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抽菸的男人在列車門口靜靜地站了片刻。在那段沉默的時間裡,他一直將手插在口袋裡凝視着車窗外的夜色,我在他對面一頁一頁地翻着手裡的相冊。
幾分鐘後,他突然開口問了句:“能問你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我擡起頭來看他。
“你們的節目,是不是被停播了?”
“是啊。”我說,“你也知道那件事了?”
“啊,多多少少知道一點吧,前段時間在微博上傳的沸沸揚揚的。”
我頓了一下,視線重新落回到相冊裡的一張照片上。那是我和趙銘澤去年秋天的一張合影。照片裡,我們正在相視大笑,他笑得弓□去,我的眼睛彎成了月牙。我已經忘了我們是因爲什麼事情笑成了那個樣子——記憶裡,我似乎很少像那樣開懷大笑,他也幾乎沒有那麼失態的時刻——只有這個瞬間被眼疾手快的導播捕捉了下來。
“你這次離開北京是要另謀高就了吧?”對面的男人又問了一句。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
“其實我覺得挺難理解的。那明明是私人生活,又不是什麼醜聞,有什麼必要因此把節目停掉呢。”他感慨道。
“總有一些人覺得難以接受吧。”
“那倒也是。”
我們又默然地在那裡站了一會兒。我合上相冊對他說:“去睡一會兒吧,天很快就要亮了。”
五月之後,趙銘澤再也沒有來過電視臺。那條娛樂新聞的傳播範圍和發酵程度大大超出了我們的想象,贊助商緊急終止了與我們的合作,臺領導爲謹慎起見,以需要爲某個季播選秀節目讓出播出時段爲由,宣佈節目暫停播出一季。他們在那則聲明裡特地強調了“暫停”這兩個字,然而節目組的每個人都知道,《聽.說》很可能要被無限期地停播下去了。
在那之後,我並沒有過多地去打擾趙銘澤,我只去找過他兩次。一次是新聞被爆出的那天晚上,另一次是臺領導宣佈停播決定的那天下午。
我第二次去拜訪他時,只有他一個人在家。他看上去十分疲憊,臉色有些憔悴。我在沙發上坐下來,問說:“他呢?”
“英國,我讓他去那裡暫時避避風頭。他是個藝術家,我不想因爲這些無聊的事情打擾他的創作。”他給我倒了一杯咖啡說。
我捧着咖啡杯,出神地盯着對面那隻陶瓷花瓶看了一會兒說:“這件事還真是荒謬。明明臺裡所有的人都對你的事心知肚明,可是當有人真的把那件事說出來的時候,他們卻覺得不能接受了。”
“跟臺領導沒有關係。”他笑笑說,“是公衆們難以接受。”
“可是最近這幾年,不是有很多人在網絡上爲你們爭取權利嗎?而且這類的文藝作品也有很多。”
“那些聲音畢竟很小。而且別忘了,還有一個沉默的大多數,那些人很可能決定我們的收視率。”
“說到底,我們終究還是沒有一個可以接納你們這個羣體的文化環境。”我感慨說。
“不管在什麼樣的文化環境裡,也總有一些人無法接受那些與他們不同的人。”他說。
我沉默片刻,問說:“你心裡不會覺得怨恨嗎?”
“怎麼不會啊。”他向後仰躺在沙發靠背上說,“自從那條新聞被爆出之後,每天都有大約五千人在我的微博上留言。他們中有一些人的確是在爲我打抱不平,譴責那家媒體。可是大部分人都只不過是抱着一種獵奇的心態在圍觀罷了。還有爲數不少的人在辱罵我。他們用下流的語言罵我噁心,還要求我爲自己的欺瞞行爲道歉。我差一點就回復了那些評論裡的其中一條。我真想問問他我做錯了什麼。在過去的十二年裡,我和我的愛人從沒做過傷害對方的事,也沒有傷害過任何人。我們生而如此,爲什麼要道歉,我們要向誰道歉?”
我上前擁抱了他一下,又問說:“你爸媽也知道了嗎?”
“興許吧。不過他們什麼都沒說,只讓我先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再去想工作的事。”他說。
我們安靜地看了一會兒電視。少頃,他又開口說:“其實這兩天我心裡一直覺得挺抱歉的,畢竟是因爲我的事情,大家才失業的。”
我忙說:“我們沒有那麼想。”
他笑笑:“你也差不多要考慮自己的事了。我現在這樣,也不方便幫你引薦。如果總監推薦你去其他的電視臺,你只管答應就好了,不用顧慮我。”
“沒有。我們都還在等着節目恢復播出呢。”我有些心虛地說。
其實,前兩天齊總監的確將我引薦給了上海的一家電視臺。據她說,對方對我的資歷十分感興趣,願意跟我做進一步的面談。我得知這個消息時略微鬆了一口氣,然心裡終究還是有些猶豫。我並不認爲這是所謂的背叛,畢竟節目恢復播出之日遙遙無期,爲了事業和前途另謀他處也是無可厚非。只是在邁出那一步之前,我有太多需要考慮的事情。於是我對她說,能讓我考慮一段時間嗎。她說,可以,不過他們只能等到這個月底。我說,好,在那之前我應該已經做出決定了。
我又跟趙銘澤聊了一些臺裡的事便向他告辭了。他留我吃晚餐,我說不用了,我晚上約了朋友喝酒。他於是也沒再堅持。
那天晚上我並沒有出去喝酒,我只像平時一樣窩在沙發裡瀏覽了幾個求職網站。然而終究沒有找到比上海那家電視臺更合適的職位和更優渥的薪資條件。
五月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我依舊不知該何去何從。某天,我被楊康拉着出去散步,意外地發現那片街區早已殘紅褪盡,綠樹成蔭,年輕時尚的女孩兒們也已經撐起了陽傘,穿起了短裙。我有些悵然地想,我竟在不知不覺中錯過了整個春天。
我終於還是把上海那家電視臺的事告訴了友人們。她們沉默良久,有些惆悵地說:“你想去就去吧,畢竟在北京一時也找不到更好的職位。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夏安託着下巴說:“不然我跟你一起回上海算了,反正我跟老方職業都很自由,去哪裡都一樣。”
“你們三個是準備把我一個人扔在北京是吧?”蘇珊說。
“你不還有‘副科長’嗎?”夏安笑說。
“邊呆着去。”蘇珊白了她一眼說。
我笑了笑,突然想起了什麼,便問唐文心說:“文心,你這次要去美國待兩年,你爸媽是什麼態度啊?”
唐文心說:“還是不怎麼支持,不過也不像以前那麼激烈地反對了。畢竟是一次不錯的機會。”
我點點頭,又問說:“那你不會覺得捨不得離開北京嗎?”
“有什麼捨不得的。”她笑笑,“我跟你不同。我在這裡又沒什麼像樣的事業,又是孑然一身。除了你們,我真沒什麼好惦念的了。”
我剛要說什麼,蘇珊便在對面突然問了一句:“對了,小曼,你已經跟楊康商量過了吧?”
我搖搖頭說:“還沒有。”
“你怎麼還在瞞着他啊?這都過去兩週了。”她訝然道。
“我不知道怎麼跟他說。”我嘆了口氣說。
“那你總不能到時候不聲不響地跑去上海吧?”夏安說。
“對啊,你還是儘早跟他商量一下吧,這種事你越拖到最後越難開口。”唐文心也說。
我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心裡愈加的煩悶起來。
顧小曼旅行的目的地已經明瞭,不過事業變故並不是她決定去上海的原因。至少不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