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這個世界上除了色狼和性騷擾者,再不會有人喜歡七月的北京了。
夏至以後,似火的驕陽就開始像這樣一日日炙烤着大地,天空也變得明亮的有些晃眼。我推門走出大廳,一股熱浪迎面撲來,只走了幾步,額頭上便滲出了一層密密的汗珠。等到終於走到地鐵時,後背已經濡溼了一片。
我依舊是在最後一節車廂上的車,這個時段車上的乘客並不算太多。我收起陽傘和太陽鏡,在車廂尾端的玻璃窗前站定。對面的地鐵電視里正在播放着一個天氣預報節目,這似乎已經是7月以來的第三個高溫黃色預警了。
不一會兒,三元橋站到了,一個乘客起身下車,我便走過去坐了下來。一擡頭,坐在對面的一箇中年男人正上下打量着我的胸部和大腿,我在他把視線移到我臉上之前從手提包裡拿出了那本沒有讀完的小說。閱讀永遠是在公共場合阻隔那些讓人不快的視線的最有效方法。
十幾分鍾後,金臺夕照站到了,我把小說放進包裡,走下地鐵。
我要去的是一個電視臺——上個月辭職之後,我遲遲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蘇珊便介紹我來了這個叫做《非常幸運》的競技答題節目做編導。雖然工作內容基本就是寫臺本、剪片子和出外景這樣的瑣碎事務,我對於這份新工作卻充滿了久違的熱情,一則我一向熱愛電視事業,二則我終於不用再跟青少年打交道了。
跟這份新工作一起不期而至的,還有兩個新室友。
一個是方路揚,他是在六月中旬的一個下午突然回來的,他說他跟朋友在南方的那個項目虧了一點錢,現在需要來北京週轉資金。
另一個是宮本孝宏的老鄉本田櫻子——當然,用宮本太君的話說,他正在努力把老鄉變成老相好。本田是剛來中國不到一年的日本留學生,跟宮本是福島縣的同鄉。自從兩人在年初的同鄉會上認識了之後,宮本就開始對這位文靜美麗的如同大和撫子的老鄉大獻殷勤。他對本田說要學好外語最重要的就是要融入當地的生活環境,總是跟本國人一起待着學校裡是學不好的,你看我中文說的這麼好就是因爲讀大學那會兒總是上街跟大爺大媽聊天。本田一臉崇拜地點了點頭就接受了宮本居心叵測地讓她搬出學校的建議。
不過,很顯然,我們的公寓客廳並不是一個學習中文的理想環境。那天,本田正苦惱地對着一本厚厚的字典翻譯着《孔雀東南飛》,方路揚就笑眯眯地走了過來。
“本田桑,做作業呢?”
“啊,老師要我們寫讀後感。”本田咬着筆桿說,“可是我完全看不懂。”
“我教你。”方路揚拍了拍胸脯說,“這篇課文說的是這樣一個故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吵架了,男人說,你去死。女人回說,你怎麼不去死。男人又說,死就死。女人便說,那我也去死。於是他們死後就變成了一對傻鳥。”
“哎,是這樣嗎?”本田瞪着那雙小鹿一般的眼睛看着他說,“方桑你這樣一說就好簡單了啊。”
方路揚得意地說:“那是,方桑我可是有一種能把所有複雜事物都變簡單的天分。”
我無奈地翻了個白眼就回房間去了。
我來到電視臺時已經是下午三點了,恰好遇見悠悠跟攝像出去拍外景。我跟她打了個招呼,她燦爛地對我笑了一下說:“正想給你發短信呢,這週末我生日,到時記得來參加我的派對啊。”
我想了想週末似乎沒事,便同意了。
悠悠跟我幾乎是同時進入這家電視臺的。那天,當我在演播廳見到她的時候,驚訝的差點沒有反應過來。當然,讓我更加驚訝的是,她居然只是一個存在感和收入一樣微薄的外景主持。過了幾天,她纔跟我解釋說,她跟黃燁正在冷戰,她現在不想接受任何跟他有關的東西,所以就辭去了之前的工作來了這裡。我笑了笑,心說,原來金絲雀也是有脾氣的啊。
此後的兩個星期裡,雖然她一直十分熱情地想要接近我,我卻仍舊只當她是普通的同事。直到某個暴雨天我們一起去拍外景,我被一陣狂風颳得差點摔到水溝裡,她一把拉住我說:“小曼你抓緊我,別看我瘦,我下盤可穩了”,我頓時對她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好感。從那以後,我便慢慢地跟她走近了一些。
幾乎在同時,我也莫名其妙地跟黃燁變得熟悉了起來——最初,他只是讓我給悠悠送禮物,後來便開始頻繁地讓我幫他傳話。我幫他傳了幾次之後,終於不耐煩地說:“要說你自己跟她說去,我又不是你們傳聲筒。”
“她不接我電話,又不肯見我,我有什麼辦法啊?”他一臉挫敗地抓了抓頭髮說,“而且最近我送什麼禮物她都給我退回來,那傢伙到底想賭氣到什麼時候啊?”
“你到底怎麼惹到她了啊?”我問說。
“她說我霸道、任性、佔有慾太強。真是的,她想要的東西我不都給她了嗎?她還想幹嘛啊?”
“是不是她不想要的你也給她了啊?”我一邊喝着咖啡,一邊若無其事地說了一句。
“哈?什麼意思?”他一臉的困惑。
我沒理他。他便坐在那裡兀自感慨了一句:“有時候真不知道你們這些女人是怎麼想的。”
後來,他又約我出去吃了幾次茶點。大部分時間,他都是向我詢問悠悠的事情,不過有的時候,他也會不經意地說起自己。我從沒向他問起過楊康的事,因我覺得那對我來說還是有些尷尬。
然而有一次,他卻主動跟我聊起了這件事。那天他本來正說着自己和悠悠認識的經歷,不知怎麼的突然話鋒一轉說:“你跟楊康是怎麼回事啊?”
我端着茶杯的手微微抖了一下,馬上平靜下來說:“沒怎麼啊?我跟他還能怎麼着啊?”
“別裝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他斜眼看着我說。
“你知道什麼了啊?”我蹙了下眉頭說。
“你不就被他甩了嗎?”
我頓時噎住。
“他額頭的傷怎麼樣了啊?”過了一會兒,我又假裝不經意地問說。
“你知道他受傷的事啊。”他有點意外地看了我一眼,“那天中午他一臉血地從外面回來,嚇了我一大跳。我問他怎麼了,他說是騎馬時被一匹血統不純的小野馬踹的。我一直覺得很奇怪,他馬術很好啊,而且他傢俱樂部的馬血統不都挺純正的嗎,哪兒來的野馬呢?”他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
我對楊康那個野馬的比喻有點不悅,不過仍舊不動聲色地問道:“他後來怎麼樣了?沒破相吧?”
“哦,縫了三針,好在不是特別明顯,頭髮一擋也看不出來。”
我點了點頭,沒再問什麼。
然他卻又神秘兮兮地湊過來說:“你不會還對他餘情未了吧?要不要我帶你去見他?”
我白了他一眼說:“誰要見他了。而且,他怎麼說也是你準姐夫吧,你說這話對得起你姐嗎?”
“切,圈兒裡誰不知道他跟我姐是怎麼回事啊。”他坐回去說,“你不見就算了,反正就算你現在想見他也見不到,他最近正在東南亞忙那個投資項目。”他頓了頓又補充說,“你也知道他姐姐一直對家族繼承權虎視眈眈。他要是再做不出點成績來,恐怕真的會輸給那個男人婆了。”
我愣了愣,俄而在腦海中搜索起關於楊康那個女王氣質的姐姐楊敏之的記憶——除了前年在楊康辦公室的那次偶遇,我迄今爲止似乎只見過她一次。那時,我正在一個經濟論壇的註冊處接待參會的嘉賓,她帶着一個男助理從我身邊經過,氣場凌厲得讓人感到畏懼。
我拿着她的名卡追上去說:“楊女士,這是您的名卡。”
她接過去,用眼角的餘光掃了我一眼說:“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我有點不自在地仰視着她,正想着該怎麼介紹自己,她便已轉身離開:“算了,反正一定又是那傢伙的牀伴吧。”
我想,我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覺察到,我面對楊康時那些幾近敏感的攻擊性,興許全部都是源自於他的家族帶給我的自卑感。
7月24日,我拿到了我在那家電視臺的第一份工資。在做了整整一下午的思想鬥爭之後,我還是沒有忍住去國貿的商場買下了那雙已經在官網上瞻仰了兩個多月的鞋子。回到家時正撞上方路揚在客廳裡看體育新聞,他只回頭看了眼我手裡那個拉風的盒子,就無奈地扶額說道:“大姐,您又打算吃一個月的泡麪我管不着,不過能不能麻煩您先把上月欠我的房租還清了啊?”
我立馬衝他合十手掌說:“抱歉方桑,沒忍住,下個月一定還。”
他嘆了口氣說:“我說你是不是也該爲自己的將來考慮一下了啊,以後會有很多地方需要花錢的。”
“不好意思,這就是我的將來。”我晃了晃手裡的鞋子說。
“你要開鞋店啊?”
我抓起一個抱枕衝他扔了過去。
他將抱枕抓在手裡,笑說:“你就沒有想過自己30歲之前想要達成的人生目標嗎?”
我抱着鞋子坐在沙發上想了一會兒,說:“一份還算不錯的事業,一座自己的公寓,一張讓我買了鞋子和手提包之後不用吃一個月泡麪的工資卡,還有一個和我認真相愛的人。大概就是這樣吧。”
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你呢?30歲之前有什麼目標?”我問他。
他突然長久地沉默起來。
“居然想這麼久,你想做的事有那麼多嗎?”
“不是,是時間太短了。我突然想到,我好像明年就30歲了,大概不管做什麼都來不及了吧。”
我推了他一把說:“喂,你明明在開導我,幹嘛自己反而先消沉起來了啊?”
他笑了笑說:“可是時間的確太短了,我看我最多隻能完成兩件事了。”
“哪兩件?”
“找一個願意跟這樣的我相愛的女人。”
“第二件呢?”
“跟波多野結衣來一發。”
“你去死吧。“
悠悠的生日派對最終是在我們的公寓客廳裡舉行的,原因是黃燁用一系列的“驚喜”攪黃了她所有的原定計劃。
那天是週六,我把蘇珊、唐文心和宮本全都邀請了過來。我們只買了些廉價的白蘭地和啤酒,可是每個人似乎都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酒醉微醺時,方路揚還一時興起拉着宮本跳了一段草裙舞,悠悠和本田則在一旁樂不可支地拍手大笑。
我倚在窗邊的欄杆上,看着客廳裡這些快樂的人們,心裡突然涌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這時,蘇珊端着酒杯向我走了過來。我碰了一下她的杯子說:“我覺得,我好像可以重新開始了。”
窗外,迷濛的夜色映在水池裡。池裡的月光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冷了。
七月的最後一天,我把楊康的大衣和手機郵寄回了他的公司。那輛綠色的鐵皮車帶走那件包裹的時候,我覺得它好像也帶走了過去兩年裡我對那個男人所有的愛恨和思念。
同一天,我遇見了我的愛情。
那個時候,他正匆匆地走上那段長長的臺階,而我正匆匆地走下,我們的頭頂是同一片湛藍的晴空。
然後,那個最完美的時機停在了我腳下斷掉的鞋帶上,我驚慌失措地跌倒,他下意識地張開手臂。一股好聞的洗髮水的味道飄過。時間停頓在了那一秒。
我仰起臉來看他:清爽柔軟的短髮,乾淨明朗的笑容,溫柔清明的眼眸,薄荷茶一般的清新氣質。
我好像,遇見了…高中時代的學長。
我就那樣呆呆地望着他,直到他低頭問我有沒有扭傷腳,我才終於如夢方醒般地從他懷裡離開。
“我沒事,剛纔謝謝你。”我有點不自然地說。
然他卻只擺了擺手就急急地向那段臺階之上大步走去。一陣清風拂過,他白色的衣襟翩然而起。
在這個夏日的午後,我的初戀彷彿再次不期而然地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