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槍,憲兵,僵直的眼都望着孫秘書。

孫秘書的眼卻一直閉着,夕陽照臉,大蓋帽下明暗難辨。

西山監獄後院的高牆下,正中間,樑經綸橫抱着謝木蘭,這槍怎麼開?!

孫秘書終於睜開了眼,也不看高牆下那一排人,右手有槍傷,倏地用左手抽出了腰間的槍。

憲兵的槍栓同時拉響了。

“等一下!”嚴春明的聲音。

孫秘書這才望了過去。

嚴春明就在樑經綸身旁,但見他對樑經綸說道:“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現在說的話都代表一個共產黨員的人格。”

樑經綸只是聽着。

嚴春明:“我本人,還有與我有關係的人,從來沒有懷疑過你是國民黨。現在,我也不相信你是國民黨。”

樑經綸的眼中閃出一絲希望,望向了嚴春明,接着把眼中那一絲殘存的希望慢慢轉到了孫秘書臉上。

“不要對他們抱任何希望了。”嚴春明的聲音在樑經綸身旁如洪鐘環繞,“李公樸先生被他們殺了,聞一多先生被他們殺了,今天朱自清先生也死了,這些人都不是共產黨。太史公曰,人固有一死……”

動若脫兔,孫秘書的槍響了!

嚴春明額間的槍眼瞬間即逝,人已經像乾柴往後倒下!

緊接着第二聲槍響!

樑經綸手猛地一沉——是懷中的謝木蘭動彈了一下——鮮血從她胸口汩汩地冒了出來!

接着是憲兵們的槍聲大作!

槍聲飛速撇下了西牆邊那一排人,飛過高牆,飛向西山!

沉寂了一天的西山突然衝出無數飛鳥,叫聲震耳,天空黑了,地面也黑了!

天空突然出現這麼多飛鳥,在監獄上空聒噪盤旋,佇立在西山監獄前院的徐鐵英都驚了,望向身邊的王蒲忱:“平時有這麼多鳥嗎?”

王蒲忱:“從來沒見過。”

徐鐵英沉吟了片刻:“同意你的善後方案。中央黨部那邊我會寫一份詳細的報告。王蒲忱同志,讓你爲難了。”

王蒲忱立刻向站在最後那輛押學生的車旁的人叫道:“調一輛中吉普,帶篷的!”

“是!”站在車旁的執行組長大聲應道,快步向大院那邊跑去。

王蒲忱轉對徐鐵英:“方家的電話我去打吧。”

徐鐵英點着頭:“辛苦!”

王蒲忱苦笑了一下,向主樓大門走去。

“小云,小云!”何其滄一進宅邸院子便喊着程小云的名字。

跟在身後的方步亭和方孟敖幾乎同時瞥向對方,幾乎同時露出從來沒有的對笑,又幾乎同時很快收了笑容。父子倆心是通的,面子也是通的,只是誰也不肯先放下來。

“唉!”

程小云的應答,讓何其滄臉上也有了笑容,他在客廳大門外站住了,等着主婦出來迎接。

方步亭、方孟敖也只好站在他身後,等着程小云出來。

方步亭耐不住了:“怎麼回事,還不出來?”

何其滄斜望向他:“人家是在廚房。脫圍裙,洗手淨面,整理一下總得要時間吧?”

方步亭擺了一下手:“嘿!她一個聖約翰畢業的學生,怎麼就嫁了我這麼個人?!”

“知道就好。” 何其滄又盯了他一眼,接着掃了一下方孟敖。

方孟敖已經站得很直,被何其滄這一掃,立刻領悟,當即取下了頭上的大檐軍帽,端正地捧在左手的臂彎裡。

“何副校長……”程小云出來了,接着便是一怔,“你們這是幹什麼?”

何其滄看到程小云便高興,見她被自己營造的氣氛怔在那裡更加高興,吟道:“‘花徑不曾緣客掃’。”接着便問:“下一句是什麼?”

程小云臉紅了,也只有她能在何其滄面前發嗔:“不知道。快進來吧。”

何其滄:“你不答,我怎能進去?”

“酸不酸啊,大校長?”程小云乾脆過來挽住了何其滄的手臂,“‘蓬門今始爲君開’。進去吧。”

何其滄哪曾這般笑過,笑着一直被程小云攙進了客廳的大門。

客廳裡只站着何孝鈺,還有從樓梯上下來的謝培東。

何其滄的目光在搜尋。

方步亭的目光詢望向程小云。

方孟敖則望向何孝鈺。

何其滄:“木蘭呢,孟韋去接了?”

程小云:“孟韋有別的事,木蘭應該快回了吧。”

“什麼叫快回了?”方步亭語氣十分不快,目光從程小云又掃向了謝培東,“西山那麼遠,孟韋有什麼事不去接?”

謝培東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說道:“叫小李開車沿路去迎一下吧。”

方孟敖接言道:“我去吧。”

“誰也不要去了。”何其滄被掃了興,書生氣又上來了,“給李宇清打電話,叫他們的什麼站長局長親自開車,給我把人送到家門口來!”

“好。我去給行轅辦公室打電話。”謝培東欲步又止,望了一眼方步亭,又望向何其滄,“樑教授要不要一起送來?”

“他來幹什麼?還有那麼多學生。”何其滄氣順了些,被程小云攙着在客廳的大沙發上坐下了。

“知道了。”謝培東轉身上樓。

方步亭又轉向程小云:“都餓了,先上紅茶麪包吧。”

“孝鈺去。”何其滄坐下後倒像在自己家裡了,“還有孟敖,也去幫把手。”

——這話有點兒意思了。

何孝鈺反倒窘住了,站在那兒,望向程小云。

程小云卻不望她,看了方孟敖一眼,方孟敖立刻走向了廚房。

程小云這時纔看何孝鈺,笑了一下:“你爸是疼我呢,快去吧。”

何孝鈺這才轉身,走向廚房。

方步亭臉上反倒不露任何表情,其實是不知如何反應。

“我說的對吧?”程小云笑望何其滄,爲方步亭解圍。

“該疼你的人是他。”何其滄就是要卸掉方步亭身上的矜持,“我留下你是想聽戲。今天我不聽程派,太苦了。來一段張君秋的吧。”

“那就《鳳還巢》?”程小云何等機敏。

本是個含蓄的事,被程小云蘸個指頭便輕輕戳破了。

何其滄還就是奈何不得程小云,只好閉上了眼:“唱什麼都行。”

程小云站起來,剛將兩手握在腹前。

——二樓辦公室的電話響了!

方步亭倏地望向二樓辦公室大門。

“掃興。”何其滄眼都懶得睜。

戲眼下是聽不成了。

二樓辦公室裡,謝培東手按着話筒卻遲遲沒有提起。

他看見一羣鴿子偏在這時飛落在玻璃陽臺外,絲毫也不懼怕尖厲的電話鈴聲,還向室內張望。

深藏的那股不祥之兆從謝培東眼中涌了出來,他提起了話筒:“北平分行,請問哪裡?”

電話來自西山監獄的密室。

“謝襄理嗎?我是王蒲忱啊。”王蒲忱語調勻速,語氣關切,“正好,跟您印證一下,令愛謝木蘭到家了嗎?”

謝培東沒有立刻回答,沉默了少頃,反問道:“人都在你們那裡,請問王站長這個話是什麼意思?”

王蒲忱:“情況是這樣的。今天釋放的人很多,南京有指示,暑假期間,家在北平的學生就地釋放,外地的學生送往車站或者郊外責令回家,不能再回學校逗留。剛纔聽到手下報告,令愛好像上了一輛送外地學生的車……”

辦公室陽臺玻璃窗外的鴿子咕咕地叫了起來,像是全在衝着謝培東,預告着不祥!

謝培東:“什麼叫好像上了送外地學生的車?!王站長,今天開會你在場,我們方家也有兩個人在場。你是想叫我們行長來接電話,還是想叫方大隊長來接電話?!”

王蒲忱沉默了片刻:“誰來接電話都不緊要了,緊要的是剛聽到的消息,令愛之所以上那輛車,是被幾個學生煽動要一起去解放區。我已經下了死命令,派出幾路人分頭去追,重點是房山方向。現在唯一的請求,就是想請您過來一趟,一旦找到令愛就請您帶回家去。令愛回家前最好不要驚動別人,大家心情都正在不好的時候……”

“端到這邊來吧。”客廳內,程小云望向端着托盤走向西邊餐桌的何孝鈺,“自己家裡,也不是外人。”

何孝鈺走到沙發這邊,一笸籮麪包放在茶几正中,紅茶擺到了各人面前。

還有一個小盅,蓋子上燒製時就留有一個缺口,擱湯匙用,也擺在了何其滄面前。

“獨食?”何其滄望着程小云。

程小云點了點頭。

何其滄:“這我倒還真要猜猜。”真的猜想起來。

別人便只好等,還得靜靜地溫顏等着。

只有方步亭,悄悄地斜望向二樓的辦公室門。

“好多年沒吃了。”何其滄如此肯定地感嘆起來,“黑芝麻糊。小云,是不是?”

程小云:“一猜就猜中了,真沒意思。”笑說着端起盅底的碟子,一手揭開盅上的蓋子,遞給了何其滄。

小盅,小勺,不稀不稠,江南一帶只有孩子生日時纔有這個待遇。

何其滄接過這盅芝麻糊,心中感慨臉上還不願放下:“程小云啊程小云,你把我當孩子了?”

“你以爲自己有多老?”程小云太像江南女人了,“不燙,快點兒吃。”

何其滄再也不裝,一勺一勺吃了起來。

二樓辦公室的門開了,很輕,謝培東走了出來。

“誰的電話?”方步亭望着還在樓梯上的謝培東。

謝培東笑了一下:“那邊放人的電話,我帶小李去接一下。”

“不是叫你打電話讓李宇清派人送嗎?”何其滄接言道。

謝培東下了樓,笑道:“還沒來得及打,那邊電話就過來了。自己家孩子自己接吧。何校長寬坐。小嫂,正點開飯,不用等我們,留一點兒就行。”

程小云站了起來。

何孝鈺已經走到衣帽架前取下了謝培東的涼帽,遞過去時望向他的眼。

“謝謝。”謝培東接帽時眼神一如既往,還是那樣淡定,還順手拿起了旁邊櫃子上的摺扇,又轉對程小云,“你們都忙吧,好好陪何校長。”

接着,他還不忘向何其滄欠了下身子,點了下頭,這才徐徐地走了出去。

何孝鈺走到廚房裡時,發現方孟敖那瘮人的目光又出現了。

那天永定河邊她見過這目光,是在說到崔叔時出現的,這時又見,不禁心中一驚,悄聲問道:“有什麼不對嗎?”

方孟敖的眼神仍然籠罩着玻璃窗外,籠罩着走向大門的謝培東:“姑爹接不回來木蘭……”

何孝鈺的臉色都變了:“爲什麼?”

方孟敖:“剛纔是王蒲忱來的電話。”

何孝鈺又一驚:“你聽到電話了?”

謝培東已從方孟敖眼神籠罩的大門消失了,方孟敖倏地回頭:“木蘭沒有往家裡走。我得去!”

“你不能去!”何孝鈺一把拉住了他。

方孟敖沒想到她會拉住自己,而且是輕輕地拉住自己的短袖,要掙開當然容易,卻不能掙,只好望向她的眼。

何孝鈺輕輕鬆開了手:“剛纔我給姑爹遞涼帽,他的眼神很明確,叫我們都待在家裡。”

方孟敖眉頭擰起來,聲音很低,卻透着蒼涼:“當時崔叔被抓,他也沒有叫我去……”

“會嗎?”何孝鈺被嚇着了,想了想,冷靜了下來,“不會的。大家都知道,木蘭就是一個學生,和崔叔完全不一樣。何況今天是我爸出的面,所有的學生都放了,木蘭怎麼可能有事……”

方孟敖眼中露出了好深好深的茫然。

何孝鈺:“我說得不對嗎?”

方孟敖:“但願從此以後,我的直覺都不對,你說的話都對。”

何孝鈺的心怦怦跳了起來:“我聽不懂……”

方孟敖:“小時候我沒有直覺,只聽我媽的。以後我沒有了直覺,就聽你的。懂了嗎?”

何孝鈺的臉噌地紅了。

復興門內大街。

太陽還在西邊的天上,曾可達的車瘋了似的開到這裡,卻發現,正在關城門。

曾可達儘管渾身是汗,依然穿着長袖襯衣,撩袖看錶,纔將將五點。

王副官把車停在城門內的欄杆前,跳了下去,對迎上來的那個上尉:“國防部的車,沒有看見嗎?”

那上尉先敬了禮,接着答道:“華北‘剿總’的命令,今天五點關門。”

王副官回頭看車裡的曾可達。

曾可達:“問他,有一輛中央銀行北平分行的車出去沒有。”

王副官立刻問那個上尉:“有沒有一輛中央銀行北平分行的車從這裡出城?”

那上尉:“報告長官,沒有。”

曾可達:“告訴他,命令改了。我的車,還有一輛北平分行的車要從這裡出入,今天不許關門。”

“聽見了?”王副官轉向就站在身邊的那個上尉,“把門打開。”

那上尉:“是,長官。可我必須報告上峰,電話請示……”

砰的一聲,槍響了!

曾可達提着槍已經跳下了車,一腳便踹倒了那根欄杆,大步走進了城門洞。

守門士兵猛然看見一位少將提槍走來,先是一怔,接着一齊敬禮。

曾可達把槍插進了槍套,沒有忘記,還是還了個禮。接着便有些匪夷所思,他竟一個人去扛那根極粗的門槓!

“督察!”王副官連忙跑了過來。

那個上尉也跟着跑了過來。

王副官嚷道:“還不開門!”

那上尉也急了:“開門!”

幾個兵剛過去,但見曾可達已經扛起了門槓,吼道:“閃開!”

粗大的門槓被他掀甩在地。

“上車。”曾可達轉頭向那輛吉普走去。

“開門,清路障!”王副官嚷了這句連忙追去。

追到車邊,王副官發現曾可達已經坐在了駕駛座上:“督察……”

“上車。”曾可達並不看他。

王副官只好進了副駕駛座,還沒坐穩,車已經吼的一聲,向門洞馳去。

路障還在清,門也還在開,車卻不管不顧。

嗖地竄過大門時,剛好也就一個車位,吉普將西直門甩在了身後!

王副官緩過神來時,發現自己的兩手已經全是汗水。

復興門外公路,高高的白楊樹下,還是那輛車,還是那個又高又瘦的身影站在車旁抽菸。

曾可達的車依然不減速,直向王蒲忱衝去。

“啊……”王副官失聲還沒叫完,車緊挨着王蒲忱猛地剎住了!

剎得太猛,吉普的屁股向後打了個橫,車頭幾乎就要撞飛王蒲忱!

王蒲忱手裡的煙飛了,人卻一動不動,依然站在原地。

曾可達坐在車內,直盯着王蒲忱,見他面不改色,怒氣更甚了:“怎麼回事?!”

王蒲忱望向王副官:“你上我的車吧……”

曾可達:“現在就說!”

王蒲忱也是第一次看到曾可達這般嚴厲,只好說道:“南京的命令,外籍學生要遞解離開北平,學生太多,我們人手不夠,後來才知道謝木蘭跟着一撥外籍學生往房山方向走了……”

“你混賬!”曾可達恨恨道,“謝木蘭回不了家知道什麼後果嗎?!”

王蒲忱:“已經派人去追了。現在我們也只有盡力而爲了。”

曾可達連生氣都生不起來了,望向路旁的白楊樹:“怎麼向建豐同志交代啊……”

王蒲忱:“謝襄理的車也快來了,我們應該能夠把謝木蘭找回來。我建議,先不要急着報告建豐同志。”

“督察。”王副官在他身邊輕聲喚道,“來了輛車,奧斯汀,應該是謝襄理……”

曾可達的頭慢慢轉了過去。

公路遠方,那輛黑色的轎車漸漸近了。

曾可達這才正面看向王蒲忱:“以國防部的名義通知沿途國軍,遇到學生統統攔住。”

“好。”

奧斯汀開過來了,曾可達下了車。

奧斯汀停了,曾可達主動走了過去,看見了坐在前排副駕駛座上的謝培東,帶着歉容親自給他開了門:“謝襄理……”

謝培東下車時明顯失去了平時的那股幹練,趔趄了一下。

曾可達連忙扶住他:“您不要着急。我們已經通知了沿路的國軍,令愛一定能找回來。”

謝培東略表感激地向他點了下頭,目光盯向了王蒲忱。

王蒲忱接言道:“應該能找回來。謝老,我們上車吧。”

徐鐵英、孫秘書帶着樑經綸來到西山監獄密室門外。

徐鐵英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遞給孫秘書:“我就不進去了,告訴他,是那部標着‘2’字的電話,讓他跟經國局長直接通話。你在邊上陪着。”

孫秘書接過鑰匙還在猶疑:“局長,我進去合適嗎?”

徐鐵英:“誰進去都不合適。離遠點兒陪着,不要聽電話就是。”

孫秘書看不出徐鐵英有任何刻意,徐鐵英已經向通道的門走去。

孫秘書只好開鎖,剛纔那隻殺人時還百發百中的手,第一下居然沒有找準鎖孔。

孫秘書感覺到了是站在旁邊的樑經綸讓自己失了常態,定了定神,也不好看他,低聲說了一句:“向建豐同志報告,我請求處分。”

說了這句才找準了鎖孔,厚厚的鐵門慢慢推開了。

西山監獄密室裡,孫秘書很快撥通了電話:“王秘書嗎……是……好。”

接着,他轉身將電話遞向望着一邊的樑經綸:“經綸同志,建豐同志要跟你說話……”

樑經綸望向話筒:“將話筒擱在那裡。”

孫秘書悄然將話筒輕輕擱下了。

樑經綸還沒有去拿話筒,又迸出兩個字:“出去。”

孫秘書再不停留,快步走向門邊,拉開門走了出去。

沉重的鐵門關上了,那話筒彷彿比鐵門還沉重,樑經綸兩隻手捧着,慢慢捧到耳邊,還是有些捧不住。

“我都知道了,樑經綸同志。”話筒裡傳來了建豐同志的聲音。

樑經綸無法回話,因喉頭哽咽。

“經綸同志,你在聽嗎……”

樑經綸已經淚流滿面了,竭力將哭聲吞嚥下去!

電話那邊沉默了,也知道了。

樑經綸把涌向喉頭的淚水生生地吞了下去,盡力平復自己的聲調:“建豐同志,你還好嗎……”

那邊更加沉默了,過了片刻才傳來聲音,聲調也變了,毫不掩飾彼此的悽然:“我也不好……從上午到下午一直在黨部開會。樑經綸同志,我沒有保護好你,請你原諒……”

北平通往房山的公路上。

曾可達的車在前,車頭上國防部那面小旗獵獵飄着。

謝培東的車在中間,王副官開着王蒲忱的車殿後。

沿途又見車卡,遠遠地便扳起了欄杆,三輛車呼嘯而過。

曾可達車內。曾可達的腳從沒離過油門,兩眼也一直望着前方,王蒲忱也默默地坐着,顯然一路行來兩人都沒說話。

“樑經綸同志現在在哪裡?”曾可達終於開口了,鬆了一半油門。

“在讓他和嚴春明錄口供。”王蒲忱提高音量答道,“一是進一步觀察共產黨是否懷疑了他;二是隻要嚴春明不供出他是共產黨,我們就好履行程序釋放。”

“徐鐵英在哪裡?!”曾可達的聲音陡轉嚴厲。

王蒲忱:“帶着偵緝處和警察局的人在配合釋放學生。現在應該離開了。”

曾可達:“如果謝木蘭的事是徐鐵英設的圈套,我明天就飛回南京報告,希望你跟我一起去,保密局務必徹查。”

王蒲忱:“我同意。但總得請示建豐同志再說。”

曾可達盯了他一眼,把油門又踩到底!

“復生。”

——西山監獄密室的話筒裡傳來這聲稱呼,不啻遙遠天際傳來的雷聲,樑經綸立刻頭皮一麻,被震在那裡!

接下來的聲音依然像遠處的雷聲:“還記得當年去美國,我送你的那番話嗎?”

“記得……”

“今天我把引用的那幾句話再送給你,同時也勉勵自己。”話筒裡傳來了異樣的朗誦聲,“‘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復生,在我的心目中,你就是張良。曾可達同志、王蒲忱同志、孫朝忠同志,還有其他的同志都不過將才而已……”

“建豐同志……”

“聽我講完。”極遠的聲音忽然近了,彷彿人在耳邊說話,“還有一件事一直沒有對你說。第一次在名冊中看到你這個名字,我就立刻想起了跟你同名的另一個人,譚嗣同。這也就是我當時突然見你的原因。你很意外,我卻很欣慰,你給我的感覺就是人如其名。復生,你以前擔得起這個名字,現在和將來都擔得起這個名字。”

“建豐同志。”樑經綸把最後一口淚水嚥了下去,慨然說道,“‘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復生知道,無論是孔宋,還是二陳,都在阻撓幣制改革。如需流血,願從我始!”

“你不需流血,也不能流血。”那邊的聲音激昂起來,“如要流血就讓那些貪腐的人去流。我在今天中央黨部的會上已經宣告,本月務必廢除舊法幣推出新貨幣,如果一定要血流成河,那就讓這條河推動幣制改革!”

“復生明白!”

“今天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我已嚴令王蒲忱善後,總統也過問了,命陳部長責令徐鐵英配合善後。爲了保護幣制改革,爲了保護你,這件事要瞞過所有人,包括曾可達同志和方孟敖。你離開後,唯一要做的就是戰勝自己,面對那些所有需要面對的人……”

出了密室才發現,暴雨連天,子彈般密集的雨滴在猛烈地撲打監獄走廊上的玻璃窗,白茫茫一片。

“下雨了……”候在門外的孫秘書迎向樑經綸,說了一句廢話。

與進去時不同,樑經綸看他了:“下雨了?”

孫秘書被撂在那裡,樑經綸已往通道那頭走去。

“樑教授!”孫秘書追了過去。

樑經綸已經出了通道的門,走進了白茫茫的暴雨之中。

刮雨器也不管用了,三輛車被老天阻在了盧溝橋。

曾可達在車內望着瀑布般籠罩自己的大雨出神。

“我建議。”雨聲太大,王蒲忱只好大聲說道,“讓謝襄理先回去。”

曾可達倏地轉望向他:“你的女兒丟了,你會回去嗎?”

王蒲忱:“他跟着也沒用。天快黑了,前面不遠就是共軍的防區。要找,也只能靠我們繼續找。何其滄和方步亭還有方大隊長他們還在家裡等,謝襄理再不回去,方家不明就裡,電話打到南京,連建豐同志都會很被動。”

曾可達閉上了眼。

王蒲忱雙手推開了副駕駛座的門,被暴雨衝擊着,艱難地向後面的車走去。

奧斯汀車內,謝培東也閉着眼,身子卻挺得筆直。雨聲連天接地,他似在用耳努力地尋找暴雨中另外一個聲音。

“爸……”

謝培東的眼皮動了一下,他沒敢睜開,凝神等待這個聲音再次出現,但願不是幻覺。

“爸!”

謝培東猛地睜開了眼!

——車窗外謝木蘭在叫他!

謝培東猛地抓住車門把手,小心地向外推着,唯恐撞到了女兒。

緊接着,謝培東一把抓住暴雨中伸進車門的手。

很快,他的臉色變了,像扔掉一隻噁心的老鼠,丟開了握着的那隻手。

溼漉漉的,王蒲忱的頭還是探進來了……

方邸一樓整個客廳的燈全開了,窗外連天的暴雨用自己的黑暗趕走了四合的暮色。

餐桌上,每個人面前碟子上的罩子都還罩着,刀叉依然整整齊齊擺在那兒。

坐在主位上的何其滄一動不動,也不看別人,也不像在聽外面的風雨聲,只望着前方出神。

方步亭挨着何其滄坐在右側第一個座位上,撲眼而來,對面坐着的兒子的背後,滿窗暴雨彷彿隨時會破窗而入,撲向兒子的身軀。

程小云在桌子下握着方步亭的手,看着對面的何孝鈺。

“爸……”何孝鈺站起來,“是不是讓孟敖大哥去接一下他們……”

所有的目光這時都慢慢望向了何其滄。

“誰也不要動,坐在這裡等。”何其滄沒有看女兒,也依然沒有看任何人。

“我去打個電話?”方孟敖望向何其滄。

何其滄回望方孟敖了:“打給誰,管用嗎?”

何孝鈺突然激動了,倏地剛要站起,立刻被方孟敖在桌下拉住了手臂。

“放開我!”何孝鈺衝方孟敖喊道。

另外三雙目光同時盯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還從來沒有這樣尷尬過,鬆開了手。

何孝鈺站起來:“你們都在這裡等吧,我去接!”

“你敢!”何其滄突然也衝動了,這一聲吼,從來沒有過。

“怎麼了,老夫子?”程小云推開身後的椅子,急忙走到何其滄身前,一隻手扶着他的手臂,一隻手撫在他的背上,“怎麼能這樣對孝鈺說話?”

何孝鈺已經滿眼是淚,離開了座位。

大家都望着她。

她沒有出門,走向了餐廳這邊的樓梯。

程小云不知道該留下來安撫何其滄,還是追過去勸慰孝鈺了。

方步亭的目光移向了對面的兒子:“你上去吧。”

方孟敖第一次如此順從,立刻站起來,向樓梯走去。

推開謝木蘭房間的門,方孟敖便覺頭皮一麻。

撲面而來,不知什麼時候,謝木蘭房間的牆上貼了這幅電影海報——火海!白瑞德抱着郝思嘉!

方孟敖反手輕關了門,走到書桌前何孝鈺的背影后:“這幅畫什麼時候貼的?”

何孝鈺顯然還在流淚,沒有立刻回答。

方孟敖等着她。

何孝鈺突然站起來,迴轉身,滿臉是淚:“你的直覺有沒有不準的時候?”

方孟敖臉上竟然也有了恐懼,在那裡想着。

何孝鈺撲過來抱住方孟敖的腰,將頭緊緊地埋在他胸前:“告訴我,說有……”

方孟敖摟住何孝鈺的肩,慢慢用力,把她摟緊了,輕聲在她耳邊說:“不要相信什麼直覺,沒有直覺……告訴我木蘭什麼時候貼的這幅畫,跟你說了什麼?”

何孝鈺的頭緊貼在方孟敖胸前:“我也不知道……她早就買了好多張《亂世佳人》的海報,說最喜歡這一張。還說,參加革命,如果能這樣死去,是最大的幸福……”

方孟敖心猛地一緊:“她跟樑教授說過同樣的話?”

——又是直覺!

何孝鈺的身子在方孟敖懷裡顫抖了一下,緊接着猛地擡起了頭,推方孟敖:“趕緊去找樑經綸!找到樑經綸,就能找到木蘭。快去!”

方孟敖卻釘在那裡,何孝鈺再推他也紋絲未動。

“沒有用的……”方孟敖這時只望着窗外的暴雨。

“什麼意思……”

方孟敖:“我沒有那麼大本事……聽我的,我們在家裡等姑爹回來……”

何孝鈺抓住了方孟敖的前襟:“你是知道了什麼,還是害怕什麼?”

方孟敖的聲音如此異樣:“我什麼也不知道,我的害怕也早過了……我現在只覺得無能爲力,我哪裡也不想去……”

何孝鈺直望着方孟敖的眼。

方孟敖:“不要催我去救人,‘八一三’那天,我去救我媽,看着一顆炸彈落在我媽身邊……我又去救我妹,一架飛機就跟着我,機槍從我的頭上掃過去打死了我妹……抗戰的時候,我每一次去救人,每一次都救不回來……知道上次我爲什麼不去救崔叔嗎?我不敢去,才乞求我爹去。也許正因爲是我想救崔叔,我爹纔沒能把崔叔救回來……”

何孝鈺驚望着方孟敖慢慢蹲了下去,慢慢坐到地板上:“孝鈺,聽我的,我不去,姑爹或許能帶木蘭回來……”說着,兩手抱住了自己的頭。

何孝鈺彎下了身子,一把摟住了方孟敖的頭,貼在自己胸前:“不去……我們都不去……等姑爹帶木蘭回來……”

從復興門回方邸的路上。

都說“狂風不終夕,暴雨不終朝”,可今天晚上暴雨就是不停。謝培東的車開到這裡突然停住了,接着,司機小李按響了低聲喇叭。

後座的謝培東睜開了眼。

小李回頭:“前面停着好些黃包車。”接着鳴笛。

一個黃包車伕裹着雨衣過來了,小李搖開了一縫車窗。

那個車伕大聲說道:“前面颳倒了好些樹,還倒了兩根電線杆,過不去了!”

小李還沒接言,那個車伕又大聲說道:“裡面是謝襄理吧?我認識您。如果急着回去,坐我的黃包車,也淋不着您,兩個衚衕就到您家了。”

謝培東似乎也認出了那個車伕,對小李:“拿雨傘。”

三輛黃包車走在一條小衚衕裡。

一輛在前面頂着雨走,中間那輛卻在一個屋檐下停住了,後面那輛有意拉開距離,慢慢走着,顯然在掩護中間那輛車。

中間那輛車的車簾掀開了,謝培東看着那個車伕。

那個車伕將頭伸進車簾:“有人在等您,快下車吧。”

謝培東:“誰?”

“您別問了。”那個車伕的聲調突然有些喑啞,“我們都是老劉同志的下級。”

謝培東倏地從裡面掀開了車簾,一把大雨傘立刻罩了過來。

無名四合院一間東房內,拉住謝培東手的居然是劉雲同志!

對方的手那樣熱,謝培東這才感覺到自己的手這樣冰涼!

相對無言,劉雲就這樣拉着謝培東停了好幾秒鐘,慢慢拉着他向桌旁走去。

謝培東這纔看清,張月印正站在那裡。

劉雲鬆開了謝培東的手,雙手端起了北邊那把椅子:“謝老,先坐,坐下來談。”

謝培東默默坐下了。

劉雲在上首也坐下了,瞟了張月印一眼:“坐吧。”

張月印走到南邊座前,這才隔着桌子伸過手來:“謝老……”

謝培東又站起來,將手伸過去,但覺張月印握自己的那隻手也一樣冰涼!

劉雲眼瞼下垂,在等張月印和謝培東握手。

張月印既不敢看他,也不敢久握,立刻坐下了。

劉雲說話了:“我是接到什麼‘緊急預案’的電報立刻趕來的,還是來晚了……”

張月印又站了起來:“我再次請求組織處分……”

劉雲的語氣由沉重陡轉嚴厲:“會處分的,現在還輪不到你!”

張月印又默默地坐下了。

劉雲:“嚴春明同志管不住,擅自返校。劉初五同志也管不住,擅自行動。一天之間,北平城工部就損失了兩個重要負責同志……”

謝培東頭頂轟的一聲:“嚴春明同志也……”

老劉點了下頭。

謝培東:“什麼時候……”

劉雲望向了桌面:“下午四點,西山監獄。”

“西山監獄”四個字像一記重錘,謝培東感覺到自己的心被猛地擊了一下,怦怦地往嗓眼上跳,不敢往下問了。

突然,心跳聲變成了敲門聲。

劉雲倏地望向張月印。

“送薑湯的同志,給謝老熬的。”張月印不敢快步,也不敢慢步,走到門邊,開了一碗寬的門縫,接過那碗冒着熱氣的薑湯,關了門,走回桌旁,“

謝老,您先喝幾口……”

幾十年的黨齡在這個時刻顯現出來,謝培東雙手接過碗,穩穩地放在桌上,望向劉雲:“劉雲同志,什麼現實,什麼結果,我們都要面對……你說吧。”

劉雲凝重地望着謝培東:“燕大學委兩個學生黨員同志,還有,謝木蘭同志……”

謝培東倏地站起來!

劉雲緊跟着站起來。

張月印也緊跟着站起來。

劉雲這才正面給了張月印一個眼神,張月印走到謝培東身邊,時刻準備扶他。

謝培東又慢慢坐下了,張月印沒有離開,靜靜地站在他身邊。

劉雲也依然站着,慢慢說出了不得不說的話:“謝木蘭同志一直有入黨的強烈願望……剛纔我跟張月印同志說了,決定以北平城工部的名義,追認她爲中共黨員……”

配合劉雲,張月印一隻手伸過去攙住了謝培東的手臂,謝培東其實一動沒動。

謝培東有反應了,張月印另一隻手也伸過去了,雙手攙住了他的手臂。

謝培東卻是慢慢去撥張月印攙自己的手。

張月印望了一眼劉雲,鬆開了手。

兩個人都望着謝培東,但見他端起了面前的薑湯送到嘴邊。

“燙,謝老……”張月印卻不敢去拿他的碗。

碗在慢慢傾斜,謝培東的臉慢慢埋到了碗裡……

左手握着碗還在臉邊,謝培東右手的衣袖已經去揩滿嘴滿臉的薑湯,將淚水一併揩了。

滿臉血紅,雙眼更紅,謝培東望着劉雲:“他們怎麼敢這樣做……”

“他們已經敢了。”劉雲嘆了口氣,“這也是我們沒想到的。都知道蔣經國和王雲五爲了遏止通貨膨脹,一直想強力推行幣制改革。我們判斷大量的黃金、白銀、外匯一多半在孔宋家族控制的四行八庫,還有國民黨中央黨部控制的黨產裡,他們哪兒會願意剜肉補瘡!沒想到昨天樑經綸幫助何其滄寫的那個論證送到司徒雷登手裡,今天南京就成立了美援合理配給委員會。這是國民黨幣制改革真要推行了。今天徐鐵英在西山監獄當着木蘭和幾個青年黨員暴露樑經綸的真實身份,就是國民黨內反對幣制改革那些人的反撲。暴露樑經綸,犧牲木蘭他們,都是爲了打擊蔣經國,還有試探我黨的態度。我們的錯誤就犯在忘記了毛主席的教導,一切反動派在行將滅亡時都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木蘭還有老劉同志、嚴春明同志本不應該犧牲啊!”

“曾可達、王蒲忱爲什麼還要拉着我去找木蘭?!”謝培東聲音有些發顫,“國民黨內部發生了這麼劇烈的鬥爭,他們都不知道?!”

這就帶有情緒責問了,劉雲慢慢坐下:“王蒲忱知道,曾可達不知道。今天下午,就在徐鐵英暴露樑經綸身份之後,蔣經國在南京中央黨部跟陳立夫發生了正面衝突。妥協的結果,就是製造假象,保護樑經綸。爲了這個假象,他們在房山方向放了一批學生,進入了我軍和敵軍的緩衝區。那些學生哪知道,他們進入的山窪裡全是地雷,好幾十人啊!”

謝培東不再控制,老淚涌了出來。

劉雲眼睛也溼了:“由於是緩衝區,經常發生地雷炸人的事件,那個地方布的又都是子母雷,炸的人連屍骨都不需要掩埋。這樣,他們就能說木蘭和這些同學都去了解放區,而我們也無法證實他們去了哪裡。爲了保護情報的來源,我們還必須裝作不知道。謝老,發生了這樣的事,周副主席比我們還難受啊!”

謝培東:“爲什麼還要告訴我?”

劉雲:“周副主席說了,誰也不能取代您,中央必須信任您。”

謝培東雙手撐着桌沿慢慢站起來:“劉雲同志,請傳達中央的指示吧。”

劉雲深望着謝培東:“只有您相信木蘭他們去了解放區,方家的人還有何副校長他們纔會相信木蘭去了解放區,國民黨也纔會以爲他們真瞞過了我們。”

謝培東:“我要回去了,他們都在等我。”

劉雲立刻過來了,目示張月印去開門,接着攙住謝培東向門口走去:“謝老,真相尤其不能讓方孟敖同志知道,重要性您比我們更明白。”

“我明白。”

走到門口,劉雲怔在了那裡。

——庭院如洗,天上有星。

——一連下了好幾個小時的暴雨不知何時停了!

今晚,方邸警衛之森嚴已達北平最高之級別。

方孟敖的小吉普和青年軍的中吉普停在街口,一干青年軍同時向徐徐走過的謝培東敬禮。

再過去,赫然停着李宗仁的專車,顯然是隨扈何其滄的。一級加強的行轅侍衛佇立車旁,看清是謝培東,也一齊敬禮。

人車一過,大門反倒冷清,謝培東卻猛地一驚。

小李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裡!

謝培東緊盯着他:“你什麼時候回的?”

小李:“您走了一會兒,前面的路就通了。”

謝培東:“你的車呢?”

小李:“問了警衛,說您還沒回,我就先把車開進車庫了。”

謝培東:“行長怎麼說?”

小李:“我沒進去,一直在這兒等您。”

謝培東提起的那口氣鬆了下來,讚賞地看了小李一眼,跨門時突覺一陣暈眩。

小李一把攙住了他:“襄理,我送您進去。”

謝培東點了下頭:“回頭告訴財務室,這個月開始你的薪水都發美元。”

“謝謝襄理!”小李攙着他一陣激動,竟壞了專車司機不問話、不傳話的規矩,在謝培東耳邊低聲說道,“襄理,聽警衛說,樑教授來了。”

謝培東猛地站住了,慢慢望向小李:“鬆手。”

小李變了臉色,鬆開了手。

謝培東身上瀰漫出往日的威嚴,跨進門又倏地回頭,盯向小李:“記住,再多說一個字,明天就捲鋪蓋自己走人。”

謝培東走進方邸一樓客廳,從來沒有這麼多目光這般沉默地盯着自己一個人!

謝培東哪雙目光都不能對視,疲倦地笑了一下:“好大的雨!”

沒有人接言,一雙雙目光更沉默了。

謝培東只好望向程小云:“都還沒吃飯?”

“木蘭呢?”方步亭這一問,整個客廳都是迴音。

謝培東望向了方步亭,一如往日,保持淡定:“先吃飯吧,我慢慢說……”

“收起你那個穩勁兒!”方步亭敲了桌子,“我忍你好久了。這麼多人,這麼大的事,拿主意還輪不到你。告訴何校長,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木蘭在哪裡?”

“什麼事你忍我好久了?”謝培東倏地拉開餐桌這端的椅子重重地坐了下來,“在北平分行,在這個家裡,我什麼時候拿過主意了?我的女兒,我把她關在家裡,你做主放她出去。這一向她住在哪裡我都不知道,你現在倒來追問我!”

所有的人都怔在那裡。

誰都沒想到,從下午到晚上緊繃的弓,這一刻會在方步亭和謝培東之間折斷了!

方步亭的手在桌子下面發顫,程小云也不能看他,只是在桌子底下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

方步亭的目光瘮向了坐在對面最後一個座位上的樑經綸。

誰都能看出,方步亭這一眼露出了剛纔向謝培東遷怒的源頭!

難受、尷尬輪到何其滄了,還沒開口,頭已經有些微微顫抖了,望向樑經綸:“經綸,你們是一起被抓進去的。剛纔的話就不要說了,說你的想法,木蘭會去哪裡?”

樑經綸慢慢站起來。

餐桌這邊底下,又一隻手握向了另一隻手——是何孝鈺去握方孟敖,反被方孟敖握住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樑經綸說話。

樑經綸:“去哪裡我不知道。我絕不相信她會跟其他的同學離開北平。”

“誰告訴你她離開北平了?”謝培東跟方步亭頂撞後便閉了眼睛,問話時依然閉着,卻能看見眼眶溼潤。

“徐鐵英身邊那個孫秘書。”樑經綸答道,“都知道木蘭的身份,也知道她沒有回家會有多大的麻煩。怎麼可能疏忽到讓她跟外籍的學生走了。先生,方行長,我提議你們直接找李宗仁和傅作義。只有他們出面,纔可能找回木蘭。”

何其滄慢慢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茫然了,慢慢又轉望向謝培東,再說話時嗓音已有些嘶啞:“你睜開眼好不好?”

謝培東慢慢睜開了眼,卻只望着方步亭眼睛下部的臉。

方步亭:“你現在總該告訴我們誰把你叫去了,都去了哪裡,木蘭到底怎麼回事吧?”

“先吃飯吧。”謝培東居然還是這句話!

“到底怎麼回事?!”方步亭倏地站起來,程小云居然沒有拉住他。

“謝襄理……”何其滄也扶着桌子站了起來。

方孟敖、何孝鈺還有程小云都只有跟着站起來。

謝培東也只能慢慢站起來。

何其滄:“請你立刻告訴我發生了什麼,見到李宗仁、傅作義我也好說話。”

謝培東不能不正視何其滄了:“您不要去找他們了。木蘭確實跟着一羣學生去了房山方向……”

“曾可達、王蒲忱還在找?”一直沒有開口的方孟敖問話了。

一句簡單的問話,何孝鈺心裡卻猛地一揪——她聽出了方孟敖的直覺!

謝培東進來後就一直沒有看方孟敖,這時才慢慢望向他。

方孟敖:“沿途那麼多哨卡,一個電話就能攔住他們。一個國防部的督察,一個保密局的站長還要陪着您去追!姑爹,您相信,我們會相信嗎?”

要的就是這個答案,所有的目光都在等待謝培東回答。

謝培東:“南京的直接命令,外籍學生釋放後立刻遞解離開北平。王蒲忱也沒有權力中途阻攔,這才叫曾督察一起去追。擔心我們不相信,於是叫上了我。”

方孟敖閉上了眼:“小車追不上大車?”

謝培東虛望向上方:“耽誤了……暴雨追着我們的車下,打電話問前面,卻說沒有下雨……追到房山,警備司令部的大車已經空了,學生們早已過了國軍的防區……”

謝培東的神態、語氣,尤其是他說的這場暴雨,把大家都震在那裡,都覺一陣寒氣襲來!

方孟敖心裡在顫,倏地轉望向樑經綸,發現他也暗中顫抖了一下。

方孟敖望着樑經綸:“樑教授,你願不願意去解放區,把木蘭找回來?”

樑經綸:“方大隊長如果願意,現在就送我去房山防區吧。”

“誰也不要去了!”方步亭第一次在大兒子面前像父親般威嚴。

可這一瞬間的威嚴立刻被方孟敖的目光逼了回去。

方步亭蒼涼地轉望向謝培東:“培東,不要找了……現在的孩子遲早不是跟國民黨,就是跟共產黨。你管不住,我也管不住……”

“步亭……”是何其滄的手伸過來了。

方步亭接住了他的手,臉色陡變:“叫車!去協和醫院!”

何其滄的身子在軟軟地下滑,方孟敖一把挽住了他!

“爸!”

何孝鈺奔過去時,方孟敖已雙手將何其滄抱在身前:“讓開!”

方孟敖橫抱着何其滄的身影又穩又快,已到了客廳門口。

樑經綸竟蒙在那裡,倒是何孝鈺追着過去拉開了客廳大門。

樑經綸的目光驚呆了!

方孟敖橫抱着何其滄衝出了客廳門。

何孝鈺跟着奔出了客廳門。

何孝鈺身後還有一個身影——竟是謝木蘭!

幻影掠過,大門已空,樑經綸跟着奔了出去。

“姑爹!”謝培東一直站在那裡,聽到程小云的驚呼,猛然回頭。

方步亭正甩開程小云的手,繞過餐桌,步履已然踉蹌。

謝培東一把拉住了他。

方步亭其實已經走不動了,被謝培東拉着,站在那裡。

程小云趕過來扶他時,看見方步亭的手緊握着謝培東的手。

“培東,能不能打通曾可達的電話?”方步亭弱弱地問。

謝培東望着他,又望了一眼程小云。

方步亭:“都這個時候了,小云該跟我們共患難了,沒有什麼好迴避的。去打電話吧,叫曾可達來。”

謝培東:“行長,叫曾可達來幹什麼?”

方步亭:“用他的專線,我要跟他們的經國局長直接通話。只有他能告訴我們木蘭去了哪裡……還有,叫他把這個樑經綸調走!”

謝培東默在那裡。

方步亭:“不要猶豫了,聽我的,去打電話。”

謝培東只好向電話走去。

方步亭:“小云。”

程小云抱緊了方步亭的手臂:“行長。”

方步亭:“孟韋還在不在崔中石家?”

程小云:“不知道。”

方步亭:“你坐車去找。這個時候孟敖不會鬧事,要鬧事就是孟韋。找到他,你好好跟他說,叫他不要去找徐鐵英,不要去找王蒲忱,尤其不要去找樑經綸……現在,也許只有你的話他會聽了。”

“我這就去。”程小云眼淚唰地流了下來。

路上,方孟敖的車開得如此平穩,副駕駛座上的樑經綸有一種時間都停止了的感覺。

後排座上,何孝鈺俯下了身子,抱着父親的頭,貼耳去聽父親微弱的聲音。

何其滄狀態平穩了許多:“回家。”

何孝鈺:“爸……”

何其滄:“叫校醫就行了。”

何孝鈺擡起了頭,對方孟敖:“不去醫院了,回家叫校醫。”

樑經綸倏地回過了頭:“先生,還是去協和吧。”

何其滄竟閉上了眼,還是那兩個字:“回家。”

還沒等何孝鈺傳話,方孟敖已經打了方向盤,向另外一條路開去。

樑經綸慢慢再轉回頭時,方孟敖的聲音像極遠處的風傳了過來:“什麼也不要說了。”

車燈一片晃亮,樑經綸卻感覺到四周是無邊的黑暗!

東中胡同裡,也是小吉普的車燈,因衚衕狹窄,兩面是牆,站在路中的程小云如在聚光燈下。

“小李!”車內的方孟韋大聲喊道。

小李今天已被方家的事嚇得沒有膽子了,慌亂跑了過去:“二少爺……”

方孟韋:“把夫人拉到車上去!”

程小云也說話了:“小李,你開車先回去!”

小李被僵在那兒。

程小云:“這是行長的吩咐,開車回去!”

“是。”小李恨不能立刻離開,拔腿跑出了衚衕。

方孟韋一腳下去,油門聲轟地大了:“你讓開!”

程小云一動不動。

小吉普突然推上了擋,向程小云馳去!

方孟韋彷彿看見了這個像自己姐姐的小媽臉上的笑靨!

吱的一聲,小吉普挨着程小云停下了。

“程姨!”方孟韋倏地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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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云仍站在那裡,一動沒動。

方孟韋一把拉起了她的手,這隻手竟如此冰涼!

再看程小云時,她哪裡有什麼笑靨,完全是驚在那裡。

“程姨。”方孟韋低啞地喚她,“幫我一次,你敢嗎?”

程小云慢慢望向了他:“去哪兒?”

方孟韋:“警察局,徐鐵英!”

程小云:“你爸說了,不要去找樑經綸,不要去找王蒲忱,也不要去找徐鐵英……”

“我們能不能夠有一次不聽他的?”方孟韋緊緊地盯着程小云。

程小云:“找徐鐵英有什麼用?”

方孟韋:“沒有用。我就想你和我一起去。”

“上車吧。”程小云逆着車光,已經向吉普車副駕駛座方向走去。

方孟韋這時眼中有了淚花,飛快地抹了一下,轉身走向吉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