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曾可達跨進自己客廳的房門,便是樑經綸的背影。

徐鐵英坐在沙發上低頭只看那八個商家填的表格。

兩個人在沉默中對峙。

曾可達飛快地向裡間臥房望去。

臥室的門開着,拉了窗簾,光線暗淡。

“我想問黨通局幾個問題。”樑經綸打破了沉默。

曾可達倏地轉過頭。

樑經綸依然在望着徐鐵英:“黨通局如果拒絕回答,請預備幹部局給我一個答覆。”

“什麼身份?”徐鐵英終於擡頭了,“國民黨黨員樑復生,還是共產黨黨員樑經綸?”

樑經綸:“什麼身份都行。”

“李營長!”曾可達對門外喊道。

“在!”李營長在走廊石階下大聲答道。

曾可達:“所有的人撤出後園,到門外警戒!”

“是!”

樑經綸:“我可以問了嗎?”

曾可達仍沒接言,從樑經綸背後徑直走到辦公桌前坐下,低頭翻閱另外幾份表格。

徐鐵英在盯着樑經綸:“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已經回答了。”樑經綸,“國民黨黨員樑復生被你們抓過,共產黨黨員樑經綸也被你們抓過。你希望我用哪個身份?”

徐鐵英:“共產黨。”

樑經綸:“那就共產黨。曾督察,請你筆錄。”

徐鐵英望向了曾可達。

曾可達沉默了片刻,竟拿起了筆:“徐主任,是否一起記錄?”

徐鐵英已經沒有了臺階,抽出了鋼筆,掏出了筆記本。

樑經綸:“幣制改革第一天,黨通局全國黨員聯絡處主任徐鐵英公然闖入中央銀行北平分行金庫,請問,到底是爲了抓共產黨,還是爲了黨通局在平津地區的20%股份?”

沉默。

記錄。

樑經綸:“如果黨通局在平津地區確有黨產股份,我要求曾督察在調查表格上填上黨產並註明合法來源。如果黨通局否認在平津地區有合法的股份黨產,請徐主任明確回答擅闖金庫的合理原因。”

沉默。

記錄。

樑經綸:“徐主任是不是拒絕回答?”

沉默。

記錄。

樑經綸:“那就請回答我以下問題。”

沉默。

記錄。

樑經綸:“北平分行金庫副主任崔中石到底是不是共產黨?如果是共產黨,黨通局爲什麼不拿出證據交特種刑事法庭審判?如果不是共產黨,黨通局爲什麼要突然將他秘密處決?”

徐鐵英已經放下了筆。

曾可達還在記錄。

樑經綸:“謝培東到底是不是共產黨?如果是共產黨,黨通局爲什麼不拿出證據交特種刑事法庭審判,卻在西山監獄暴露我在預備幹部局的身份,槍殺他的女兒?徐主任今天去金庫不是抓共產黨嗎?爲什麼謝培東還在擔任北平分行的襄理負責北平的幣制改革?只有一個答案,北平分行握有證據,黨通局在平津地區確有非法的20%股份黨產!”

“曾督察!”徐鐵英猛地站了起來,“剛纔你還明確表示,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從來沒有調查過黨通局,現在這個人說的話,到底是代表預備幹部局,還是代表共產黨北平城工部?”

曾可達慢慢放下了筆,沒有回答,目光向裡間臥室望去。

“預備幹部局不回答,就說明這個樑經綸是代表共產黨在說話。”徐鐵英始終忍着不看裡間臥室,坐了回去,望向樑經綸,“你問了我這麼多,我問你一個問題行不行?曾督察,請你也記錄。”

說着,徐鐵英操起了鋼筆,在筆記本上飛快地寫着:

民國三十七年八月十九日

共產黨北平城工部學委 樑經綸

“今天,中華民國政府頒佈幣制改革法案。”徐鐵英一邊說一邊記錄着自己的話,“共產黨在幹什麼?身爲共產黨北平城工部黨員,樑經綸不可能沒有接到共產黨的指示。你所知道的共產黨指示是否報告了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如果沒有,請你現在報告。”

樑經綸連蔑視的眼光都懶得給徐鐵英了,慢慢望向了曾可達。

曾可達竟在記錄徐鐵英的問話!

樑經綸蔑視的目光裡浮出了寒意:“曾督察是不是也要我回答?”

曾可達望向了他:“有什麼就說什麼。”

“那就請記錄吧!”樑經綸的聲調激昂了,“你們真想知道共產黨在幹什麼嗎?”

沉默。

飛快地記錄。

樑經綸的目光望向了窗外:“其實你們都知道。截止到今天,民國三十七年八月十九日,民國政府因通貨膨脹物價飛漲不得不推行幣制改革的時候,在西北,在東北,在華北,還有華東,共產黨已經在他們的解放區全面推行了土地改革。一億三千萬農民分到了土地,一億三千萬人成了共產黨的堅定擁護者,共產黨正規軍迅速擴充到三百萬,民兵兩百萬。一億三千萬人的土地全是他們的後勤補給。以東北解放軍爲例,每人每年就有軍糧五百斤,部分地區一個解放軍每年能領到軍糧一千斤。去年,華北解放區大面積災荒,共產黨發動農民生產自救,幾十年不遇的災情,沒有餓死一個災民,還保證了他們每個解放軍每人一年三百多斤的軍糧……”

“說得好。”徐鐵英鐵青着臉飛快地記錄,“有個建議,你在說共產黨的時候似乎應該把他們改成我們。”

“那就改成我們!”樑經綸憤然接道,“‘平均地權,耕者有其田’,是先總理孫中山建立同盟會時就提出的綱領,在改組國民黨時更是寫進了黨章!幾十年過去了,在國統區,佔中國面積2/3的農村,依然是不到10%的人佔據90%的土地,三億多農民沒有飯吃!城市的資產掌握在不到1%的人手裡,上千萬居民竟然要靠美國的救濟糧活命!去年一年,國軍已銳減到三百多萬,竟還是發不出軍糧,前不久在北平就發生了第四兵團和民食調配委員會搶糧的事件。民不聊生,人心盡失,我們國民黨到底在幹什麼?”

“說得好!說得很好!” 徐鐵英記完了這段話的最後一個字,這一次下意識地望了一眼裡間臥房,接着問道,“樑經綸,你剛纔說共產黨在解放區搞土地改革,又提到了這是先總理‘平均地權,耕者有其田’的治國綱領。我現在問你,共產主義和三民主義是不是一個主義?請你直接回答。”

樑經綸沒有看徐鐵英,而是又望向了曾可達。

曾可達竟然不再看他,而是在記錄徐鐵英的問話。

一陣寒意襲上心頭,樑經綸看着曾可達記錄完徐鐵英的話:“曾可達同志,徐主任提的這個問題,我想請你幫助回答,可不可以?”

曾可達又望向他了,卻沒有說可以,也沒有說不可以。

樑經綸:“你的家在贛南,你的父母、你的兄長現在還在老家種田,他們知不知道什麼是共產主義,什麼是三民主義?”

曾可達還是沒有接言,這句話也沒有記錄,臉上也依然沒有表情。

“那我就直接回答吧。” 樑經綸再也不看他們,“中國是世界最大的農業國,四億多農民,99%以上都不識字。他們不懂什麼是共產主義,也不懂什麼是三民主義。他們只懂得沒有土地就沒有飯吃,只知道誰能讓他們生存就跟誰走!先總理領導國民革命深知國情,因此提出了‘平均地權’的民生主張。這個主張被國民黨拋棄了,卻讓共產黨在他們的解放區通過土地改革獲得了民心。在黨內只有經國同志看到了這一點,在贛南試行土地改革反而受到你們的攻擊,中央黨部甚至說他是蘇俄共產黨。1941年開始的黨團之爭,你們中央黨部贏了,政學系贏了,孔宋財團贏了。在農村依然是不到10%的人佔據着90%的土地,在城市依然是不到1%的人佔據着90%的資產。你們少數人的利益保住了,國民黨卻被你們一步步推向失敗,推向滅亡!”

戛然而止。

烈日當空,偌大的後園沒有鳥叫,沒有蟲鳴,甚至沒有一絲風聲。

房內,竟能聽見兩支鋼筆的寫字聲。

“記錄完了嗎?”樑經綸轉過身來,“記錄完了你們可以把我的話上報,可以說是國民黨黨員樑復生說的,也可以說是共產黨黨員樑經綸說的,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請你們將方孟敖立刻釋放。現在北平分行的行長就坐在何副校長的家裡等着答覆。如果方孟敖繼續關押,牽涉到黨通局的非法黨產,美國的五千萬美援就可能立刻凍結,幣制改革在第一天就可能流產!你們已經抓過我兩次,可以抓我第三次,可我現在必須回去,給方行長和何副校長答覆。”

樑經綸轉身了,一陣門風,長衫拂起,他又站住了:“還有,請你們立刻接通何副校長家裡的電話,這種卑劣的手段丟國民黨的臉!”

“等一下!”曾可達突然叫住了樑經綸。

樑經綸回頭,竟發現曾可達和徐鐵英都筆直地站在那裡,望向臥室房門。

樑經綸意識到了什麼,向臥室方向望去。

一個身穿中山裝、五十出頭的人,走了出來,面相和善,目光內斂。

來人向曾可達和徐鐵英微點了下頭,在樑經綸面前站住了:“樑經綸同志嗎?”

樑經綸望向了曾可達。

曾可達:“介紹一下,總統府四組主任陳方先生。”

樑經綸驀地明白,自己今天被徹底賣了!

他不再看曾可達,望着陳方:“請陳主任指教。”

那陳方面目依然和善:“不敢。黨內像樑經綸同志這樣有見識的不多啊。奉命來處理一些事務,不期邂逅,請你理解。”

樑經綸:“我說了,請陳主任指教。”

陳方:“聽說何副校長和方行長都在等你的答覆,這很重要。有一件事情請你向何副校長還有方行長說明,中央黨部和黨通局在平津地區沒有什麼20%股份的黨產。幣制改革事關國家安危,只能成功,不能失敗。五千萬美國援助不會因任何人、任何事而凍結,幣制改革也不會在第一天就流產。我的話請你理解。”

樑經綸:“幣制改革的論證報告是我幫助起草的,我當然理解。”

陳方:“理解就好。跟何副校長和方行長好好解釋。”

樑經綸:“我能走了嗎?”

陳方點了下頭。

“派車送你吧。”曾可達走過來了。

“借輛自行車就行。”樑經綸已經跨出了房門。

陳方看着他,曾可達看着他,徐鐵英也看着他。

飄拂的長衫消失了,風聲因樑經綸而起,隨樑經綸而去!

陳方回頭了,向曾可達那張桌前走去,拿起了他記的那份記錄看了起來,同時輕聲說道:“二位請坐。”

曾可達沒有坐。

徐鐵英也依然站在那裡,沒有坐。

輕輕地將記錄放回桌面,陳方望向了曾可達:“請曾督察寫上記錄人,籤個名。”

曾可達過去簽名了。

陳方又走到了徐鐵英面前,拿起了茶几上的記錄。

這次只翻了翻,陳方便將記錄放回茶几:“徐主任也請籤個名吧。”

徐鐵英坐下簽名了,簽得如此之慢。

兩個名都簽完了,陳方站在那裡等着。

曾可達立刻過來將記錄交給了他。

徐鐵英站起來,雙手將記錄也交給了他。

陳方:“都請坐吧。”

兩個人都坐下後,陳方這纔在單人沙發上坐下,只坐了沙發的三分之一,顯得十分謹慎謙恭,輕聲問曾可達:“對這個樑經綸,經國局長什麼評價?”

曾可達想了想,答道:“人才難得。”

陳方將兩份記錄對摺了一下,放進了中山裝下衣口袋:“這份記錄不能再外傳,我親手交給總統。”

曾可達:“是。”

徐鐵英:“是。”

陳方又輕聲問徐鐵英:“關於那20%股份,黨通局還有沒有什麼證據在什麼人手裡?”

徐鐵英沉默。

陳方依然不緊不慢:“有什麼說什麼。”

徐鐵英:“黨通局沒有在所謂的20%股份裡拿一分錢,那八家公司填的表就在這裡,都是他們的私產。”

陳方:“我是問還有沒有什麼證據在別人手裡。就像剛纔這個樑經綸說的,北平分行,崔中石、謝培東,你爲什麼要去找他們?會不會出現這樣嚴重的後果,比如共產黨掌握了明細賬目,通過別的渠道栽贓中央黨部?”

徐鐵英閉上了眼:“有一份明細賬目,原來在崔中石手裡,現在在謝培東手裡。這兩個人都有可能是共產黨。”

陳方:“有可能還是有證據?”

徐鐵英:“證據正在抓緊調查。”

“那就抓緊調查。”陳方站了起來,“徐鐵英。”

——直呼其名。

徐鐵英倏地睜開了眼。

陳方:“中央黨部、全國黨員通訊局從來就沒有在平津八家企業有任何黨產股份,謠諑紛起,你必須解釋清楚。即日起解除你在黨通局和北平的一切職務,回南京接受調查。”

徐鐵英慢慢站起來,望着陳方。

陳方接着說道:“我也是一小時前在華北‘剿總’接到總統的電話,傳達而已。”說着看了一下手錶,“傅總司令安排了五點的飛機,時間很緊了。我和曾督察還有幾句話說,請徐主任到後門等我一下,一起走。”

徐鐵英想到了這個結果,卻沒想到如此決絕:“陳主任,我在北平警察局有一些黨通局的秘密材料,還有一些個人的物品……”

“已經安排人去清理了。”陳方這次很快回答了他。

“謝謝陳主任……”徐鐵英必須抓住最後一次機會了,“有幾句重要的話,事關戡亂救國,我能不能先跟曾督察交代一下?”

陳方看了看他:“可以。”

徐鐵英望向了曾可達:“7月6日在南京特種刑事法庭,你對方孟敖的懷疑是對的,到北平以後你們對崔中石的懷疑也是對的。共產黨、周恩來經營多年,在黨國各個要害部門都安插了他們的人。對此黨通局一直在嚴密關注,秘密調查。由於取證艱難,在審訊方孟敖時,我纔會爲他辯護,也是爲了繼續查找證據。我來北平不只是爲了什麼黨產,核心任務是找出潛伏在中央銀行的共產黨。黨費沒有錢,軍費沒有錢,政府開支、民生教育都指着中央銀行,可中央銀行北平分行的賬卻掌握在共產黨手裡。崔中石死了,謝培東還在,這個人是周恩來精心布的棋,一日不挖出來,遲早會成爲平津地區幣制改革乃至華北跟共軍決戰的心腹大患。還有剛纔那個樑經綸,他不是真正的共產黨,也絕不是真正的國民黨。這個人口口聲聲只提先總理,只提經國局長,隻字不提總統。這是在分裂黨國、離間骨肉。但凡有可能,他就會利用何其滄、司徒雷登和一切美國的關係反對總統。至於方孟敖,我只想提醒一句,不能讓他將國軍的飛機開到共產黨的解放區去。”

說到這裡,徐鐵英突然向曾可達伸出了手。

曾可達避開了徐鐵英的目光,望向陳方。

陳方遞過一個可以握手的眼神。

曾可達伸出了手。

徐鐵英:“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握了一下,轉身走了出去。

曾可達再想看徐鐵英時,已經沒了身影。

“曾督察。”陳方在輕輕叫他。

“在。”曾可達這纔回過神來。

陳方:“堅決反腐不要忘記堅決反共。我沒有話傳達了。只問一下,方孟敖怎麼處理,還有樑經綸剛纔的言論你怎麼看?”

曾可達:“請芷公指示。”

稱字而不稱名,是尊稱對方,稱一個字再呼之爲公便是最高的尊稱了。陳方字芷町,曾可達這時如此稱呼,可以視爲巴結,也可以視爲發自內心之尊敬。

陳方笑着搖了搖頭:“不敢。”接着從口袋裡掏出那兩份記錄,看了看,擇出曾可達記的那份遞還給他:“向經國局長彙報,聽經國局長指示。”

“是!”曾可達雙手接過了記錄。

陳方伸出了手。

曾可達指尖捏着記錄,雙手握住了陳方,“感謝總統信任,感謝芷公關照。”

陳方的手軟綿綿的:“都是江西人,不說客套話。共克時艱,不要送了。”

“是。”曾可達口中答着,還是緊跟着送到了門外,“王副官!”

曾可達住處走廊對面的房門立刻開了,王副官陪着另一個年輕的中山裝走了出來。

年輕的中山裝疾步走到陳方面前,從公文包裡掏出一副墨鏡遞給了他,接着撐開了那把很大的黑布洋傘。

陳方戴上墨鏡便再沒說話,也再不回頭,黑布洋傘罩着,下了走廊,踏着花徑而去。

王副官頗詫異,曾督察既不送客,也不回房,站在門口出神,等了少頃必須過去了,輕輕叫道:“督察。”

“嗯。”曾可達這纔看向他。

王副官:“警備司令部電話,說是方行長夫人還有何副校長的女兒要看方大隊長,未經徐主任批准不敢同意,跟方副局長髮生了衝突。”

“沒有什麼徐主任了……”曾可達又望向了園子裡那條小徑,“回電話,未經南京同意,誰也不許跟方大隊長見面。”

“是。”

“等一下。”曾可達又叫住了他,將手裡那份記錄遞給王副官,“將這份記錄立刻電發建豐同志!”說完,轉身進了房門。

房門從裡面關上了。

王副官這才轉身,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燕南園何宅外小路上,烈日當空,空無一人,樑經綸騎着自行車,也不就路旁的樹蔭,飛踏而來。

長衫已經溼透,下襬掖在腰間,前面就是何家了,樑經綸放慢了車速。

突然,一件東西從眼前砸落,掉在樑經綸車前約兩米的路面,還彈跳了一下。

樑經綸一握剎車。

路面上是一個裝着電工工具的皮套。

樑經綸擡頭。

路旁電線杆上一人正在解開腰間的安全帶。

“對不起!”那人非常敏捷,拿着腰帶瞬間便下了電線杆,走到路中,撿起了地上的工具套。

“辛苦。”樑經綸應付了一聲,正要踏車。

“是樑教授吧?”那人望向了他。

樑經綸再望那人,搜索記憶,並不認識。

——他當然更不知道,此人正是火車上曾經跟崔中石接頭的地下黨。

那個人接着說道:“聽說何副校長家的電話線斷了,我是來修電線的。樑教授是去何副校長家嗎?”

樑經綸開始審視這個人了:“是。請問誰派你來修的?”

那個人繫上了工具套:“樑教授認爲我是誰派來的呢?”

這就不能搭話了,樑經綸不再看他,腳一踏。

“張月印同志。”這一聲很輕,樑經綸聽了卻如此響亮!

樑經綸慢慢又轉過了頭:“你說什麼?”

那個人:“嚴春明同志犧牲了,我接替他的工作。今後我跟你單線聯繫。”

說着,那人掏出一封信遞給樑經綸:“上級的介紹信,看完燒掉。”

樑經綸沒有去接那封信。

那人將信失手掉落在樑經綸腳下,轉身向電線杆走去。

電線杆邊也停了一輛自行車,那人將自行車推過來時,掉

在地上的信已經不見了。

那人笑道:“何副校長要求學校再給他拉一條專線,總務處晚上會派人來。請樑教授告訴何副校長。”

上車,再沒回頭,飛快地騎去。

樑經綸也沒再回頭看他,推着車慢慢向何宅院門走去。

何其滄依然坐在二樓房間自己那把躺椅上,方步亭已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兩人都知道樑經綸回了,也知道樑經綸進了客廳。

“先生,我回來了。”樑經綸的聲音從客廳傳來。

何其滄和方步亭對視了一眼。

何其滄:“上來吧。”

腳步上樓的間隙,方步亭已回到何其滄身邊的椅子上坐下。

何其滄望向了房門外,方步亭也望向了房門外。

樑經綸站在門口:“先生,方行長,我見了曾可達。”

按理,這時何其滄應叫樑經綸進房,可依然只望着他,方步亭也在望着他。

樑經綸便不宜再往下講,靜靜地候在門口。

何其滄望了樑經綸好一陣子,說話了:“我啓蒙早,四歲上的私塾。記得第一天去上學,我的父親,孝鈺她爺爺對我說,用心讀書,要藏得住話。我問,什麼是藏得住話。我父親告訴我,只該你一個人知道的事不要對第二個人說,只該兩個人知道的事不要對第三個人說。我當時並不明白,只是照着做了。好多年後我才悟出這番話的道理,天下本無事,都是傳出來的。現在我把這個話教給你。見曾可達的事,孟敖的事,跟方行長一個人說就行了。你們下去說。”

一陣酸楚涌上心頭,樑經綸答道:“是。”

方步亭站起來:“我下去了。”

何其滄依然坐着:“去吧。”

繞室徘徊,電話終於來了。

曾可達住處客廳裡的電話只響了一聲,曾可達立刻拿起了話筒。

“可達同志嗎?”果然是蔣經國的電話。

曾可達:“是我,建豐同志。”

“那封電報是怎麼回事,誰的言論?”

曾可達有意沉默了兩秒鐘:“是樑經綸同志的談話記錄。”

“什麼談話記錄?跟誰的談話記錄?”

曾可達:“我在場,還有徐鐵英。”

那邊突然沉默了,接着突然發問:“你爲什麼不制止?”

曾可達:“報告建豐同志,陳方先生來了。”

“哪個陳方先生?”

曾可達聽出了建豐同志很少如此驚詫,小心答道:“總統府四組主任陳方先生。”

這一次那邊是真的沉默了,曾可達望着牆上的壁鐘,大概有六七秒鐘。

“陳秘書來,你是不方便向我報告還是沒有時間報告?”

曾可達:“事先沒有通知,陳秘書是突然來的,向我和徐鐵英傳達總統的訓示。樑經綸同志這個時候也突然闖來了,是因爲方孟敖被逮捕的事,門衛擋不住,陳秘書不便見他,就在裡面房間。樑經綸同志當時十分激動,我無法制止,徐鐵英當場記錄了他的談話,我也只好記錄。”

又是片刻沉默。

“徐鐵英的記錄被陳秘書拿走了?”

曾可達:“是。”

“陳秘書什麼看法?”

曾可達:“沒有直接談看法,只問我你對樑經綸同志平時怎麼評價……”

曾可達有意停住,沒想到電話那邊並不接言,這種沉默便有些可怕了。

曾可達扛不住了,接着說道:“我回答他,建豐同志對樑經綸同志的評價是‘人才難得’。”

那邊依然沒有接言。

曾可達只得又接着說道:“陳秘書回了一句,向經國局長彙報,聽經國局長指示……”

又是短暫的沉默。

“上海這邊會議還在進行,用最短的時間說你對樑經綸同志這番言論的看法,還有對方孟敖怎麼處理,說具體建議。”

何宅一樓客廳內,樑經綸完全是晚輩的姿態,看着方步亭:“方行長,今天跟您談話我想改個稱呼,希望您同意。”

方步亭:“什麼稱呼?”

樑經綸:“方叔。”

方步亭:“怎麼稱呼都行。”

樑經綸:“方叔,剛纔我先生教我的那番話,我能不能這樣理解,今天我跟您談的話,您不會再跟第二個人說;同樣,您跟我說的話,我也不能跟第二個人說。”

方步亭:“你能夠這樣領悟,我們便能夠談下去。”

樑經綸:“下面我會把該說的話都跟您說,不該說的話我還是一個字也不會說,不是爲了隱瞞,而是說了也於事無補,請您理解。”

方步亭:“你說。”

樑經綸:“國庫沒有錢,老百姓沒有錢,錢都在少數人手裡,他們不會犧牲自己的利益支持幣制改革,最多兩個月幣制改革就會宣佈失敗。這一點您清楚,我清楚,我先生也清楚。您捲進來了,因爲您是北平分行的行長。我捲進來了,因爲我是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人。我先生也捲進來了,因爲他能夠向司徒雷登爭取美援。最不應該捲進來的是方孟敖,他不懂經濟,也不懂政治,不應該再被利用。”

方步亭重新看他了:“被誰利用?”

樑經綸:“國民黨,還有共產黨。”

方步亭:“能不能說具體一點兒。”

樑經綸:“我不說您也應該知道。”

方步亭:“我未必知道,請說。”

樑經綸:“利用他的國民黨很清楚,是預備幹部局,是蔣經國先生。共產黨以前是崔副主任,現在是謝襄理。”

方步亭倏地站起來,慢慢四處打量。

樑經綸也跟着站起來,望向他。

方步亭卻問:“水在哪裡?”

樑經綸:“我來倒。”

“我談幾點看法。”

建豐同志的語氣從來沒有這樣平淡,曾可達控制住心中的失落,答道:“是,請建豐同志指示。”

“不是指示,只是看法。”

曾可達只好答道:“是……”

“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任何事情,都要以總統的意見爲最後意見。也許我在上海搞幣制改革,總統不願讓我分心;也許你在北平的工作讓總統很放心,陳秘書親自見你都代表了總統對你的信任……”

“建豐同志!”曾可達這是第一次打斷建豐同志的電話。

“不要打斷我的看法。”建豐同志也是第一次用如此冷漠的聲調打斷了曾可達。

曾可達:“是……”

“你剛纔的建議,無論是否已經跟陳秘書說了,我都同意。方孟敖觸犯《陸海空軍服役條例》應移請空軍司令部交特種刑事法庭審判,樑經綸發佈分裂黨國的言論應立案調查他的真實背景。如果方步亭因此不配合幣制改革,即請央行撤掉他北平分行經理的職務。如果何其滄因此影響美國援助,我們就不要美國的援助。”

“建豐同志!”曾可達再次打斷了建豐同志的電話,“我的建議不是這個意思,幣制改革,還有‘孔雀東南飛’行動……”

“不要再提‘孔雀東南飛’行動!”這次那邊的聲音十分決斷,“以國防部調查組的名義,把你剛纔的建議寫成書面報告,今晚九點前電發總統府第四組交陳秘書,轉呈總統裁決!”

電話在那邊啪地掛了。

曾可達整張臉都黑了,話筒裡不斷傳來嘟嘟嘟的忙音,室外的蟬聲同時刺耳地響了起來。

放下話筒,曾可達走到門邊,倏地開了房門:“王副官!”

“到!”王副官倉皇地開門出來了。

望着王副官失態的神色,曾可達察覺自己失態了:“拿紙筆來,起草一份緊急報告。”

曾可達轉身回到座位上,竭力平復情緒。

王副官拿着紙筆進了房門,屏息望着曾可達。

曾可達望着窗外凝神想着,突然說道:“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

——這是報告的內容嗎?

王副官好生錯愕,記也不是,不記也不是。

曾可達望向了他:“這句話出自哪個典故?”

王副官這才明白,這是感慨,不能流露表情,想了想,答道:“好像出自《後漢書》……”

曾可達:“誰說的?”

王副官:“隨後我去查。”

曾可達:“不要查了。寫報告吧。”

“我只問你一件事。”方步亭坐在何宅一樓客廳內,深深地望着樑經綸,“你如實告訴了我,以你先生和我的力量,我們可以安排你去美國。”

樑經綸也深深地望着方步亭:“您問。”

方步亭:“木蘭是不是死了?”

樑經綸:“是。”

方步亭還是顫了一下,喉頭一哽,默在那裡,眼淚盈了出來。

樑經綸沒有迴避,靜靜地坐着,眼中也有了淚星。

“12號那天晚上……”方步亭吞下淚水,“木蘭的爹還有你都在演戲給我們看?”

樑經綸:“是……”

方步亭掏出手絹揩了眼淚:“告訴我,殺木蘭的是蔣經國還是陳果夫陳立夫!”

樑經綸:“他們都不會下這樣的命令,殺害木蘭的是徐鐵英。”

“徐鐵英算什麼東西?”方步亭露出了剛烈之氣,“告訴我他背後的人!”

樑經綸:“沒有具體的人,要說背後就是黨通局還有中央黨部。”

“我召開一箇中外記者會,你願不願意出來做證?”方步亭眼中熠熠閃光。

“我願意。”樑經綸,“可是謝襄理不會同意您這樣做……”

“他自己的女兒!”方步亭吼完這句立刻止住了,望了望二樓,神情黯然了,“二十年了,他竟然瞞了我二十年……自己的女兒被害了還要瞞我……你們這些國民黨,還有共產黨,到底在想什麼?”

樑經綸不知道如何回答,便沒有回答。

怒氣過後,方步亭顯出了暮氣,再望樑經綸時,眼神有些空了:“國民黨,那個徐鐵英,爲什麼沒有抓木蘭的爹?”

樑經綸:“沒有證據,相反,他們有貪腐的證據在謝襄理手中。”

方步亭又默想了好一陣:“你告訴我,方孟敖知不知道他姑爹的身份?”

樑經綸:“應該知道。”

方步亭:“他姑爹會不會就是方孟敖在共產黨的上級?”

樑經綸:“黨通局和預備幹部局也想確定這一點。”

方步亭望向了窗外:“那我就只能去問他本人了……”

樑經綸:“問誰?謝襄理還是孟敖?”

“是呀,問誰也不會告訴我呀。”一聲長嘆,方步亭又望向了樑經綸,“今天,你對我說了實話,現在,我也把實話告訴你。我已經和你先生商量了,請他找司徒雷登大使,再請司徒雷登大使直接找蔣介石,開除孟敖的軍籍,然後送他出國。你說,蔣經國會不會設法阻攔?”

樑經綸默想了少頃:“就算蔣經國不阻攔,另外一個人不同意,孟敖也不會出國。”

方步亭:“他姑爹?”

樑經綸搖了搖頭:“周恩來!”

方步亭一震,眼睛睜得好大。

樑經綸:“謝襄理是共產黨,就是由周恩來直接領導的共產黨。孟敖是共產黨,就是周恩來指示發展的特別黨員。蔣經國先生用方孟敖,表面上是在爭取你還有我先生支持幣制改革,骨子裡是在跟周恩來較勁。這兩個人有一個不同意,孟敖就走不了,也不會走。方叔,就看您怎麼跟謝襄理談了。”

方步亭倏地站起來:“我知道了。希望我們今天談的話不要讓第三個人知道。如果你想走,你先生和我也可以安排你出國。”

“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樑經綸也站了起來,“我現在只有一個希望,孝鈺和孟敖能一起出國。請方行長相信我。”

方步亭望着樑經綸的眼,沒有再回話,向茶几上的電話走去。

恰在這時,院外傳來一聲汽車的低音鳴笛。

方步亭停住了,向窗外望去。

他的那輛奧斯汀來了,程小云下了汽車,何孝鈺下了汽車。

接着,客廳門從外面推開了,第一個進來的是程小云,何孝鈺跟在後面。

看到方步亭和樑經綸站在那裡,程小云怔了一下,何孝鈺也有些意外。

對視也就一瞬間,方步亭:“正想打電話,還以爲你們回家了呢……”

“回家?你有家嗎?”程小云從來沒有這樣激動過,“你的家十年前就沒有了,現在木蘭沒有下落,你跑到西山監獄去坐牢,大兒子反被關了……銀行那棟樓是你的家嗎?”

方步亭沒有回話。

樑經綸望向了地面。

何孝鈺過來了:“程姨……”

程小云:“你爸呢?請你爸下來。”

“問得好!”何其滄已經站在二樓了,“接着問,叫他回答。”

看見何其滄,程小云的眼淚下來了:“何副校長……”

“不要哭。”何其滄還真是憐疼程小云,“哭什麼嘛……對這麼不惜福的人,回家去,罵也可以,打也可以。”

程小云忍住了淚:“您知道,來北平後我就一直住在外面,上個月才搬到那個樓裡,我不想再回去。在您這裡住幾天,跟孝鈺一起住。”

“我看好!”何其滄立刻答應了,“讓他一個人回去,嚐嚐孤家寡人的味道。”

說完,何其滄轉身回房間去了。

“孝鈺,我們上去。”程小云再不看方步亭,向樓梯走去。

何孝鈺望向方步亭:“方叔叔……”

方步亭:“讓你費心了。”徑直向門外走去。

何孝鈺這才望向樑經綸。

樑經綸:“我去送送。”

回到方邸大院,進了院門,方步亭站在廊檐下,望向空蕩蕩的院落,望向那棟二層洋樓。

回家的路上天便陰了,這時已是彤雲密佈,而且很低,陰曆七月半這場大雨要下了。 шωш .TтkΛ n .c○

“行長。”小李站在院門口低聲叫道。

“什麼事?”方步亭沒有回頭。

小李顯然在那裡猶豫。

方步亭:“說吧。”

小李:“夫人不在家,我是不是把蔡媽、李媽叫來,總得有人給行長做飯,收拾屋子。”

“明天叫吧。”方步亭回頭了,此刻看着這個小李多了好些親切,“你去銀行,完事沒完事,都接謝襄理回來。”

“是。”小李答道,去拉院門。

方步亭突然又問道:“知道小少爺在哪裡嗎?”

小李:“聽夫人說,好像回了警察局,找徐局長去了。”

方步亭:“知道了,你去吧。”

“嗯。”小李從外面把院門關了。

院門一關,風便起了,方步亭伸手探了一下,是西風,接着看見好些竹葉紛紛飄落,在院子的地面上卷。

靠院牆那把大竹掃帚也吹倒了,在地上翻了個滾,還在被風吹着移動。

天越來越暗,方步亭眼前一花,看見謝培東拿着掃帚在慢慢掃着院子。

那麼大的風,吹到謝培東的身邊都繞了過去,只有竹葉在他的掃帚下紛紛飄去!

緊閉着眼,再睜開時,哪裡有什麼謝培東,那把掃帚還在地面!

方步亭走了過去,拿起那把掃帚,順着風掃了起來。

風捲着竹葉,順着掃帚的方向,向東邊飄去,方步亭在掃着風。

風越來越大,竹林有了呼嘯聲,接着尖厲起來。

手中的掃帚漸漸握不住了,方步亭停了下來,這才聽到,客廳裡的電話鈴響了,在風中響着。

他鬆開了掃帚,向風中的電話鈴聲走去。

“徐鐵英被撤職了,已經調回南京。”窗外風雨已經很大了,一樓客廳話筒裡方孟韋的聲音還是如雷貫耳。

“等一下。”方步亭一震,輕輕放下話筒,站了起來,走到牆邊把另外幾個開關都開了。

整個客廳,包括二樓燈都亮了。

方步亭踅了回去,又拿起了話筒:“誰是新的局長?”

“是曾可達。通知了,叫我和所有人都在局裡等他。”

方步亭:“聽着。他來了以後,提到你大哥,提到你姑爹,什麼也不要說,也不要再打電話。”

按了機鍵,方步亭飛快地撥了另一個號碼:“薛主任嗎?謝襄理離開沒有……是,是我叫他回來的,今晚我們要在這邊和央行對接。銀行那邊由你負責,通知所有的人加班,按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的方案,21號前所有的賬戶都要凍結。”

擱了話筒,方步亭突然感到又渴又餓,拿起茶几上的紫砂壺,狠喝了幾口,這才發現放茶壺處有一張紙條。

那是程小云留的字條:

肉在蜂窩爐上,飯在下面。

方步亭放下了茶壺,拿起了字條,向廚房走去。

走了幾步,他又停住了,心裡陡然一酸。

他聞到了久違的紅燒肉蒸梅菜的香味!

方邸一樓廚房。

鍋蓋揭開了,肉碗還在鍋裡,方步亭拿着筷子,站在竈前已經吃了一塊肉,筷子又伸進了鍋裡。

“我也沒吃飯呢。”

方步亭猛一回頭,謝培東站在廚房門口!

方步亭看着他,把謝培東看得都要倒過來了!

謝培東卻望着竈上的鍋。

方步亭把筷子一扔,走出了廚房。

飢餓是最難受的。

最難受的卻不是飢餓。

方步亭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着謝培東端着那隻鍋,手上還夾着兩隻碗、兩雙筷子,放在餐桌上。

赤手將肉碗端出來了,將鍋底的蒸飯也端出來了,冒着熱氣,他也不怕燙。

謝培東盛了一碗飯擺在餐桌對面,又盛了一碗飯擺在自己面前:“吃飯吧。”

方步亭卻拿起茶壺喝了兩口,沒有起身,也不接言。

謝培東不再叫他,吃完一大口飯,夾了一小筷梅乾菜,接着端起肉碗倒了一點油湯在飯裡,拌了幾下,大口吃了起來。

看着謝培東站在那裡吃飯的孤單身影,方步亭陡然想起,老婆死了,女兒也死了,這個妹夫,這個共產黨,到底是什麼人!

三兩口便吃完了,謝培東拿着自己的碗筷,又拿起空鍋走進了廚房。

方步亭聽到了廚房裡洗碗的聲音、刷鍋的聲音。

謝培東又出來了,走到客廳門前,捧起了門櫃上那摞厚厚的賬冊:“爲了救我,你去了西山監獄,孟敖駕機上天,小李都告訴我了。先吃飯吧,吃完飯慢慢談。”說着,向樓梯口走去。

方步亭盯着他,突然問道:“你就不怕徐鐵英再來抓你?”

謝培東在樓梯口站住了:“徐鐵英已經撤職了。要抓我,也不是他。吃飯吧。”

方步亭倏地站起來,望着謝培東上樓的身影:“誰告訴你的?”

“你們不都懷疑我是共產黨嗎?當今天下,哪有共產黨不知道的事。”謝培東上了二樓。

進了二樓辦公室,方步亭不再看謝培東,任他在辦公桌前歸置那摞賬冊。

方步亭走到陽臺玻璃窗前坐下了,望着窗外。

風聲停了,雨幕連天。

謝培東過來了,在他對面坐下。

“8月12號那天,你去找木蘭,也是大雨。”方步亭聽着雨聲。

“是。”

“1928年11月1號,中央銀行在上海成立。”說到這裡,方步亭轉過頭盯着謝培東,“11月5號,你就抱着木蘭來找我,那天好像也下着大雨。”

謝培東慢慢避開了方步亭的目光,望向窗外:“是。”

“二十年了,我和你風雨同舟,什麼話都跟你說,什麼事都跟你商量,你現在就回答我一個‘是’字?”方步亭敲了桌子。

“你要我怎麼回答?”

方步亭的眼神又倒過來了,上下打量着眼前這個妹夫,第一次見他時的感覺驀地又涌上心頭,如此其貌不揚,如此沒有情趣!

方步亭又望向了窗外:“有句話,我一直沒有問你,今天必須問了,你要說實話。”

謝培東:“你問。”

方步亭:“我妹眼界那樣高,我在美國寫信給她介紹回國的同學,她一個也瞧不上,怎麼就會瞧上你?”

謝培東:“這個問題我能不能不回答?”

“到今天,到現在,你還要瞞我!”方步亭又連敲了幾下桌子。

謝培東:“我沒想瞞你。”

方步亭:“那就回答。”

“她怎麼看上我的只有她知道。現在你問我,我也想問她。”謝培東突然提高了聲調,“可她已經過世二十年了,怎麼回答你?!”

方步亭一下被哽住了,滿耳都是雨聲,不知過了多久:“那我就直問了,當年,她是不是參加了共產黨,你也是共產黨,你們才結的婚?”

謝培東望向了方步亭:“這個答案國民黨黨通局和保密局也想知道。上午在金庫,徐鐵英就一直追問我,甚至問到了在重慶我見沒見過周恩來……”

“周恩來”三個字讓方步亭一震,他屏住了呼吸:“你怎麼回答?”

謝培東:“在重慶八年,你比他們都清楚,我從來就沒有見過周恩來。我是不是共產黨,你妹是不是共產黨,都不應該由你來問,我會回答他們。”說着,向辦公桌走去。

“回答誰?你不是已經知道徐鐵英撤職了嗎?”方步亭直指第一個問題。

“我知道你要問什麼。”謝培東已經走到了桌前,“徐鐵英撤職,是孟韋打電話告訴我的。”

方步亭被噎住了,慢慢吐出那口長氣,也不知道是放心了,還是更緊張了。

謝培東:“署理局長是曾可達,接下來調查我的應該是他。我準備了兩樣東西,你先看看。”說着,從桌上拿起兩紙信箋。

方步亭又看了他好一陣子,才走了過去。

謝培東遞給他第一紙信箋:“這是我給你和央行總部的辭呈。在他們證實我是不是共產黨以前,我要求辭去北平分行的襄理,接受他們的調查。你先簽個字吧。”

方步亭接過那份辭呈,只掃了一眼:“還有一張呢?”

“呈南京特種刑事法庭的訴狀。”

方步亭一怔,沒有去接,只望着謝培東。

謝培東:“8月12號,他們逮捕無辜學生,抓了我的女兒。當天釋放學生,王蒲忱告訴我木蘭去了解放區,可今天徐鐵英告訴我木蘭還在他們手裡。在金庫,我就告訴了徐鐵英,身爲父親,我不會放過他們。”

方步亭只覺心頭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一把抓過那張訴狀。

訴狀遮住了方步亭的目光,埋住了他的頭:“你真覺得木蘭還在他們手裡,能夠救出來?”

一片沉寂,暴雨撲打落地窗的聲音也聽不到了。

方步亭:“還有,你能保證在法庭上他們不會坐實你是共產黨?”

謝培東:“不需要保證,沒有誰能坐實我是共產黨。”

方步亭慢慢將訴狀遞過來,謝培東來接時,他又緊緊地捏着訴狀:“想沒想過,你告的是黨通局和保密局,特種刑事法庭不會受理你的申訴?”

謝培東:“那就看他們要不要起訴孟敖了。”

點到話題了!

方步亭:“你想不想他們起訴孟敖?”

謝培東沉默了少頃:“孟敖是你的兒子。”

“我希望他們起訴孟敖。”方步亭盯着謝培東的眼神,“罪名無非是違犯《陸海空軍服役條例》,結果大不了是開除軍籍。開除了軍籍,我正好安排他出國。不希望看到這個結果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蔣經國,他還要繼續利用孟敖。”

還有一個是誰?方步亭有意停頓了,謝培東也只是看着他,並不追問。

方步亭:“我說一個猜測,另一個人可能就是周恩來。”

謝培東眼神更虛了,方步亭卻看到了更深!

方步亭:“多餘的話我都不想再說了。我只想讓蔣經國先生和周恩來先生都知道我的意思,孟敖沒有那麼大的作用,開除了軍籍,希望他們都放過他。”

恰在這個時候閃電來了,從陽臺的落地窗正中扯了下來,彷彿要將這間屋子撕成兩半!

方步亭在等着接踵而來的雷聲。

謝培東也在等着接踵而來的雷聲。

雷聲卻遲遲未來。

謝培東蒼涼地拿起桌上的辭呈和訴狀,放進了公文包:“我也說一個猜測吧。如果我真是共產黨,真能夠在周恩來先生那裡說得上話,你猜我會怎麼說?”

方步亭:“於公於私都會請他讓孟敖出國。”

謝培東:“他會聽我的嗎?”

方步亭怔怔地望着他。

“於公於私都會讓孟敖出國。” 謝培東拉上了拉鍊,提起了公文包,“曾可達現在應該到警察局了,我這就去將辭呈和訴狀交給他,是不是共產黨,請他們立刻立案調查。同時傳達你的意見,請他立刻轉告蔣經國,趕緊起訴孟敖。”

窗外的雨聲立刻大了,四面八方敲擊着方步亭的心!

方步亭伸手抓住了謝培東提着的公文包:“雨太大,小一點兒再去。”

謝培東:“你忘了,找木蘭那天,雨比今天還大。”

方步亭慢慢鬆了手:“我去叫小李。”轉身先出了辦公室。

“你在這裡幹什麼?誰叫你進來的?”方步亭站在二樓走廊欄杆邊,厲聲喝問。

跟着出來的謝培東也看到了,對面走廊上,小李站在那裡!

“是,行長……”小李露出驚慌,“夫人要換洗的衣服,今天晚上還得送去……”說着雙手捧起了欄杆下的皮箱。

“你剛纔在隔壁房間拿衣服?”方步亭更嚴厲了。

“是……”

方步亭回頭望了一眼謝培東,又盯了一眼對面走廊的小李,快步向樓下走去:“你下來!”

小李拎着皮箱從那邊樓梯小心地下了樓。

謝培東也跟着下了樓。

“打開箱子。”一樓客廳內,方步亭緊盯着小李。

“是。”小李將皮箱放在地上,打開了箱蓋。

皮箱裡確實是程小云的衣服。

方步亭不宜降低身份翻看:“你剛纔一直在辦公室隔壁,我的房間?”

小李點了下頭。

方步亭:“好輕的身手……都聽到什麼了?誰派你來的?”

“是夫人。”小李滿臉無辜,“電話打到門衛室,我接的,夫人告訴了我衣服都放在哪裡,叫我拿……不信,行長可以打電話問夫人……”

“爲什麼不走這邊樓梯!”方步亭依然逼問。

小李:“夫人說了,不要驚動行長。”

方步亭慢慢望向了謝培東:“這個家裡,我還能相信誰?”

“那就誰都不要相信。”謝培東望向小李,“先送我去警察局,再給夫人送衣服。”

謝培東已經走向客廳門,小李拉好了箱蓋,拎着皮箱,兀自站在那裡不敢動。

謝培東拿起了門口的雨傘:“這麼大的雨,門外聽不到我們談話。”

推開門,風聲雨聲撲面而來,謝培東撐開雨傘獨自走了出去。

“去吧。”方步亭不再看小李。

“是。”小李快步追了過去,順手抄起了門口的一把雨傘,消失在門口。

方步亭煢煢孑立,望着門外的雨,又望向了茶几上的電話,走了過去,還是沒有動那個電話,獨自坐了下來。

車開往去警察局的路上,四面風雨,車內幾乎看不見車外。

謝培東坐在後座,望着前面的小李:“以後任何事都要先報告行長,這個家,他說了算。”

“知道了。”

謝培東慢慢閉上了眼,突然又睜開了,望向小李:“是不是走錯路了?”

小李:“聽說那條路又倒了電線杆。”

謝培東坐直了身子:“聽誰說?”

小李居然沒有回答。

謝培東:“夫人怎麼會給你打這個電話,叫你到她的臥室拿衣服?”

小李還是沒有答話,開了一小段,把車停了。

謝培東緊盯着他!

那邊的後座車門突然被拉開了,一個人坐了進來!

車門緊接着關上了,車又開動了。

身邊那人拿下禮帽,伸過手來:“謝老!”

——是張月印!

何宅客廳的門從裡面打開了,雨聲如瀑。

“範主任!”何孝鈺的聲音已經很大了,依然顯得這樣微弱,“這麼大的雨……”

門外廊檐下那個範主任收了傘,大聲接道:“不能耽誤了,何副校長等急了吧?”

院子裡,兩個工人還扛着人字梯,雨衣裡抱着電話線站在暴雨中。

何孝鈺:“叫他們快進來。”

樑經綸也走出了門外:“先到廊檐下來!”

兩個工人從雨中走到了廊檐下。

樑經綸立刻看到了那雙眼睛——白天跟他接頭的人!

範主任安排道:“你們兩個,王師傅進去拉線,小劉在外面接線。”

“快進來!”何孝鈺讓到門內。

那個範主任跺了跺腳,又甩了甩傘上的雨水,進去了。

王師傅脫了雨衣,也跺了跺腳,扛着人字梯、拎着電話線跟進去了。

樑經綸對何孝鈺:“你陪他們,我在門外看着。雨大,關上門。”

“好。”何孝鈺從裡面把門關上了。

那個小劉,人字梯還在肩上,只放下了電線,向樑經綸伸出了手:“樑經綸同志。”

樑經綸也伸出了手:“小劉同志。”

“我是1927年‘四一二政變’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共產黨員!”謝培東對張月印從來沒有如此激憤,臉一扭,望向了車窗外,“我的身份原來只對周副主席負責,去年纔跟城工部交叉,你們卻安插了這麼年輕的一個司機在我身邊對我進行監視,現在還來跟我談什麼複雜的政治背景,什麼突發事件。張月印同志,我明確地回答城工部,我沒有辦法繼續把方孟敖留在北平,更沒有辦法拖住蔣經國的什麼‘孔雀東南飛’行動,請你轉告劉雲同志。”

窗外都是雨幕,車突然猛地撞了一下,謝培東和張月印都劇烈地一晃!

張月印一把扶住了謝培東,見小李還在猛打方向盤,大聲呵斥:“怎麼開的?!”

小李已經嚇壞了:“對不起,張部長,倒了一棵樹……”

“城工部明天就把他調走。”張月印還在扶着謝培東,“謝老,您自己安排一個司機。”

謝培東一抖手臂,抖掉了張月印的手:“我不是小孩,年輕也不是錯誤。方步亭那裡我已經瞞不下去了,也不能再瞞了。我必須向國民黨攤牌,讓他們審訊方孟敖,然後安排他出國。城工部如果繼續堅持意見,我請求報告周副主席。”

張月印也嚴肅起來:“謝老的意思,你現在只能按方步亭的意見辦,不能執行城工部的意見?”

“停車!”謝培東突然叫道。

小李小心地將車停了。

謝培東望着張月印:“我的身份是北平分行的襄理,見曾可達我只能傳達北平分行經理的意見。沒有時間了,張月印同志,請你下車。”

張月印:“謝老,我今天傳達的指示,關係到全國的解放戰爭,請您再慎重考慮一下。”

謝培東:“放心。沒有了一個方孟敖,包括沒有我謝培東,中國依然會解放。”

“那我就不說了。”張月印一推車門,下去了。

“雨傘!”小李在前座急忙拿起了雨傘。

車外連天的雨幕,已經不見了張月印。

“開車。”謝培東靠在後座,“到警察局後就說車撞了,耽誤了時間。”

“是……”

“開快點兒!”謝培東閉上了眼。

大雨在這裡卻是另外一番景象,整個北平警察局從大門到大院,所有警察都穿着雨衣,列隊站在雨中。

方孟韋舉着雨傘站在大門外。

孫朝忠舉着一把更大的雨傘,罩着依然身着少將軍服的曾可達也站在大門外。

顯然已經等了很久,北平分行那輛奧斯汀終於來了,停在方孟韋面前。

方孟韋伸手拉開了後座車門,雨傘蓋住了半個車頂。

孫朝忠罩着曾可達也走到了車旁。

雨傘罩着謝培東下了車。

不顧雨大,曾可達的手伸出了雨傘:“謝襄理,這麼晚了,這麼大的雨……”

方孟韋半個身子擋住了曾可達,敲了一下車窗門。

小李搖開了車窗。

“半小時前就出來了,怎麼開了這麼久?”方孟韋大聲問道。

小李:“雨大,車撞了一下,耽誤了。”

方孟韋:“還能開嗎?”

小李:“還能開。”

方孟韋:“不要等謝襄理了,給夫人送衣服去吧。”

“是。”小李在車內答道。

方孟韋不再說話,攙着謝培東徑直向大樓走去,將曾可達撂在那裡。

孫朝忠望向了曾可達。

曾可達的目光也盯向了他,慢慢接過雨傘:“回去再看一看預備幹部局的紀律。建豐同志都是自己打傘,自己拿包。”舉着傘,獨自走了進去。

孫朝忠被撂在了雨中,但見門內門外,所有的警察一齊向曾可達敬禮。

曾可達一手舉傘,一手還禮,望着前面那頂雨傘,走向了大樓的大門。

雨中,孫朝忠再看那輛奧斯汀時,已經消失在雨幕中。

北平警察局局長辦公室。

方孟韋沒有進來。

孫朝忠也沒有進來。

曾可達蹲在一個打開的櫃前,找出一盒茶葉,又拿出了另一筒茶葉,接着拿出了好幾筒茶葉,不禁感慨:“徐鐵英喝茶還真講究呀。有六(音:lu)安瓜片、君山銀針、大紅袍,還有不同產地的名茶,謝襄理喜歡喝哪一種?”

“白水就行。”謝培東在沙發上答道。

“還是喝茶吧。”曾可達拿起一筒茶,回頭望向他,“廬山雲霧,我們家鄉的茶,怎麼樣?”

謝培東:“曾局長也喝嗎?”

曾可達:“我不是什麼局長,只是暫時署理幾天。謝襄理喜歡,我陪你喝。”

謝培東:“新生活運動,還是不要壞了你們的紀律。”

曾可達把另外幾筒茶葉放進了櫃裡,拿着那筒廬山雲霧茶站起來,走到辦公桌前,朝兩個杯子裡都倒了茶葉,拿起熱水瓶倒水:“新生活運動是一種精神,以茶待客也是我們中國人的精神。”端着兩杯茶過來了,“謝襄理有好些年沒有回江西了吧?”

“謝謝。”謝培東端起茶,揭開蓋子,吹了吹,飲了一口,“是廬山的高山雲霧,跟我去年在廬山喝的一樣。”

“謝襄理去年去了廬山?”

謝培東:“中華民國的夏都,中央銀行在那裡也有別墅。”

“哦……可惜今年去不了了。”曾可達端起了茶杯,“不過,只要幣制改革推行了,跟共產黨在全國戰場決戰,我相信明年我們能在廬山見面。到國防部招待所,我請謝襄理;到中央銀行別墅,謝襄理請我。我們喝新茶。”

“但願吧。”謝培東放下了茶杯,從公文包裡拿出了那份辭呈,“這是我的辭呈,請曾督察先看看。”說着,遞了過去。

“什麼辭呈?”曾可達依然端着茶杯。

謝培東將辭呈擺到曾可達面前的茶几上:“徐鐵英、黨通局懷疑我是共產黨,我必須先向北平分行和央行辭職,以便於你們調查。”

曾可達這才放下了茶杯,拿起那份辭呈,看了看,又放下了:“徐鐵英這樣說有證據嗎?”

謝培東笑了一下:“有證據應該也不會給我看吧。”

曾可達望着謝培東:“沒有證據,謝襄理何必急着辭職。幣制改革剛開始,萬事叢錯。天津經濟區,北平是重點,謝襄理這個時候辭職會不會把事情搞複雜了?”

謝培東:“徐鐵英被撤職了,方孟敖被抓了,說到底都是因我而起。不調查我,事情不是更復雜嗎?”

曾可達有意沉默,深深地望着謝培東。

白天,徐鐵英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崔中石死了,謝培東還在,這個人是周恩來精心布的棋,一日不挖出來,遲早會成爲平津地區幣制改革乃至華北跟共軍決戰的心腹大患……”

“我問幾句話,謝襄理方便就請回答。”曾可達開口了,“你來辭職,請求調查,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方行長的意思?”

謝培東:“我自己的意思,方行長也同意。”

曾可達:“那我就冒昧推測一下,如果深入調查,牽涉到崔中石將幾十萬美元轉到香港長城公司的事,謝襄理能不能夠說清楚?”

謝培東:“我說不清楚。”

曾可達:“牽涉到北平分行爲民調會走的賬,牽涉到黨通局的20%股份,謝襄理能不能夠說清楚?”

謝培東:“說不清楚。”

曾可達站了起來:“都說不清楚,謝襄理爲什麼還要求我們調查?”

謝培東:“正因爲說不清楚,才請求你們調查。”

曾可達:“謝襄理這麼信任我們?”

謝培東也站了起來:“我想最後信任你們一次。在要求你們調查的同時,還要請你們給我一個說法。”

曾可達:“什麼說法?”

謝培東:“七天前,8月12日,就是你曾督察陪着我去追我的女兒。可今天徐鐵英告訴我,我女兒並沒有去解放區。曾督察能不能告訴我,我的女兒是不是已經死了?”

曾可達怔在那裡,少頃,反問道:“徐鐵英真是這麼說的?”

謝培東:“我是不是共產黨,希望你們都能夠趕緊調查,給個結論。是共產黨,你們可以衝着我來,不要害了我的女兒,接着把孟敖牽連進去!這是我的要求,也是方行長的意見。現在是憲政時期,我們準備訴諸法律。”說着,謝培東掏出了包裡的訴狀,遞了過去。

曾可達一把接過訴狀,認真地看了起來。

萬籟俱寂,原來不知什麼時候外面的雨已經停了。

曾可達擡起了頭:“你們真的希望讓特種刑事法庭審判方大隊長?”

謝培東:“國防部和空軍司令部都下令抓他了,難道你們不會審判?”

曾可達:“謝襄理這兩樣東西我能不能謄錄一下,原件明天還你?”

謝培東:“曾督察拘押我都行。”

“言重了。”曾可達拿起謝培東的辭呈和訴狀,“請回去告訴方行長,你們的要求,我今晚就向南京請示,明天給你們答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