼底所有的植物都在夏日陽光的浸潤下綠的發亮。運動場外的林蔭道上,那兩排刺槐正當花期,遠遠地看去,一片淡紫色的煙雲,走近了,一陣清雅的香氣嫋嫋而來。我繞過那排刺槐,推開運動場的側門走進去,唐文心正抱膝坐在那邊的看臺上。不遠處,幾個穿球衣的男孩在綠茵場上鬧鬧嚷嚷地踢着球。
“你還好嗎?”我在唐文心身邊坐下,把手裡的拿鐵遞給了她。
她接過拿鐵,擡頭看了我一眼,臉上的神情有些頹唐。
“失戀,失業,一夜之間什麼都沒有了。”她喝了一口咖啡,雙目無神地看着足球場的方向說,“我覺得我好像在做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只好說:“沒事的,慢慢就會好起來的。我有段時間不也一直在失業嗎?”
“可是我已經28歲了啊。”
我一時啞然。
她失神地看着那幾個踢球的男孩說:“現在才早上8點,我卻在學校的操場上喝得爛醉。怎麼辦啊小曼,我爸媽一定會殺了我的。”她頹然地伏在了膝上。
“陸俊的事也是沒辦法,他都已經出軌了,總不能就那麼視而不見地跟他結婚吧。”我安慰地抱了她一下說,“不過工作的事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昨天我精神有些恍惚,把學生的成績錄錯了,又頂撞了領導兩句,他一氣之下就把我開除了。”
“就這麼點事也不至於開除吧?”
“他大概本來就不怎麼喜歡我吧。我又不是名校的畢業生,能在廣院工作完全是因爲陸俊他叔叔的關係。”她泄氣地說。
“應該也還是有迴旋的餘地吧
。”我說。
她沒有做聲。
一隻足球突然滾到了我們腳邊。我擡頭看去,一個男孩正微笑着招手示意我們將球踢給他。我笑着對他搖了搖頭,指了指我腳上的高跟鞋。他只好有些尷尬地過來將球撿了回去。
“好了,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這件事我們慢慢再想辦法。”我握了下唐文心的手說,“我現在得去電視臺了,上午還有個策劃會要開。”
她點了點頭,扶着我的肩膀站起身來:“你快點去吧,別遲到了。真抱歉讓你爲我這些爛事擔心,你明明也剛跟樑辰分手沒多久。”
我笑了笑,扶着她走出了運動場。
那天一整天我都在思忖着怎麼幫唐文心再回去學校工作。然而直到晚上我也沒有想到什麼好辦法,倒是意外地發現了一件讓我十分惱火的事——我本來是想去那個大半年沒有登錄過的班級羣裡問一下其他人在學校裡有沒有幫得上忙的人際關係,不料卻訝異地發現自己已經被踢出羣了。
“你相信嗎?”我難以置信地抱着電腦走進客廳對方路揚說,“他們居然把我踢出了班級羣!”
然而方路揚卻並沒有像我料想的那麼驚訝,他只輕描淡寫地回了句:“難怪去你們班的同學聚會一直都沒有見過你,我還以爲你是不屑參加呢。”他說這話時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電視屏幕裡的足球比賽。
我僵了兩秒,走過去擋在電視前面說:“所以,你一直在參加我們班的同學聚會?”
“啊,怎麼了?我不一直跟你們班那幫人很鐵嗎?”他一臉的理所當然。
“他們連你都通知了卻不通知我?”我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他這才覺察到我的不快情緒,連忙把二郎腿放下來說:“這事真跟我沒關係,你們班聚會也不是我組織的啊…”
“下次聚會是什麼時候?”我問說。
“這週六。”他小心翼翼地說,“要不我去問問駱唯她們是不是忘記通知你了?”
“不用了,到時候我直接跟你一起去就行了。”我冷冰冰地說了一句就抱着電腦回了臥室。
去參加同學聚會的那天,我特地用信用卡買了一件寶藍色的Burberry禮服裙,腳上則搭了一雙14公分的Christian Louboutin,出門時想了一下還是把手上的包換成了去年蘇珊她們送我的那隻LV。
方路揚無奈地打量着我說:“大姐,就去參加個同學聚會,至於打扮的這麼隆重麼?我跟你站一塊兒就跟個被你包養的小白臉似的。”
“你還小白臉?你就一鬍渣大叔好吧。”我嫌棄地瞥了眼他身上那件印着機器貓圖案的T恤說,“你放心,別人只會認爲你是去我們家送水的。”
他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就拉開了他那輛哈弗的車門。
我跟在方路揚身後走進聚會大廳時,班裡的女生果真都是一副十分意外的樣子。我一臉笑容地向她們問好,她們也有些不大自在地同我說好久不見。
我笑說:“我倒是很想見你們啊,可惜你們聚會從來都不叫我
。”
駱唯連忙解釋說:“每次聚會信息我都是發在羣公告裡的,你總不上班級羣,大概沒有看見吧。”
“我想看也看不見啊,你們都把我踢出來了我怎麼可能看見呢?”我微笑地看着她。
她臉上頓時露出一副驚愕的神情:“怎麼可能把你踢出去?應該是哪個班委不小心操作失誤了吧。”
“我想也是,你們還真是不小心。”我說。
“你別生氣啊,回去我就把你加進去。”她有些歉意地拉着我的手說。
我只笑了笑便跟她們親暱地聊了起來,就好像那件不愉快的事完全沒有發生過一樣。
不過,我並不十分喜歡那些話題。
我從沒有想到,兩年的時間也足以徹底地改變一個人。我在聽她們談論房價、裝修、婚禮日期和哺育心得的時候一直有些走神,彷彿看見了她們在自己描述的那種生活裡忙碌奔波的樣子,在那背後,是她們當年在導師和師太的課堂上意氣風發地談論媒體人的理想抱負的樣子。那個時候,駱唯還在說“我們要成爲廣院最牛叉的一屆研究生”,她們還在講臺下熱烈地鼓掌。而今,她們卻在做着同那些理想抱負或者任何理想抱負相去甚遠的工作,然後一點點地變成了她們正在描繪的世俗生活裡的大多數。她們並不避諱談論這種生活,相反地,她們唯恐自己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擁有這種生活。羣體的壓力從來都是無形而強大的。
我在閒談中得知,王思萌嫁給了一個做建材生意的商人,那男人長相和氣質都十分土氣,不過倒是夠大方,我們聚會的這個大廳就是他包的場。凌嘉跟一個先鋒藝術家在一起了,那位藝術家號稱在歐洲辦過兩次個人作品展,我懷着敬畏的心情跟他交流了一會兒莫奈、高更便笑着走開了,因爲他只含糊其辭了幾句就把話題轉向了某位在網絡上十分活躍的女性公知,那感覺就像是一位鋼琴大師不跟你談肖邦、李斯特,卻突然一臉興奮地談起了《愛情買賣》。
最讓我詫異的是駱唯。她居然在跟Tommy交往,我一直以爲他們兩個只是好姐妹。不過仔細想想,能有一個可以興致勃勃地幫你挑選粉底液和眼線筆的男朋友也不是一件壞事——除了需要提防他的緋聞男友們。
她們在饒有興趣地談論着“我家那位”這個話題時,我一直沒有發表什麼評論。我對此毫無興趣。直到她們突然把注意力轉到了我身上:“對了小曼,你怎麼沒帶男朋友過來?”
我剛要回說我沒有男朋友,一個女生就推了剛纔問問題的女孩一把:“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那女孩愣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悟地跟我說抱歉。我於是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她們聚會時從不叫我,卻樂於將我的事作爲在餐桌上助興的談資。她們既然連我剛剛分手的事都知道,我想她們一定也知道我前年跟李偉訂婚又悔婚的那場鬧劇。我幾乎可以想象出她們在聊起那件事時臉上或同情或嘲諷的表情。
我是在王思萌把她手機裡那個男人的照片給我看時徹底被激怒的。她告訴我那男人是她老公的高中同學,家境很殷實,上次偶然在《非常幸運》的外景片段中看到我之後便一直想認識我。
我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了下來。
她忙補充了一句說:“你放心,絕對是正經人,上次別人給他介紹了個省臺的女主持,人都沒理。人家就看上你了。”
“所以,你是想說,這個長得像朝鮮國三代目的男人不介意我高攀,我應該爲此感到榮幸?”我冷笑說
。
“你這人怎麼這樣啊?”王思萌皺了皺眉頭說。
“小曼,你別這麼想,人家思萌也是好心。”駱唯勸說。
“就是啊,我不是看大家都安定下來了,就你還在那兒淨跟些不靠譜的男人瞎折騰纔給你介紹的嗎?”王思萌一臉不爽地說,“你也別瞧不上人家,你都這個年紀了,還想挑什麼樣兒的啊?”
她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我。我用設計款的裙子和手提袋堆砌起來的那些驕傲和自尊一下子被她狠狠地刺穿了。我終於意識到,不管我怎麼光鮮亮麗地證明自己很享受目前的生活狀態,我在她們眼中也只是一個即將嫁不出去的失敗的剩女。這個結論讓我憎恨不已,於是我索性將自己心裡的恥辱感連同之前被她們孤立的怨憤一股腦地全都傾吐了出來:
“所以,我就應該像你們一樣,找個像照片裡那樣的男人委曲求全嗎?”
女生們臉上頓時有些不悅。
“說起來,你們不覺得大街上到處都是這樣的男人嗎?小平頭,啤酒肚,身高一米七左右,多半會戴一副老土的眼鏡。我一直在想,世界上是有一個地方專門量產這樣的男人嗎?以便成批地發放給那些年紀在25歲以上,看着周圍的人都結婚了便徹底慌了神的女人們。這件事實在太好笑了。”我輕笑了一聲說,“我的意思是,你們總不能因爲找不到神戶牛肉就用得利斯圓火腿來替代吧。”
我看着王思萌笑說:“王思萌,你是不是已經忘了,你曾經爲了追帥哥一個月減掉了15斤,你要是對那個‘鄉鎮企業家’有半點感覺,就不會讓自己胖成現在這個樣子。”
“還有駱唯,”我又轉向駱唯說,“看着我,Are you fxxking kidding me?這個世界上比Tommy同學彎的東西只有賽車道了好嗎?”
“至於這位旅歐先鋒藝術家,”我微微一笑,“請問你怎麼評價瑞典的後現代主義藝術大師Ikeasky啊?”[1]
那藝術家怔了一下,繼而有些不大自然地說:“呃,我覺得他的作品…”
凌嘉冷不丁地踢了他一腳,他連忙住口。
“拜託。”我翻了翻白眼就朝門口走去,“這種像是耍猴戲一般的聚會不參加也罷。”
然我只走了幾步便被從身後重重地襲擊了。我踉蹌了一下回過身去,一個偌大的奶油蛋糕從我的後背上掉了下去。我擡起頭來,凌嘉正站在那裡憤怒地看着我。
“你知道我爲什麼要把你踢出羣嗎?你知道爲什麼你從來不參加聚會也沒人想過要打電話通知你嗎?就是因爲你是個刻薄又自以爲是的賤人啊!你他媽是不是覺得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之外其他人都是傻X啊?你就沒有想過,事實上在其他人眼裡你也是個傻X嗎?!”她幾乎怒不可遏地衝我吼說,“今天,我們本來是要爲陳授的父親募集善款的,結果你這個賤人卻把大家的心情全都毀了!我們要找什麼樣的男人關你X事啊?你他媽憑什麼對我的生活指手畫腳!”
我怔了一會兒,回過頭去火大地抄起桌上的另一個蛋糕向她扔了過去:“你大爺的,這是巴寶莉好不好?!”
那天晚上,我跟凌嘉並沒有打起來,我只跟她吵了大約兩分鐘,就被方路揚連拉帶拽地拖走了
。聚會的氣氛倒是真的被我們徹底地毀掉了。駱唯說,我走了之後,凌嘉足足罵了我半個小時,大家勸了她兩句便訕訕地回家了——她是在她工作的那家電視臺的咖啡廳裡告訴我這些的。上次回去之後,我才從方路揚口中得知,Tommy的父親得了肝癌,現在正到處籌錢做手術。我心裡愧疚的厲害,便特地來駱唯的電視臺把自己的捐款交給了她。
“我只有這麼點錢可以捐啊,你也知道我是購物狂,基本沒什麼存款,基金又動不了,這一萬塊還是我賣了兩個包才湊出來的。”我把手裡的牛皮紙袋交給她說,“哦,你還可以去找凌嘉要五千塊,上次那裙子,她一直沒賠我。”
駱唯低頭看了眼手裡的紙袋說:“這就已經有點太多了,我怕Tommy會不肯收。”
我連忙說:“你一定要讓他收下啊,我上次對你們說了那麼難聽的話。我要知道你是爲了讓他父親安心才假裝跟他交往的,我一定不會那麼說你的。”
“我還不知道你嗎?刀子嘴豆腐心,偏偏還死要面子。”她笑說,“上次也是思萌的話刺激你了吧。”
“其實我也是真的不能理解那些選擇了圓火腿的人。”我說。
“你又來了。”她推了我一把說。
我笑笑,嘆了口氣說:“當初你在班會上談未來和理想時,大家明明都在激動地鼓掌,可是現在他們又在做些什麼。當初凌嘉清高的連看都不看一眼追她的那些男生,現在她卻跟那種神棍在一起。我覺得大家都快變得讓我不認識了。”
她默然地看了我一眼說:“你不能因爲自己一直堅持着最初的原則和夢想,就苛責那些沒有堅持下來的人。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就像…浮萍和仙人掌。”
我不解地看她。
“愛情和夢想就像水,雖然浮萍和仙人掌都需要它,但仙人掌並不像是浮萍那樣一旦沒有了水就活不下去。水對仙人掌來說只是生活的滋潤,但它並不憑依水而活。”
我沉默地盯着水杯裡的冰塊,一時有些凝神。
七月過了大半,唐文心還是沒能回去學校工作。她也沒有再去找新的工作。在一個晴朗的早晨,她告訴了我一個決定:她要成爲一名建築師。當然,在那之前,她會先考研——五年來在電腦桌和文件堆裡的瑣碎工作差不多已經將她頭腦中的設計才情全都消磨殆盡,她只能一點點地從頭開始回憶那種本能。
我問她不會覺得恐慌嗎。
“怎麼不會啊?現在還是怕的不得了。不過我想,上帝拿走了我生活裡的一切,大概只是想讓我重新回到最初的那條道路上也說不定。”
我沉默了一會兒,笑說:“那你要好好加油了,清華的建築系可沒那麼好考。”
“嗯,參考書和資料全都買好了,下週就開始複習。”
我又同她聊了幾句便掛斷了電話。夕陽在窗臺投下一串錯落的影子。
不如下週送她一盆水生植物吧,我想。
IKEA,即宜家,爲全球知名的瑞典傢俱零售商,顧小曼胡亂編出了一個“Ikeasky”(宜家斯基)的名字,意在讓神棍藝術家出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