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稱特別快車,卻走了二十七個小時,才從南京到達北平。

終點站到了,一陣忙亂之後,車廂裡的乘客全都下了車。

臥鋪車廂內,崔中石卻依然坐在六號鋪位上,望着窗外的月臺。

十號十一號鋪位的那兩個跟蹤的特工便被他弄得十分爲難,不能先下車,也不能這樣跟他耗着,其中一個便打開一個皮箱,裝着整理皮箱裡的東西。

另一個也只好裝着催他:“都下車了,快點好不好?”

目光仍然在斜着關注崔中石。

崔中石突然起身,一手提着皮箱,一手提着公文包,飛快地向車門走去。

“下了。”站着的那個特工連忙說道,也不再管整理皮箱的特工,拎着自己的箱子急忙跟了過去。

另一個特工也立刻關上了皮箱,跟了過去。

兩個青年特工下了車便傻眼了。

一輛警用吉普,一輛黑色小轎車,如入無人之境,從站臺那端開了過來,嚇得幾個零散的乘客紛紛躲避。

兩輛車徑直開到崔中石面前,吱的一聲剎住了。

吉普車門開了,跳下來幾個警官,四處站開。

小轎車門開了,第一個鑽出來的是方孟韋,跟着鑽出來的是孫秘書,都是滿臉笑容向崔中石走來。

有兩個警官立刻過來幫崔中石接過了皮箱和公文包。

方孟韋已經走到崔中石面前:“辛苦了,崔叔。”跟他握手。

“崔副主任好。”孫秘書接着跟他握手。

崔中石:“這麼忙,你們還來接我幹什麼?”

那兩個青年特工只好裝成真正的乘客,向出站口走去,偶爾還回頭看一眼。

方孟韋和孫秘書已經陪着崔中石向小轎車走去。

孫秘書跟在身邊說道:“我們局長本想親自來接的,公務太忙,只好委託我代表他,崔副主任不要介意。”

崔中石在車門邊站住了:“徐局長太客氣了。向行長彙報完工作,我立刻去拜見他。”

“崔叔上車吧。”方孟韋親自爲崔中石開了轎車後面的車門,此時的神態倒像是發自內心的真誠,畢竟崔中石几天前去南京是爲了救方孟敖,這份情必須要表現出來。

崔中石跟他沒有客套,徑自上了車。

方孟韋繞過車身,走到轎車那邊開了車門上了車。

孫秘書從副駕駛車門上了車。

幾個警官立刻上了前面那輛吉普,仍然是吉普開道,轎車在後,在站臺上快速向前面的出站大門開去。

兩個仍然在排隊出站的青年特工眼睜睜地望着兩輛車揚威而去。

臨戰時期,乘客在北平出站都有警察在一旁看着,發現可疑人便喝令抽查,因此出站便很慢。

一個青年特工:“徐鐵英的秘書也來了,這不正常。”

另一個青年特工:“趕快去報告吧。”

兩人再不耐煩前面排隊出站的乘客,蠻橫地擠到出站口,插隊出站。

兩個警察立刻過來了:“幹什麼的?一邊來!”

一個青年特工掏出了一本身份證明在他眼前一晃,二人再不理睬,大步向站外走去。

兩個警察都沒緩過神來,其中一個問另一個:“哪個機關的?看清了嗎?”

另一個警察:“好像是國防部的。”

駛離火車站,坐在後排的崔中石掏出懷錶打開表蓋一看,已經是下午六點了,他的目光掃了一眼前排副駕駛座上的孫秘書,望向方孟韋:“六點了,行長等久了吧?”

方孟韋迎望崔中石的眼,覺得那雙眼睛還是那樣忠誠可靠踏實,兩人的眼神交流立刻都交匯在前座的孫秘書身上了。同時方孟韋心裡驀地冒出一陣難受,立刻望向前座的孫秘書:“孫秘書也一起到寒舍陪崔副主任吃飯嗎?”

孫秘書轉過身來:“對不起,我正要跟方副局長和崔副主任報告。局長說了,讓我們先把崔副主任送回家去,畢竟一家人好些天沒見面了。晚上九點,我們局長會來拜會方行長,請崔副主任一起來,他有要緊的事跟你們談。”

方孟韋立刻不高興了,崔中石的手連忙握住了他的手,向孫秘書說道:“那我就先回家。孟韋,你跟行長講一下徐局長的意思。行長如果有新的指示,我在家裡等電話。”

方孟韋畢竟還是徐鐵英的下級,何況徐鐵英如此安排,一定是處心積慮,當即只好答道:“那就用前面的車送崔叔回家吧。”

這輛車就是方步亭的車,司機立刻加油門,超過了前面那輛吉普,停了下來。

那輛吉普當然跟着停下了。

方孟韋、崔中石、孫秘書都下了車。

吉普里的幾個警官也慌忙下了車。

方孟韋對那幾個警官:“你們下來兩個人,用你們的車送崔副主任回家。”

小轎車的司機已經把崔中石的皮箱和公文包提過來了,吉普車的司機將皮箱和公文包放進了吉普車內。

崔中石坐上了吉普,那孫秘書也跟着坐上了吉普。

方孟韋在車門邊依然站着,深深地望着崔中石:“這幾天太辛苦了,回家代我向崔嬸道個歉,問個好。”

崔中石疲倦地笑了一下:“我一定帶到。你也先代我向行長和謝襄理問個好,晚九點我就過來了。”

方孟韋親自關了車門:“你們的車先走吧。”

那輛吉普載着崔中石和孫秘書向崔家方向開去了。

方孟韋仍然站在路上,望着那輛遠去的吉普,眼中浮出的是複雜的傷感。

北平東中胡同。

國民政府中央銀行北平分行地處西交民巷東段,1928年設行以來,在北平購置了不少房產。尤其在西交民巷一帶,買下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四合院,以供銀行職員居住,算是當時非常優越的福利住房了。

崔中石是北平分行金庫副主任,主任是方步亭自兼,因此崔中石的地位完全可以享有一處大四合院。但崔一向行事低調,而且在整個中央銀行系統都有金鑰匙鐵門閂的口碑,把銀行的錢管得死死的,自己卻從來不貪一文。正因如此便從上海分行一個小職員升到了現在這個職位。到北平後風格不改,挑了離銀行約二里地的這所小四合院住了下來,安頓一家大小四口,連保姆都不請一個,家務全是太太親自操持。

東中胡同不寬,警察局那輛吉普開了進去,兩邊就只能勉強過一輛自行車了。

“倒車,請把車倒回去。”崔中石在車內叫司機倒車。

那司機把車停下。

孫秘書:“我們把崔副主任送到門口。”

崔中石:“裡面路窄,一進去別人就不好走了。倒出去停在大街上,我走進去也不遠。”

“那就倒出去吧。”孫秘書發話了。

吉普又倒了出去,在衚衕口的街邊停下。

崔中石下了車,孫秘書跟着下了車,而且手裡已經幫崔中石提好了皮箱和公文包。

“在南京多承關照,到北平還是你關照。孫秘書,來日方長,我也不說客套的話了。到不到家裡坐坐,一起吃個便餐?” 崔中石嘴裡這樣說着,卻又去接皮箱和公文包。在南京中統大樓那個出手十分大方的崔副主任不見了,此時儼然一個小氣的上海男人模樣,顯然是不希望別人去家裡吃飯。

孫秘書還是那個樣子,笑道:“有紀律,崔副主任趕緊回家洗澡吃飯吧。我就在這裡等着,八點半一起去方行長家。”

崔中石:“那怎麼可以?”

孫秘書:“局長特地吩咐的,這是我的工作。崔副主任請回吧。”

“慢待了。改日單請孫秘書去全聚德。”崔中石不再多說,提着皮箱和公文包向衚衕走去。

孫秘書在衚衕口望着,見崔中石也就走了十幾米,在第二道門口停住了,叩着門環。

東中胡同二號四合院便是崔宅。

“儂還好不啦?”崔中石讓老婆葉碧玉接過皮箱和公文包,滿臉歉笑,立刻問好。

“儂不要講了,沖澡,吃飯。”老婆沒有回笑,這倒不可怕。居然一句埋怨嘮叨也沒有,提着皮箱和公文包便向院中走去,這就可怕了。

崔中石怔了好一陣子,望着自家那個女人的背影,心裡更加忐忑了。以往的經驗,見面便罵幾句,進屋就消停了;倘若見面一句不罵,這一夜日子便更不好過。上海女人數落丈夫都是分等級的,老婆這個模樣,這頓數落埋怨顯然像放了高利貸,連本帶息不知會有多少了。

這個中共地下黨忠誠的黨員,因爲嚴守組織的保密規定,在家裡永遠只能像很多上海男人那樣,受着老婆無窮無盡的嘮叨和數落。

崔中石苦笑了一下,轉身把院門關了,再回過身去,眼睛又亮了。

“爸爸!”

“爸爸!”

大兒子崔伯禽十歲,上海流行的小西裝分頭,夏威夷式白細布短袖小襯衣,卡其布齊膝西裝褲。

小女兒崔平陽六歲半,上海流行的兩根小馬尾辮,白底小蘭花連衣短裙。

——兩個孩子的裝扮都整潔洋派,穿着其實很省布料。這時都站在面前,叫得聲音雖低,卻無比親切。看起來,一兒一女都和崔中石親些,而且都是一個陣營的,受着崔中石老婆的統治。

崔中石這纔想起來,在口袋裡一陣緊掏慢掏,結果還是沒有掏出一樣東西,滿臉歉然:“爸爸這趟出差沒有時間上街,沒有給你們買大白兔奶糖……”

“上次爸爸買的,我們每人還留有一顆。你看!”兒子舉起了一顆糖。

女兒也跟着舉起了一顆糖。

崔中石蹲下了:“你們都洗了澡了,爸爸身上有汗,就不抱你們了。”伸出了兩手。

兒子牽着他一隻手,女兒牽着他一隻手,三人同向北屋走去。

老婆葉碧玉已經在北屋的桌子上切西瓜了。

兒子和女兒同時擡頭望了一眼父親,崔中石做出害怕的樣子。

女兒拉住了父親,輕聲問道:“爸爸,媽媽又會罵你嗎?”

兒子望了妹妹一眼,又望向爸爸:“罵幾句就算了。罵久了我們就不吃飯,也不寫作業,她就不敢再罵了。”

女兒:“我不敢……”

“說什麼呢?”葉碧玉在屋內發聲了。

三人便再也不敢吭聲,如履薄冰,走向了北屋門。

崔家外,東中胡同口。

那孫秘書好紀律。站在街口,長袖中山裝上邊的風紀扣依然繫着,一任臉上流汗。

司機買來了煎餅果子,孫秘書接過來,仍然向兩邊看了看,無人關注,這才慢慢地嚼起了煎餅。

突然,那孫秘書停了手,嚥下了口中的煎餅,盯向已經開到離自己這輛車約五米處的一輛軍用吉普。

他看清了正在減速的那輛吉普,開車的人竟是方孟敖!

方孟敖的車果然在孫秘書的車對面的衚衕口街邊停下來。

從副駕駛座上走下來的是陳長武。

方孟敖熄了火拿着鑰匙從駕駛車門下來了。

孫秘書連忙將沒吃完的煎餅遞給司機,快步向方孟敖迎來,舉手便行了個禮:“方大隊長來了?”

方孟敖隨手還了個禮:“北平分行的崔副主任是住在這裡嗎?”

“是。”孫秘書答道,“剛到的北平,剛進的家。”

方孟敖:“你們接的?”

孫秘書:“是。我們局長說了,五人小組會議決定,由我們北平警察局協助方大隊長查賬。”

方孟敖深望了他一眼:“那就好好協助吧。崔副主任家是哪個門牌號?”

孫秘書:“報告方大隊長,東中胡同二號,也就是進衚衕靠左邊第二個門。”

方孟敖向衚衕走去,也就走了幾步,又停下了,回頭望向孫秘書。

孫秘書連忙又走了過去。

方孟敖:“崔副主任回家多久了?”

孫秘書看了一眼表:“一刻鐘吧。”

方孟敖走回車邊,掏出了雪茄,陳長武立刻打燃了火機。

方孟敖吸燃了雪茄:“讓人家洗個澡吃了飯我們再進去問話吧。”

那孫秘書聽他這般說,不禁又看了一眼手錶。

方孟敖:“怎麼?還有誰等着見崔副主任?”

顧維鈞宅邸曾可達住所外。

五人小組每個成員的住所都派有四名警衛,院門階梯邊兩位,通往住所的兩邊路口各站着一位。

一箇中央軍的軍官,就是昨晚開車來接曾可達的那個軍官,帶着四名警衛來了。

路口的警衛、階梯邊的警衛同時行禮。

那軍官:“換崗了。你們回營吃飯吧。”

原來的四名警衛:“是!”放下了手,邁着軍步走了開去。

那軍官使了個眼色,兩個警衛立刻在東西路口站定了。

那軍官這才望向另外兩個警衛:“跟我來吧,長官正在等你們。”

這兩個警衛竟是沿路跟蹤崔中石的那兩個青年特工!

門口是那個軍官在站崗。

客廳頂上一個很大的風扇停在那裡,並沒有開動。

兩個青年特工進去一眼就看見,曾可達正坐在沙發上看材料,手裡拿着一把摺扇在扇着。

兩個青年特工同時並步行禮:“可達同志,我們來了。”

曾可達擡起了頭,望見兩個人的帽檐下都在流汗:“辛苦了。熱就把風扇開了吧。”

兩個青年特工同時答道:“可達同志,厲行節約,我們不熱。”

曾可達站起來:“也不省這點電。”親自過去開了風扇的開關。

風扇轉了起來,立刻滿室生風!

“坐吧。”曾可達坐回沙發上。

兩個青年特工各端着一把椅子在他對面的茶几前輕輕放下,筆直地坐着。

“說說情況吧。”曾可達收拾好了材料,用一個茶杯蓋壓着,開始專注地聽兩人彙報。

一個青年特工從身上拿出了那一卷《大公報》雙手遞給曾可達:“到德州站的時候上來一個人,給了崔中石這份《大公報》。崔中石從第一版看到了最後一版。我們懷疑這是他們接頭的方式,秘密就在這份報紙上。”

曾可達只瞄了一眼那份報紙的第一個版面,就沒有再看,只問道:“你們研究了嗎?”

另一個青年特工答道:“每個版面都看了,沒有任何字跡,也沒有任何記號。”

曾可達:“那就不要看了。”

一個青年特工:“我們認爲,崔中石如果是共黨,共黨組織的指示就一定在這份報紙上。請可達同志斟酌。”

曾可達望向二人:“那我們就一起來斟酌一下吧。”把報紙攤在茶几上。

兩個青年特工站起來,走到曾可達那邊,一起低頭看着報紙。

曾可達望着第一版一篇報道:“看着這篇報道。記住我說的數字,你們按數字記住每個字。”

兩個青年特工睜大了眼,專注地望着那篇報道。

曾可達:“七、十三、十四、二十六、三十二、五十四、五十九、六十。”停住了。

兩個青年對望了一眼,有些明白了。

曾可達:“念出文字吧。”

“方、同、志、明、天、到、北、平。” 兩個青年同時輕聲唸完,立刻露出佩服的目光,“他們是在用密碼檢字法接頭!”

“是呀。”曾可達感嘆了一句,“不要研究了,一萬年也研究不出結果的。”

突然,電話鈴聲響了。

曾可達站了起來,兩個青年特工便自覺地想退出去。

“你們坐。”曾可達走過去接電話,聽了一會兒,“方大隊長有權力去崔中石家,你們不許干涉。關注那個孫秘書的動向就行。”放下了電話。

一個青年特工:“可達同志,正要向您報告,火車到站後有兩輛車開到了站臺上接崔中石。一臺是北平警察局的吉普,一臺是奧斯汀小轎車,像是北平分行的車牌號。方孟韋和徐鐵英的秘書親自接的崔中石。”

曾可達站在那裡,想了想

,然後對兩個青年特工:“坐吧。給你們佈置下一步的工作。”

“你找哪位啦?”葉碧玉開了院門,望着眼前這位挺拔的飛行員軍官,滿臉防範。

方孟敖站在門外,當然知道這個開門的就是崔中石的夫人,目光便流露出詫異:他想象中的崔夫人是個知識女性,而眼前站着的分明是一個典型的上海弄堂女人。

方孟敖更得禮貌了:“請問是崔副主任的夫人嗎?我叫方孟敖,崔副主任經常到杭州看我。”

“哦!”葉碧玉這一聲有些誇張,卻是由衷發出來的,“儂就是方大公子啊!快進來,中石呀,中石!方大公子來啦!”

崔中石在北屋門口的目光!

方孟敖在院門內的目光!

葉碧玉關院門的動作似乎因兩人目光的凝固,比正常的速度慢了一半。

院門關上了,閂上了。

方孟敖大步向崔中石走去。

崔中石緩慢地向方孟敖迎來。

葉碧玉動作更快,超過了方孟敖:“快到屋裡坐,我去切西瓜。”說話間已從崔中石身邊進了北屋。

方孟敖和崔中石在院內站住了,相顧無言。

突然,方孟敖不再看崔中石,眼睛大亮,擦肩走過崔中石,向北屋門走去。

北屋門邊,左邊大兒子趴着門框,右邊小女兒趴着門框。

兩雙好奇的眼都在看着這個彷彿比院內那棵槐樹還高的叔叔!

方孟敖在北屋門口站住了,彎下腰:“你是平陽,你是伯禽。”

兩個孩子仍趴在門框邊,先後點了下頭。

崔中石過來了:“這是方叔叔。還不叫方叔叔好?”

大兒子伯禽、小女兒平陽這才站直了身子,同時行着當時學校教過的流行鞠躬禮:“方叔叔好!”

方孟敖兩手同時插進了褲兜,抽出來時向兩個孩子同時攤開,手掌心裡各有一把美國巧克力!

太奢侈了!伯禽和平陽目光大亮,卻沒有立刻去接,同時望向父親。

崔中石:“還不謝過方叔叔?”

“謝過方叔叔!”兩個孩子都是用兩隻手纔將方孟敖掌心中的兩大把巧克力拿完。

崔中石:“回房間去,做作業。”

兩個孩子又十分禮貌地說了一句:“謝謝方叔叔!”小跑着高興地奔西屋去了。

葉碧玉顯然切好了西瓜來到了門邊:“方大公子先坐,你們談,我去沏一壺西湖龍井。今年的新茶,中石几次吵着要喝,我一直沒有開封,就知道留着有貴客來。”

果然嘮叨。

方孟敖今天好耐心,連說了好幾聲:“謝謝!謝謝!謝謝了……”

“還不陪方大公子進屋坐!”人已經向西屋走了,那葉碧玉還在嘮叨,“你個金庫副主任也不知道是怎麼當上的……”

崔中石望着方孟敖苦笑了一下。

方孟敖回以爽朗的一笑。

兩人這才進了北屋的門。

暮色悄然蒼茫,院子裡那棵槐樹上空出現了幾點歸巢的鴉影。

和敬公主府大院。

越來越多的烏鴉在暮色中歸巢,不是落在崔中石家小院那棵槐樹上,而是在一大片濃蔭的大樹上空盤旋。給人一種平常百姓鳥,飛入帝王家的感覺。

可這時舊時的帝王家卻聚集了比平常百姓生活還慘的東北流亡學生。

方孟敖將住所讓給了他們,可入學依舊是夢想,吃飯也還是沒有給解決。

迫於壓力,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運來了幾卡車餅乾,發到每人手裡也就只有兩包。許多人都聚集在院落裡,分外地安靜,因爲樑經綸來了,還有好些燕大學生自治會的同學也來了。

何孝鈺、謝木蘭也被燕大的同學叫來了,這時悄悄地站在院子的角落,掩藏在東北同學的人羣中。

樑經綸站在一座宮門建築的石階上,他的身邊站着好幾個健壯的男學生,這幾個男學生中出現了幾張熟悉的面孔——竟是昨天晚上騎自行車護送曾可達的那幾個青年,隱蔽的中正學社特務學生!

“我們很內疚!”樑經綸對着無數雙渴望的眼睛說話了,“還是沒有能給你們爭取到入學的合法身份,甚至沒能給你們爭取到每天半斤的糧食。”

一片鴉雀無聲——嚴格地說,只有歸巢的鴉雀在樹上鳴叫的聲音。學生們仍然安靜地在等着聽樑經綸說話。

樑經綸接着說道:“沒有什麼救世主了!同學們,要爭取自己的合法權益,全靠我們自己!”

“反對腐敗!”一個東北學生帶頭喊起了口號。

“反對腐敗!”許多聲音跟着喊了起來。

——“反對內戰!”

“反對內戰!”

——“反對迫害!”

“反對迫害!”

樹上的鴉雀都被驚得滿天飛了起來!

樑經綸雙手下壓,示意學生們安靜。

大家“三反”以後,又安靜了下來。

樑經綸:“但是,我們還是要相信,有更多有良知的人在關心你們。許多德高望重的民主人士在關心你們,當局也有正義的人士在關心你們。你們爲什麼能住進這座住所,北平青年航空服務隊就有正義心!他們如果真心反貪腐反迫害,我們就應該以百倍的真心歡迎他們!協助他們!”

“請問樑先生,我們怎麼協助他們?”是那天代表學生和方孟敖對話的那個東北學生在發問了。

“我們懂經濟,可以幫他們查賬!”大聲嚷出這句話的竟是謝木蘭!

許多人都向謝木蘭的方向望去。

何孝鈺想要阻止謝木蘭已經來不及了。

樑經綸也一驚,這才望見了何孝鈺和謝木蘭,飛快地盯了她們一眼,接着向身旁一個學生使了個眼色。

那學生當時沒動,但已做好走向何孝鈺、謝木蘭的準備。

樑經綸不再看何孝鈺和謝木蘭,向着人羣:“至於怎樣爭取我們的合法權益,最重要的是兩條:第一,同學們不能再用自己的血肉之軀跟槍彈對抗;第二,我們怎樣協助北平青年航空服務隊把當局的貪腐真正地揭露出來!你們商量一下,每校選出一個代表,十分鐘後到後面的房間,我們開會。”

底下立刻人聲紛雜起來。

那個收到樑經綸眼色的學生這時已悄然鑽進人羣,向何孝鈺、謝木蘭擠去。

崔中石家北屋客廳的一角,一個高几上擺着一臺手搖唱機,這時已經被打開。

唱片已經擺好,崔中石搖了最後幾把搖柄,發條上足了。他將唱針對準了正在轉動的唱盤。

立刻,周璇原唱的歌聲傳了出來: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崔中石動情地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的目光漸漸收了,神思卻顯然已經隨着歌聲飄向了看不見的空間,已經飛逝的過去。

團圓美滿,今朝最……

“儂煩不煩啊?老是這首曲子,耳朵都起繭了。”葉碧玉捧着一個茶盤,託着沏好龍井的茶壺和兩個杯子,進門就嘮叨。

周璇仍在唱着:

清淺池塘,鴛鴦戲水。

紅裳翠蓋,並蒂蓮開……

“謝謝嫂夫人。”方孟敖站起接茶。

“方大隊長快坐下。”葉碧玉對他卻是過分地熱情,“你不知道啦,要麼就十天半月不回家,回家就聽這個曲子。方大公子不是外人,也不是你嫂子疑心重。三年前去了趟南京,就喜歡上了這首歌,也不知道是哪個美人唱給他聽的。人在家裡,心卻在別人身上。”

崔中石好生尷尬,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卻一陣感動涌了上來。

三年前在杭州筧橋航校初見崔中石的那一幕如在眼前:

方孟敖手裡拿着母親和妹妹的照片,在低聲吟唱《月圓花好》。

崔中石眼中閃出了淚花,跟着他吟唱了起來。

一曲吟罷,崔中石緊緊地握住了方孟敖的手,那聲音動人心旌:“孟敖同志,我代表黨,代表組織,送你一個祝願:花長好,月長圓,人長壽!”

……

“方大公子!方大隊長!”葉碧玉的呼喚聲引來了方孟敖的目光,“你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吧?是不是中暑了?我給你拿藿香正氣水來?”

方孟敖一笑,笑得葉碧玉怔在那裡,這個青年笑起來真好看!

崔中石這時也陪着笑了,對老婆說道:“多虧是自家朋友,你這些胡亂猜疑,傳出去我還要不要幹事了?”

方孟敖真誠地望着葉碧玉:“嫂夫人,我今天還真來對了,我替崔副主任辯個冤。三年前他到杭州來看我,我喜歡這首歌,他也喜歡了。這張唱片還是我送他的。你說的那個美人,就是我。”

葉碧玉愣在那裡:“儂個死鬼,從來沒聽他說過。方大公子千萬不要介意。”

方孟敖又笑了:“我又不是美人,哪會介意?”

葉碧玉跟着尷尬地笑了:“請飲茶,你們談。好朋友了,多談談。”再也不敢嘮叨,匆忙走了出去。

周璇還在唱着。

崔中石面容嚴肅道:“孟敖同志,剛纔那些話你不該說。”

方孟敖面露不解,望着崔中石。

崔中石低聲地:“這是組織秘密,對誰也不能說。”

方孟敖立刻笑着手一揮:“這算什麼秘密!你代表家裡來看我,誰不知道?我們喜歡聽同一首曲子,誰還敢拿這個來加我的罪名!”

崔中石更嚴肅了:“這正是我今天要跟你說的。國民黨中統、軍統,還有鐵血救國會新發展的中正學社,他們吃的都是這一行的職業飯。任何一個細節,都可能被他們當成線索,都可能由此引起嚴重後果!我們以前交往的事,你不能再說一個字。以你現在的身份地位,可以拒絕任何人的提問,尤其要警惕別人通過閒聊套你的話。千萬要記住。”

方孟敖認真地點了下頭,接着低聲問道:“接下來我該怎麼辦?今天可是南京方面直接交了任務,叫我查民食調配委員會,還要查北平分行。民食調配委員會我好查,可查北平分行,就是查你。”

“不對。”崔中石望着他,“查北平分行不是查我,你該查就查。當然,你查不出什麼來。等到該讓你查出來的時候,會告訴你。記住,你查我,在感情上一定要爲難,帶着爲難還得查我。現在已經有兩個方面在注意你和我的關係了。”

方孟敖見他停頓,也不問,只是等着聽。

周璇還在唱着。

崔中石更靠近了他,聲音雖低卻十分清晰:“一個方面是曾可達。我來北平的路上,一直有他們的人跟着。另一個方面不是別人,是你爸爸!”

方孟敖一怔。

崔中石:“具體原因我不能跟你說。你爸爸已經懷疑我的身份了,由此也懷疑上你的身份了。這一關很難過。你務必注意,方孟敖從來就不是中共黨員!平時你是怎麼做人做事,接下來還是怎麼做人做事。只要你忘記自己是中共黨員,任何人就都沒有辦法傷害你。組織已經有指示,該幹什麼你就幹什麼,無須請示。保護你是最重要的任務!”

周璇已經唱到不知是第幾遍的最後一句了:

柔情蜜意滿人間。

方孟敖眼中的崔中石從那個大哥的形象慢慢虛幻了。

一個清秀端莊慈祥微笑的婦女慢慢浮現在眼前——就是照片上他的母親!

方孟敖輕輕地說道:“我記住了,您放心好了……”

只有崔中石才能感覺到,方孟敖說這句話的時候突然間像十年前那個大孩子的狀態——這是兒時常對母親的承諾。

崔中石:“幾點了?”說着到桌上去拿那塊懷錶。

方孟敖已經看了手上那塊歐米茄手錶:“八點二十了。”

崔中石:“我得走了。徐鐵英約了行長和我九點在你家見面。你也回軍營吧。”

“徐鐵英約見你們?”方孟敖眉一揚,“他想幹什麼?!”

崔中石:“都不關你的事!記住了,去幹你該乾的事。牽涉到我,你都不要過問。”

方孟敖沉默了少頃:“你自己要保重。真有什麼事就告訴我,我能對付他們!”

崔中石輕輕跺了一下腳:“要我怎樣講你才明白?組織交給我的第一任務就是保護好你!回去吧。”

方孟敖又深深地望了一眼崔中石,毅然轉身走出北屋門。

“嫂夫人,我走了!”

崔中石望着院中方孟敖的背影,一陣憂慮盡在眉目間。

西屋窗內也有四隻小眼睛在偷偷地望着院子裡的那個方叔叔,滿是好感。

葉碧玉碎步奔了出來:“這就走了呀?儂要常來呀!”這兩句話說得已充滿了親友之情,全無了巴結之意。

方邸洋樓一層客廳裡,所有的人都回避了。

站在廳門內的只有一個謝培東。

崔中石站在廳門外,兩人目光短暫一碰。

崔中石微微鞠躬:“謝襄理好!我來了。”

謝培東:“上樓吧,行長和徐局長已經在等你了。”

“是。”崔中石進門,向左邊的樓梯走去。

方邸洋樓二樓行長辦公室。

不知何時,從不擺設桌椅的高大南窗前擺下了一隻細藤編的圓茶桌。

靠窗,茶桌的左右,方步亭坐在右邊的藤椅上,徐鐵英坐在左邊的藤椅上。

靠裡邊,那隻空着的藤椅顯然是爲崔中石留的。

“行長!”崔中石在門邊微微鞠躬,仍站在原地。

“沒看見徐局長嗎?”方步亭一臉祥和,語氣中所帶有的責怪也是對自己人的那種親切。

“徐主任好!”崔中石滿臉含笑,緊接着自我責備,“看我,叫習慣了。現在應該稱徐局長了。”

方步亭穩坐着,徐鐵英卻客氣地站起來:“小崔呀小崔,都多少年的朋友了,你就不能叫我一聲老兄?”

方步亭:“徐局長請坐吧。論輩分,在你我面前他還是小輩,規矩還是不能亂的。你也坐下吧。”

徐鐵英仍然站着,直到崔中石走到椅子前,還殷勤地伸了一下手,讓崔中石先坐。

崔中石當然不能先坐,望向方步亭。

“這是看得起你。恭敬不如從命嘛。”方步亭太知道徐鐵英的做派了。

“失禮了。”崔中石只得先坐下。

“這就對了嘛。”徐鐵英這才笑着坐下,又拿起壺給崔中石面前那隻空杯倒茶。

崔中石又要站起接茶。

“坐着,別動。”徐鐵英真是極盡籠絡之能事。

崔中石只好坐着雙手虛圍着茶杯,待徐鐵英倒完了茶雙手捧起,淺淺地喝了一口,又雙手輕輕放下:“徐局長太擡舉我了。”

“錯。”徐鐵英還是那臉笑,“擡舉你的可是方行長。方行長擡舉了你,你又代表方行長盡力關照我們這些朋友。小崔,以茶代酒,飲水思源,我們倆敬行長一杯。”

兩人都端起了茶杯。

方步亭也端起了茶杯:“小崔呀,徐局長這話可不能當真啊。孟敖這次能夠逢凶化吉,可全靠的徐局長。你不要動,這一杯讓我先敬徐局長。”說着一口喝了。

徐鐵英沒有立即喝茶,十分真誠地說:“步亭兄,你這句話一是不敢當,二是總感覺有些見外。且不說孟敖是步亭兄的公子,他也是國軍的棟樑啊。你收回這句客氣話,我就喝。”

方步亭:“我收回。”

徐鐵英立刻一口喝了杯中茶,不待崔中石去拿茶壺,搶先拿起了茶壺,先給方步亭續了,又給自己續了,雙手端了起來,望着方步亭:“不是我羨慕,步亭兄,幾十年了,跟我的人也不少,沒有一個人比得上小崔對你忠誠啊!我們倆敬小崔一杯。”

崔中石下意識地微微低下了頭。

方步亭望他時便察不着他的眼神了。

方步亭還是端起了茶杯:“鐵英兄,你可別把我的屬下都寵壞了。不過說到忠誠,有時候自己一手帶出的下級比兒子還靠得住啊!小崔,端杯子吧。”

崔中

石心裡飛快地將方步亭這幾句話琢磨了一遍,神情卻還是以往那個小崔,雖然端起了杯子,卻說道:“行長,徐局長是客氣,您可不應該這樣批評我。我乾的那點事,當不起行長這個評價。” ωωω ★тt kán ★¢O

“我這是批評嗎?”方步亭望着徐鐵英,“看到了吧,做上級的有時候說什麼話都不對。下級不相信你呀!”

“還不快喝了。”徐鐵英裝出責怪的樣子,“真要讓行長覺得你不相信他?”

崔中石舉起杯子慢慢喝了。

徐鐵英笑了,等着方步亭,同時將茶喝了。

三隻杯子擱下時,突然出現了一陣沉默。

客套周旋一過,言歸正傳前,經常會出現這樣的短暫沉默。

青年航空服務隊軍營營房。

方孟敖大隊一向紀律嚴明,平時,冬天都是晚上九點,夏天都是晚上十點吹就寢號。可今天大隊長有命令,每天晚睡兩個小時,學算盤。

因此營房裡燈火通明,有些是一對一,有些是一對二,在各自的牀邊或蹲或坐,會打的教不會打的。

算盤聲一片。

突然,靠營房門邊的算盤聲停了。

接着,所有的算盤聲都停了。

隊員們的目光都望向了營房門口,都有些詫異,有些隊員站起來,然後大家都站了起來。

方孟韋取下了帽子,帶着尷尬笑着,望向離自己最近的陳長武:“打攪你們了。大隊長在嗎?”

陳長武沒有回言,只是向頂端的單間點了下頭。

方孟韋:“你們接着打。”迎着那些目光一邊點着頭,一邊向方孟敖的單間走去。

背後又響起了刺耳的算盤聲。

營房方孟敖房間。

“爹叫你來的,還是徐局長叫你來的?”方孟敖一邊拿着暖瓶給方孟韋衝咖啡,一邊問着,“這咖啡不錯。哪裡弄的?”

接連兩問,方孟韋坐在辦公桌邊,當然是回答後面一問:“央行的人從美國帶回來的。”

方孟敖將咖啡遞給方孟韋:“你還沒有回答我。”

方孟韋:“我自己來的。心煩,來看看哥。”

方孟敖望着弟弟的眼睛:“‘七五’的事情還沒有給學生一個交代,學生隨時會上街抗議。你這個警察局副局長還有閒空來看我?”

“哥,在你眼裡我能不能不是警察局副局長?”方孟韋也望着大哥的眼睛。

方孟敖突然感覺到弟弟還是那個弟弟,聰明、敏捷,但幹任何事情都是先想別人,後想自己。這一點像自己,更準確地說是像媽媽。

方孟敖很難得嘆氣,這時竟嘆了一口氣:“你是不是想說,在你們眼裡我能不能不是稽查大隊的大隊長?”

“是。”方孟韋立刻肯定地答道。

方孟敖:“那我就可以不查北平銀行的賬?”

方孟韋沉默了片刻,又擡起了頭:“大哥,你真的一點兒也沒有感到北平這本爛賬你查不了,誰也查不了嗎?”

方孟敖:“說下去。”

方孟韋:“鐵血救國會那些人裡面就有很多是學經濟、學金融的,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爲什麼不組織他們來查?倒叫你們這些空軍來查?”

方孟敖:“說下去。”

方孟韋:“那就說明,他們是叫你來查爹。可爹早就看到了這個時局,一開始他就沒管民食調配委員會的賬,全是讓崔叔在管。”

方孟敖詫異了一下:“你管崔副主任叫崔叔?”

方孟韋:“我一直叫他崔叔。”

方孟敖:“嗯。接着說吧。”

方孟韋:“那你就只有去查崔叔了。大哥,你覺得崔叔是什麼樣的人?”

方孟敖兩眼眯成了一條線:“什麼意思?”

方孟韋:“你能查崔叔嗎?”

方孟敖不接言了,也不再催問弟弟,從桌上拿起一支雪茄點着了,噴出好大一股煙霧。

方孟韋不吸菸,立刻咳嗽起來。

方孟敖連忙在菸缸裡把雪茄按滅了。

方邸洋樓二樓行長辦公室。

“國產、黨產、私產,從來就沒有分清楚過,從來也分不清楚。”徐鐵英望着方步亭,然後望向崔中石,“上面都知道,中央銀行的賬不好管。北平這邊太難爲方行長了。”

方步亭這時肯定不會接言。

崔中石也不接言,只望着徐鐵英。

徐鐵英有些不高興了,拿起茶壺只給自己的杯子裡續了水,卻又不喝,轉頭望向窗外:“這個地方好,什麼花,這麼香?”

崔中石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也望着崔中石。

徐鐵英的臉還是對着窗外,不再說話。

方步亭必須問話了:“中石,你在南京答應過徐局長什麼事,當着我說出來。北平分行說過的話要算數。”

“是。”崔中石也必須說實話了。

但這個實話實在難說。崔中石在南京答應將原來歸侯俊堂空軍們所有的20%股份給徐鐵英。原本準備到了北平見機行事,萬沒想到徐鐵英如此迫不及待,自己一下火車就被他的人看住了。現在竟不顧一切,親自登門,要當着方步亭敲定這20%股份的轉讓。心裡十分憎惡,也十分爲難。答了這聲“是”又沉默在那裡。

徐鐵英竟然還不回頭,兀自觀賞着窗外的夜景。窗外有什麼夜景好觀?

“徐局長。”崔中石不得已叫了他。

“嗯?”徐鐵英假裝被崔中石喚醒的模樣,慢慢把頭轉了過來。

崔中石:“北平分行的很多事,我們行長都是交給我在管。有些事我必須請示行長,有些事我必須瞞着行長。不知道我這樣說,徐局長體諒不體諒?”

“你們銀行辦事還有這個規矩?”徐鐵英假裝詫異,“有些事下級還必須瞞着上級?這我倒要請教。”

這就不只是逼着崔中石攤牌了,而且是逼着方步亭表態了。

“請教不敢當。”崔中石突然顯出了精明強幹的一面,“比方說國產、黨產如何管理,如何使用,我一分一釐都要向行長請示。牽涉到方方面面的私產,我能不告訴行長就不告訴行長。有些錢是拿不上臺面的。哪天有誰倒了黴,上面要追查,那都是我的責任,與我們行長一概無關。徐局長,我說明白了沒有?”

徐鐵英在崔中石手裡拿錢也不是一回兩回了,而崔中石以往與自己打交道都是春風和煦,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綿裡藏針。

徐鐵英被他頂住了,慢慢望向方步亭。

輪到方步亭看夜景了,他的頭望着窗外,毫不理睬徐鐵英這次投來的目光。

徐鐵英只得又望向崔中石。

崔中石:“徐局長,剛纔我們行長說了,我們北平分行說過的話要算數。你放心,我對你說的話一定算數。但請你不要讓我爲難,更不要讓我們行長爲難。”

“沒有什麼事能讓我爲難。”方步亭眼望着窗外突然接言了,接着他站了起來,“這裡的夜景不錯。徐局長多坐坐,你們慢慢談。我先回避一下。”

方步亭竟然撂下二人,獨自向門口走去。

這是什麼話?算怎麼回事?徐鐵英這個老中統被方步亭軟軟地刺了一槍,下意識地站起來,蒙在那裡。

崔中石快步走到門口,替方步亭開了門。

方步亭走出門。

崔中石輕輕關上門,獨自返了回來:“徐局長,那20%股份的事,我這就給你交代。請坐!”

方邸洋樓二樓謝培東房間。

“不喝茶了,再喝茶今天晚上更睡不着了。”方步亭止住謝培東,然後在一把藤椅上坐下,習慣地望向條桌上那幅照片。

照片上左邊坐着的是比現在年輕得多的謝培東,右邊坐着一個清秀端莊的女人,顯然是謝培東的妻子,仔細看竟有幾分神似方步亭。二人身前站着一個小女孩,就是現在已經長大的謝木蘭。

“十年零十一個月了吧?”方步亭突發感慨,“我總覺得步瓊還在人世。可怎麼就一點兒音訊都沒有呢?”

謝培東端着藤椅在那幅照片前放下,面對方步亭坐下的時候剛好擋住了那幅照片:“內兄,你我都老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都過去吧。把幾個小的好好安排了,我們哪天去見她們時也算有個交代。”

方步亭只有這時才覺得這個世上還有個人可以推心置腹:“記不記得當年步瓊要嫁給你我不同意的情景?”

謝培東苦笑了一下:“那時候我是個窮學生,方家可是世族,行長也只有這一個妹妹,當然想她嫁給你的同學。”

方步亭:“還是我那個妹妹有眼光,嫁給你比嫁給誰都強。可惜她沒這個福分,國難一來……不說了。木蘭睡了嗎?”

謝培東:“傍晚跟孝鈺走的,八點來電話,說是今晚在孝鈺家不回了。”

方步亭:“木蘭這孩子呀,跟她媽一個性格。二十的人了,不能讓她由着性子來,尤其當此時局,得給她考慮下一步了。”

謝培東面呈憂色,點了下頭。

方步亭:“你覺得孝鈺這孩子怎麼樣?”

謝培東:“百裡挑一。何況是世交。”

“知我者,培東也。”方步亭身子向前一湊,“我準備向其滄兄提婚,讓他將女兒嫁給孟敖。你看這事有幾成把握?”

謝培東立刻嚴肅道:“就現在你跟孟敖的關係,就算有十成把握,他們結了婚怎麼辦?”

方步亭:“去美國!還有木蘭,一起去美國。”

謝培東睜大了眼:“行長都籌劃好了?”

方步亭:“我這一輩子過了無數的坎,這道坎是最難過的,因此一定要過去!崔中石怎麼看都和共產黨有關係,孟敖看樣子也不會和他沒有關係!現在又被鐵血救國會盯上了!培東,我這也是太子系的那句話‘一次革命,兩面作戰’啊。不能讓孟敖就這麼稀裡糊塗地被共產黨和鐵血救國會夾着當槍使!他不認我,我不能不認他,他永遠是我方步亭的兒子,方家的子孫!”

“不要着急。”謝培東難見方步亭有如此激動的神態,連忙將剛纔給他倒的那杯白開水遞了過去。

方步亭接過那杯開水,眼睛仍然緊緊地盯着謝培東。

謝培東輕步走到門邊,開了門向兩邊望了望,又關了門,返了回來:“我贊成行長的想法。我們從長計議。”

“沒有時間從長計議了。”方步亭仍在激動之中,“崔中石剛回北平,孟敖就去見他了。現在徐鐵英又找上門來。我們必須要當機立斷了。”

謝培東:“當機立斷,是應該當機立斷了。”

方步亭一直睜大了眼盯着謝培東又坐下,將自己的椅子向前拖近了:“我想聽聽你的具體想法。”

謝培東的眼卻虛望着上空:“木蘭這孩子怎麼回來了?”

方步亭這才聽到遠遠的關院門的聲音,接着是一層客廳推門的聲音,接着果然是謝木蘭平時快步上樓的聲音。

“我去問問。”謝培東立刻走到房門邊開了門,“這麼晚了,怎麼又回了?”

“我不想在那裡,我願意回來,不行嗎?”謝木蘭的聲音十分負氣,顯然受了什麼委屈,連父親也不怕了。

方步亭十分關心地站了起來。

恰在這時,一層客廳的電話鈴響了。

方步亭:“一定是其滄兄打來的,我去接。”

燕南園何其滄宅邸一層客廳。

何其滄很講究,儘管是夏天,睡覺還是一身短絲綢睡衣,現在卻在客廳打電話:“回家了就好。我當然得安排車子送她。沒有別的事,她們的老師樑教授說了她幾句,也是爲了她好。很亂啦……是不應該去摻和東北學生的事。孝鈺這幾天我也不會讓她去。你和培東兄跟她說說……是呀。我得去睡了。”

他的身後是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的樑經綸和站在另一旁的何孝鈺。

何其滄掛了電話。

樑經綸走了過去:“打攪先生睡覺了。我送您上去。”

何其滄:“我還沒有那麼老。經綸,你再跟孝鈺說說。也早點睡,不要說晚了。”說完自己拄着手杖上樓了。

樑經綸和何孝鈺還是跟了過去,一邊一個,攙着何其滄慢慢登上樓梯。

方邸洋樓一層客廳。

方步亭放下電話後,跟謝培東正準備上樓,徐鐵英和崔中石已經從他的辦公室門出來,步下樓梯。

“太打攪了。方行長!”徐鐵英的步履竟這般輕快,面容也十分舒展。不知道是崔中石給了他滿意的答覆,還是他有意彌合剛纔給方步亭惹來的不快。

方步亭只得迎了過去,望着跟在他身後的崔中石:“答應徐局長的事都談好了?”

徐鐵英十分專注地聽崔中石如何回答。

崔中石:“談好了。行長放心。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怎麼幹,最後我都會給行長一個負責任的答覆。”

方步亭這才擠出微笑望向徐鐵英:“只要給徐局長一個負責任的答覆就行。”

徐鐵英這時才接言:“步亭兄,上午的會議你我都明白。我會設身處地考慮你的處境。孟敖那邊,還有孟韋,我都會關照。你信不信得過我?”

方步亭:“走,我們一起送徐局長。”

方步亭的手也就這麼一伸,徐鐵英立刻握住了,而且暗自用了一點兒力:“就送到院門口吧。”竟牽着方步亭的手,讓人家把他送了出去。

跟在後面的謝培東飛快地盯了一眼崔中石。

崔中石飛快地還了一個眼神。

兩人跟着送了出去。

燕南園何其滄宅邸一層客廳。

樑經綸和何孝鈺這時又都從二樓回到了客廳。

樑經綸回頭一望,何孝鈺正站在他身後不遠處望着他。

“坐吧。”樑經綸輕輕說着,自己先在椅子上坐下。

何孝鈺跟着在離他約有一米遠的另一把椅子上並腿坐下了。

就是這種關係,微妙而又規矩。儘管樑經綸在何宅有自己的房子,何孝鈺卻從不單獨去他的房間,有事情都是在這棟樓的一層客廳面談。因此何其滄十分放心。

“你們今天確實不應該去和敬公主府。”樑經綸的聲音低到恰好是樓上的何其滄聽不到的程度,“形勢非常複雜,你的責任又如此重大,從明天起,學生自治會的一切活動你都不要參加了,包括學生劇社的排演。”

“那同學們會怎麼看我?”何孝鈺輕聲說道。

“這個時候還要顧忌別人怎麼看你嗎?”樑經綸嚴肅中透着溫和,“不只是一萬五千多名東北同學的事,現在是連北平各大學校的教授都在捱餓了。國民黨還要打更大的內戰,物價還要飛漲,他們一層層貪腐絕不會罷手。什麼五人調查小組都是裝門面欺騙人民的,只有方孟敖大隊是一支可以爭取的力量。我們就利用他們說的那句口號‘打禍國的敗類,救最苦的同胞’!孝鈺,你不是一直在追求進步嗎?我現在不能跟你說更多,只能告訴你,讓你去爭取方孟敖不是我一個人的想法。你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嗎?”

何孝鈺純潔的眼對望着樑經綸深邃的眼。

“一個新中國就要到來!我們不能等着她的到來,也不只是迎接她的到來!新中國的到來,是需要許許多多的人做出無私的貢獻和犧牲的。當她的步伐降臨的時候,裡面就應該有我,還有你!”樑經綸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眼中同時閃着光亮。

“我能加入嗎?”何孝鈺彷彿受了催眠,眼前的樑經綸被籠罩在一片光環中。

“你已經加入了!”樑經綸肯定地答道,“我現在只能這樣告訴你。用你的行動證實你的加入!”

“需要多久?”何孝鈺執着地問着。

“人民需要你多久就是多久。”樑經綸仍然說着不越底線的話,“到了那一天,我會讓你看到你追求的理想!好嗎?”

何孝鈺的目光移開了,短暫的沉思。

樑經綸仍然緊緊地望着她。

“要是方孟敖真的愛上了我呢?”何孝鈺突然擡起頭,說出了這句驚心動魄的話!

樑經綸愣在那裡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