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偉是在11月23日向我求的婚。那天,2009年的第一場雪早早地落了下來,天氣冷的讓人沮喪。早上9點,我陪他走進那座大樓。
我們在大廳裡等了十幾分鍾之後,那個網絡訪談節目的編導帶我們去了演播室。上次,李偉和他的同事們參加完那個國際會面之後名聲鵲起,這家網站想要對他做一個專訪。那天他的朋友們都來了,福利院的老師和孩子們也來了,我當時只當他們是一些熱情的支持者,並未想到他們會是接下來那件事的同謀。
那是在採訪接近尾聲的時候,主持人突然提議讓觀衆們對李偉說幾句話,福利院的一個男老師從編導手中搶過了話筒,然他只潦草地說了幾句便笑嘻嘻地把話筒交給我了。我只好硬着頭皮誇了李偉幾句,話音剛落,一陣尖叫和掌聲就從觀衆席上傳了過來,他們當然不是在爲我的發言而歡呼。讓他們感到興奮的,是李偉突然握着鑽戒單膝下跪的舉動。我登時僵在了那裡,然後,在我反應過來之前便被編導和李偉的朋友們推到了臺上。
我恍恍惚惚地站在李偉面前,低頭瞥見他眼睛裡閃動的溫情光芒,突然感覺自己像是被扔進了一個無法醒過來的夢裡。他就保持着那個半跪的姿勢對我說出了那一大段求婚誓詞,大約都是關於我是多麼的美麗和善良,像他這樣的人能被我接受是多麼幸運之類的話。我想那段誓詞應該是十分感人的,因爲臺下似乎有女孩兒在抹眼淚。最後,他又問我,願不願意永遠跟他在一起。
我迷惘地看着他,想要告訴他“永遠”這個詞讓我覺得有些害怕,然而,在我開口之前,一陣潮水般的歡呼聲便再次從觀衆席那邊傳了過來,他們高呼着“結婚,結婚”,臉上依舊帶着他們當時喊“在一起”時的亢奮表情。就好像,是他們要參與到我接下來的人生中一樣。
我驚恐地望着那些人,突然間覺得我的人生好像變成了一盒錄像帶,那些圍觀的人們就像是主宰者一般地不容分說地按下了快進鍵,於是,我便被推搡着踉踉蹌蹌地朝那個我無法預知和掌控的方向疾馳而去。
我忘記了那天我是怎樣接受了李偉的求婚,等我終於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變成了他的未婚妻。
我對此感到惶恐、不安或者排斥之前,便已經被同學、同事和友人們鋪天蓋地的口水淹沒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那從不上網的父母沒有看到那段視頻。他們或驚愕或憤怒地給我發來了郵件和短信,問我那段視頻是節目效果還是真的。我回說是真的,他們便又更加驚愕或憤怒地問我,真的是真的嗎?你確定是真的?怎麼可能是真的?你他媽不是在開玩笑吧?如此種種。於是我漸漸覺得,比起我莫名其妙地訂婚這件事,我好像對那些人或真或假的關切更加厭煩了。以至於,當蘇珊也對我大發雷霆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衝她吼了一句:“不然你覺得我應該怎樣?等到錯過了婚齡人老珠黃了再去跟年輕男人鬼混嗎?”
我說完那句話之後氣氛就一下子凝結了。蘇珊放下手裡的咖啡杯面無表情地看着我,唐文心則坐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有一瞬間,我甚至希望蘇珊拿起面前的杯子把咖啡潑在我的臉上,可是她並沒有那麼做。她眼中的憤怒漸漸地變成了一種幾近於冷漠的失望,而後她便一言不發地起身離開了。
那之後很久她都沒有再來找過我,唐文心試圖幫我們和好,她也不予理睬。她說她再也不想管我的爛事了。
我知道楊康在干涉我和李偉的事是在十一月末。有一天李偉突然問我:“昨天,那個姓楊的又給福利院捐了一大筆錢。”
“哦。”我依舊翻着手裡的小說,沒怎麼在意。
“不過,他提了一個條件。”
我從書中擡起頭來看着他。
“他說讓我跟你解除婚約。”李偉頓了一下說,“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
那天的鋼琴課一結束我便徑直去了楊康的寓所。我從他那座私人電梯走出來的時候,他正側臥在客廳的沙發上無聊地按着遙控器,額頭上搭了一條毛巾,神情似乎有些頹靡。他說他現在還在宿醉中,讓我自己去衝咖啡。
我沒理會他,只冷冰冰地問道:“你憑什麼讓李偉取消婚約?”
他沒有看我,依舊一下一下地按着手裡的遙控器:“因爲跟你這個頭腦發昏的女人根本說不通啊。”
我頓時火大了起來:“楊康你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啊。”
“你憑什麼插手我的事情?你他媽算我什麼人?!”我一下子把肩上的手提包摔到地上。
“那我倒想問問你,那個死胖子又算你什麼人?!”他猛地扯掉毛巾站起身來,眼睛裡是快要噴發出來的怒火,除了他在樓道里威嚇那幫長舌婦的那次,我還從沒有見過他那麼憤怒的樣子。
“他是我未婚夫。”
他冷笑了一聲:“我還是頭一次對這個詞感到這麼反胃。”
“你簡直不可理喻。”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就要離開,不料卻被他大步上前拉住了。
“不可理喻的人是你吧。”他死死地攥着我的手腕說,“你再這麼玩下去,就真的要把自己的一生也搭進去了。”
“你放開我,你弄疼了我了!”我怒氣衝衝地掙扎着說。
然他卻毫不理會地繼續說道:“顧小曼你難道還沒看出來這是怎麼回事嗎?那個死胖子,他是因爲確定他這輩子再也不會走這樣的狗屎運碰見比你更漂亮性感偏偏還在頭腦發熱的女人了,纔會像蓋章簽字似地迫不及待地將你變成他的私有財產。什麼福利院,什麼孤兒棄兒,什麼公益慈善,都不過是他利用來讓你無法拒絕他的工具罷了。別告訴我你是真心實意地想要跟他在一起的,想想他跟你告白求婚的那些場合吧,那種強做出來的感動讓我噁心的都要吐了!”
我怒不可遏地看着他,擡起右手便向他打了過去,不想卻又被他鉗在了手裡。
他向我俯身下來,我以爲他要吻我,便別過了頭去,孰料下一秒他便把慢慢地把手垂了下去。
“小曼,如果你是爲了向我證明你已經對我沒有任何想法,你大可不必這樣犧牲自己。”他的聲音有些低沉,眼睛裡的怒火也漸漸平息了下去,“我再怎麼自我感覺良好,也沒有自戀到認爲你現在還會喜歡我。”
我靜靜地站在那裡望着他,過了許久才緩緩地開口說道:“我看你是誤會了。我想要嫁給他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也不僅僅是因爲感動或者是沒有辦法拒絕,否則我也不會直到現在都沒有跟他取消婚約。他給了我家的感覺,不會騙我、傷害我,也不會揹着我跟別的女人曖昧不清,他一輩子都不會背叛我。遇見這樣的人,我們應該好好珍惜不是嗎,楊先生?”
我說完這些就轉身走進了他那座私人電梯。這次他沒再上前拉住我。
那天晚上李偉又帶我去見了他的兄嫂。這次我們去的是他兄嫂在通州的家,狹窄的兩居室裡塞滿了簡易傢俱、打折商品和早早囤積下來的奶粉、紙尿片。
吃飯的時候李偉的爸媽突然打來了電話。他的兄嫂慫恿我跟老人家說幾句話,我只好接過了手機。
他們跟我說的不外乎是他們的兒子能娶到我是他的福分之類的話,快要掛斷時他們又說很想見我一面,問我下週末能不能跟李偉一起回趟河南老家。
我正猶豫着,李偉的兄嫂便在一旁勸說:“一起回去吧,我們也會回去的。”我看着他們臉上熱情樸實的笑容,耳中似乎又響起了那盒錄像帶“咔噠咔噠”快速前進的聲音。
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它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