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陳長武跳上了發糧處的高臺,低聲向方孟敖報告。

“敢開槍!”方孟敖身前就是嚴春明,眼一犀,乜向身後的工棚。

工棚內,一袋一袋麪粉形成了一個十字通道。

孫秘書果然提着槍站在十字通道正中,與方孟敖的眼神一碰!

方孟敖毅然轉過頭,對嚴春明:“請講吧,我保護你。”

接着便站到他身後,高大的身軀將嚴春明擋得嚴嚴實實。

“謝謝……”嚴春明面朝大坪,“同學們……”

這一聲本想喊得洪亮,卻透着沙啞。

大坪上的人卻出奇的安靜,配合地望着他,等着他。

嚴春明意識到了是自己的汗水從額間到鏡框一直流到了嘴裡,伸手從長衫間去掏手絹,卻摸到了那把槍!

嚴春明反而鎮靜了,小心地抽出手絹,擦了擦流到嘴邊的汗,接着喊道:“同學們!”

這一聲洪亮了。

嚴春明:“剛纔,我和大家一起背誦了朱先生的《荷塘月色》……有一種感覺,像是第一次讀這篇文章……其實,我和朱先生在西南聯大時就是朋友,自以爲很瞭解他。今天才發現,我們有時候對一個人,對一篇文章,白頭相交,倒背如流,也未必真正瞭解……”

說到這裡他又噎住了,滿臉的汗水或許還夾着淚水又流到了嘴邊。他只得又掏出手絹,還取下了眼鏡,揩了起來。

大坪上所有的人更加安靜了。

人羣中的樑經綸,也滿臉流汗了。

望着高臺上一前一後的嚴春明和方孟敖,他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孫秘書依然提着槍站在十字通道中間,也滿臉冒汗了。建豐同志給自己的指示是配合王蒲忱秘密逮捕共產黨。可徐鐵英擺着那麼多憲兵不用,命令自己當場向嚴春明開槍,意欲何爲?這一槍開與不開,黨國都已經亂了。

“徐鐵英叫你打嚴春明?”突然,曾可達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孫秘書一驚,沒有回頭,低聲道:“徐鐵英在工棚外。”

曾可達:“王站長把他叫開了。”

孫秘書這才慢慢回頭,跟曾可達碰了個眼神。

曾可達:“沒有建豐同志的指示,不許開槍。”

“徐鐵英已經請示了葉秀峰,黨通局要殺共產黨沒有理由不執行……”

“黨通局那邊有建豐同志。”說完,曾可達立刻感覺到自己的語氣過於嚴肅了,緩和了面容,“把槍給我,徐鐵英追問我來對付。”

孫秘書點了下頭,曾可達拿了他的槍。

嚴春明的聲音又從講臺上傳來,二人又望向了講臺。

嚴春明:“……就在前不久,朱先生的兒子拿着一張借條來找我。借條是朱先生寫的,同時送來的還有幾本宋版和明版的善本書,說是作爲借款的抵押,向我借一個月的工資,四十美元……”

說到這裡,嚴春明又將溼透了的手絹放回口袋。

這一次,樑經綸的目光定在了嚴春明右手所插的長衫處。

微微隆起,顯出一角槍柄——是那把槍!

樑經綸臉上的汗珠也定住了!

樑經綸沒有想到被自己鎖在保險櫃裡的槍竟然在嚴春明的口袋裡!百密一疏,他想起了善本室有兩套鑰匙!嚴春明接下來要幹什麼?無論面對共產黨北平總學委,還是面對鐵血救國會,自己都將無法交代了……

被定住的汗珠流動了,從樑經綸的臉上淌了下來。

還有另一雙眼眯成了一條線,也是一驚,是卡車旁人羣中的老劉,他也察覺到了嚴春明口袋裡有槍!

“該死!”老劉低哼了一句。

“還救不救……”他身旁一個弟兄低聲接問。

好幾雙眼都望向老劉。

老劉誰也不看,只望着糧袋上的嚴春明。

嚴春明接着說道:“……一個月四百大洋的教授爲什麼會向我這個一個月四十美元的教授借錢呢?大家知道,因爲我們燕大發的還是美元,而國民政府早將大洋改成了法幣。朱先生每月一千五百萬法幣,全買了糧食也不夠他一家人吃十天,剩下的日子就只能靠領美國的救濟糧了。可朱先生還是拒領了這些救命的糧食。那天,我把錢送過去,特地問了他,是不是有共產黨做他的工作。朱先生告訴我,他是個自由的人,可還是個中國人,那麼多中國人在捱餓,自己和家人如果每天吃着美國的救濟糧,就連中國人也不配做了。這跟共產黨沒有關係,跟任何黨派都沒有關係!”

羣情終於激奮了,大坪上不同的呼喊聲震四野:

“反飢餓!”

“反迫害!”

“朱先生不死!”

“不領救濟糧!”

大坪左邊的第四兵團特務營,大坪背後的警備司令部憲兵全都下意識地舉起了槍。

嚴春明高舉起左手,示意大坪上的師生安靜。

樑經綸立刻配合,轉過身去,高舉雙手示意大家安靜。

方孟敖望向端槍的軍隊,大聲喝道:“放下槍!等他說完!”

那些槍又默默地放下了。

大坪上的爆發復歸寂靜。

嚴春明側過身,突然對站在身後的方孟敖:“感謝方大隊長的保護,現在請你讓開一下。”

方孟敖往一旁讓開了一步。

嚴春明突然指向身後的工棚,大聲說道:“國民黨的長官們就在我的身後,我現在問你們,派這麼多軍隊包圍手無寸鐵的學生和老師,你們到底是來發糧,還是來抓人?你們總是有理由,只要民衆對你們的倒行逆施發出抗議,你們就安上一條共產黨的罪名。我剛纔轉告了朱先生的原話,他跟共產黨沒有任何關係。希望你們好好反思朱先生的死,不要把學生和民衆的義憤都視爲共產黨。如果這些學生、老師都是共產黨,你們今天還能拿着槍站在這裡嗎?!”

“戡亂救國的手令就是總統簽署的!”

——陳繼承的吼聲在高粱地邊的報話機裡震得徐鐵英耳鼓直響。

徐鐵英將報話機拿到了胸前,報話機裡的聲音依然在轟響:“共產黨都上臺了還不開槍?當場擊斃那個嚴春明,有跳出來的,見一個抓一個!敢暴力反抗,開槍!”

徐鐵英:“我建議陳副總司令親自前來壓陣。”

“開槍,抓人!我立刻過來!”

徐鐵英將報話機筒遞給了報務員,向工棚方向走去。

憲兵立刻開路,高粱稈被兩路湯姆遜衝鋒槍急速撥開,徐鐵英像踏在船頭衝開的浪溝裡。

嚴春明的聲音越來越近,徐鐵英的面前只有一排排倒下的高粱稈。

太陽光下,站在高臺上的嚴春明臉上那副厚厚的眼鏡片又朝向了滿坪師生。

嚴春明這時儼然一位慈愛的師長,聲調中滿帶深情:“我們都欽佩朱自清先生的骨氣,可真正理解朱先生,應該讀懂他對生活的讚美和眷戀。剛纔大家背誦他的《荷塘月色》,那是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同時,我們不應該忘記他的《背影》,那是偉大的父愛。同學們,朱先生不但是你們的導師,也像你們的父親。無論作爲導師,還是父親,他都希望你們走好人生的路。八年抗戰,我民族滿目瘡痍,內戰又打了近三年了……我們這個苦難深重的中國,總有一天要搞建設。未來中國能不能夠富強,希望在你們身上……”

這時,方孟敖又突然一閃,擋住了他的背影:“先生,你的話說得很好,可以下去了。”

方孟敖眼角的餘光早已捕捉到了身後走進工棚的徐鐵英!

嚴春明顯然也感覺到了背後的危險,對方孟敖:“國民黨內也不都是反動派,方大隊長,謝謝你的保護,請你們保護好這些學生和老師。”

他的手插進了長衫的口袋。

方孟敖已經攙住了他,準備將他送下高臺。

“有槍!抓住他!”一聲大喊從掩體右邊傳來!

接着,一個身影閃過青年航空服務隊!

——王蒲忱向高臺飛奔而來!

幾乎同時,掩體左邊通道另一個身影閃過青年航空服務隊,也向高臺飛奔而來。

——是老劉,一邊飛奔,一邊高喊:“民調會的,有情況報告方隊長。”

右邊通道,王蒲忱飛奔的身影。

左邊通道,老劉飛奔的身影。

兩個人幾乎同時跑到了中間的糧袋講臺。

只快一步,老劉躍上了講臺,直奔嚴春明,肩一靠,將嚴春明撞下了講臺!

轉過身時,他手裡已經拿着嚴春明的槍!

老劉這一連串動作真叫迅雷不及掩耳,王蒲忱只慢了一步,便沒上臺,趴在右側糧袋上,雙手握槍對準老劉:“你是共產黨,把槍放下!”

老劉看也不看王蒲忱,只對方孟敖大聲說道:“方大隊長,我是馬局長的人。我們馬局長被他們抓了,有人破壞發糧,請方大隊長去過問一下。”

說着,竟用手裡的槍頂住了方孟敖,貌似要挾!

所有的人都被這個人突然的舉動怔在那裡!

方孟敖不認識老劉,當然不知道他此刻一連串的舉動一是救嚴春明,二是掩護自己的身份,身一閃,一把抓住了老劉的槍。

兩隻手都如此有勁,老劉握着槍柄,方孟敖抓住槍身,那把槍被定住在臺上。

好些槍都舉起來了,瞄準了臺上的老劉。

“不許開槍,抓活的!”王蒲忱喊着已經躍上了糧袋。

槍還是響了!

王蒲忱愣在臺上,望向槍響處,是臺後的工棚。

接着又是兩響!

方孟敖睜大了眼,手慢慢鬆開了。

眼前這個人胸前的血涌了出來,手裡還緊緊握着那把槍,可身子已在慢慢倒下。

方孟敖猛地回頭,盯向身後的工棚。

曾可達手裡有槍。

幾個憲兵手裡有槍。

可這幾個人都在望着徐鐵英。

徐鐵英槍口一收,遞給了孫秘書:“把臺上那個共產黨擡下來!抓那個嚴春明!還有別的共黨,一個也不許放過!”

撂下這幾句命令,徐鐵英轉身向工棚外高粱地大步走去,同時將方孟敖、王蒲忱、曾可達三個人的目光也撂在那兒,一眼也不看。

大坪上人羣已經大亂。

樑經綸指揮着身邊的學生:“保護嚴教授,往後面走!”

嚴春明被學生架着,兀自不走,喊道:“眼鏡,我的眼鏡!”

——剛纔被老劉撞下臺來,嚴春明的眼鏡便掉了,聽見了槍響,卻沒看見老劉倒下。

樑經綸湊過頭來急速說道:“剛纔救你的人遇難了,趕緊走!”

嚴春明腦子裡轟的一聲,一片空白,僵在那裡。

樑經綸對架着嚴春明的學生:“走,送到何副校長那邊去!”

滿坪的師生有些在互相沖撞,有些挽起手臂組成短短的人牆,也不知道該保護誰,有人大聲叫着:“不要亂,往校園走!”

第四兵團特務營朝天鳴槍了!

警備司令部的憲兵朝天鳴槍了!

大坪後排,何其滄激動得發顫,大聲喊道:“不許開槍!”

可憐他的聲音只有身旁的女兒,還有謝木蘭和保護他的校工能聽見。

何孝鈺緊緊地扶住父親,眼睛仍然看着前方糧袋的高臺,滿臉淚水!

她看見好些憲兵已經擡着老劉同志的屍體往後面工棚跳了下去。

謝木蘭滿臉汗水踮起腳尖,她看見了樑經綸,看見了幾個學生架着嚴春明正往這邊擠來,大聲對何孝鈺說道:“你趕快送何伯伯回去,我去救人!”說完便闖進了混亂的人羣,向樑經綸他們擠了過去。

糧袋講臺上,方孟敖已經抽出了槍,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務隊隊員也都握着槍已經排在他的身後。

方孟敖:“陳長武、邵元剛!”

“到!”

方孟敖:“分別瞄準特務營和偵緝處,誰敢開槍就射擊誰!”

“不要開槍!”曾可達飛快地跳上了糧袋,靠近方孟敖,“徐鐵英剛纔打死的是共產黨城工部的頭。現在發生衝突會被送上軍事法庭!”

方孟敖只盯了他一眼,依舊下令:“分別瞄準!”

陳長武十個人十支卡賓槍對準了第四兵團特務營。

邵元剛十個人十支卡賓槍對準了警備司令部偵緝處。

二十人同時喝道:“放下槍!”

特務營和偵緝處竟然也都舉起槍對準了他們!

方孟敖的槍直指那個特務營長,槍口隔着距離也能看出正對他的眉心!

“方孟韋!” 人聲鼎沸,方孟敖的聲音依然如此響亮。

站在警察局方陣前的方孟韋舉起了槍,以示答應。

方孟敖:“帶你的隊伍去繳他們的械!”

“不許衝動!”曾可達舉槍朝天連續開了三槍,“所有的人都放下槍!凡開槍的全部送軍事法庭!”

曾可達聲嘶力竭穩住了局面,所有槍雖然沒有放下,但所有人都默在那裡。

曾可達大聲喊道:“王站長!”

“在!”

曾可達循聲找去,卻看不見王蒲忱,只得大聲說道:“找徐鐵英,叫他過來,下令軍隊不許衝突!”

老劉已被擺在高粱地裡,胸口大片血漬,身邊蹲着王蒲忱,站着徐鐵英,四周圍着好些憲兵還有北平軍統站的人。

王蒲忱站起來,從口袋裡掏出煙和火柴:“這個人就是經國局長點名要抓的共產黨‘紅旗老五’。徐主任,這幾槍你向經國局長和毛局長去解釋。”

徐鐵英:“我會向葉局長還有陳部長報告,陳副總司令也會向總統報告。”

王蒲忱把剛掏出的一包煙和一盒火柴都扔了:“好。曾督察在等我們呢,走吧。”一把抓住徐鐵英的手臂便向工棚講臺方向走去。

徐鐵英還沒來得及掙脫,只覺自己被他挽着的整條手臂全都麻了,沒有了知覺。

王蒲忱五根又細又長的手指此時竟像五根扣釘,釘在徐鐵英的手臂上!

王蒲忱扣着徐鐵英大步走進工棚:“行動組執行第二套計劃,務必抓住那個嚴春明!”

落地玻璃窗前陽臺上,方步亭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眼望着窗外一片空白,背後的謝培東也竟然只聽電話,沒有聲音。

大辦公桌前,聽着電話的謝培東已經臉色大變,怔在那裡。

鏡春園北屋內,張月印對着話筒,竭力鎮定自己的情緒:“已經確認,中了三槍,好像是爲了救燕大那個嚴教授。不能再死人了。請方行長立刻給李宗仁副總統打電話,讓他們派人去保護現場。目前只有方行長和何副校長可能阻止流血……”

放下話筒,張月印的眼中閃着淚星。

“誰的電話?是不是死人了?”方步亭聽見謝培東擱了話筒。

謝培東:“北平警察局的人從發糧現場打來的。徐鐵英開槍了,孟敖、孟韋都有危險……”

方步亭倏地站起來:“木蘭和孝鈺呢?她們在不在現場?”

謝培東:“在,還有何副校長。”

“撥李宇清副官長!”方步亭失聲叫道,大步向辦公桌走來。

——方步亭的思路竟然和張月印一樣!

“是李副總統行轅嗎?”謝培東問道。

“是。趕快打!”

謝培東立刻撥號。

程小云被方步亭失態的聲音引來了,站在辦公室門外,緊張地望着方步亭。

這間辦公室,程小云是不能來的,今天卻犯禁來了,但依然沒敢走進大門。

方步亭望着她,蒼涼地搖了搖頭,沒有叫她離開,也沒有叫她進來。

電話撥通了。

謝培東:“請問是李宇清副官長嗎?這裡是中央銀行北平分行,我們方行長有緊要情況,請稍等……”

方步亭已經一把抓過了電話。

清華、燕大接合部臨時發糧處大坪。

糧食已經是一粒也發不下去了。

關鍵是前來領糧的各院校學生代表,還有老師也都走不出去了。

秘密逮捕演變成了現場抓人,四面都被軍隊圍住了。

警備司令部的憲兵、第四兵團的特務營奉命必須抓住嚴春明,包括所有掩護他的人,已經堵住了大坪後的出口和左側。

方孟韋指揮的北平警察局不能抓人,也不敢真跟警備司令部和第四兵團動武放人,只能原地站在那裡,這便將大坪右側堵住了。

青年軍那個營的任務是保護曾可達和方孟敖大隊,李營長帶着三個班圍在糧袋講臺的三面,其他的人都嚴陣待在工棚兩側和後面的高粱地裡。

最不可能站在一起的四個人現在全都站在了講臺上,曾可達、徐鐵英、王蒲忱,還有方孟敖。

他們的後面便是那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務隊隊員。

嚴春明突然上臺演講,老劉突然被打死,完全打亂了曾可達和王蒲忱原來的行動計劃。現在,四雙眼睛都在望向一處,那個嚴春明被一羣學生護在大坪中央,更可怕的是樑經綸和謝木蘭就在嚴春明身邊!

時間在這一刻凝固了,彷彿默片,彩色在褪去,變成了一幕幕黑白:

——曾可達兩眼虛望前方的照片。

——徐鐵英兩眼露着兇光的照片。

——王蒲忱斜眼望着左下方的照片。

——方孟敖兩眼望向天空的照片。

——大坪上所有師生沉默不屈的全景照片!

——大坪後排何其滄憤怒、何孝鈺緊挽父親的照片!

何其滄黑白的面容和身影有了色彩,倏地發出了大聲的責問:“你們誰是最高長官?!”

講臺上那四個人的照片都還原了現場的情景,四個人都望向了何其滄,沒有一個人能夠回答他的責問。

“讓我過去!”何其滄便要從大坪走向講臺。

“不要過去!”何孝鈺緊緊地挽着父親,“沒有用的。”

燕大教務處的人也都緊緊地靠住了他。

一向身體孱弱的何其滄猛地甩開了女兒的手,向人羣走去。

大坪上的學生開始讓路。

幾個憲兵衝過來,列成一排,槍口擋住了何其滄。

講臺上的方孟敖槍一閃,頂在了身邊徐鐵英的太陽穴上:“叫他們讓開!”

徐鐵英如此鎮定,大聲說道:“擋住他,不許傷害!”

那排憲兵人牆,無數個黑洞洞的槍口,使何其滄半步也不能前行了!

方孟敖頂在徐鐵英的太陽穴上的手槍的扳機在慢慢向後扣動!

曾可達的手輕輕伸過來,輕輕托住方孟敖手中的槍:“槍一響,何副校長他們都有生命危險……放下吧。”

方孟敖的槍硬生生地離開了徐鐵英的腦袋。

大坪上不知哪幾個學生帶頭唱響了激憤的歌聲:

團結就是力量

接着,更多的人加入了合唱:

團結就是力量

接着,所有的學生都唱了起來:

那力量是鐵

那力量是鋼

比鐵還硬,比鋼還強

有些老師顯然不會唱這首歌,開始還不知所措,這時也跟着唱了起來:

向着法西斯蒂開火

讓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向着太陽

向着自由

向着新中國發出萬丈光芒

團結就是力量……

歌聲開始重複,大坪上的學生在歌聲中向嚴春明、樑經綸和謝木蘭他們聚攏,將他們層層圍在中央。

還有一些學生向何其滄、何孝鈺聚攏,唱着歌擋住那排憲兵的槍。

何孝鈺陪着父親一直在默對身前的槍口,突然發現父親的嘴動了,老人家跟着旋律也唱了起來。

何孝鈺的眼淚止不住又涌了出來,緊緊地挽着父親,看着他唱。

驟然,通往大坪的公路上槍聲大作,蓋住了大坪上的歌聲!

車隊出現了,不知有多少輛,全是警備司令部的憲兵,一齊朝天放槍!

陳繼承來了!

高粱稈紛紛倒伏,高粱叢中的曾可達渾身是汗,豕突般衝向那臺收發報機。

他身後大坪那邊槍聲、抓人聲已響成一片。

王副官望着他,立刻握住了發報機鍵。

曾可達竭力鎮定,對王副官大聲說道:“建豐同志!”

王副官飛快地敲擊機鍵。

曾可達:“陳繼承發難,樑經綸被抓,方大隊被圍,衝突在即,局面失控。曾可達。”

話音落了,機鍵也停了,王副官望着曾可達。

曾可達卻死死地盯着那臺收發報機。

槍聲、抓人聲,他已經完全聽不見了,腦子一片空白,眼前一片空白,只有那臺收發報機越來越大。

匪夷所思,南京的回電到了!

王副官手中的鉛筆已在飛快地記錄密碼,曾可達眼中那支鉛筆卻如此緩慢!

王副官緩慢的身影在曾可達眼中倏地快了,但見他拿着密碼站了起來,念道:“不許衝突,控制方大隊撤圍,立刻參加華北‘剿總’會議。建豐!”

王副官話音剛落,曾可達已經猛地轉身,狼奔般衝進了高粱叢中!

北平華北“剿總”會議室召開的緊急會議,註定要在劍拔弩張中一決高下了!

會場內,還是那個主席臺,還是那張鋪着白布的長條桌,桌前還是那三把高靠背椅子。

會場外,卻是一片軍隊的跑步聲、口令聲、列隊聲。

整個會場都被北平警備總司令部的憲兵圍了。

陳繼承率先走進會場大門。

守門的憲兵連長和四個憲兵同時敬禮。

跟着進來的徐鐵英立刻被憲兵連長攔住了:“長官,請把槍交出來。”

徐鐵英立刻把槍交給他,走了進去。

接着進來的是王蒲忱,看也沒看那個憲兵連長,像遞一支菸,把槍遞了,步速依然。

再進來的就是曾可達和方孟敖了。

看着這兩個人,憲兵連長攔他們時有些緊張:“長官……”

曾可達最擔心的卻是方孟敖,回頭看着他,拿出槍先遞了,依然站在那裡等方孟敖交出槍。

方孟敖也拿出了槍,憲兵連長剛要接,令曾可達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方孟敖舉起槍,對着天花板,一聲槍響,整個會場槍聲轟鳴!

華北“剿總”會議室外大院。

李宗仁那輛別克車旁,剛攙着父親下車的何孝鈺臉色立刻白了。

何其滄的臉色也立刻變了。

從後面車裡下來的方步亭、謝培東正朝何其滄這輛車走來,都倏地停住了腳步,望着槍聲傳來的會場大樓,驚呆了!

會場內。

陳繼承回頭驚愕的目光!

徐鐵英回頭驚愕的目光!

王蒲忱回頭驚愕的目光!

曾可達腦子已經一片空白,閉着眼愣在那裡。憲兵連長和四個憲兵的槍口都指着方孟敖,槍聲再響,建豐同志的一切部署、自己的一切努力也許就此結束了。

“第一槍了!”是方孟敖的聲音。

接着,曾可達被緊接着的槍聲驚開了眼。

方孟敖對着天花板竟又連續開了五槍!

天花板上出現六個好大的彈孔!

何孝鈺、謝培東不能進會場,站在大樹下車輛旁,驚急的目光全都在前面兩個老人驚急的腳步上。

方步亭此刻攙着何其滄居然能走得如此之快!

還有兩個大步走在前面的人,一個是李宗仁的副官長李宇清,一個是傅作義的秘書長王克俊。

憲兵連長和四個憲兵的槍口依然對着方孟敖,憲兵連長在等陳繼承的命令。

陳繼承站在主席臺下,死死地盯着方孟敖。

方孟敖把槍慢慢插進了槍套:“六發子彈都打完了,還要交嗎?”大步向會場最後一排座椅正中走去。

陳繼承的目光倏地轉望向了曾可達。

曾可達還站在原地,也望着他。

陳繼承:“請曾督察立刻報告你們經國局長,這個人該怎麼處理!”

曾可達:“是開了會報告,還是我們退會,現在去報告?”

陳繼承氣得牙一咬:“不用你們報告了,開會!開完會我直接報告總統!”轉身登上了主席臺,走到最中間那把椅子前筆直地坐下。

臺下,方孟敖也已走到最後一排正中間的座位前,倏地坐下,正對着主席臺上的陳繼承,偏又不看他的臉,只看他頭上的帽子。

其他三個人終於緩過神來了,槍聲還在會場縈繞,一個個都陰沉着臉,胡亂在最後兩排靠邊的位置坐了下來。

“敬禮!”門口憲兵連長一聲口令打破了沉寂。

陳繼承本還鐵青着臉,跟着目光不對了。

說好的是李宇清、王克俊配合自己開會,怎麼把何其滄、方步亭也帶來了?

李宇清第一個進來,掃了一遍會場,發現所有的人頭都在,提起的那口氣鬆下來,轉臉對何其滄和方步亭:“二位先生請到前面就座……”

何其滄、方步亭沒有接言,也沒有動步,兩雙目光同時望向坐在最後一排的方孟敖。

方孟敖慢慢站起來,慢慢轉過去,全身朝向他們。

這是告訴他們,自己安然無恙。

何其滄先是向方孟敖輕點了一下頭,接着乜向還緊緊抓着自己手臂的方步亭。

方步亭看到學長的眼神,才察覺自己很是失態,慢慢鬆了挽着何其滄的手,攥住兩手心的汗,恢復了以往的端嚴。

“走!”何其滄點着柺杖篤篤有聲地往前走去,方步亭踏步跟去時,看到了兒子十年來最親近的目光!

李宇清、王克俊兩個中將倒跟在後面了。

曾可達、王蒲忱還有徐鐵英都唰地站起來。

會場大門被四個憲兵關上了。

華北“剿總”會議室外,一級一級的漢白玉階梯直到大門,兩邊都站着憲兵。

何孝鈺站在大樹下汽車旁望着漸漸走近會場的謝培東。

“站住。”謝培東還沒走到階梯旁就被另一個憲兵連長攔住了。

謝培東先遞過一張名片。

那個連長識字,看了後遞還給謝培東:“北平分行的襄理?”

謝培東點了下頭。

那個連長:“大樹下陰涼,在那裡等你們行長吧。”

謝培東沒走,將手裡的公文包雙手遞了過去:“我們行長的公文包,煩請送進去。”

那個連長看了看,覺得應該送,便去接。

謝培東卻沒鬆手,那連長的臉剛拉下來,便看到了公文包底下露出一截的十元美鈔。

那連長望向謝培東。

謝培東低聲問道:“剛纔聽到槍響,沒有傷到人吧?”

那個連長連公文包帶美鈔都接住了:“打的空槍,沒人受傷。放心,等着去吧。”

“多謝。”

謝培東轉身走向望着自己的何孝鈺。

那個連長快步登上了石階,接着輕輕叩門。

謝培東猛一回頭,望向慢慢打開的會場大門。

會場大門在西山軍統秘密監獄變成了兩扇大鐵門,飛快地向兩邊推開。

保密局北平站行動組那輛中吉普率先衝了進來。

十輪大卡車上一片憲兵的鋼盔涌了進來。

警燈,警笛,囚車開了進來!

第一輛是標準的美國囚車。

座分兩排,押送者和被押送者同排夾坐,既便於看押,還講了人權,據說是美國配合民國立憲的援助。

左邊一排第一個便是夾在兩個憲兵中間的嚴春明,戴着手銬。

接下來是樑經綸,沒有戴手銬。

隔着一個憲兵,竟是中正學社的那個歐陽同學,沒有戴手銬。

再隔着一個憲兵,是中正學社另一個特務學生,沒有戴手銬。

右邊一排是幾大名校的學聯代表,都被憲兵夾坐着。

北大的學聯學生代表,沒有戴手銬。

清華的學聯學生代表,沒有戴手銬。

北師大的學聯學生代表,沒有戴手銬。

最後一個竟是謝木蘭!

她被當作燕大的學聯代表抓了,看着同車這些人,激動興奮異常。

只是看向樑經綸時她有些失落。

他一直閉着眼,而且臉色不好,一路上也沒用眼神鼓舞一下大家。

車一晃,停住了。

“下車!”

謝木蘭搶先站起,望向樑經綸。

只可惜囚車後門一片刺目的日光射了進來。

華北“剿總”會議室臺下第一排正中,何其滄、方步亭一直挺立,不肯落座。

李宇清和王克俊便只能陪着何其滄、方步亭站在主席臺下。

方孟敖、曾可達、王蒲忱,包括徐鐵英也全都站在自己座前。

陳繼承一個人高高站在主席臺上,尷尬可知。他卻依然一動不動,冷眼看着臺下。

李宇清見陳繼承這般冷場,便也不看他了,望向何其滄:“何先生,您是國府的顧問,對政府有何建言,請說。”

“我不是什麼國府顧問。”何其滄一開言便激動起來,“我是燕京大學的副校長。你們抓了我的學生,抓了我的教授,還來叫我建言?”

李宇清還是不看陳繼承,卻望向王克俊:“抓人的事傅總司令知道嗎?”

王克俊回答得十分繞口:“我也不知道傅總司令知道不知道,陳副總司令是否報告過傅總司令,陳副總司令應該知道。”

李宇清不再周旋了,唰地從公文包裡抽出一紙國府公文:“李副總統訓令!”

所有目光都投向了李宇清和他手上那紙訓令!

隔着訓令,傳來了李宗仁的廣西口音:

傅總司令作義,陳副總司令繼承臺鑒:本人爲中華民國當選之副總統,身在北平,直轄冀平津軍政要務,何以本人所下達之命令華北‘剿總’置若罔聞?事後亦不予解釋,不予報告?是爾等認爲中華民國憲法形同廢紙,抑或認爲本人所當選之副總統形同虛設?果真如此,本人即向議會辭職。望明白告示!

李宗仁,民國三十七年八月十二日。

西山軍統秘密監獄大門,警備司令部的憲兵和保密局的特務站成兩排,中間形成一條通往西邊監獄的通道。

謝木蘭最先下來卻走在最後,樑經綸還有那個嚴教授偏偏被押着走在最前面,身後的囚車裡又押下來好些學生,她只好跟在北師大那個學聯代表後面。

“啪啪”兩下清脆的響聲,通道兩旁的憲兵和特務都露出驚愕的目光望向大門。

隊伍停住了,所有人都轉頭望去。

又是“啪啪”兩聲,方孟韋抽第二個攔他的憲兵了。

“我就是偵緝處的副處長,攔我?”方孟韋再大步走進來時,守護大門的憲兵都讓開了。

第四兵團特務營長、北平警備總司令部憲兵營長也都不敢攔他,孫秘書迎了過去:“方副局長……”

方孟韋站住了,望向他:“不甄別了,就這樣全關進去?”

孫秘書:“甄別也需要問話登記,真不是共產黨才能夠取保候審。這個程序方副局長懂的。”

方孟韋:“我問話,我取保候審行不行?”

“方副局長要取保誰?”

輕輕的一句明知故問,方孟韋差一點兒就想拔腿離去,一扭頭望向了天空,刺目的日光射來。

在發糧現場他就看到謝木蘭因緊挽着樑經綸,和嚴春明一起被陳繼承的憲兵團抓了。現在又看到她站在那裡一直望着那個樑經綸。心如死灰間突然想起了自己和父親一起多次讀過的清代顧貞觀爲救友人的那首詞,想起了詞中那句揪心的話,“盼烏頭馬角終相救”。

太陽光直射方孟韋眼中的淚光!

孫秘書在靜靜地等方孟韋說出謝木蘭的名字,見他這般情態,所有人又都等在那裡,不能再沉默了,望向最前面的北平站行動組長:“你過來!”

行動組長從押人的最前面快步跑過來。

孫秘書:“方副局長要親自問一個人,你叫出來。”

“是。”行動組長望向方孟韋,等他說出名字。

孫秘書:“不要問了,中間那個女同學,燕大的,叫謝木蘭。”

“好。”行動組長便不再問,沿着被押的人快步走了過去。

華北“剿總”會議室外的這株大樹,據說朱棣遷都時就栽了,好幾百年,經歷了幾場大火,旁邊的殿宇燒了又蓋,蓋了又燒,直到袁世凱當民國總統改建了這座會堂,它依然濃蔭覆地。

憲兵全站在遠處,只謝培東和何孝鈺坐在圍樹的石砌上,沉默得樹上的蟬都以爲樹下無人,大聲聒噪。

“老劉同志,那麼大的領導,就這樣死了,組織上事先知道不知道?”

何孝鈺輕聲一問,樹上的蟬聲立刻停了,一片沉寂。

謝培東慢慢轉過頭去。

何孝鈺眼中有淚。

謝培東只望着她,沒有回答。

“不好回答,我就不問了。”

“組織上都知道。” 謝培東望向會場門口的憲兵,低聲答道。

那個憲兵連長也在望着他們。

何孝鈺依然望着謝培東的背影:“木蘭,還有嚴春明、樑經綸那麼多同志和學生被抓了,組織上準備怎麼營救?”

謝培東沒有回頭,只輕輕握住了何孝鈺的手:“現在,我和你就是組織。”

西山軍統秘密監獄大門院內,方孟韋叫住了刻意迴避的孫秘書:“不用走開,我和我表妹說的話你都能聽。”

孫秘書停住了腳步,依然站在離方孟韋和謝木蘭幾步遠的地方,又望了望滿大院那麼多等着的人:“請你們快點兒說。”

方孟韋這才望向了謝木蘭:“你認識那個嚴春明嗎?”

謝木蘭避開了他的目光:“他是我們燕大的圖書館主任,我當然認識。”

方孟韋:“樑經綸教授是你的授課老師,也是何伯伯的助手,因此你才和他一起護着那個嚴春明離開,是嗎?”

謝木蘭又沉默了片刻,答道:“是的。”

“孫秘書。”方孟韋的目光轉向了孫秘書,“請你過來。”

孫秘書只好走過來。

方孟韋:“我的話問完了,你也聽見了。我現在取保我的表妹,你應該沒有意見吧?”

“當然沒有。”孫秘書轉對執行組長,“把那些人都押進去,拿一張取保單來。”

“是。”

“不用了。”謝木蘭立刻叫住了那個執行組長,不看孫秘書,竟也不看方孟韋,說道,“我的老師、我的同學在哪裡我就在哪裡。”說着徑直向被押的隊伍走去。

孫秘書望向方孟韋:“方副局長……”

方孟韋猛地一轉身,一個人大步向院門走去。

孫秘書對執行組長:“都押進去吧。”

執行組長大聲喊道:“都押進去,分男女收監!”

華北“剿總”會議室內,何其滄、方步亭都坐下了。

後排的曾可達、王蒲忱、徐鐵英,還有方孟敖也都散在各自的位子坐下了。

李宇清和王克俊,還有陳繼承,卻都在主席臺的桌前站着。

李宇清和王克俊同時在看另一張手令。

那張手令上三個墨亮的黑字赫然——蔣中正!

一個他們十分熟悉的聲音從那張手令上響了起來:“凡我黃埔同學忘記了黃埔精神,就不是我的學生……望陳繼承將我的手令轉李宇清、王克俊同閱……”

李宇清、王克俊目光一碰,望向了陳繼承。

陳繼承還是那副面孔,目詢着二人。

李宇清將手令遞還給陳繼承。

陳繼承:“請坐吧。”

李宇清在左邊的座位上坐下了。

王克俊從中間陳繼承的椅子背後繞了過去,在右邊的座位上默默地坐下了。

“你先說幾句?”陳繼承貌似徵求意見,已將麥克風擺到了李宇清面前。

臺下的目光都已感覺到了李宇清的尷尬,都望向他。

李宇清毫不掩飾尷尬,嘴跟麥克風保持一定距離:“剛纔我傳達了李宗仁副總統的訓令,陳副總司令又給我們看了蔣總統的手令。根據中華民國憲法,總統是國家元首,任何政令、軍令與元首的意見相左,均以元首的意見爲最後之意見。請陳副總司令傳達元首的手令吧。”

輕輕拿起麥克風,輕輕擺回陳繼承面前。

臺下的目光各透着各的專注,等着陳繼承站立,然後跟着站立。

只有方孟敖,剛纔還望着李宇清,現在卻靠向了椅背,而且閉上了眼睛。

陳繼承眼中的精光射了過來:“方孟敖!”

衆人的目光都望向了方孟敖。

就連坐在第一排的何其滄、方步亭也不禁回頭望向他。

“到!”方孟敖這一聲比陳繼承麥克風中的音量還大,同時倏地站起,標準的美式軍人站姿,挺拔得勝過了國軍的儀仗隊!

一雙雙不同神情的目光看向他。

只有何其滄,轉過頭向方步亭一瞥,嘴角笑了。

方步亭跟着苦笑了一下,轉過了頭。

“國家已進入憲政時期。”陳繼承聲音大了。

李宇清、王克俊率先站起來。

徐鐵英、曾可達和王蒲忱立刻站起來。

只有何其滄、方步亭依然坐着。

還有臺上的陳繼承並沒有站起來,他有意沉默了兩秒鐘:“在美國、在英國,在所有憲政國家,都是總統站着講話,大家坐着聽。今後希望大家改掉訓政時期的壞習慣,不要傳達一下副總統的訓令都站着聽……”

李宇清帶頭坐下了,王克俊坐下了。

臺下的人跟着坐下時,陳繼承對着麥克風的聲音更大了:“方孟敖!你站得很標準,像個軍人。站着,我有話問你!”

“是!”方孟敖依然標準地站着,直視陳繼承的眼。

“上臺演講的那個嚴春明是共產黨北平學委的負責人,你知不知道?”陳繼承第一問便直指要害,而且掃了一眼何其滄,又掃向了坐在後排的曾可達。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這次是何其滄閉上眼了,而且眉頭也鎖了起來。

曾可達卻只能筆直地坐着,他不知道方孟敖會怎樣回答。

“請問陳副總司令。”方孟敖回答了,卻是反問,“你是希望我說知道,還是希望我說不知道?”

何其滄的眼又睜開了,而且乜向了方步亭,毫不掩飾眼神中的那份賞識和快意。

方步亭沒有看學長,連嘴角上那一絲苦笑也沒有了。

陳繼承的目光籠罩着全場,當然看見了各種反應,倏地拿起麥克風湊到嘴邊,直問曾可達:“曾督察,我現在是奉總統的手令問話。方孟敖是你們國防部預備幹部局調查組的。你說,是希望我在這裡問他,還是希望我把他帶出去問話?”

曾可達慢慢站起來,答道:“請問陳副總司令,總統手令是問我們國防部預備幹部局調查組,還是問方大隊長?請陳副總司令出示手令,我們服從。”

蔣介石的手令上當然沒有這麼具體的指示,陳繼承“挾天子以令諸侯”這一招在李宇清、王克俊兩個黃埔學生面前管用,在曾可達和方孟敖面前卻直接碰了回來。

“想看手令?”陳繼承依然拿着麥克風,剋制着惱怒,各望了一眼李宇清和王克俊,“總統手令二位都看過了,你們覺得曾督察有這個資格嗎?”

王克俊是華北“剿總”的秘書長,陳繼承怎麼說也還是他的副長官,不宜說是,也不能說不是,只好搖了下頭。

李宇清代表李宗仁來宣讀訓令已經間接地得罪了“校長”,這回不得不表態了,望向了曾可達:“總統的手令是給我們這一級看的。曾督察,請你們配合陳副總司令的問話。如果不好回答,可以先請示你們的經國局長。”

前兩句話還讓陳繼承長氣,最後一句又立刻將陳繼承的臉拉下來了。

曾可達立刻接言:“是!我請求電話請示經國局長!”

“我也有個電話要打,請王站長跟我一起去打。”徐鐵英站起來,“抓捕的那些共產黨必須立刻審問。以免我們在這邊扯皮,他們在那邊串供。”

“那就都去打電話!”陳繼承將麥克風往主席臺桌上重重地一放。

麥克風被他擱得發出一聲尖厲的嘯叫,陳繼承鐵青着臉等嘯聲過去,吼道:“會開不下去就先不開了。立刻嚴審那個嚴春明,還有那個樑經綸,供出同黨再開!”

徐鐵英立刻離開座位向外走去,王蒲忱只好跟着他向外走去。

曾可達也沉着臉離座,向會場門走去。

會場裡,剩下了臺上三個人,陳繼承、李宇清、王克俊;臺下三個人,何其滄、方步亭,還有挺立在後排的方孟敖。

緊接着,何其滄倏地站起來,柺杖杵地有聲,也向會場門走去。

方步亭也站了起來,卻不知道是跟着走出去好,還是要留下來。就這一瞬間他的目光又與後排大兒子的目光一碰。

“何副校長!”李宇清的聲音從臺上傳來。

何其滄站住了,慢慢回頭望向了他。

李宇清立刻從公文包裡掏出一份文件擺在陳繼承面前,低聲說道:“南京國府會議剛發來的急件,你看一下。”

接着,李宇清望向何其滄:“何副校長還有方行長是南京特邀的會議代表,下面還有重要議題要聽你們的意見……”

“你們都下令審我們燕大的教授了,我這個副校長還能參加你們的會議嗎?” 何其滄瞟向正在看文件的陳繼承。

陳繼承只望着面前那份青天白日徽章急件:

中華民國總統府第一百四十八號令

緊急成立美國援助合理配給委員會決議

李宇清也望向了陳繼承,見他的目光已經看見了文件的名單:

主任 翁文灝

副主任 王雲五 顧維鈞 俞鴻鈞 何其滄……

陳繼承的目光定在了“何其滄”三個字上!

看到下面另外一個名字時,陳繼承的臉色更難看了。

委員……方步亭……

李宇清看到了陳繼承糾結的神情,這才轉對何其滄,接着說道:“何副校長要保的人如果不是共產黨,開完會我們當然會考慮釋放。”

何其滄目光轉向了方步亭:“你是國民政府的公職人員,你留下來開會。”說到這裡又轉望向李宇清,“請李副官長轉告李宗仁副總統,我現在宣佈辭去你們什麼國民政府的經濟顧問,回去我還會向司徒雷登辭職。燕京大學是他辦的,燕大的師生由他來保!”說完又走。

“何副校長!”李宇清急了,快步下臺,追上了何其滄,“請您稍候。”說到這裡轉向大門方向,“來人!”

大門本就沒關,憲兵連長立刻進來了,敬禮立定。

李宇清大聲下令:“立刻去通知徐局長和王站長,抓的人暫不審問,一切等會議決定!”

“是!”那個連長敬禮後轉身飛奔出去。

李宇清這才又輕聲對何其滄說道:“請何副校長回座吧。”

何其滄慢慢轉過身來,瞥了一眼臺上的陳繼承,見他默站在那裡,又問李宇清:“你下的命令管用?”

李宇清攙着他:“會議是南京指示召開的,我們這裡沒有誰能下命令。”

何其滄讓他攙着往回走,誰也不看,卻突然舉起柺杖指向方孟敖:“開個會站着幹什麼?坐下嘛。”

“是!”方孟敖向他敬了個漂亮的軍禮,筆直地坐下了。

何其滄被李宇清送回座前,方步亭也伸手來攙他。

何其滄抖掉他的手:“我不比你老。我告訴你,這個會開完,如果我的師生、你的外甥女還沒有放出來,勸你也辭掉那個行長,我們回老家教中學去。”

方步亭:“好,回老家種田都行。”

六十米的囚牢通道,兩邊的囚房關滿了人,竟比空着的時候更幽靜,也顯得縱深更長。

大鐵門外今天除了北平站的人,還站着警備司令部的憲兵。

鐵門右邊的值班室裡,只有孫秘書接聽電話時偶爾回答“嗯”“是”的輕聲傳來。

孫秘書走出來:“囚房鑰匙給我,開門。”

執行組長立刻將一大串鑰匙先遞給了孫秘書,接着極輕地開了鐵門上的大鎖,又極輕地推出一個人可以進去的位置。

孫秘書拿着那一大串鑰匙,緩緩地進了鐵門,緩緩地向縱深的通道走去。

囚牢盡頭的囚室裡,樑經綸坐在不到一尺高的囚牀上靜靜地望着走進來的孫秘書。

孫秘書徑直過來了,而且竟然挨着自己坐下了。

樑經綸不能再看他了,只靜靜地等着。

孫秘書說話了,聲音極低:“抓來的人除了嚴春明還有誰知道你是共產黨?”

樑經綸沉默了片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孫秘書:“我的意思是審訊的時候有誰會供出你是共產黨。”

樑經綸不再回答了。

孫秘書:“建豐同志指示,‘孔雀東南飛’計劃不能被破壞,焦仲卿、劉蘭芝必須要保護。”

樑經綸倏地望向孫秘書!

孫秘書反而不看他了:“一旦有共產黨明確指認你是共產黨,陳繼承、徐鐵英他們就會把事情攪砸,即將推行的幣制改革也會因你受阻。你必須告訴我,關在這裡的人哪些知道你的共產黨身份。”

樑經綸這才真明白了,眼前這個孫秘書也是鐵血救國會的人,沒有溫暖,沉默中心底反而涌出一股極冷的寒氣。

孫秘書側轉身望向他:“你很難,我也很難。我現在只有一個任務,執行建豐同志指示,保護你。”

“保護我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審訊那些人。”樑經綸深嘆了一口氣,接着說道,“如果要審訊,就審訊一個人,嚴春明。這一天來他的行動很反常,我不知道是不是北平城工部察覺了我的真實身份。如果是,接下來我只能退出‘孔雀東南飛’計劃。”

“我立刻去審問嚴春明。”孫秘書站起來,“共產黨北平城工部是否懷疑你,我能從嚴春明的態度中做出判斷。問你最後一個問題,謝木蘭是不是共產黨?”

樑經綸:“不是。”

孫秘書:“那就不要緊了。把共產黨北平總學委昨晚那封信的內容原文背誦給我聽。”

“好。”樑經綸也站了起來,開始一字一句低聲背誦,“‘樑經綸同志,嚴春明同志公然違反組織決定,擅自返校,並攜有手槍……’”

孫秘書虛虛地望着牆,樑經綸背誦的話彷彿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出現在牆上!

華北“剿總”會議室。

“好!”陳繼承又把麥克風拿起來,對在嘴邊,噪音很大,“那就開了會把事情弄清楚報南京,再決定放誰不放誰!”

目光籠罩處,曾可達、王蒲忱、徐鐵英已經在原來的座位上了。

陳繼承:“先說,爲什麼要讓共產黨上臺演講?還有,那個共產黨北平城工部的頭兒劉初五是怎麼混進我們發糧隊伍的?不要把事都推給馬漢山,馬漢山背後有誰在暗中策劃?這個必須說清楚!”

臺上臺下一片沉寂。

陳繼承盯向曾可達:“電話打了?”

曾可達:“打了。”

陳繼承:“經國局長怎麼說?”

曾可達:“經國局長說半小時後他再打電話來。”

陳繼承:“那就先回答我剛纔提的問題。從共產黨燕大那個嚴春明說起。”

此時的嚴春明坐在一尺高的囚牀上擡頭望去。

——面前這個人雖然站得很近,可摔碎了眼鏡,一千多度的近視,能見到的還是一團模糊。

“上級命令你去解放區,爲什麼違抗命令,擅自回校?”眼前這個人聲調不高,十分陌生,問話卻單刀直入。

嚴春明:“我不明白你說的話。”

孫秘書:“劉初五同志昨晚還在盡最後努力叫你離開。這話你不會說不明白吧?”

嚴春明慢慢站了起來,想貼上去,竭力看清眼前這個人的形象。

“請坐下吧。”孫秘書的聲調雖依然很低,卻露出了嚴厲,“看清了,你也不認識我。”

嚴春明又坐了回去。

孫秘書:“老劉同志已經爲你犧牲了。你說,還要多少人爲你的錯誤犧牲?”

嚴春明極力冷靜,答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我就說幾句你明白的意思吧。”孫秘書接着一個字一個字地開始背誦北平總學委那封信,“樑經綸同志,嚴春明同志公然違反組織決定,擅自返校,並攜有手槍。我們認爲這是極端個人英雄主義作祟,嚴重違背了中央‘七六指示’精神。特指示你代理燕大學委負責工作,穩定學聯,避免任何無謂犧牲。見文即向嚴春明同志出示,命他交出槍支,控制他的行動,保證他的安全。城工部總學委。”

囚室裡本就寂靜,這時更是安靜得連心跳都能聽見了。

嚴春明沉默了不知多久,終於吐言了:“我接受任何處分。”

孫秘書倏地蹲了下來,緊盯着嚴春明:“現在還談處分,不是太晚了嗎?”

嚴春明:“那叫我談什麼?”

孫秘書:“談談你對總學委這個決定的看法。”

嚴春明:“我沒有看法,我只能服從。”

“服從誰?是服從總學委,還是服從樑經綸?”孫秘書這次問話極快,提到樑經綸有意不稱“同志”!

嚴春明又沉默了,望向了別處,眼前和心裡都是一片模糊。

嚴春明正是因爲組織上告訴了他樑經綸鐵血救國會的身份,才毅然返校,想竭力彌補自己發展樑經綸入黨的錯誤。眼前這個人對一切如此瞭解,到底是黨內的同志,還是樑經綸在鐵血救國會的同黨?無論哪種可能,自己都不能暴露組織已經知道樑經綸真實身份的秘密。

真正的考驗已經開始了,就是怎麼回話。嚴春明慢慢答道:“我是燕大學委的負責人,我不能在危險的時候離開我的崗位,而不管樑經綸同志還有別的同志的安危。組織怎麼看我,已經微不足道了。”

“你就從來沒有懷疑過總學委這封信?”孫秘書不讓他喘息。

嚴春明:“下級服從上級,黨員相信組織。不容許任何懷疑。”

孫秘書最後一問了:“你就沒有懷疑過樑經綸?”

“組織上懷疑樑經綸同志了?”嚴春明吃驚地反問道。

孫秘書慢慢站起來:“希望你能經受住考驗。”

嚴春明望着眼前模糊的身影走向了鐵門,緊跟着閉上了眼。

馬漢山不知什麼時候被押進了會場,戴着手銬站在主席臺前,閉着眼誰也不看。

陳繼承的目光掃了下來,盯在方孟敖臉上。

別的人這個時候都不看馬漢山,方孟敖反而看着馬漢山。

“馬漢山!”陳繼承轉盯向馬漢山。

馬漢山睜眼了,望向陳繼承。

陳繼承:“該說什麼你知道,說吧!”

“該說的?”馬漢山兩眼翻了上去,故意想了想,“該說的太多了吧……陳副總司令指示一下。”

“劉初五!”陳繼承厲聲道,“這個人是你叫來的,還是別人派給你的?還要我提醒嗎?”

“什麼劉初五?”馬漢山還真不知道這個名字,但心裡很快明白了這個人肯定跟自己有干係,一個個人影飛快地在眼前閃過,立刻篩選出了那個“五爺”的形象!

馬漢山大抵知道了劉初五其人,更不能說了:“想不起來了,還真要請陳副總提個醒。”

陳繼承冷笑了,轉向徐鐵英:“徐局長,你問他。”

徐鐵英站起來:“你帶來的人,你給了他一把槍,叫他殺我,你現在說不認識?”

“這個人我認識。”馬漢山立刻承認了,“我託人找的青幫的兄弟,還給了他一萬美元,叫他替黨國除害。人家後來不幹了,老子才親自動手。徐鐵英,扯這些人有意思嗎?”

徐鐵英故意露出輕鬆一笑,望向王蒲忱,說道:“他還說這個人是青幫的,王站長,你是否該提個醒了?”

陳繼承的眼立刻盯向了王蒲忱。

王蒲忱慢慢站起來:“這個劉初五是共產黨北平城工部管武裝暴動的,外號‘紅旗老五’。老站長,黨國《戡亂救國手令》你很清楚,跟共產黨這樣的人直接發生關係,只能你自己說清楚。”

馬漢山倒是沉默了,卻並沒有露出別人想象的那種慌張害怕的神色,出了一陣子神,說道:“媽的,真神了,不佩服也不行。”

徐鐵英:“說下去。”

馬漢山:“4月份我接這個民調會的時候他就跟我說了,今年犯‘紅’字,有血光之災,這道坎只怕過不去……”

徐鐵英:“劉初五?”

馬漢山:“劉鐵嘴。前門大街的,算個命一塊大洋。勸你開完會也去請他算算。”

徐鐵英:“陳副總司令,我請求立刻將馬漢山押交警備司令部偵緝處,馬上審出他的共產黨背景。”

“我贊成!”馬漢山舉着手銬吼了一嗓子,接着蔑望徐鐵英,“姓徐的,反正我也想殺你,你也想殺我,怎麼都是死。審問好,那個什麼劉初五跟我有沒有關係,當面對質立刻就明白了。”

王蒲忱立刻接言道:“那個劉初五衝上臺拿槍要殺方大隊長,已經被徐局長當場擊斃了。”

馬漢山這下有些怔住了,少頃說道:“這我倒真該死了!本想請個人替黨國除害,倒差點兒傷了方大隊長。反正死無對證了,老子不分辯了,你們說我認識那個共產黨,老子就認識那個共產黨吧。”

“那個嚴春明呢,還有樑經綸!”徐鐵英立刻追問,“他們跟劉初五什麼關係?”

“走!”何其滄倏地站起,望向方步亭。

方步亭立刻跟着站起來。

“二位!”李宇清早在觀察何其滄的反應了,趕忙站起來,轉對陳繼承,“南京指示立刻商議美援合理配給的方案。馬漢山和共產黨的事是否開了這個會再說?”

陳繼承跟着慢慢站起來:“何副校長和方行長都是來要求放人的,不放人他們也不會配合我們商議美援合理配給方案。何副校長、方行長,你們就不想我們問清楚?”

“我們真的該去辭職了。”方步亭接言道,望着何其滄,“一大把年紀了,家裡人被抓,把我們拉在這裡陪審,還說是商量什麼美援合理配給?老哥,我早就勸你不要寫什麼幣制改革論證,你不聽。現在都明白了吧?”

“嘿!”何其滄盯着方步亭,“你替他們中央銀行賣了半輩子命,反過來教訓我?”

兩個老的吵起來了。

所有的人都蒙在那裡望着他們。

“我們不吵了。”方步亭伸了一下手,“一輩子我就沒有吵過你,走吧。”

“把門關了!”這回是李宇清在大聲下令。

門本就是關着的,李宇清一聲令下,前面那道門反而推開了,憲兵連長走了進來,大聲答道:“是!”接着對門外喊道,“把門都從外面鎖了!”

“幹什麼?!”何其滄大聲問道,“關我們的禁閉?”

“方大隊長!”李宇清望向方孟敖,“請你到前邊來陪兩位長輩。”

曾可達期盼的目光同時投了過來。

方孟敖大步走出自己的座位,向何其滄和自己的父親走去。

李宇清立刻向那個憲兵連長:“把門外的值班電話拉進來!”

憲兵連長怔了一下:“報告長官,電話線不夠。”

“接!”李宇清大聲喝道。

“是!”憲兵連長走了出去。

方孟敖已經走到何其滄和方步亭面前。

兩個老的望着他,還真不好走了。

李宇清接着問曾可達:“曾督察,你不是說經國局長半小時後來電話嗎?”

曾可達站起來,看了一下表:“是。應該快了。”

李宇清也不再看陳繼承和王克俊:“暫時休會,等經國局長的電話來了再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