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北平警察局徐鐵英辦公室。

“方副局長,怎麼能把夫人帶到這個地方來?”徐鐵英望着方孟韋。他想過方步亭會來,方孟敖會來,誰都可能來,就是想不到站在面前的會是程小云。

“這個地方?這是什麼地方?”方孟韋緊盯着徐鐵英的眼,“程姨,告訴他,你都去過什麼地方。”

程小云:“孔祥熙部長、宋子文院長、劉攻芸總裁的府上都去過。”

徐鐵英不能不看程小云了:“方夫人,我知道你見過大人物,可那都是府上,有家眷接待……”

“可徐局長的家眷在臺北。”程小云果然是見過大人物的風範,“如有機會去臺北,我很榮幸能見徐夫人。”

“還讓夫人站着嗎?局長。”方孟韋迎着徐鐵英的身子闖去。

徐鐵英下意識一閃,被方孟韋逼着站在那裡。

程小云從兩人身邊走了過去,在沙發上坐下了。

“孫秘書!”徐鐵英朝門外會議室喊道。

孫秘書立刻出現在門口:“局長。”

徐鐵英:“去安排一下,我送方夫人出門上車。”

“是。”

方孟韋倏地轉身,逼住了孫秘書:“來得好,倒茶!”

孫秘書依然半步不退:“方副局長,在這裡,請你聽局長的。”

方孟韋目光移向了孫秘書扎着繃帶的右手,接着,慢慢將自己的右手插進了褲袋:“你右手有傷,我不欺負你。既然不願意倒茶,跟我出去,我有事問你。”

說着,方孟韋用左手一把抓住了孫秘書左手手腕,一擰!

孫秘書被方孟韋死死擰住,向房門走去。

“方孟韋,你要幹什麼?!”徐鐵英喝着走了過來。

方孟韋右手倏地從口袋中抽出,帶出了槍套裡的手槍,轉頭指向徐鐵英的眉心:“坐下!你在裡面跟夫人算賬,我到外面跟你這個秘書算賬。”同時左手將孫秘書的手一壓,“槍上了膛,最好別動。”

孫秘書其實沒動:“方副局長……”

“閉嘴,我還沒問你。”方孟韋的槍指着徐鐵英的眉心,卻看着徐鐵英的眼睛,“徐局長,想殺你的人很多,希望不是現在。”

——方孟韋手中的槍上,食指在擠壓扳機,時間在這一刻也像是有意放慢了。

徐鐵英轉過身,眼中的驚懼飛快地被孤獨取代,彷彿背後並沒有槍指着他。他走到辦公桌前,揭開了茶杯蓋,倒了茶葉,又端起暖壺,倒了水,端到茶几前,輕輕放到程小云身邊。然後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下了,再望方孟韋的同時,又望向了孫秘書。

孫秘書還是那種眼神,忠誠地望着徐鐵英。

徐鐵英:“跟方副局長出去談吧。”

孫秘書:“局長……”

徐鐵英:“去談!”

“好。”孫秘書這次沒有說“是”,答了一聲好。

程小云接言道:“孟韋,把槍留下。”

方孟韋卻是望向徐鐵英:“徐局長,你希望我把槍留下嗎?”

徐鐵英:“隨便。”

方孟韋轉望向孫秘書:“聽見了?做誰的狗也比做他的狗強。”說着,把槍扔到了徐鐵英的辦公桌上。

孫秘書:“手不方便,我的槍請方局幫我拿出來。”

方孟韋:“我想讓你帶着。”擰着他走出了房門。

“單局!”方孟韋背對着會議室的門喊道。

會議室門外,單副局長帶着幾個人不知在這裡站了多久了,不敢進來,又不敢離去,一直在等着看熱鬧,還一副憂國的面孔。見方孟韋擰着孫秘書出來,事情有些不妙,便琢磨着如何置身事外,被方孟韋這一叫,躲不了了,只好應道:“方局……”

方孟韋:“請你進來一下。”

那個單副局長還在猶豫,不知誰使壞,背後一擠,把他擠了進來。

方孟韋雙眼盯着他:“問你一件事,那天我送崔副主任一家上火車,你明明在那裡,爲什麼躲着我,偏要等我走了再去抓崔叔?”

那個單副局長被他問得蒙在那裡。

方孟韋:“是徐局長給你下的命令,還是這個孫秘書給你傳達的命令?”

“方局……”

方孟韋:“說實話!說了便沒有你的事。”

單副局長還不願開口,對面便是孫秘書,便看着他,希望他開口。

孫秘書:“是我傳達的。”

方孟韋:“我問完了,你出去吧。”

那個單副局長能夠慢慢轉身了,卻看到那些人還擠在門口,眼裡賊着臉卻苦着,有得罵了:“看上司的笑話,很開心嗎?局裡養着你們,心都被狗吃了?!還不滾!”

方孟韋:“不許走,都在門口站着,將來做個見證。”

“是!”那幾個人這一聲答得偏如此整齊,真不知是何居心。

單副局長也不能走了,一撥人杵在門口。

會議桌四面圍着,中間是一塊空地,方孟韋一腳掃倒了幾把椅子,又踹開了一張桌子,擰着孫秘書走進了中間空地,又把踹開的那張桌子踹了回去,兩個人便都站在了會議桌圍着的中間。

門口,單副局長睜圓了眼,那些警官也都睜圓了眼。

方孟韋這時才鬆了手,右手又插進了口袋,盯着孫秘書:“看了你的檔案,你我都進過三青團培訓班,進過中央黨部進修班,都上過擒拿課。你右手有傷,不佔你便宜,我們獨手過招。你贏了,我不再問一句。你輸了,問一句答一句。”說到這裡,向身後那些人大聲問道,“這樣公不公平?”

“公……”

單副局長狠狠盯去,把那個“平”字盯了回去。

孫秘書:“三青團、中央黨部都教導過我們,下級不能冒犯上級。方副局長動手吧,我不會還手。”

方孟韋一把扔掉了頭上的帽子,又扯掉了肩上的徽章:“現在我不是你的上級了,只代表方孟韋本人跟你算賬。第一筆賬,你是怎樣暗中指使單局抓了我崔叔,然後又借馬漢山的手殺了他?!第二筆賬,你把我表妹弄到哪裡去了?!你有機會把兩筆賬都還了,那就是打贏了我。如果還裝着不還手,我會一筆賬讓你瞎掉一隻眼,讓你今後再也不能殺人!”

話才落音,方孟韋的手指已經直取孫秘書的左眼!

孫秘書不能不還手了,頭一閃,左手一格,擋住了方孟韋的手!

那個單副局長像是手指在戳自己的眼,向後猛地一退,趔趄間被後面兩個警官攥住了手臂,攥得好痛,低聲喝道:“快去打電話!”

“不許打電話!”方孟韋一隻手跟孫秘書一隻手在飛快地擒拿格擊,同時喝住門口的人。

門外的打鬥聲,聲聲傳來。

辦公室內的徐鐵英在聽。

程小云也在聽。

徐鐵英慢慢望向了程小云:“你們方家一直這樣縱容孩子嗎?”

程小云:“不是縱容,是承受。”

“承受?”徐鐵英,“承受什麼?”

程小云:“痛苦還有希望,我們都和孩子一起承受。”

徐鐵英:“傳教嗎?方夫人,這裡不是聖約翰公學。在聖約翰也不會有哪個課程教方夫人帶着孩子出來打架吧。”

程小云:“我說了,是陪孟韋一起來承受痛苦的。徐局長心裡很明白,今天我不陪他來,剛纔那一槍,不是你裝着倒茶就能躲開。”

“你們方家到底要把事情鬧多大?!”徐鐵英被刺中了痛處。

程小云:“那要看徐局長願不願意懺悔。”

“這裡是黨國!不要跟我兜售懺悔那一套!”徐鐵英終於失態了,倏地站起,“你要麼出去帶着方孟韋離開,要麼等着我把他抓起來!”

程小云也站起來:“我在這裡,你抓不了他!”

徐鐵英大步向門口走去,恰聽到門外沉重的一聲,不看也知道,有一個人被狠狠地摔在地上!

徐鐵英站在門邊,沒有開門,轉頭又望向程小云:“方夫人就不擔心倒在地上的是你們家方副局長?”

程小云:“徐局長還不明白倒在地上的是你嗎?”

徐鐵英倏地拉開了門,立刻被門外一隻手揪住了領口,是方孟韋!

“你幹什麼……”領口揪得更緊了,徐鐵英發不出聲來,被拽了出去!

會議室裡,孫秘書靠牆坐在地上,不知傷得怎樣。

徐鐵英被方孟韋拽着走到了孫秘書身邊。

喉結被鎖住了,眼睛還是管用的,徐鐵英這一氣非同小可,那單副局長和好幾個警察居然還站在門口,無一人上前。

“你是不是想叫他們來抓我?”方孟韋將揪他的手放鬆了,“下令吧。”

徐鐵英能說話了,盯向那單副局長:“真要我調偵緝處來嗎?!”

那單副局長苦着臉,他身後的幾個警察也都苦着臉,一個人也不接言。

徐鐵英這纔看清楚,他們背後還站着兩個人。

一個是曾可達。

一個是方步亭。

徐鐵英何時這般受辱,自己被揪着,那兩個人竟像連笑話都不屑看了。

——曾可達的臉冷得像一塊鐵,只看着會議室牆上的窗。

——方步亭的眼卻望着自己辦公室的門。

程小云站在辦公室門口也望着方步亭。

“今天是我找你算賬,不要指望誰能解圍!”方孟韋把徐鐵英揪得更緊了,“我表妹哪裡去了?是你說,還是你的秘書說?”

孫秘書還是那般冷靜:“保密局北平站有報告,你可以去問王站長。”

“你不要往別人身上推!”方孟韋轉頭又盯向孫秘書,“下午我去保我表妹,只有你在,是你親自拿的保單。你比誰都清楚,我會找你要人。徐鐵英不下命令,給你十個膽子,我表妹也不會失蹤。現在還要我去問王站長嗎?”

孫秘書苦笑了一下:“方副局長真想知道誰下的命令?”

所有的目光慢慢都望向了他。

孫秘書:“問南京吧。”

“問哪個南京?!”這一聲是曾可達喝問的,他走了進來。

曾可達在方孟韋面前站住了:“放手吧。幹事情不要先輸了理。”

方孟韋竟然也能聽曾可達的勸了,放開了徐鐵英。

曾可達轉過身又對着程小云:“夫人,找木蘭的事我和方副局長來落實,你陪方行長先回去吧。”

程小云向門口走去:“孟韋!”

方孟韋一直在目送着她,但見她把自己的槍扔了過來,一把接住了。

程小云:“把槍還給國防部,找到木蘭你們一起去法國。”

方孟韋眼前一片浮雲飄過。

門口的單副局長們立刻讓開了,程小云走向了方步亭。

見行長和夫人從大樓門出來,小李的車燈亮了,開到臺階下,停在那裡。

方步亭牽着程小云也在臺階上停住了,兩個人同時向東邊的天空望去。

今天是農曆七月初八,大半個月亮這時剛剛升起,警察局大院內竟如此安靜,整個北平竟如此安靜。

“何校長還在協和嗎?”程小云怯怯地問道。

方步亭:“回家了,校醫看了看,沒有大礙。”

程小云:“我剛纔想,要是老夫子在協和,我們走着路去看他。”

方步亭:“我們也可以走路回家。”

程小云捏緊了他的手:“你沒生我的氣吧?”

方步亭:“一個後媽帶着兒子大鬧警察局,這纔像我們方家的人。”

“那就走路回去。”程小云牽着他走下臺階,“我們慢慢走,留點兒時間給姑爹……”

“是啊……”方步亭最喜歡的就是程小云這份善解人意,“我那個妹夫比我還要強,當着人從來沒掉過眼淚……”

“不要下車了。”程小云喊住了車內的小李,“你在這裡等二少爺,我和行長走路回去。”

“夫人,你陪着行長要小心啊!”小李在車內望着行長和夫人走出警察局大門的背影,莫名其妙地哭了。

會議室裡,單副局長和那幾個警察都被叫了進來,靠牆列成一排,站在那裡。

徐鐵英、曾可達、方孟韋依然站在圍桌中間,孫秘書依然靠牆坐在地上。

曾可達:“把剛纔的話複述一遍,單副局長,你說。”

“是。”那個單副局長複述了,“值班日誌,民國三十七年八月十二日晚,徐局長鐵英召集方副局長孟韋和孫朝忠秘書開會,商量釋放學生善後事宜。值班人,單福明。”

曾可達乜向了徐鐵英:“徐局長,這樣記錄可以嗎?”

徐鐵英哪裡還願意看他,一張臉黑得不能再黑,望向了黑黑的窗外。

曾可達轉向那單副局長:“出去填寫。有誰說的話和日誌不符,自己到西山監獄待着去!”

“是。”

那幾個警察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那個單副局長還站在那裡,望向徐鐵英:“局長,您還有沒有指示……”

徐鐵英的目光這時轉過來了:“你們都直接歸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管了,還要問我嗎?”

“局長……”

“滾!”

單副局長也生氣了,再不回話,轉身走了出去。

曾可達望向了方孟韋:“方副局長,我跟徐局長進去單獨談,這件事我代表南京向方家交代。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發生副局長跟局長正面衝突的事,有人不要臉,黨國還要臉哪。”

方孟韋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覺得這個曾可達身上真透着正氣,回話也平和了:“我能不能繼續問這個人?”

曾可達乜了一眼孫秘書:“沒有用,也不值。”

徐鐵英倏地望向了孫秘書,孫秘書早已閉上了眼。

徐鐵英眼中一片茫然,曾可達難道不知道孫朝忠是鐵血救國會的人?如果真是這樣,這個鐵血救國會組織之嚴密則太可怕了。徐鐵英開始擔心黨通局是不是預備幹部局的對手,自己會不會成爲第一個倒在地上的人。

“徐局長,我們進去談吧。”曾可達的聲音喚醒了他。

徐鐵英再看曾可達時竟覺得此人跟自己一樣的可憐,答道:“談吧。”率先走進了辦公室。

曾可達又對方孟韋:“回去陪行長吧,不要讓老人擔心。”這纔跟了進去。

方孟韋突然覺得四周如此寂靜,慢慢望向了還閉着眼靠牆坐在地上的孫秘書。

方孟韋走了過去,伸手:“起來。”

孫秘書睜開了眼,沒有接他的手,自己站起來,完全不像受傷的樣子。

方孟韋眼中又閃出了光:“讓我的,是嗎?”

孫秘書:“曾督察說得對,跟我這樣的人較勁,沒有用,也不值。”

徐鐵英辦公室的門從裡面關上了。

走進徐鐵英辦公室,曾可達坐下了,徐鐵英也坐下了。

這兩個人從南京頂着幹,到北平也一直頂着幹,今天該要短兵相接了。

可曾可達坐下後竟一句話也不說,徐鐵英便一句話也不問,都僵坐在那裡。

徐鐵英眼角的餘光發現曾可達一直在盯着牆上的鐘,不禁也望了過去。

——短針停在九,長針走到了三十,九點半了。

突然,電話鈴響了,是辦公桌上那部紅色的南京專線電話!

徐鐵英這才望向了曾可達。

曾可達:“你們葉局長的電話,說好的,我不用迴避,請接吧。”

徐鐵英站起來,抻了一下衣服下襬,走到辦公桌前,拿起了話筒:“葉局長好,我是徐鐵英。”

話筒那邊的聲音十分斯文,就是有一個人站在徐鐵英身邊也聽不到話筒裡的話:“我現在是用一級加密在跟你通話,你懂的。”

“是。”徐鐵英立刻明白自己這邊只能聽,不能說,能說的也就是“是”和“不是”。

葉秀峰的聲音:“接下來是另外一個人跟你說話,不要讓曾可達知道,回答時還稱呼葉局長就是。”

徐鐵英:“是,葉局長。”

話筒那邊沉默了兩三秒鐘,另一個聲音傳來了:“徐主任嗎,我是蔣經國啊。”

徐鐵英的職業派上用場了,心中暗驚,神態還是未變:“是,葉局長。”

蔣經國的聲音:“你們黨通局擬了一份關於保護我的名單,上面寫着有利於我的人,不利於我的人,你們很關心我呀。”

徐鐵英臉色還不能變:“是……葉局長……”

蔣經國的聲音:“我剛纔問了你們葉局長,這份名單是你起草的,陳部長親自批了字,呈給了總裁,總裁又轉給了我。我想就這份名單給你打個招呼,也是給你們黨通局打個招呼,可以嗎?”

徐鐵英:“是,葉局長。”

蔣經國的聲音:“中華民國只有一個黨,一個政府,一個領袖。黨通局和預備幹部局都屬於這個黨,這個政府,這個領袖。沒有誰有利於我,不利於我。希望黨通局今後不要再擬這樣的名單,尤其不允許利用這樣的名單打擊預備幹部局的人,譬如樑經綸同志,還有在你身邊工作的孫朝忠同志。我說清楚了嗎?”

徐鐵英:“是……”

蔣經國的聲音:“現在,說謝木蘭的事。這件事你們黨通局已經給我們接下來的工作造成了極大的困難。你們葉局長已經擔了擔子,答應親自向總裁檢討。下面關鍵是善後。除了你、王蒲忱、孫朝忠和樑經綸知道,對其他的人都要統一口徑。我知道曾可達同志就在你身邊,打完這個電話,你立刻向他交代,因爲謝木蘭留在北平將干擾樑經綸和方孟敖配合推行幣制改革,因此安排她去了解放區。這是你們葉局長的安排,經過了我的同意。”

徐鐵英:“是。”

蔣經國的聲音:“現在當着你們葉局長,我給你最後一次打招呼,不要再出現今天這樣的事情,不要干預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工作,不要試圖阻撓幣制改革!”

“是……”徐鐵英剛應了這聲,電話已在那邊擱了,他兀自說道,“葉局長……”

徐鐵英放下了話筒,曾可達這才望向他。

徐鐵英去倒茶了,端着茶杯走回座前,雙手放在曾可達身邊的茶几上:“曾督察,我能不能向你提個意見?”

曾可達:“當然能。”

徐鐵英:“在北平,任何事情都可以直接找我嘛,犯不着捅到葉局長那裡……”

曾可達:“我給你們葉局長打過電話嗎?”

徐鐵英笑了一下,坐下時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鐘:“……快十點了,可以說謝木蘭的事了。”

方孟敖一個人靜靜地站在客廳門內,看着手錶。

大座鐘響了,一聲

,兩聲,三聲……

踏着鐘聲,方孟敖向右邊樓梯走去。

走到謝木蘭房間門外,“姑爹。”方孟敖不能推門,輕聲叫道。

房內有動靜了,謝培東果然在裡面,卻沒有迴應。

方孟敖側開了身,在門外等着。

房門開了,謝培東走了出來,又把門關了。

方孟敖:“姑爹……”

“去竹林吧。”謝培東沒有看他,向樓梯走去。

謝培東獨自在竹林內的石凳上坐下了,讓方孟敖站在身邊。

謝培東:“孟韋和你小媽到警察局找徐鐵英去了,你爹和曾可達又去找孟韋和你小媽了。都知道木蘭回不來了,一個個還都去找。”

方孟敖:“木蘭到了哪個解放區,城工部有消息嗎?”

謝培東慢慢望向方孟敖:“每天都有大量的學生去解放區,如果不是組織安排的,都要調查甄別。木蘭是我的女兒,有消息,城工部應該會第一時間告訴我。”

方孟敖正深望着謝培東:“我不知道,我現在是應該叫您姑爹,還是叫您上級。”

謝培東:“叫什麼都可以。”

方孟敖:“叫什麼您都會對我說實話嗎?”

謝培東必須淡定:“當然會。”

“那您告訴我,木蘭到底去沒去解放區?”方孟敖緊盯着謝培東。

謝培東:“回來時我已經把追木蘭的過程說了,曾可達和王蒲忱不像在說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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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敖:“那就是您在說假話。”

“我有必要對你說假話嗎?”謝培東語氣有些嚴厲了。

方孟敖:“當然有必要。崔叔臨死前還說他不是共產黨。你們發展我,是不是就爲了最後要幾架飛機?傍晚的時候您見過城工部的人,他們怎麼說?”

謝培東:“就因爲小李一個人開車先回來,我後回來的?”

方孟敖:“您能不能正面回答我。”

謝培東慢慢站起來,“那我們一起正面去問城工部吧。”說着,向竹林外走去。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什麼也不怕的人,方孟敖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

牆板露出的大洞前,謝培東坐在辦公桌前的轉椅上把一部電臺拉了出來!

方孟敖立刻警覺,辦公室的門沒關,剛要過去。

“不用關了。”謝培東拿起了耳機,“這是北平分行跟中央銀行專用的電臺,要說欺瞞,我也就是欺瞞了你爹。”戴上耳機,開始發報。

謝培東敲擊機鍵的手如行雲流水!

方孟敖覺得坐在面前發報的這個人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敲擊機鍵的手停了。顯然,謝培東已將電報發了出去。

接下來便是等,謝培東依然面朝牆洞,背對洞開的大門,坐在那裡靜靜地等。

方孟敖望着他的背影,悄然轉身,還是將辦公室的門輕輕關上了。

再轉身時,他看見姑爹已經拿起了鉛筆,在電報紙上飛快地記起了數字。

儘管耳機戴在謝培東頭上,方孟敖好像也能聽見對方電臺發來的嘀嗒聲。他靜靜地站在門口,一動也沒動。

謝培東終於停了筆,接着是取下耳機,把電臺推了進去,關好了牆板。轉椅轉過來了,謝培東將手中記着數字的那紙電文擺到了辦公桌上。

“過來看吧。”謝培東沒有擡頭,開始翻譯電文密碼。

方孟敖沒有過去,只看着謝培東翻譯密碼的手。

謝培東的手停了。

方孟敖還是沒有過去,看着姑爹翻譯完密碼後的表情。

謝培東也依然沒有擡頭,擱筆的那一瞬間,望着電文,背後出現了劉雲!

劉雲的聲音:“謝老,這件事尤其不能讓方孟敖同志知道,重要性您比我們更明白……”

謝培東擡起頭,嘴角掛着微笑,眼裡噙有淚星,望着還站在門口的方孟敖,將電文在桌上輕輕一推。

方孟敖走了過去,眼前一亮,目光轉向了桌上的電文紙!

方格電文紙,上面是四位一組的數字,下面對應着謝培東翻譯的文字:

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勿念。關注孔雀東南飛!

這兩句詩出自《木蘭辭》。這首詩方孟敖從小就會背誦,小時還常以此逗笑表妹。電文用這兩句詩作答,顯然是告訴自己木蘭到了解放區。隱晦得如此簡明,到底是城工部的回答,還是姑爹自己的杜撰?

方孟敖不知看了多久,突然抄起了電文,拿在手中,望着姑爹:“對不起了,姑爹,請告訴我,4681是什麼字?”

“‘雀’字。”謝培東站起來,沒有再看他,踽踽走向了陽臺,站在落地窗前。

望着姑爹的背影,方孟敖拿着電文,不知道還應不應該繼續追問下去。

突然,樓下大院有了動靜,傳來了開大門的聲音。

方孟敖見謝培東的身影在落地窗前竟無反應:“我爸和小媽回了?”

“是。”謝培東的背影終於回話了,“要不要把電文也給他們看?”

方孟敖怔怔地掏出了打火機,點燃手中的電文,向辦公室門走去。

門剛拉開,一陣微風拂面吹來,方孟敖兩指一鬆,那份已成白灰的電文竟整張在空中飄了起來。

方孟敖不敢再看,走出了二樓辦公室。

“孟敖回了?”程小云進了客廳門,得體地接過方孟敖詢問的目光,又望了一眼從樓梯上下來的謝培東,“都沒吃晚飯吧,我去熱麪包。”

“程姨。”方孟敖叫住了程小云,突然望向方步亭,“爹,不吃您烤的麪包有十多年了,今天您去烤吧。”

方步亭愣在那裡。

方孟敖:“您不覺得程姨爲了木蘭去警察局見徐鐵英很委屈嗎?”

聽了這句話,程小云也怔在那裡。

方步亭望向了程小云:“孟敖這是在贊你呢。十多年了,也該我下下廚房了。”

說着,向廚房走去。

程小云還是跟了過去。

“程姨不要去。”方孟敖又叫住了她。

程小云只好又站住了,回過了頭:“他不知道東西放在哪裡……”

“我知道。”方步亭已經進了廚房。

謝培東也已下了樓梯,站在那裡。

方孟敖:“程姨,做飯、彈琴我都沒有我爸好。現在想給你彈一段,你願意聽嗎?”

程小云又望了一眼謝培東。

謝培東沒有特別的反應。

程小云只好笑了一下:“好呀。”

方孟敖在鋼琴前坐下了,掀開了琴蓋:“程姨,你們聖約翰公學唱《聖母頌》,是不是古諾的版本?”

程小云:“是古諾,中文翻譯有些不一樣……”

方孟敖:“沒關係。我試着彈,我們一起唱,好嗎?”說着,手一擡。

程小云驚詫地發現,方孟敖這一擡手如此像父親!

第一個音符按響,接下來的行板就不像父親了,方步亭彈得像春風流水,方孟敖卻彈得像大江茫茫……

容不得思緒紛紜,前奏已完,程小云唱了:

你爲我們受苦難

起腔還有些緊張,兩個音節後純潔的動情和神聖出現了。

方孟敖動容了,謝培東望向了窗外的夜空,顯然也動容了。

方孟敖的低音也進來了。接着,不知從何處,小提琴聲也進來了:

替我們戴上鎖鏈

減輕我們的痛苦

一樓廚房裡,方步亭震撼在這裡,癡癡地望着窗外的大院。

整個天地間都是催人淚下的歌聲和琴聲:

我們跪在你的聖壇前面,聖母馬利亞

方步亭眼眶浮出了淚影,猛地一震。

他突然看到了大院裡謝培東孤獨的身影!

用你溫柔雙手

天地間的歌聲琴聲伴着謝培東走向了竹林……

擦乾我們眼淚

方步亭閉上了眼,淚珠卻流下來了:

在我們苦難的時候

歌聲戛然停了,琴聲也戛然停了!

方步亭依然閉着淚眼。

客廳裡的方孟敖慢慢站起來,毫不掩飾眼中的淚花,望向程小云。

程小云更是還在淌着眼淚,迴避了方孟敖的目光,望向客廳的門。

方孟敖跟着望去,客廳的門不知何時開了。

他再望樓梯口時,已經不見了姑爹。

方孟敖大步向客廳的門走去。

“孟敖!”程小云在身後失聲喊道。

方孟敖站住了,程小云走到了他身後。

程小云:“你們是不是知道木蘭有別的事……”

“沒有。”方孟敖輕輕回了頭,“程姨,木蘭應該去了解放區。姑爹還有我爸其實都是很脆弱的人,哄着他們,全靠你了。”說着出門了。

程小云:“你爸在爲你烤麪包,你去哪兒……”

“不吃了。告訴我爸,我還得看看何伯伯。”方孟敖消失在門外。

何宅二樓何其滄房間裡,何其滄閉着眼在躺椅上,一瓶液輸完了。

何孝鈺熟練地抽出了針頭,用棉籤壓住了父親手上的針孔。

樑經綸輕輕走了過來,將掛液瓶的衣架搬回門口,取下液瓶,準備出去。

“交給孝鈺。”何其滄說話了。

樑經綸站在門口,回頭望去。

何其滄望着女兒:“你下去,有小米,就給我熬碗粥。”

“嗯。”何孝鈺將壓針孔的棉籤讓給了父親,轉身走到門口又接過了樑經綸手裡的液瓶,走了出去。

何其滄:“關上門。”

這是要問自己了,樑經綸輕輕關了門,習慣地端起了平時做筆記坐的那條矮凳,擺在躺椅前,準備坐下。

“坐遠點兒。”

樑經綸一怔,見先生的目光竟望着窗外,再端那條矮凳便覺得如此沉重,在離何其滄約一米處站住了。

何其滄:“就坐那裡吧。”

樑經綸坐下去時,第一次感覺距離先生如此之遠!

“你今年虛歲三十三了吧?”

樑經綸:“是。”

何其滄望向了樑經綸的頭:“這一年來,尤其是這一個多月,你的頭髮白了很多,知道嗎?”

樑經綸:“知道。”

何其滄:“再看看我的頭髮,是不是全白了?”

樑經綸:“是。”

何其滄倏地坐直了身子:“問你一個成語,什麼叫白頭如新?”

樑經綸一震:“先生……”

何其滄:“回答我!”

樑經綸:“我確實有些事沒有告訴先生。先生這樣問我,我現在把一切都告訴您……”

何其滄:“一切?”

樑經綸:“是。我從小沒有父親,沒有兄弟。後來我又有了一個父親,就是先生您。還有一個像先生一樣有恩於我的兄長……”

何其滄緊盯着他。

樑經綸:“這個人就是經國先生。”

何其滄:“你是蔣經國的人?”

這話如何回答?樑經綸只好點了下頭。

何其滄:“又是共產黨的人?”

樑經綸搖了搖頭。

何其滄:“正面回答我。”

樑經綸:“不是。”

何其滄:“那爲什麼每次學潮都與你有關,國民黨幾次要抓你?”

樑經綸:“我參加了學聯。先生知道,學聯是華北各校師生自發的組織。”

一連幾問,何其滄選擇了相信,語氣也和緩了:“坐過來些。”

樑經綸把矮凳移了過來,微低着頭,坐在何其滄身前。

何其滄:“什麼時候認識蔣經國的?”

樑經綸:“高中畢業以後。”

何其滄:“比我還早?”

樑經綸:“那時抗戰剛開始,我去投軍。他看上了我寫的那篇《論抗戰時期後方之經濟》,當天就見了我。一番長談,他叫我不要去打仗,來考燕大。翁文灝先生給您的那封推薦信,就是他請翁先生寫的。”

何其滄好一陣沉默:“後來送你去哈佛,他也幫了忙?”

樑經綸:“是。經國先生給哈佛寫的推薦信。可那時從北平去香港,再從香港去美國很困難,都是經國先生安排的。”

何其滄:“知遇之恩呀。國士待你,國士報之?”

樑經綸:“經國先生雖然事事都聽他父親的,可是對宋家和孔家把持中華民國的經濟內心十分牴觸。他認爲不從經濟上改變這種壟斷把持,中華民國就不是真正的民國。要改變這種現狀,必須有一批真正的經濟學家推動經濟改革。”

何其滄:“真正的經濟學家,還一批,有嗎?”

樑經綸:“在經國先生心裡,先生您就是真正的經濟學家……”

何其滄:“於是在美國讀完博士就叫你回燕大,當我的助手,推動他的經濟改革!”

樑經綸:“先生知道,那時正是宋子文放開貨幣兌換,把金融搞亂的時候。當時彈劾宋子文,出面的是傅斯年先生那些人,但真正扳倒他的是先生您和另外幾個經濟學家在美國雜誌發表的那幾篇文章……”

何其滄眼睛閃過一絲亮光,望着窗外,梳理思緒。

樑經綸屏住呼吸,靜靜地等待。

“再問你一件事,要如實回答我。”何其滄又慢慢望向了樑經綸。

樑經綸像是知道他要問什麼了,只點了下頭。

何其滄:“今天放木蘭去解放區是不是蔣經國的安排?”

樑經綸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只能對以蒼涼的目光。

何其滄:“因爲你,還是因爲方孟敖?”

樑經綸:“應該是因爲我……木蘭一直誤以爲我是共產黨。”

何其滄長嘆了一聲:“不敢愛孝鈺,又不敢愛木蘭,你是把一生都交給蔣經國了?”

“我沒有把自己交給誰。”樑經綸這是今晚第一次否定了先生的說法,“先生知道,我們這些人出國留學,又回到祖國,不是爲了某一個人,也不是爲了某一個政黨……”

這一番告白,顯然觸動了何其滄的同感。

“是啊……”他慢慢躺了回去,望着上空,“一筆庚子賠款,美國政府把中國好幾代人都綁到他們的車上了……從清廷到中華民國國民政府都只能越來越依賴他們,我們這些美國留學回來的人也就成了這個國家名義上的精英,其實是做了依附美國的工具……國府爲什麼給我安個經濟顧問的頭銜?蔣經國又爲什麼如此苦心孤詣把你安排在我身邊?他們看重的不是我,更不是你,是我和司徒雷登的關係還有他的美國背景。沒有美國的援助,這個政府只怕一天也維持不下去了。幣制改革喊了這麼久,中央銀行爲什麼連一張新的金圓券都不敢印?他們是在指着美國1945年爲國民政府代印的那二十億金圓券。這一向他們不斷要你逼着我寫幣制改革的論證給司徒雷登,就是想通過我們爭取美國人的支持,讓美國人兌現二戰時援助中國戰爭補償的承諾,同意用那二十億金圓券作爲幣制改革的新貨幣。可現在又打內仗,又是貪腐,美國人就是同意發行那二十億金圓券,也不可能拿出這麼多美元來堅挺這二十億金圓券,更何況二十億金圓券遠遠滿足不了國統區的貨幣流通。結果就是動用軍事管制經濟的手段,禁止使用黃金、使用白銀、使用外幣,逼着中國人自己拿出家裡的黃金白銀來認購這個新發行的金圓券!一旦市場物資匱乏,金圓券就會失控,金圓券一旦失控,百姓從家裡拿出的黃金白銀就變成了廢紙……真出現這樣的後果,我們這些人到底是在爲民請命還是爲虎作倀!不敢想了……知道這幾天我爲什麼又翻出《春秋》看嗎?”

樑經綸:“‘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何其滄倏地坐直了身子:“真要做千古罪人,那也是我!去吧,天亮前幫我將那篇論文打完。”

“先生……”

“去!”

“是。”樑經綸站起時眼中已有淚星,走到那架英文打字機前端然坐下。

何其滄眼望着上方,略帶吳儂口音的英語在深夜的小屋迴響。

樑經綸的手指。

一起一伏的鍵盤。

打印機吐出的紙頭上赫然出現了兩行整齊的英文黑體標題!

《論當前中國必須實行幣制改革及簽署中美歷史補償協議之關係》

標題剛打完,突然一道光從樓下掠來,掃過窗前樑經綸的臉!

樑經綸的手停在了鍵盤上,倏地望向窗外。

何其滄也看見了那道掃過的光:“是孟敖的車來了?”

樑經綸:“好像是……”

院門外接着傳來了吉普車嘎的剎車聲。

樑經綸:“我們還接着打嗎……”

“他是來找孝鈺的……”何其滄的思緒顯然被打亂了,“接着打。你先打,打完一段我再看。”說完,閉上了眼。

“是。”樑經綸的手指在鍵盤上沉重地敲擊起來。

何宅一樓客廳內,何孝鈺早已靜靜地開了客廳門,等着方孟敖:“見過姑爹了?”

方孟敖沒有回答,依然站在門外,聽二樓打字機聲如在耳邊,十分清晰,低聲反問:“爸爸好了?”

何孝鈺:“輸了液,叫我熬粥。現在他們可能是在打美援合理配給委員會的報告……你還沒告訴我,見過姑爹了嗎?”

方孟敖:“能不能跟我出去,出去說。”

何孝鈺更壓低了聲音:“這個時候?”

方孟敖:“上去,告訴你爸,十二點回來。”

何孝鈺:“這怎麼說?”

“是孟敖嗎?”何其滄突然出現在二樓欄杆前。

何孝鈺一驚,轉身望向二樓。

因二樓房間的打字機聲一直未曾間斷,方孟敖居然也沒察覺何其滄什麼時候站在了那裡,有些尷尬:“何伯伯……”

何其滄:“還在惦記木蘭的事吧?”

何孝鈺:“是的,爸爸……”

何其滄:“粥不要管了,關了火,你們出去走走。”說着,轉身慢慢向房間走去。

何孝鈺去關火了。

方孟敖依然站在門外。

望着二樓何其滄的背影,方孟敖更加強烈地感覺到父輩們真的老了,保護不了自己的孩子,也已經不能承擔未來的中國了……

青年航空服務隊營房門外。

今晚是陳長武站崗,見隊長的車停了,又見隊長下了車關了門,繞過了車頭,剛想迎上去,腳一下子又釘住了,睜大了眼。

隊長開了副駕駛

座的車門。

何孝鈺坐在裡面!

“到這裡來幹什麼?”何孝鈺看着營房門口的陳長武,看着洞開的營房門。

陳長武慌忙將頭轉了過去。

何孝鈺再看車門旁的方孟敖時,又發現了他下午在木蘭房間的眼神,心立刻揪了起來:“到底出什麼事了,一路上都不說?”

方孟敖:“進去吧,進去再說。”

何孝鈺只好下了車。

腳步聲近了,陳長武不能再裝沒看見了,轉過了頭,敬了個禮:“隊長,何小姐。”

何孝鈺禮貌地點了下頭。

方孟敖:“弟兄們都睡了?”

陳長武:“都睡了。”

方孟敖:“叫大家都起來,穿好衣服。”

“是。”陳長武轉身走進了營房門。

營房內,方孟敖領着何孝鈺進來了。

陳長武:“敬禮!”

好在是夏裝,穿起來快。十九個人,十九個空軍服,都已站在自己的牀頭,同時敬禮:“何小姐好!”

何孝鈺窘在那裡。

“手都放下吧。”方孟敖看着自己這些隊員,眼中立刻有了溫情,“告訴大家,下午抓的學生都放了。”

“是!”回答充滿了欣慰。

方孟敖:“可能還有行動。大家到外面待命吧。”

“是!”兩行隊列夾着方孟敖和何孝鈺走出了營房。

兩人走進方孟敖房間。

窗外有燈,天上有月,兩人靜坐在柔光如水的房間。

原來駐兵一個營的營房,現在只駐着青年航空服務隊和青年軍一個警衛排,郊野空曠,遠近草地中蛩鳴四起,聲聲遞應。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方孟敖望着窗外唸了這兩句詩,停了片刻,才接着說道,“木蘭的事,姑爹問了城工部,城工部回電了。”

何孝鈺睜大了眼:“怎麼說的?”

方孟敖:“《木蘭辭》裡的兩句詩。”說到這裡又停下了。

這顯然是要自己想了。

何孝鈺想了想,眼一亮,激動地問道:“是不是‘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

方孟敖:“是。”

“木蘭到解放區了!”何孝鈺倏地站了起來。

方孟敖沒有絲毫激動,望着窗外的神情依然憂鬱。

何孝鈺的眼神又慢慢變了:“還有別的消息?”

“沒有。城工部回的就是這兩句話。”方孟敖,“你不覺得這兩句話回得太隱晦嗎?”

何孝鈺想了想:“也許是地下電臺的規定,不能說得太明白。”

方孟敖搖了搖頭:“我感覺是姑爹還有城工部在瞞我,不能說假話,又不敢說真話。”

何孝鈺:“姑爹和城工部爲什麼要瞞你?又是你的直覺……”

“這跟直覺沒有關係。”方孟敖也站起來,走近了何孝鈺,握住了她的手,“城工部回電裡還提到了一首詩……”

何孝鈺也握緊了他的手:“什麼詩?”

方孟敖:“南北朝的另外一首詩……”

何孝鈺:“《孔雀東南飛》?”

方孟敖:“是。”

何孝鈺:“引了什麼詩句?”

方孟敖:“沒有引詩句,就是《孔雀東南飛》。”

何孝鈺感覺到方孟敖要告訴自己重要的信息了,竭力鎮定:“什麼意思?”

方孟敖:“答應我,告訴你後,多大的意外也要能夠承受。”

何孝鈺:“我能承受。”

方孟敖緊緊地盯住何孝鈺的眼睛,又過了片刻:“城工部提到的《孔雀東南飛》是蔣經國制定的一個秘密行動方案。”

何孝鈺睜大了眼。

方孟敖:“執行這個方案的兩個人都與你有關。”

何孝鈺屏住了呼吸。

方孟敖:“這兩個人,一個是我,代號焦仲卿。”

何孝鈺驚了:“姑爹知道嗎?還有組織知道嗎?”

“知道。”方孟敖,“還有另外一個人,代號劉蘭芝,組織也知道,但一直裝着不知道……你剛纔答應我的,說出這個人你要能夠承受。”

何孝鈺立刻有了預感,只覺渾身發冷,靠近了方孟敖。

方孟敖抱緊了她:“這個人就是樑經綸。”

何其滄的房間裡,窗開着,門也開着,有夜風穿過,樑經綸的額上依然不斷涌出密密的汗珠。

手指敲擊着鍵盤如波浪般起伏。

躺椅上的何其滄身上蓋着那條薄毯在鍵盤聲中已然睡着了。

打字機吐出的紙上,一行新的英文出現了。

中文意爲:

嚴重的通貨膨脹在推動共產主義思潮洶涌澎湃!

嚴重的貪污腐敗在促使通貨膨脹愈演愈烈!

呼籲美國政府履行戰時援華法案,推動民國政府幣制改革……

樑經綸臉上的汗珠越來越密,手指越敲越快。

何孝鈺的淚水已經在方孟敖胸前溼成一片!

“木蘭的事是不是因爲樑經綸?!”停了哭,何孝鈺揪緊方孟敖的衣服望着他,“你們什麼時候知道的?知道了組織爲什麼還要裝着不知道?!”

方孟敖:“你問的組織是誰?崔叔已經死了,後來我認識的只有你和姑爹。”

何孝鈺有些清醒了,慢慢鬆開了揪方孟敖的手,貼在他的背後:“姑爹還跟你說了什麼?”

方孟敖:“什麼也沒說,只說木蘭去了解放區。我感覺是因爲幣制改革,中央跟國民黨南京開始了上層較量……這場較量已經不是姑爹能夠把握,也不是城工部能夠把握的了。今天木蘭的事肯定與樑經綸有關,也與我有關。我明明知道,牽涉到幣制改革,牽涉到‘孔雀東南飛’,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我卻什麼也不能做,還要裝作什麼也不知道……”

痛苦,無助,自責——何孝鈺這時才真正強烈感受到這個男人了!

頭貼在他胸前,一個多月來的情景紛亂地切換出來:

大街上飛馳的吉普一百八十度猛地停在自己和木蘭面前!

方家客廳他一把將木蘭橫抱在胸前!

永定河裡他把自己托出水面,滿眼金色的藍天!

今天上午發糧現場他在糧袋上面對無數的人羣和震耳的槍聲……

太多太多場景,無法再想了,何孝鈺一把抱緊了他:“希望我做什麼,告訴我……”

方孟敖也抱緊了她:“你會聽我的嗎……”

何孝鈺貼在他胸前:“我會……”

方孟敖:“找個理由離開北平,離開我和樑經綸。姑爹那裡我去說。”

何孝鈺倏地擡起了頭,直望着方孟敖的眼:“叫我去哪裡?”

方孟敖:“解放區,或者是香港,什麼地方都行。讓姑爹請組織安排。”

何孝鈺望着他:“組織不會安排,我也不會離開。”

方孟敖握住了她的雙臂:“接下來最危險的就是你,還不明白嗎?”

何孝鈺:“最危險的是你,還有姑爹。你們留下,叫我離開?”

方孟敖:“我是男人,我們都是男人,明白嗎?”

何孝鈺:“共產黨還分男人女人嗎?”

方孟敖鬆開了她:“在我這裡永遠要分!接下來我要跟樑經綸在一起,你還能嗎?從今天起他們瞞我,我也瞞他們,天上地下決一死戰,能叫你去嗎?”

何孝鈺:“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不相信,我們現在就一起去見樑經綸,你看我敢不敢面對!”

方孟敖只覺一股血潮涌了上來,猛地轉身,大步向門外走去。

何孝鈺被他撂在這裡,想了想,依然站着,沒有跟他出去。

一陣嘹亮的軍號聲驚醒了夜空!

方孟敖拿着一把軍號,站在營房門內朝天吹着,是集結號!

軍號吹響了營房外的跑步聲!

軍號將何孝鈺也吹了出來,怔怔地站在營房這頭望着營房那頭還在吹號的方孟敖!

跑步聲停了,方孟敖的軍號也停了,人卻依然站在營房門口。

何孝鈺快步走了過去,從營房大門看到,二十個飛行員都整齊地排在營房的大坪上,齊刷刷地望着方孟敖。

何孝鈺在方孟敖背後輕聲急問:“你要幹什麼?”

方孟敖:“去西山監獄,去警察局,去華北‘剿總’,叫他們交出木蘭。交不出來我就見一個抓一個!你離不離開?”

何孝鈺咬着嘴脣沒有回答。

方孟敖大步走出了營房。

二十雙眼睛齊刷刷地望着方孟敖。

軍營大門邊,青年軍警衛排也被軍號吹到了那裡,兩邊排着。

方孟敖站在隊列前,望着那二十雙眼睛,這道命令真的能下嗎?

突然那二十雙眼睛望向了方孟敖的背後。

何孝鈺走出了營房,走過隊列,向大門走去。

方孟敖怔住了,這一次是他被蒼涼地撂在那裡。

何孝鈺已經走出了軍營大門,突然聽見身後軍號又響了。

她雖然聽不懂這是就寢號,但也能聽出號聲失去了剛纔的嘹亮,只有低沉的蒼涼。

隊伍散了,沒有一個人吭聲,默默向營房走去。

陳長武走在最後,見隊長還一個人站着,停下了:“隊長……”

方孟敖望着陳長武歉疚地笑了一下,把軍號遞了過去:“沒有事了,大家都睡吧。”說完向自己那輛吉普走去。

何其滄房間窗口打字機前的樑經綸目光倏地望向了窗外,手指依然不敢停下,敲擊着鍵盤。

他看見了方孟敖的吉普,沒有開車燈,而且速度緩慢,聲音極輕!

樑經綸依然敲擊着鍵盤,望向了躺椅上的何其滄。

何其滄竟然還在熟睡。

樑經綸閉上了眼,依然在敲擊鍵盤。

何宅院門外,吉普慢慢停了。

何孝鈺自己開門下了車。

方孟敖坐在車裡一動沒動,也不看何孝鈺,也不看那幢樓,慢慢倒車。

車門倏地被何孝鈺從外面拉開了!

方孟敖只好又停了車。

何孝鈺壓低了聲音:“你帶我出去的,不送我進去?”

方孟敖:“還進去幹什麼?”

何孝鈺望向了二樓父親的房間。

方孟敖也望向了那個窗口。

燈光微弱,因鍵盤的敲擊彷彿亮了許多!

何孝鈺回頭又望向了車裡的方孟敖:“進去幫我說幾句話,讓我爸同意我跟樑經綸訂婚。”

方孟敖驚望她時,何孝鈺已經走進院門了。

方孟敖跳下了車,車門被孤單地開在那裡。

二樓這間房門也孤單地開着。

樑經綸沒有停止敲擊,將臉慢慢望向門外。

何孝鈺已經靜靜地站在那裡。

他望着她。

她也望着他。

有節奏的鍵盤敲擊聲在敲打着兩個人的目光。

樑經綸的眼慢慢移向了躺椅上的何其滄。

何孝鈺也望向了躺椅上的父親。

何其滄彷彿依然熟睡。

何孝鈺又望向了樑經綸。

樑經綸用目光詢問着何孝鈺的目光。

何孝鈺的目光很肯定,叫他出來。

樑經綸的目光回到了鍵盤上,放慢了敲擊的節奏,終於停了。

他站了起來,還是先望向了先生。

何孝鈺也又望向了父親。

鍵盤停了,何其滄竟然沒有醒來。

樑經綸的長衫動了,居然還能被窗外的風吹拂起來。

何孝鈺讓開了身子,樑經綸無聲地出了房門。

已經是對面站着了,樑經綸依然在接受何孝鈺的目光。

何孝鈺的眼輕輕地掠向一邊,自己先向樓梯口走去。

樑經綸無聲地跟了過去。

躺在房間裡的何其滄慢慢睜開了眼。

他彷彿能看見從窗口吹進來的風,又從房門吹了出去。

一樓客廳裡,何孝鈺在望着站在客廳裡的方孟敖。

樑經綸也在望着客廳裡的方孟敖。

方孟敖先碰了一下何孝鈺的目光,接着望向了跟着下樓的樑經綸。

樑經綸從眼神到步態都如此時的夜,平靜得如此虛空。

何孝鈺在方孟敖身前站住了。

樑經綸也在方孟敖身前站住了。

何孝鈺:“孟敖又去問了木蘭的事,有些話還想問樑先生。你們去樑先生房間談?”

兩個人的目光都慢慢望向了二樓。

何孝鈺:“我爸應該醒了。我得給他熱粥。”說着已轉身走向敞開式廚房的竈前,取下了蜂窩煤竈的蓋子,將粥鍋端到了竈上:“忘記告訴樑先生了,孟敖剛纔帶我出去,向我求婚了。”

樑經綸看方孟敖時,方孟敖已轉身走向了客廳門。

樑經綸望了一眼地面,跟了出去。

何宅院側樑經綸房間裡,樑經綸還是浮出了一絲笑容,“祝福你們。”向方孟敖伸出了手。

“祝福?”方孟敖沒有跟他握手,提起書桌這邊的椅子,坐下了,“祝福木蘭不見了?”

樑經綸只好慢慢走到書桌對面,也坐下了:“抓進西山監獄,我是最後被放出來的……”

方孟敖:“你最後放出來,木蘭就去了解放區?”

樑經綸沉默了,望向了窗外,過了片刻:“木蘭去沒去解放區,明天請曾督察問南京也許能夠知道……”

方孟敖:“現在我們就不能去找曾可達?”

樑經綸:“一定要現在,我也跟你去。出了這樣的事,你就是告訴先生和孝鈺我是鐵血救國會,我們一起在執行‘孔雀東南飛’,我也承認。”

方孟敖:“你是不是鐵血救國會不關我的事。你的身份告不告訴他們,什麼時候告訴他們,也是你的事。執行什麼‘孔雀東南飛’,我從來就沒有正面答應過。我現在就問你木蘭的事,你們還要牽連多少人?!”

樑經綸:“你說的這個‘你們’裡沒有我……我是鐵血救國會,可從來都是他們找我,我卻沒有權力去找他們。像今天這樣牽連我們身邊的人,把你和我都陷在黑暗裡,我贊成你不幹,我也不幹……”

“幣制改革你也不幹?!”方孟敖,“剛纔你在樓上打印什麼?”

“你願意聽,我可以說……”

剩下的就是方孟敖願不願意聽了。

輪到方孟敖望向窗外了,他在等着。

樑經綸:“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美國加入二戰。爲了拖住日本的主要兵力,我們不但要在國內拼死抗戰,還要配合盟軍出兵緬甸、印度遠征抗戰。因爲我們付出的代價、付出的犧牲,那時美國政府就承諾要給我們戰爭補償。1945年抗戰勝利,美國政府到了應該履行戰時承諾的時候,可事實上大量的援助反而給了日本,這才引起了我國民衆‘反美扶日’的浪潮。通貨膨脹,民不聊生,是因爲內戰,也是因爲國民黨內部的貪腐,可這都不能成爲國統區各個城市民衆一天天在餓死而美國給我們嗟來之食的理由。今天,你在臺上,我在臺下,那麼多飢餓的師生爲什麼寧願餓死都不願領美國救濟糧……當時傳來朱自清先生拒領救濟糧去世的消息,師生們的悲憤,你有我也有,樓上我的先生也有!我和先生剛纔就是在打印給司徒雷登的函件,請他敦促美國政府履行承諾,兌現1945年應該給我們的補償!可美國就是給了戰爭補償又怎麼樣?天天在貪腐,天天在通貨膨脹,受難的是廣大的民衆。這就是我爲什麼要幫他們搞幣制改革的原因。我和先生都是學經濟的,我們也明白,牽涉到國民黨內部龐大的既得利益集團,幣制改革也未必能真正推行,結果很可能是飲鴆止渴。可是不推行,就只能眼看着民衆一天天餓死……‘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你一定要追問我是誰,我在幹什麼,我只能回答這些。”

方孟敖慢慢站了起來。

樑經綸也慢慢站了起來。

方孟敖:“再回答我一個問題。”

樑經綸望着他。

方孟敖:“你到底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

樑經綸苦笑了一下:“我是燕大經濟學教授。”

何宅一樓客廳裡,何孝鈺慌忙坐下。

她聽見了院落裡隱約的腳步,聲音這樣輕,在她耳邊卻這樣響。

她連客廳門也不敢看了,伴着沙發扶手輕輕閉上了眼。

二樓何其滄房內的燈不知何時關了,院外的路燈泛進窗口,照着一雙眼在看着樓下的院落。

何其滄站在窗前,他看見了樓下院中樑經綸踽踽獨行的身影,那個身影卻沒有擡頭望一眼窗口。

何孝鈺聽見隱約的腳步並沒有踏上客廳的臺階,而是走向了院門。

她睜開了眼,卻還是沒敢站起來,哪怕透過客廳的窗去看一眼。

緊接着她又聽見了另外一個人的腳步聲,方孟敖的腳步。

何其滄在怔怔地望着。

樓下院落,樑經綸出了院門,這纔回首了,停在那裡,像是在看一樓客廳,又像是在看自己的窗口。

接着,方孟敖的身影飛快地到了院門。

何其滄看見了兩個人沉默在院門的身影。

客廳裡的何孝鈺倏地站起來,走向了客廳門。

何宅院門。

何孝鈺走過來了,看着方孟敖,也看着樑經綸。

方孟敖看着何孝鈺,樑經綸也看着何孝鈺。

何孝鈺的聲音只有他們三人能聽見:“你們都要走?”

樑經綸:“告訴先生,我回書店睡幾個小時,明早過來。”

何孝鈺又轉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沒有反應,沒有答案。

樑經綸接着笑了一下:“按照中國的習慣,孟敖向孝鈺求婚還是應該告訴先生。”說着,走出了院門。

何孝鈺望着他在燕南園梧桐樹下飄拂的長衫,轉望向方孟敖:“說什麼了?”

方孟敖也在望着燕南園這條幽深的路,回道:“我想在這裡走一走。”

何其滄的眼前,樓下的院門處已經空無一人。

他慢慢轉身了,沒有去開燈,而是從身後書櫃裡摸出了一根蠟燭,一盒火柴。

火柴點亮了蠟燭,燭油滴在打字機旁,坐穩了蠟燭。

何其滄在打字機前坐下了,慢慢地敲起了鍵盤。

打字紙徐徐地吐了出來,一個個英文字母映入眼簾,中文意爲:

建議在本月二十號之前推行幣制改革

幣制改革期間,建議停戰,建議和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