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的7月7日正是農曆的六月初一,是日小暑。往年從這一日起,北平夜間的衚衕裡已是赤身短褲蒲扇象棋吵鬧一片了。今年戒嚴尚未完全解除,夜近九點,白天尚能出戶的人這時都已宵禁。加之顧宅庭院深深,在這裡便感覺整個北平像一座死城。

曾可達換了一身短袖士林布便服,帶着他那名也換了便服的副官,從自己住的庭院出來,往後門走去。

無月,曲徑邊有昏黃的路燈。那副官在前,曾可達隨後,二人像是散步,離後門越走越近了。

“誰?”警備司令部派的警衛在暗處突然問道。

那副官趨了過去:“大呼小叫幹什麼?長官要到外面看看。開門吧。”

警衛有好幾個,都在不同的位置站着,都不吭聲。

一個警衛排長過來了,當然認識曾可達,立正就是一個軍禮:“報告長官,上面有命令,爲了長官們的安全,晚上不能出去。”

那副官便要發脾氣了,曾可達伸手止住了他,對那個排長:“外面街上有戒嚴部隊嗎?”

那排長立正答道:“報告長官,當然有。”

曾可達微笑道:“那就沒有什麼不安全。我就在附近街上看看,還從這裡回來。開門吧。”

那排長沒有不開門的理由了,這時也不敢不開門:“是。”親自過去,拿鑰匙開了鎖,又親自將一根好大的橫門閂搬了下來,開了一扇門,“長官,我們派幾個人保護您?”

曾可達搖了一下手:“站好崗,保護好裡面幾個長官便是你們的功勞。”說着走了出去。

他的副官跟出門去,又站住,盯住那排長:“鎖門吧。”

一直到那扇門關了,鎖了,副官才緊步向曾可達跟去。

果然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全是鋼盔鋼槍的戒嚴部隊。因見曾可達二人是從顧宅出來,便都直立行禮。曾可達微點着頭,在衚衕和大街交叉的地方站住了。

曾可達其實不抽菸,副官這時卻掏出一支菸遞給他,又替他擦火柴點燃了。

曾可達吸了一口,立刻噴出;又吸了一口,又立刻噴出;再吸一口時便嗆着了,咳嗽起來。

副官立刻將煙接了過去,扔在地上趕緊踩熄了。

不遠處一輛軍用吉普通過煙火三亮,已經認清了煙火亮處確是曾可達的臉,便將車立刻開過來了。

副官立刻開了後車門,曾可達鑽了進去,副官跟着鑽了進去,關了後車門。

那吉普不但掛着警備司令部的牌子,車前橫槓上還插着一面中央軍的旗子,車風獵獵,一路戒嚴的崗哨都次第行禮。

這是真正的戒嚴。已出了城,到了郊外,每一路段都能見仍有部隊,只是沒有城內密集。因不遠處就是清華大學和燕京大學校園。

那輛軍用吉普在冷清清的郊外公路上停了。

立見路邊停有六輛自行車,四輛各有一個學生模樣的青年把着,兩輛無人,停在那裡。

副官下了吉普,開了門,曾可達跟着下來了。

兩個青年立刻推車過來,一輛車在曾可達面前停下了,那青年向曾可達行了禮,輕聲報告道:“報告將軍,我們都是中正學社的。”

曾可達立刻報以微笑:“同學們辛苦。”從他手裡接過了那輛自行車。

另一青年將另一輛車推給了副官。

那兩個青年立刻走回到撐停的兩輛自行車旁,踢開了撐腳,翻身上車。

曾可達腳一點也上了自行車,那副官緊跟着上車。

另兩個青年也上了自行車。

就這樣,兩輛自行車在前面二三十米處引着,兩輛自行車在後面二三十米處跟着,護衛着中間的曾可達和那個副官,向燕京大學方向騎去。

雖然路燈昏黃,仍可隱約看見護衛在後面的兩個青年的上衣裡後腰間突出一塊,顯然是短槍。

方邸洋樓一層客廳。

七點去接程小云,近八點纔開始吃晚餐,現在已是九點過了。

謝培東早就說過,他和方步亭已經提前用過餐了。

餐桌上因此便只有五人。

左側坐着方孟敖、方孟韋兄弟。

右側坐着何孝鈺、謝木蘭兩人。

上席竟然是程小云一個人坐在那裡。自從舉家搬到北平,開始幾個月程小云尚住在這個宅邸,全家人也曾同桌吃過飯,可程小云從來就是坐在下席。後來因與方孟韋嚴重不和,程小云一個人搬到了另外一個院落裡住,除了方步亭時常去看她,她便很少回到這座宅邸。

今天又回來了,這樣的吃飯,而且被方孟敖固執地安坐在上席,程小云在方家還是第一回。她將面前那碗粥一小勺一小勺地喝了,幾乎就沒動箸。那雙眼也幾乎沒有正面看過任何一個人。

飯吃完了,方孟敖看了一眼左腕上那塊歐米茄手錶:“九點多了?”

“還沒有呢。大哥你看,咱們座鐘還沒響呢。”謝木蘭眼睛閃着,指向擺在一側的那座一人多高的大座鐘。座鐘上確實顯示的是八點四十五分。

方孟敖還是笑了一下,這回笑得有些疲乏:“小時候就喜歡撥鍾玩。大哥的表可是作戰用的,分秒不差,九點一刻了。”

“太沒勁了!”謝木蘭跺了一下腳只得站起來,“這個家裡的人一個比一個精,都不好玩。”

方孟敖站起來。

所有的眼都望向了他。

“我得回軍營了。”

所有的眼都沒有反饋,只有謝木蘭又望向了通向二樓的樓梯,和二樓那道虛掩的門。

二樓行長室內。

方步亭顯然一直坐在靠門的單人沙發上,而且剛纔一定是靠在那裡睡着了。這時突然睜開了眼,像個剛睡醒的孩子,四處望着,目光沒有定準。

“大哥,總得上去見見爹吧……”樓下傳來方孟韋的聲音。

方步亭目光定住了,側耳聽着。

“這裡不是北平市警察局。”方孟敖傳來的竟是這樣一句話,“孟韋,家裡的事你不要多幹涉,也不應該干涉。”

方步亭的眼翻了上去,目光直望着房頂上的吊燈。

一層客廳中。

方孟敖接着說道:“從今天晚上起,媽就應該留在這裡住。”

所有的人都望向了程小云。

程小云也立刻站了起來,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一輩人有一輩人的事。孟韋,記住大哥這句話。”

方孟韋只好點了下頭。

方孟敖望向已經走過來的謝培東:“今天辛苦姑爹了。還有沒有剩下的饅頭、窩頭,給我多帶些,軍營的那些弟兄今天晚上只吃了些餅乾。”

謝培東:“這些事姑爹還要你招呼嗎?蔡媽,把那一籃子東西拿出來。”

蔡媽拎着一個好大的竹編食籃,走了出來。

方孟敖對方孟韋:“還是你的車送我吧。”說到這裡,望向了謝木蘭,最後把目光定在何孝鈺臉上:“讓你也跟着受累了。回去代我向何伯伯問好。”

何孝鈺迎着他的目光:“北平很亂,大哥和你的隊員們都要注意安全。”

沒想到她回了這麼一句話,方孟敖的調皮勁又上來了,準確地說是爲了調節氣氛,雙腿一碰:“是!走了。”再不看任何人,向門外走去。

方孟韋望了一眼那道空空蕩蕩的樓梯,憂鬱地跟了出去。

蔡媽提着那籃食物緊跟了出去。

程小云怔怔地站在席前,望着那兩個高大的背影走出客廳。

何孝鈺和謝木蘭也不知道該不該去送了,關注地望着程小云。

謝培東:“小嫂,有了孟敖這句話,你今天就不要再回那個家了。明天一早我安排人把東西都搬過來。你上去陪陪行長吧。”

程小云點了下頭,對何孝鈺和謝木蘭又說了一句:“謝謝你們了。”

何孝鈺立刻禮貌地回道:“阿姨,您千萬別這樣說。”

謝木蘭:“舅媽,我陪你上去?”

謝培東立刻說道:“什麼事都要你陪?”

謝木蘭立刻不吭聲了。

程小云又向他們彎了下腰,離席向那道通向二樓的樓梯走去。

這個時候,那架座鐘才響了,低沉而洪亮的鐘聲,響了九下,像是和着程小云的腳步把她送上了二樓,送進了那道門。

何孝鈺望向謝木蘭:“我也要回去了。”

“不是說在這裡睡嗎?”謝木蘭跳了起來,“怎麼又要回去?這麼晚了!”

何孝鈺:“爸爸的哮喘又犯了,我得回去。謝叔叔,麻煩您安排司機送我一下。”

謝培東:“那就應該回去。我安排車。”

何孝鈺:“謝謝謝叔叔。”

謝木蘭又跺腳了:“太沒勁了。想見樑先生,也犯不着這麼急嘛。”

何孝鈺的臉嚴肅了:“你說什麼?”

謝培東也狠狠地盯了謝木蘭一眼。

謝木蘭一扭身,向另一個方向通往自己二樓臥室的樓梯衝去。

北平西北郊接近燕京大學的路上,六輛自行車,兩輛在前,兩輛在中,兩輛在後,由於路面不好,天又昏黑,只能中速騎着。

前邊兩輛自行車突然停了,兩個青年都在車上用腳點着地,等着曾可達和副官那兩輛車過來。

曾可達的車到了他們面前也停了,副官的車跟着停了。

後面兩輛車也跟上來了,六輛車停在一處。

前面引路的一個青年指着公路一側約幾百米開外的一片營房,燈光不甚亮,對曾可達說道:“長官,那片營房就是青年航空服務隊的駐地。”

曾可達遠遠地望着:“離清華、燕京多遠?”

那青年答道:“不到一公里。”

曾可達又問:“離民食調配委員會學院區的物資倉庫多遠?”

那青年又答道:“大約兩公里。長官,是不是先去那裡?”

曾可達:“今晚不去了。到說好的地方去吧。”

“是。”四個青年同聲答應,紛紛上車。

還是原來的車陣,前後四車引護,曾可達和副官在中間,向越來越近的燕京大學的東門方向騎去。

雖然是晚上,看門面依然能看出,這裡就是中共地下黨員樑經綸白天向中共北平地下黨燕大支部學委負責人嚴春明接頭彙報工作的那家書店!

六輛自行車竟然在離這家書店約一百米處都停下了。

“長官,我領您去?”爲首領路的那個青年請示曾可達。

曾可達:“你認識店主?”

那個青年:“報告長官,是。”

曾可達把車一鬆,另一個青年接了,他便向那書店走去。

那個領路的青年推着車緊跟了過來。

曾可達走着輕聲說道:“記住,不要再叫長官。”

“是,曾先生。”那青年立刻答道。

曾可達停住了腳步,望向他。

那青年立刻又明白了:“是,劉先生。”

到了書店門口,那青年敲門。

“Who is it?(是誰?)”門內顯然是那個美國女士在問。

“I am a student of professor Liang. There is a friend of professor Liang.(我是樑教授的學生,樑教授的朋友來了。)”那青年用流利的美式英語答道。

“OK. Come in.”那美國女士答着很快開了門。

“Professor Liang is my friend. Nice to meet you.(樑教授是我的朋友。很高興見到你。)”曾可達居然也是一口流利的英語,向那個美國女士問好。

“Nice to meet you too, Mr Liu. Mr Liang is waiting for you on upstairs.(我也很高興見到你,劉先生。樑先生正在樓上等你。)”那個美國女士將曾可達讓進了門。

外文書店二樓。

樑經綸的目光望着樓梯口的曾可達,竟像白天望着出現在樓梯口的嚴春明!

不同的是,白天中共地下黨學委負責人嚴春明是主動走上前去握樑經綸的手;這時是樑經綸輕步走了過去,向曾可達伸出了雙手。

樑經綸兩手緊緊地握住曾可達伸過來的一隻手:“辛苦了,可達同志。”

“你也辛苦了,樑經綸同志。”曾可達聲音很輕,語氣卻很凝重。

樑經綸立刻感覺到了曾可達握他的那隻手,並沒有他想象中的熱情。自己的手也慢慢鬆了:“建豐同志好嗎?”

“你說呢?”曾可達收回了握他的手,“他叫我代他向你問好。”

樑經綸感覺到了曾可達的冷淡和不滿,只得回道:“謝謝建豐同志。”

此刻的他,不是燕大教授,也不是何其滄的助手,而是鐵血救國會的核心成員 樑經綸!

曾可達已經走到白天嚴春明坐的位子上坐下了。

樑經綸也走到他白天坐的那個位子上慢慢坐下。

曾可達開口了:“7月5日那天的事是怎麼鬧起來的?你們事先爲什麼一個報告都沒有?”

樑經綸的目光望向了桌面,想了想才擡起頭:“7月5日東北學生到北平參議會鬧事共產黨事先並沒有組織。”

曾可達的臉更嚴肅了:“好幾萬人,聲勢那麼大,全國都震動了。美國方面當天晚上就給國府發了照會。你是說這一切都是自發的?這背後沒有共產黨指使?我相信你的話,上面也不會相信。”

樑經綸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委屈,也沒有受到指責甚至懷疑後的那種心怯,他平靜地望着曾可達:“可達同志,中共上層昨天有新的指示,能否容我先向你彙報他們的指示內容?”

曾可達的眼這才亮了一下,態度也緩和了些:“說吧。”

樑經綸幾乎是在原文背誦,當然是背誦他聽到的重要內容:“我們城市工作的任務,應該是準備配合野戰軍奪取城市,爲我軍佔領後管理城市做準備。奪取城市主要是野戰軍的任務。根據我們現有的城市工作力量與不久將來的發展,在奪取城市上,用武裝暴動做有力的配合,還不可能。裡應外合奪取城市,在華北任何城市現在條件都不可能……所以我們不要背上這個在條件上、時間上都不可能實現的武裝起義的包袱……”

“共產黨倒像是穩操勝券了!”曾可達聽得與其說是入神不如說是心驚,緊盯着樑經綸,好像他就是共產黨,“還有呢?”

樑經綸是有意停下來,以突出下面的話,來表白剛纔曾可達對他的指責和懷疑:“可達同志,下面的話是重點:‘鬥爭策略問題。現在北平學生工作較好,波浪式的發動鬥爭影響大。但總的方針是精幹隱蔽、蓄積力量,不是以鬥爭爲主。具體地講,發動鬥爭必須做到:一、爭取多數,不能爭取團結多數的鬥爭不要發動;二、不遭受打擊,即在不利條件下,要避免硬碰,爲的是蓄積力量,準備配合奪取城市與管理城市。’”

樑經綸說到這裡是真的停下了。

曾可達也沒有催他再說,而是在急劇地思考。

沉默。

“共黨的這個指示是什麼時候做的?”曾可達思考後又擡起頭問。

“是7月6日緊急下發的指示。我也是今天聽到的傳達。不是全部。共產黨有紀律,到我們這一級只是口頭傳達,而且只傳達與學運有關的部分。”樑經綸回答道,“可達同志,7月5日東北流亡學生抗議事件,的確不是共產黨事先組織的。因此我事先也沒有預料到事情會鬧得這麼大。雖然如此,我還是有責任,畢竟我沒能及時把握學生的動態。我向組織做檢討,向建豐同志做深刻檢討。”

“你不需要做檢討。”曾可達的態度好了很多,“這從另一個方面證實了建豐同志的判斷是十分正確的。建豐同志在南京聯席會議上說過,這次北平‘七五事件’更大程度是官逼民反!說穿了,就是國民黨內部貪腐集團肆無忌憚地貪污民生物資造成的。你今天彙報的這個共黨文件很重

要,盡你的記憶把它書面寫下來,我要帶回去上報建豐同志。”

樑經綸站起來,走到牆邊的書架前,抽出了一本英文經濟類的書,走回座位前,從書頁裡又抽出了兩張疊好的紙,雙手遞給曾可達:“已經寫好了,由於聽的是口頭傳達,可能有個別字誤。但主要內容全在上面。”

曾可達也站起來,雙手接過樑經綸遞來的共產黨“七六文件”摘要,臉上這纔有了同志式的一絲笑容,剛想說什麼,樑經綸又將那本夾紙條的書雙手遞了過來。

曾可達疑惑地望着他。

樑經綸:“這是我最近半個月根據五大城市的物價和每天法幣貶值的差數對未來一個月全國經濟情況的分析。全寫在每頁的空白處,都是英文。是建豐同志半月前交給的任務。希望對黨國即將推行的幣制改革有些參考價值。”

曾可達再接這本書時對自己剛見面時對他的批評流露出了歉疚,語氣也誠懇了些:“經綸同志,來的時候建豐同志讓我帶了一句話,對不起,剛纔忘記給你傳達了。”

樑經綸靜靜地站着,專注地在等着聽那句話的傳達。

曾可達:“建豐同志說,在我們黨內如果能有一百個樑經綸同志這樣的人才,國民革命成功有望。”

樑經綸應該激動。可曾可達沒有見到預期應有的激動,樑經綸的眼中顯出來的是更深的憂鬱:“感謝建豐同志的信任。可眼下的時局,有一萬個樑經綸也未必能起什麼作用。鞠躬盡瘁而已。”

“要有信心。”曾可達這時自己倒激動了,“當前我們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打擊黨國內部的經濟貪污,儘快推出幣制改革。只要這兩點能強有力地推行,盟國纔會恢復對我們的信心。國民政府穩定了城市、穩定了物價,就能保證總統指揮全軍在前線打敗共軍。以一年爲期,經綸同志,你就能夠到南京擔負更重要的工作。還有,建豐同志對你的個人生活也很關心。你和那個何孝鈺的關係發展得怎麼樣了?建豐同志說,你們很般配。何況她父親也是國家需要的人才。他期待能給你們主持婚禮,期待你們和你的先生兼岳父一起到南京工作。我們不能讓做出特別貢獻的同志總是過清苦的生活。”

樑經綸不能無動於衷了,可表示感激的那一笑還是有些勉強:“‘古老的夜晚和遠方的音樂是永恆的,但那不屬於我。’這是我的一個美國中央情報局的朋友喜歡的詩。我不喜歡,可是我相信。還是向你彙報工作吧。你昨天下達給我的任務,我已經派人去執行了。”

曾可達望着他怔了好一陣子,纔想起來問道:“監視方孟敖的任務?”

樑經綸:“是。派去接觸方孟敖的人就是何孝鈺。”

曾可達多少有些吃驚,又愣了少頃:“除了她,不能派別的人去?”

樑經綸慢慢轉過了身,有意不看曾可達那雙表示關切的眼:“只有她合適。她父親和方步亭是哈佛的同學,關係一直不錯。她本人從小跟方孟敖一起生活過。我還聽說,他們小的時候兩家父母還有過姻親之約。”說到這裡樑經綸居然轉過身來淡淡一笑。

曾可達立刻琢磨他這一笑的含意。

樑經綸這一笑很快便消失了:“這些都不說了。可達同志,何孝鈺現在是共產黨外圍組織的激進青年,利用她去試探或者發展方孟敖隨時可以視情況變化而定。我請求你同意我的這個行動。”

方步亭家的小車這時把何孝鈺送到了燕大燕南園何其滄宅邸的院落門外。

燕京大學原來是美國人辦的教會學校,仿英美名校的傳統,在學校南邊專闢了一片園區,蓋了若干棟帶院落的小洋樓,供校長、副校長以及資深中外教授居住,因地得名燕南園。何其滄是哈佛的經濟學博士,回國後受司徒雷登之聘一直當到了副校長,在此單獨有一個洋樓院落。

司機下來開了車門,何孝鈺下了車:“進去喝杯茶嗎?”

那司機十分恭敬:“謝謝了,何小姐。”立刻上車發動離開。

何孝鈺十分禮貌,一直目送着小車開走,這才走到院門。看了看,發現裡面的洋樓只有一層留有燈光,便不按門鈴,拿出鑰匙開了院門的鎖走了進去。

燕大東門外文書店二樓。

曾可達顯然真正被感動了:“經綸同志,深挖北平的貪腐,方孟敖是關鍵!接下來在北平推行幣制改革,方步亭是關鍵!以你的觀察和分析,方孟敖可不可能是共產黨的特別黨員?如果是,何孝鈺能有什麼辦法試探出真相?”

樑經綸沒有立刻回答,只回望着曾可達期待的眼神,想了想突然反問道:“可達同志,我想知道,既然懷疑方孟敖是共產黨,爲什麼還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他和他的航空大隊?建豐同志是怎麼看他的?”

這就輪到曾可達沉默了,也思考了好一陣子,才答道:“在用方孟敖的問題上,我和建豐同志有些不同的想法。可是你知道,對建豐同志的指示部署,我們只能是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關鍵是一定要執行好。”

“我明白了。”樑經綸又陷入了思考。

何孝鈺回到家,走入客廳。

原以爲父親已經睡了,何其滄這時卻坐在立式檯燈下看書,顯然在等女兒。

“爸爸,十點多了還沒睡?”何孝鈺連忙過去,順手拿起攤在父親膝上的摺扇替他輕輕扇着。

何其滄合上了書:“見到你孟敖大哥了?”

何孝鈺點了下頭。

何其滄:“孟敖叫父親了嗎?”

何孝鈺低下了眼替父親更輕地扇着:“哪兒呀,方叔叔一直待在房間裡沒有出來,兩個人連面也沒見。”

“唉!你方叔叔一生要強,晚年了連個兒子都不敢見。這是要的什麼強啊!”何其滄感嘆道,又沉思了好一陣子,望向女兒,“今天去方家,是你自己想去,還是別人請你去的,叫你去的?”

何孝鈺:“爸爸,什麼是別人請我去的,叫我去的?”

何其滄:“請你去的當然是方家,叫你去的一定是經綸。對爸爸要說實話。”

面對父親的這幾句問話,壓抑在心底一天的紛紜心事,何孝鈺這時才覺察到,可無論是女兒的心事,還是組織的任務,都不能向父親有絲毫的表白和透露,她答道:“上午聲援東北的同學,見到了孟敖大哥,木蘭便拉着我去了。說是我在那裡能夠幫幫方叔叔。爸,您想到哪兒去了?”

畢竟有一半是實話,何其滄便不能再追問,換了話題:“你們樑先生現在老是住在外面,我這裡給他安排的住所也不來了。爸知道你們還不至於是共產黨或者什麼國民黨,可燕大畢竟是做學問的地方,不要捲到政治裡去。你們其實一點兒也不懂得什麼叫政治。你爸當然也不懂。可你爸記住了蔣先生和毛先生的兩句話。蔣先生的話是‘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走一個’。毛先生的話是‘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

“爸。”何孝鈺立刻打斷了父親的話,“我不同意你的這個說法。怎麼說共產黨和共產黨的軍隊也不會抓人民,更不會去殺人民。可現在就在北平的監獄裡還關着好幾百無辜的東北同學呢。當時您不也在保護他們嗎?這件事,您,還有那麼多開明的叔叔伯伯們都應該說話。”

“該說話的時候你爸會說。”何其滄露出些許無奈的眼神,疼憐地望着女兒,“可你爸說到底也不過是一介書生而已,國民黨上層我是有些朋友,可在政治上你爸從來不是他們的朋友。爸老了,只有一個親人,就是你。那麼多學生,像兒子一樣的也只有一個,就是經綸。爸的這點虛名和關係能保住你們兩個就不錯了。”

燕大東門外文書店二樓。

“我完全理解建豐同志‘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關鍵是要用好’的指示。這是大胸襟、大韜略。”樑經綸說這番話時完全是發自內心的欽佩,接着說道,“我也同意可達同志的分析。那個方孟敖就算原來不是共產黨的特別黨員,到了北平後也很可能被共產黨發展成特別黨員。關於前一點,我想可達同志只要交給方孟敖一個任務,讓他去執行,很快就能得出結論。”

曾可達:“請說。”

樑經綸:“民食調配委員會貪腐走賬,方步亭都是讓崔中石在幹,可達同志就把查賬的任務直接交給方孟敖去幹。方孟敖一查崔中石,他們之間是不是共黨關係立刻就會暴露出來。鑑此,我想提一個建議。”

曾可達:“請提。”

樑經綸:“方孟敖和他的大隊都是些飛行員,沒有人懂經濟。我可以安排燕大經濟系共黨外圍的進步學生去協助他們查賬。每一步行動我就能及時掌握。”

“好,很好。”曾可達不只是賞識而且已經興奮起來,“說說你考慮的後一點建議。”

樑經綸:“後一點是建立在方孟敖以前並不是共產黨的特別黨員基礎上考慮的。今天在和敬公主府門口我見識了此人,他完全有可能被共產黨北平城工部甚至是中共中央敵工部看中。我今天派何孝鈺去接觸方孟敖就是做這個準備。我可以利用何家和方家的特別關係,向中共北平城工部建議,將對方孟敖的策反工作交給我們燕大學委去執行。”

曾可達這時完全理解了樑經綸的心情,站了起來,走到樑經綸面前。

樑經綸也站了起來,望着走到面前的曾可達。

曾可達由衷地向他說道:“經綸同志,我對你派何孝鈺小姐去接觸方孟敖表示遺憾,也表示敬意。我代表組織,代表建豐同志表示感謝!”

樑經綸這時才流露出了一絲真正的感動,可感動的背後是那種永遠揮之不去的失落:“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可達同志,我還是相信那句話,‘古老的夜晚和遠方的音樂是永恆的,但那不屬於我’。”

曾可達嚴肅了:“不要再這樣想,也不能再這樣想。經綸同志,要相信組織,相信建豐同志!”

樑經綸:“我相信我的選擇。可達同志,請你向組織、向建豐同志轉告我的話,我既然選擇了不能再選擇,就絕對不可能再有別的選擇。”

這話耐人尋味,但曾可達很快就明白了樑經綸的心境,想了想,也只想出了一句連自己也不能說服的話:“不要再讀薩特那些書了,有時間讀讀《曾文正公全集》吧。”

燕南園何其滄宅邸一樓客廳。

“經綸今天晚上肯定不會回到這裡住了。”何其滄站起來了,“睡吧。”說完便向樓上走去。

“爸。”何孝鈺跟了過去,攙住了父親,“您吃藥了嗎?”

“李媽已經拿給我吃了。”何其滄讓女兒攙着,走了兩級又停了下來,“你也去睡吧。”

何孝鈺依然攙着他:“我再陪陪您,哄您睡着了我再睡。”

何其滄又舉步了:“那就給我哼一個‘浮雲散’吧。”

“爸,都老掉牙了,方叔叔一來就叫我唱,您也老叫我唱,都唱煩了。另外給您唱一個新的吧。”何孝鈺雖然是帶着笑撒嬌地說這番話,其實自己心裡也有了一絲淒涼,是對父輩,還是對自己這一代人,她分不清楚了。

何其滄:“那就什麼都別唱了。”

“好,我哼好嗎?”何孝鈺還是笑着,攙着父親慢慢上樓,哼起了那首不知爲什麼這些江南的老一輩都百聽不厭的《月圓花好》: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最……

何其滄滄桑的臉上露出了沉思的笑容,笑容的後面當然是年輕的故事。他心裡最大的願望,就是自己的女兒能把他當年故事裡的殘缺變成“團圓美滿”。

燕大的副校長不見了,名震天下的經濟學家也不見了,被女兒哄着走進房間的就是一個老小孩。

燕京大學東門外文書店二樓。

曾可達走了。

時間已是深夜一點,1948年7月8日,也就是農曆六月二日到了。

窗外西南方露出了細細的一絲蛾眉月。樑經綸在窗前靜靜地站了好一陣子,人在看月,月也在看人。

接着他走到了書櫥邊,抽出英國經濟學家亞當·斯密那本舉世聞名的《國富論》攤在桌上,坐了下來,又擺好了一疊稿紙,拿起筆寫下了一行字:

關於發展方孟敖爲我黨特別黨員的請示報告!

何孝鈺的房間內。

站在窗前,樓下便是寂靜的小院。小院的東邊有兩間一層的平房,被西南方向剛出現的蛾眉月遠遠地照着。

何孝鈺的歌喉在燕大的學生劇社被公認爲第一,無論登臺演唱,還是獨自低吟,總能讓人心醉。剛纔她還裝作極不情願地給父親低唱了兩遍《月圓花好》,現在她卻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心聲唱了起來: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最。

清淺池塘,鴛鴦戲水,

紅裳翠蓋,並蒂蓮開。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這園風兒,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

唱到這裡,心聲也消失了。

她是唱給誰聽的呢?樑經綸?方孟敖?還是自己?

或許只有那一絲蛾眉月知道。

1948年7月8日早八點,在顧維鈞宅邸會議室,國民政府中央“七五事件”五人調查小組要舉行第一次調查會議了。

由於牽涉到民食調配委員會,中央財政部的派員杜萬乘便成了五人小組的召集人,這時坐在會議桌面對大門那一排正中的位子。

由於牽涉到空軍參與運輸走私民生物資以及軍警鎮壓學生,國防部的派員曾可達也作爲五人小組的重要成員坐在杜萬乘的左邊。

而無論牽涉財政部門還是軍警部門,由國民黨全國黨員通訊局派來的徐鐵英都可以代表中央黨部進行調查,所以他的職位不高,位子卻高,坐在杜萬乘的右邊。

因美國方面的照會加之國民政府國會議員的彈劾,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和中央銀行北平分行都是被調查的對象。中央銀行的派員和中央民食調配委員會的派員身份便有些尷尬,他們既有垂直管理之責,也有失職瀆職之嫌。故而中央銀行的主任秘書王賁泉和中央民食調配委員會的副主任馬臨深反倒坐在兩個最邊的位子。

被調查人或被詢問人的位子當然是安排在會議桌靠門的那幾把椅子上,以便對面接受質詢。

長條會議桌的兩端各安排了一把椅子,靠中山先生逝世臥室隔壁上方的那把椅子上端坐着方孟敖。他是列席,卻比出席代表更加醒目,因爲就在他頭部上方的牆壁上掛着孫中山先生的頭像!

長條會議桌下端的椅子上坐的是會議記錄員,這個記錄員不是中央財政部的,也不是國民黨中央黨部的,而是曾可達帶來的那個副官。這就讓人感到,直接組織這次調查的是國防部預備幹部局。說穿了,一切調查最後都只向一個人負責,那個人就是建豐!

“開會吧?”杜萬乘先向左邊低聲問了一下曾可達。

曾可達點了下頭。

杜萬乘又轉頭望了一眼徐鐵英。

徐鐵英:“好。”

那杜萬乘居然不再徵求王賁泉和馬臨深的意見,高聲說道:“開會。先請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副主任馬漢山接受調查。”

會議室大門從外向裡推開了。

馬漢山帶着笑也帶着一大摞的資料走了進來,先向正面的五個人一一點頭微笑,立刻發現氣氛有些不對。

——杜萬乘、曾可達、徐鐵英都望着自己。

——而自己視爲靠山的馬臨深和王賁泉卻陰沉着臉,只望着桌面。

他當然不知道,這是因爲杜萬乘剛纔宣佈開會竟然連招呼也不跟他們兩個人打一聲所致。

馬漢山也想不了許多,便自己走到他們對面正中那把椅子前,一邊挪椅子準備坐下,一邊向坐在會議桌上端的方孟敖點頭笑着,算是打了個補充招呼。

“還沒有誰請你坐吧?”曾可達突然盯住馬漢山。

馬漢山半個身子已經下去了,這時僵在那裡,望着曾可達。

曾可達:“你現在面對的是中央派來的五人小組,先報職務姓名。”

這就叫下馬威!

馬漢山慢慢站直了身子,他是最能夠受氣的,可像這樣審犯人一般的受氣

,那卻是萬不能接受的。因爲這還牽涉到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往上說還牽涉到中央民食調配委員會。他的目光望向了馬臨深。

一直陰沉着臉的馬臨深突然擡起了頭:“我們這個小組是叫作五人調查小組吧,也不是特種刑事法庭。馬局長,你現在只是接受調查詢問,沒有必要報什麼職務姓名。坐下吧。”

這就已經叫上板了。

馬漢山立刻將那摞材料往桌上一放,再度準備坐下。

“出去!”曾可達竟然一掌拍在桌上,接着猛地站了起來,目光灼灼,手指着大門,喝令馬漢山,“不報職務姓名就立刻出去!”

馬漢山真被僵在那裡了。

“我抗議!”馬臨深也拍了桌子,站了起來,“這是對我們民食調配委員會的侮辱!杜先生,你是五人小組的組長,你要代表南京方面嚴肅會紀。”

杜萬乘是牛津大學財政博士出身,因深受現任財政部長王雲五的器重,出任財政部總稽查。一是看重他的專業長才,二是信任他的書生正義,這纔在聯席會議上推薦他擔任了五人小組的召集人,也就是被馬臨深稱爲組長的角色。對黨國從上到下的貪腐,他也和曾可達一樣憎惡,但今天剛開會便出現這般劍拔弩張的場面卻是他沒想到的。老實說,他沒有處理官場這種陣仗的能力。

杜萬乘有些不知所措,便望向曾可達。

曾可達帶着一絲安撫的神色向他點了一下頭,接着大聲說道:“中央聯席會議的文件各人手裡都有。看看第二條第二款,被調查人該以何等態度接受調查小組的調查。五人小組裡如果有人連文件都沒有看,我建議,那就先回去看了文件再來開會!”說到這裡目光直射馬臨深。

好在馬臨深是坐在徐鐵英的身邊,和曾可達的距離還隔着兩個人,但這時滿臉的油汗還是冒出來了,自己怎麼說也是中央副部一級官員,於今被一個職位比自己低得多的少將當衆呵斥,一口氣便有些上不來了。

徐鐵英機敏,連忙端起了他面前的那杯白開水,遞到他的身前。

馬臨深的手接過杯子還在微微顫抖,好不容易喝了一口水,總算把那口氣緩了過來,卻再也說不出話,目光望向擺在面前的那份紅頭文件。

馬漢山站在那裡頭腦也是一片空白了,頭頂上雖然大吊扇在轉着,汗水還是滿臉地流了下來。

曾可達這時卻斜望向坐在會議桌頂端,也就是離馬臨深最近位子上的方孟敖。

方孟敖嘴邊露出了一絲壞笑,擡起手伸出食中二指。

不明白的人以爲方孟敖這是夾煙的姿勢,可跟美軍打過交道的人明白,這是在對曾可達剛纔的態度表示讚許。

曾可達回報的一笑卻很不自然,不再看他,坐了下來,也不再看站在對面的馬漢山,低頭只翻文件了。

坐在曾可達身邊的王賁泉當然也是滿肚子抗拒,可畢竟自己是中央銀行的人,犯不着直接跟建豐的人對抗,但也有必要出來圓場,便望向馬漢山:“既然是中央聯席會議規定,馬局長,你就報一下職務姓名吧。”

馬漢山回過了神,也冒起了氣,大聲報道:“本人,馬漢山,男,現年五十三歲。北平市民政局局長,民國三十七年4月兼任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副主任。”大聲報完,竟直盯着還低着頭的曾可達,“本人可以就座了嗎?”

“坐吧。”曾可達居然頭也不擡。

馬漢山一屁股坐了下去,剛進來時那種謙恭卑下的神情反而沒有了,一臉的負氣,等着刀架到脖子上大不了一死的樣子。

這時候應該問話的人是杜萬乘,可杜萬乘見到這種陣勢一時也不知道怎麼問話了,便左右看了看那四員。

曾可達依然低頭在看文件。

徐鐵英目視前方,一臉的凝重。

王賁泉的眼望向了窗外。

馬臨深雖然低着頭像是在看文件,卻還在喘着氣,好像病要發作了。

只有那個列席的方孟敖迎着杜萬乘戴着高度近視鏡的眼,向他投來善意的微笑。

杜萬乘只好望向馬漢山:“馬副主任,你把4月接任以來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的情況向五人小組做一簡明扼要全面的彙報吧。”

馬漢山:“如果是做這樣的彙報,那就應該叫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的主任來。本人向五人小組申明,我只是個副主任,不管全面。”

一句話就把杜萬乘頂了回來。

這句話也讓好像快要生病的馬臨深長了一大口氣,立刻擡起了頭,向馬漢山投去讚許的目光。

曾可達也慢慢地擡起了頭,問道:“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的主任是誰?”

馬漢山被他這一問又愣住了,可又不得不答:“這誰都知道,就是北平市市長劉瑤章先生兼任的。”

曾可達:“劉瑤章什麼時候兼任的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主任?”

馬漢山嚥了一口唾沫:“6月23號。”

“杜總稽查叫你彙報4月以來的全面情況,你卻往一個6月23號才兼任的主任身上推。”曾可達說了這句後陡地又提高了聲調,“馬漢山,你在軍統玩的那一套拿來對付我們,不覺得用錯地方了嗎?”

杜萬乘這時也有了底氣,習慣地推了一下眼鏡:“回答曾督察的問話。”

馬漢山知道今天的底線,如果第一次調查自己就這樣敗了下來,背後支持他的人也會拋棄他,因此必須對抗了:“我回答。第一,民食調配委員會不止我一個副主任,各管各的事情,他們管的事我不知道。第二,劉市長雖然接任不久,但民食調配委員會各方面的報告都呈遞給了他,不會都呈遞給我。第三,6月以前是前任北平市市長何思源兼任的主任,現任主任不知道的事你們可以去問前任主任。第四,剛纔曾督察提到了軍統。不錯,我在軍統還有兼職。請問調查小組,你們這次來是不是還要調查軍統?調查軍方的物資供應委員會?如果是,曾督察可以在南京就去問鄭介民主任。你不是國防部的嗎?鄭主任現在的正職就是國防部的次長,問起來方便嘛。”

只想到馬漢山會想出種種對抗的招式,沒想到他竟然列舉了一二三四,而且還擡出了軍統的總頭目現任的國防部副部長兼軍方物資供應委員會副主任鄭介民!

會議的空氣驟然緊張起來。

剛纔還有點底氣的杜萬乘現在又沒有底氣了,又望向了曾可達。

徐鐵英一直就沒有表情,這時更沒有了表情。

牽涉到軍界,尤其牽涉到特工部門,王賁泉也不好露出更多表情,但臉色已經好看多了。

倒是那個馬臨深,這時隔着中間兩個人,竟探過頭斜望向曾可達,剛纔那口惡氣實在也該出一出了。

以曾可達之強悍,對付馬漢山的辦法立刻就能有。可他現在卻出奇地冷靜,誰也不看,只是有意無意地望向方孟敖。他在看方孟敖的反應。他壓根兒就沒有把馬漢山之流放在心上,他關注的是方孟敖,還有方孟敖的背景。現在正是考驗一下方孟敖的時候,要是此人真無任何共黨背景,用來對付馬漢山,尤其是自己對付不了的方步亭,將來必須要靠此人。

方孟敖從開會到剛纔一直保持的那副無所謂的神態不見了,那種曾可達曾經領教過的鷹一樣的眼神出現了,是在緊緊地盯着馬漢山。

曾可達直接叫方孟敖:“方大隊長,你是派駐北平的經濟稽查大隊隊長,今後具體的任務都要由你們執行。針對剛纔馬漢山局長提的四條反駁,我們想聽聽你的意見。”

方孟敖立刻又恢復了那副無所謂的神態,問道:“我是列席會議,能夠說意見嗎?”

“當然能。”回答他的是杜萬乘,“你完全有權力提出自己的看法,還有權力執行任何任務。這是聯席會議的文件上都寫明瞭的。”

“那我就說了?”方孟敖仍然是無所謂的樣子。

曾可達:“請說。”

方孟敖望着馬漢山:“馬局長,我可不可以不回答你剛纔說的那四點理由。因爲你說的我全不懂。”

馬漢山對方孟敖卻始終懷着莫名其妙的畏懼,甚於對曾可達的畏懼。他是幹軍統出身的,還擔任過軍統局駐北平肅奸委員會主任,在他手裡家破人亡者不知多少,因此有時候還真敢跟別人玩命。可不知爲什麼,昨日一見方孟敖就從心底生出一種不祥的感覺,這個連日本空軍都聞風喪膽、連美國盟軍都極其看重、連作戰部的軍令都敢違抗、連方步亭都害怕的年輕人,渾身上下竟然透着一股玩世不恭的勁頭。他的經驗暗示自己,這樣的人是真的誰都不怕,要是跟他抗拒,他會像打掉日本人的飛機那樣,打掉對方,然後去喝洋酒,抽雪茄,轉眼把自己打掉的人忘得乾乾淨淨。這也許是自己對他害怕的根本原因。

有大私心的人怕沒私心的人,有大心機的人怕沒心機的人。馬漢山明白這個道理。現在聽到方孟敖對着自己說的兩句話就是這種感覺。於是收起了對抗曾可達的態度,溫和地回答方孟敖:“方大隊長,你是國軍作戰的功臣,是抗日的民族英雄。馬某尊敬你,大家都尊敬你,很多別的事情你不屑於去幹,當然也不想去了解。對你剛纔說的不懂,本人深切理解。既然你不懂得這裡面的詳情,就犯不着讓別人當槍使。”

前面幾句說得還像樣,就最後一句剛說完,連馬漢山自己都感到荒腔走板了,可已經收不回來了。

“就這一句我聽懂了。”方孟敖站了起來,“我也就要問你這一句,我被誰當槍使了?”

馬漢山又玩起了他見招拆招的慣技,強笑着答道:“軍人嘛,就是以服從爲天職。我剛纔說的只是這個意思而已。”

“我又不懂了。”方孟敖的眼眯成了一條線,“你是說我該服從天職還是不該服從天職?服從了就是當槍使,還是不服從就沒有當槍使?不用你回答了,我替你答了吧。你是不是看我連作戰部的軍令都敢違抗,因此是個能爲了個人的感情放棄原則的人。你就是這個意思。我說明白讓你懂了,我可以命令我的大隊不轟炸開封,那是我不願炸我們自己的城市,不會殺我們自己的同胞。可馬局長你不同,昨晚回去我也看了些材料,不久前你就利用自己在軍統的職位,調了好幾百個便衣特工去殺學生。那些學生都犯了什麼法了?還不就是想領取本該發給他們的糧食配給嘛。這件事,當時的北平市市長也就是前任的民食調配委員會主任何思源就堅決反對。今天調查小組問你情況,你倒往主任身上推了。前任的主任何思源先生職務都免了,調查小組還能去問他?現任的主任劉瑤章連民食調配委員會的大門在哪兒都還找不着,調查小組去問他什麼?馬副主任,你是直接管民生物資調撥的,物資的購進和調撥都是你經的手,我的大隊要調查物資和賬目,往後誰也不會找,我就找你!”

“方大隊長……”馬漢山急了。

“我還沒說完。”方孟敖打斷了他,“你說我是槍,我的槍跟日本人在空中打了無數仗,打下的全是日軍飛機。沒有一槍打在自己戰友的飛機上。不信你可以去查我的檔案。完了。你說吧。”

曾可達帶頭鼓起掌,一下一下鼓得很響。

杜萬乘竟下意識也跟着鼓了幾下掌,可一發現其他三人都沒有動靜,這才察覺與自己的身份不宜,停止了鼓掌。

曾可達也停了,望着馬漢山:“你的四條反駁意見,方孟敖大隊長是不是都回答了?還要不要我補充?”

馬漢山倏地站了起來:“本人向五人調查小組鄭重提議!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不是我馬漢山的調撥委員會。牽涉到那麼多糧食和物資的購買發放,我馬漢山有一千隻手也做不來。如果像方大隊長剛纔說的調查物資和賬目只找我馬漢山一個人,我現在就提出辭去民食調配委員會副主任職務。除非你們同時調查中央銀行有關機構,同時調查駐外採購物資有關機構。否則,本人將拒絕回答任何問題。”

這就是馬漢山,每遇危難,總要扯出蘿蔔帶出泥。

第一個不高興的就是王賁泉了,本是站在他一邊的,這時一急,也向他瞪眼了:“你們民食調配委員會的物資購買調撥關中央銀行什麼事?馬局長,你說話是要負責任的!”

馬臨深這個時候必須撐馬漢山一把了:“杜總稽查,本人認爲馬漢山的提議不無道理。民生物資的採購調撥牽涉到那麼多部門,不能夠把什麼事情都往民食調配委員會身上推,更不能往馬漢山一個人身上推。”

杜萬乘:“那你們的意思同時還要調查誰?”

主持了這麼久的會議,杜萬乘就這一句話把大家給問住了,包括馬漢山。

倒是曾可達貫注了精神,先深深地望了一眼方孟敖,給了他一個希望理解的眼神,然後轉望向馬漢山:“你的意思是不是要調查小組請中央銀行北平分行的方行長出面說明一些問題?”

馬漢山反倒猶豫了,答道:“該請誰我可沒有說,你們照章辦事就是。”

曾可達立刻轉對杜萬乘:“杜總稽查,那我們就請方步亭行長來一趟。不然,民食調配委員會是不會配合調查的。”

杜萬乘代表財政部,而錢卻又都是中央銀行管着,對這一點財政部從王雲五部長以降都人人不滿,這次來的重要任務之一就是要調查中央銀行的錢到底是怎麼管的。因此立刻望向王賁泉:“我同意這個提議,王主任,北平分行歸你們中央銀行管。就請你打個電話,請方行長來一趟。”

這是沒有理由拒絕的,王賁泉悻悻地站了起來:“好,我打電話。”

曾可達下意識地用餘光觀察方孟敖。

方孟敖卻目光正視曾可達:“曾將軍。”

“嗯。”曾可達像是沒有準備應了一聲,慢慢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卻是掏出了一支雪茄,又拿出了打火機,問道:“可不可以抽菸?”

“當然可以。”曾可達感覺到方孟敖開始有點跟自己較勁了。

方孟敖啪嗒一聲,把打火機打得很響,點燃了雪茄,顯然是吸了滿滿一口,呼出來時,會議室立刻浮起了一層煙霧。

曾可達隔着煙霧再望方孟敖時,方孟敖的目光已經望向了窗外。

曾可達的眼中,那煙霧漸漸幻成了列車機頭濃濃噴出的長煙!

南京至北平的鐵路上,乘載着崔中石和兩個跟蹤崔中石特工的那輛列車正噴着長煙在鐵道上奔馳。

這裡已經是河北省地面了,大約還有幾個小時,這輛列車就能到達北平。

崔中石還是坐在他的六號鋪位上,卻已經認真地在看那份七號鋪位乘客帶來的《大公報》了。那時的《大公報》有好些版面,崔中石也不知是看到第幾版了。

七號鋪位那位乘客搭在窗上的手,完全像是無意,那隻手的手指在崔中石視力能看見的地方輕輕地扣着,有時扣五下停了,有時扣八下停了。

崔中石正在看着的那個版面,隨着七號鋪位那位乘客手指輕釦的數字,一篇文章第一句的第五個字顯出來了,是“一”字。

飛快的手指在繼續輕釦着數字。

報紙上的字跡在崔中石眼前間隔跳動,組合成了以下的文字:“一定要保證方同志身份不被暴露。一定要保護好你自己……”

列車突然慢了下來,前方又一個車站到了。

七號鋪位那位乘客站了起來,走到行李架前掏出鑰匙開了那把套在行李架杆上的鎖,拿下了皮箱。

不遠處那兩個青年目光對視了一下。

列車慢慢停下了。

七號鋪位那位乘客面對崔中石:“對不起,先生,我要下車了,報紙看完了嗎?”

崔中石擡起了頭給了他一個會意的眼神:“看完了。謝謝你了。”將報紙卷好了遞還給他。

不遠處那兩個青年伸了伸手臂,顯然是要暫時下車休息一下的樣子。接着一個往車廂的這頭,一個往車廂的那頭,分頭走去。

七號鋪位那位乘客提着皮箱拿着報紙往一號鋪位的下車處走去。

下車的人不多。

七號鋪位那位乘客剛走到車門邊正要下車,一隻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那位乘客一回頭,發現是一個青年閃光的眼睛,那青年低聲說道:“對不起,能不能把你的《大公報》留下來給我看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