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暑氣一點點地散去,籠罩在城市上空的那團模糊不清的白霧也漸漸消隱,天空又變成了透亮的新藍色。陽光透過澄澈的空氣,將秋天的影子投射在這城市每一叢青蔥的樹陰和每一段白色的長廊裡。
我穿過一段臺階和走廊,來到那座熟悉的錄影棚前。我並沒有馬上進門。我在門前駐足片刻,再次檢查了一遍臺本,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套裝和頭髮,直到確定自己已經完全準備好了,才深吸一口氣推門走了進去。
在這次錄影之前,我本以爲臺裡會對我進行一些必要的培訓,或者至少是一些特別的要求和指導。然而那天當我這樣問齊總監時,她卻只輕描淡寫地回了句:“哦,你按照自己熟悉的方式隨便說就行了。”
我訝然道:“隨便?您就不怕我把節目搞砸了。”
“沒事,有趙老師在那裡把控節奏呢。”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說。
於是,我就這樣懷着一種不知所措的心情站在了那片舞臺上。起先,我因爲太怕出錯,便總是跟在趙銘澤的話頭之後接幾句多餘而簡短的評論。我心想,初次錄影這樣做倒也算是穩妥吧。不想趙銘澤卻在中途休息的時候扔給我一句:“如果你覺得坐在這裡不舒服的話,我可以再讓你站回到沙發後面。”我誠惶誠恐地向他道歉,下半程的錄影也積極主動了許多。我甚至在他說話時插了幾次話,他看上去似乎沒有任何的不快,我於是索性信馬由繮地同那幾位嘉賓侃侃而談起來。
錄影結束後,我問他我的表現怎麼樣。他笑了一下,將臺本敲在我的頭上說:“好極了,你表現的就像是個喝高了的癮君子。”
“不是你讓我積極一點的嗎?”我氣惱地說。
“那我也沒讓你一個人在那兒自high啊,下次笑的時候麻煩不要把後槽牙也露出來好嗎?”
我鬱悶地把臺本扔給他就離開了。
此後幾期錄影的情形也大抵如此。趙銘澤在錄影之後總是喜歡尖酸刻薄地嘲諷我幾句,然又從不會向我提出“少發言”或者“注意提問技巧”之類的意見,我只好繼續按照自己的方式跟他配合。好在首期節目的收視率並沒有下降,我也總算是略微鬆了一口氣。
首播之後沒多久,我相繼接到了爸媽、老師和友人們打來的電話。他們熱切地祝賀我重新回到了主持人的位置上。我嘴裡謙虛地說自己要努力的地方還有很多,心裡多少還是有些得意。
楊康倒是沒有打來電話——想來他最近應該忙於那部電影的宣傳工作,無暇顧及其他的事情。我心想不如過段時間再告訴他吧,不想他在那之前就發現了,因爲我很快便再度登上了微博的熱門話題榜。
那天,我們採訪了幾個年輕偶像。趙銘澤爲了活躍氣氛,特意跟他們聊起了最近十分流行的“水果性格學”。我對那個話題實在沒什麼興趣,搭話的時候便有些漫不經心。大約十五分鐘後,趙銘澤有些不悅地推了我一把,問說:“小曼,你認爲自己是什麼水果?”
“我爲什麼要認爲自己是水果?我明明是人。”我說。
“你不相信‘水果性格學’理論?”他笑了笑說。
“我聽過很多神棍的理論,這是其中最扯淡的一種。用水果來分析女人?拜託,那種東西一看就是某個無聊的宅男隨口亂編出來好嗎?你們要是不信,我現在就可以編出一套用蔬菜來分析男人的理論。”
坐在對面的那幾個年輕偶像一臉懷疑地看着我。趙銘澤笑說:“那麼你現在可以試一下。”
我一揚眉說:“沒問題啊,我還可以把‘蔬菜性格學’和地域理論結合起來呢。比如…”我略一思忖說,“山東的男人可以用大蒜來形容。”
“大蒜?”那幾個偶像不解地看着我。
“是啊。大蒜是中餐裡重要的調味品,與五味都能融合,具有包容大度的品性。而且大蒜長在土裡,帶着泥土氣息,性情多淳樸。然而它本身是有味道的,有味道當然不是什麼壞事,但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喜歡。”
“你這麼一說倒挺有意思的。”趙銘澤微笑說。
“再說湖南。”我繼續說道,“湖南的男人用土豆來形容最合適。土豆和大蒜一樣長在土裡,氣質裡也帶着憨直簡樸的泥土氣。從外形看,它是圓潤的,從內裡看,它是敦厚的,這也恰好反映出湖南男人的表裡特徵。”
“那北京男人呢?”對面的一個女孩饒有興致地問道。
“洋蔥,層層疊疊花架子很多。生的時候氣味刺得你鼻涕眼淚直流,熟了之後反倒甘潤溫軟了。”我說。
“那上海男人呢?”又一個女孩兒問道。
“荷蘭小黃瓜。”我說。
“荷蘭…小黃瓜?”那女孩兒有些尷尬地看着我。
“對,因爲是進口的,所以自然比其他蔬菜多了幾分洋氣,而且比之本土黃瓜看上去也要圓滑許多。黃瓜性甘甜,滋心潤肺,但在重要場合,除了用它做擺盤裝飾,不會有人將其作爲主菜端上來。”
我說完之後始才發覺臺上的氣氛有些不太對勁,便有些疑惑地回頭看了眼趙銘澤說:“幹嘛?我說錯什麼了嗎?”
他訕笑了兩聲:“我們今天的兩位男嘉賓都是上海的。”
那天的錄影就這樣在一種十分詭異的氛圍裡結束了。
節目播出之後沒多久,楊康就給我打來了電話。我問他有什麼事,他戲謔說:“我今天在網上發現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不就是一羣人在罵我嗎?”我沒好氣地說。
“不止如此呢,居然還有人建了一個‘顧小曼去死’的貼吧。我記得去年差不多這個時候也有人建了這麼個貼吧是吧?”
“是啊,真沒想到一年之後我居然又走到這裡了。”
“那真要恭喜你了。”
“你是在幸災樂禍嗎?”
“怎麼會?”他笑說,“我今天還跟劇組的人說,你現在微博上這麼火,我們要不要跟着你蹭點緋聞什麼的。”
我“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
齊總監也很快來找我談話了。那天早上我剛到電視臺沒多久,她就怒氣衝衝地闖進我了的休息室:“顧小曼你說話也注意一下分寸行不行?昨天晚上我們什麼都沒幹,就接投訴你的電話了。官方微博也是,都快被踩爆了,一堆男的跟那兒罵你,基本全都是上海的。”
“總監,我那就是隨便一侃,純屬娛樂,他們一個個跟那兒瞎想我有什麼辦法?”我放下手裡的粉刷轉過身去說,“還有總監,這事兒您應該去找編導吧?我當初可是親口跟他們說過要把那段剪掉的。”
我話音剛落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誇張的笑聲,回頭看去,駱唯已經笑翻在沙發上——上個月節目改組時,她也被從另一個節目調了過來。
“小曼你快來看,”她向我招了招手說,“這兒有一羣人從昨天開始就在刷讓你滾出地球的話題呢,還有要給你發真相的。”
齊總監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說:“你現在很閒嗎?昨天的策劃寫完了?”
駱唯立馬收斂笑容說:“回總監,寫完了,已經放您辦公桌上了。”
齊總監又說:“沒事的話回自己辦公室待着,別老是動不動地往這兒跑。”
駱唯說:“回總監,我在跟小曼溝通臺本呢。”齊總監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就出去了。
我連忙過去駱唯身邊坐下說:“班長,你說她不會一氣之下把我開了吧?”
駱唯笑說:“沒事,昨天她自己都對着屏幕樂了半晚上呢。”
我也笑了笑:“真是不好意思,又給節目組添麻煩了。”
“什麼添麻煩?最近我們節目上熱門榜,哪次不是跟你有關?現在有那麼一幫人,一到晚上10點就準時守在電視機前等着看你,節目結束後也一定會去微博上搜索關於你的話題討論。這差不多已經成了他們的一種收視習慣了。最近這兩期的收視率比以前高了0.2個百分點呢。”
“我應該爲此感到驕傲嗎?”
“你當然應該感到驕傲。”她說,“雖然這麼說趙老師可能會不大高興,可是這0.2個百分點確實是屬於你的成績。”
“總覺得心情有點複雜啊,那些人中有一些其實是在習慣性地罵我吧?”
“你不能期望所有的人都喜歡你,你又不是人民幣。”她又低頭在筆記本上看了會兒新聞,突然擡起頭來問說,“喂,你還記得當年我在班會上說過的那句話嗎?”
“那麼久之前的事,我早就不記得了。”我微笑說。
我已經受夠那個男人了,我在心裡說。雖然我在此前已經無數次產生過這種想法——比如他將自己那叢厚厚的斜劉海染成酒紅色的時候,他在我們面前不厭其煩地表演那些拙劣的模仿的時候,他用我聽不懂的網絡語言講着那些愚蠢的網絡段子的時候,他生硬地打斷我們關於莫言作品的討論轉而跟我們談起莫言的八卦新聞的時候,他在吃飯之前一定要先爲食物拍幾十張寫真的時候,他拍照時總是瞪着眼睛嘟起嘴巴裝可愛的時候,他上傳到微博的照片裡只有自己是ps過的時候——可是在那些情況下,我都極盡努力地壓下了想要過去掐死他的衝動,只有這一次,我覺得我必須要跟蘇珊好好談一下了。
其實我之前已經旁敲側擊地跟她談過一次。那個時候,那男人和一個新人女演員的緋聞已經鋪天蓋地地傳遍了整個微博。我問蘇珊那是怎麼回事。她說,小新和那女演員最近有新戲要上映,他們是在炒作宣傳呢。我又說,那也不必約了一起吃夜宵還相互餵食吧。她笑着解釋說,那是擺拍的。我見她一臉確信的樣子,便沒有再問下去。我心想,插手別人的感情問題總歸不好。然而只幾天後,那男人就在我眼皮底下將那些“擺拍”的戲碼重新上演了一遍。
那天,蘇珊約了我一起吃午餐,我剛從衣帽間走出來,便遠遠地看見那個男人在休息區跟一個身材纖細的女人親暱交談。他似乎說了句什麼,那女孩兒對他抿嘴一笑。他又神情輕佻地附在那女孩兒耳邊竊竊私語了幾句,那女孩兒嬌嗔地捶了他一下就轉身走了。
我連忙快步上前拉住她問說:“他剛剛跟你說什麼了?”
“啊,沒什麼…”那女孩兒神色略有些慌亂。
“你剛剛跟她說什麼了?”我又回頭問那男人道。
“我哪兒跟她說什麼了啊?”那男人的表情也有些不自在。
“你以爲我沒看見嗎?剛纔你的臉都快貼她胸口上了好吧?”
那男人臉色一變,惱說:“我跟朋友說句話怎麼了?你給我放開她。蘇珊都不在這裡,你激動什麼啊?”
“她不在你就可以跟這種穿的像是脫衣舞娘的女人隨便*是吧?你們這還沒結婚呢!”我火冒三丈地說。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會那麼生氣,我想如果這男人是我的交往對象的話,我大約還能在這種公衆場合勉強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可是當同他交往的人是我的朋友時,我反倒覺得一秒鐘也難以忍耐了。
那女孩兒憤恨地說了句“娶這麼只母老虎還真夠你受的”就甩開我的手離開了。那男人終於惱羞成怒:“我們倆的事兒你瞎摻和什麼啊?別老是這麼越狙代包行麼?”
“越…越什麼?”我愣愣地盯着他的斜劉海看了一會兒,突然間啞然失笑。我心想,我真的必須要跟蘇珊好好談一下了。
我推開洗手間的門時,蘇珊正在對着鏡子補妝,見我進來了,便衝着鏡子裡問了句:“怎麼了?有事?”
“是有件事。我本來想盡量含蓄地問你這個問題的,不過我現在覺得還是用直截了當地問你比較好。”我看着鏡子裡說,“蘇珊,你腦袋是被門擠了嗎?”
她蹙了蹙眉,回過頭來惱火地看我。
我也直視着她說:“我說你到底在想什麼啊?那個男人,你能在他身上找出哪怕一個優點嗎?他剛剛居然把越俎代庖念成了越狙代包。之前還有一次,他把參差不齊念做餐叉不齊。拜託,餐叉不齊是什麼東西?用餐的叉子沒擺齊嗎?我懷疑你每天都跟他交流些什麼啊?你不會被他逼瘋嗎?而且最好笑的是,就是這種蠢材還自我感覺良好地假扮卡薩諾瓦四處跟女人*,我打賭他現在至少腳踩三四條船你相信嗎?”
我不知道蘇珊是不是相信了我的話,因她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過了會兒,她冷冷地開口說:“你看不到他的優點,或許是因爲你一開始就帶着一種高高在上的態度挑剔他。對我來說,他是個溫柔體貼又不乏浪漫情調的愛人。求婚那天,他帶我去了我最喜歡的餐廳,點了我喜歡的曲子,還爲我抄寫了一首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我覺得這些已經足夠打動我了。”
“哦?他還爲你抄寫了一首十四行詩是嗎?”我笑了一聲說,“那你應該仔細檢查一下那首詩裡有多少拼寫錯誤。”
“你能不能不要再這麼刻薄了!”她終於憤怒了起來,“你就只知道在這裡居高臨下地指責我,你不過才二十幾歲,你懂什麼!你知道我現在的壓力有多大嗎!”
我一時有些詫異。
她頹然地垂下手去,向後倚靠在洗漱臺上說:“你現在根本就不可能理解我的感受。小曼,你看看我,看看我這張臉,還跟你剛認識我的時候一樣嗎?”
我含糊說:“我覺得,沒有多大區別…”
“別騙我了。”她回過頭去看着鏡子裡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的。就好像,有一天我一覺醒來就突然變成了這種大媽臉。從眼睛周圍的這些細紋和眼袋裡,我甚至已經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我年老時候的樣子了。那個輪廓現在就已經形成了。”
“我以爲,像你這麼獨立和強勢的女人不會在意這些事。”我小心翼翼地說。
“在我還沒有開始衰老之前我也以爲我不會在乎。可是當那個過程開始的時候,一切都變得不正常了。衰老對每個女人來說都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我走在路上時,沒有人再回頭看我了;我去酒吧時,也沒有人再向我要電話號碼了。因爲男人們突然間對我興趣全無。你還記得上次那個副科長嗎?他看了我的資料和相片之後居然主動取消了相親,現在就連那種男人都看不上了我你相信嗎?所以我只能開始跟那些從前連看都不會看一眼的男人交往,爲他們一次一次地打破自己的原則,一邊自我厭惡一邊忍耐和原諒着他們。我會跟大廳裡的那個男人訂婚,是因爲很久沒有人像他那樣討好過我了,我怕如果錯過他的話我再也遇不到更好的了。”
我沉默良久,上去撫了撫她的手臂說:“蘇珊,三年前,我是因爲你的開導纔沒有胡亂地選擇大堂經理或者行政秘書的職位。所以,我覺得我也有義務在你亂了陣腳的時候提醒你。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幸福,可是我很確定你的幸福並不在那個男人身上。就像,晚禮服怎麼能搭配破洞牛仔呢?”
她倚在洗漱臺上久久地看着我,俄頃笑了一下說:“我從前倒真的買過一次破洞牛仔。”
“後來呢?壓箱底了吧?”
“沒有,我用它墊桌角了。我一時興起從宜家買回了那張矮木桌,對照着說明書組裝了整整一上午,結果有一條桌腿卻莫名地短了一截。我怎麼都找不出有什麼問題,只好用那條牛仔褲墊着桌腳用了一段時間。後來有一天早上,我醒來時看到那張木桌和那條牛仔褲,突然覺得很厭煩。我甚至都想不起我當時爲什麼會買這兩樣東西了。於是我就將他們捆在一起丟在了樓下的垃圾桶裡。”
九月的最後一週,蘇珊突然跟我們說,她跟那個電視臺男演員分手了。我問她是不是終於發現她跟那男人不合適了。她說也不全是。我問,那還因爲什麼。她說那傢伙的愚蠢程度已經超出她能忍受的範圍了。
“他居然需要用計算器才能算出兩位數的加減法。他認爲佚名是一個有名的作家,納斯達克是個賽車手,長島是個很冷的國家,因爲有種雞尾酒叫長島冰茶。最讓我無法忍受的是,那天蘇格故意問他澳大利亞人說什麼語。他想也沒想地回說:‘澳語。’我當時就在疑惑,我到底爲什麼會喜歡上這種蠢材啊?”她翻了翻白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