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遼闊的中國地圖上,東北營口,城方如匣,人涌如蟻,喊聲遙遠!

黑白的城樓上倏地閃出一飄紅色,小如葉片,越飄越大,覆蓋了營口,覆蓋了遼西,覆蓋了整個東北!

1948年11月2日,東北野戰軍解放東北全境,遼瀋戰役結束。

紅旗倏地飄去,顯出了昔日燈光閃爍的上海外灘,中央銀行大樓!

同日,國民黨宣告幣制改革失敗,蔣經國在上海發佈《告上海人民書》。

蒼涼的聲音在外灘上空飄蕩:“在七十天的工作中,我深深感覺沒有盡到自己所應盡到的責任,不但沒有完成計劃和任務,而在若干地方,反加重了上海市民在工作過程中所感覺的痛苦……除了向政府自請處分以明責任外,並向上海市民表示最大的歉意……”

歷史的畫面倏地甩掉中央銀行大樓,穿過雲層,撲向夜幕下的淮海!

一連串炮火依次在新安鎮、邳縣、萬年閘、臺兒莊、韓莊、碭山此伏彼起,最終響徹在徐州上空。

蔣經國蒼涼的聲音換成了一個歷史階段的告別。

國民黨幣制改革宣告失敗四天後,1948年11月6日夜,解放軍華東野戰軍、中原野戰軍發起瞭解放戰爭規模最大的淮海戰役。

隨着蔣經國的聲音消去,炮火在徐州、歸綏(今呼和浩特)、太原四周次第隱滅。

1948年11月15日、16日,爲穩住傅作義華北軍隊,不使其南撤與徐州國民黨中央軍會合,中共中央命令放棄進攻太原、歸綏,部署包圍北平……

北平市民調會總儲倉庫大門外,東邊街口已經設了哨卡,禁止通行;西邊街口也已設了哨卡,禁止通行!

一輛吉普孤零零地停在門外的街心,王副官靜靜地坐在駕駛座上。

鐵門向兩邊全部打開了,李營長在前,青年軍整齊地排成兩行站在大門外,鴉雀無聲。

李營長的目光倏地望向門內。

所有的青年軍整齊一致地望向門內。

門內,空空蕩蕩的倉庫大坪,曾可達一個人慢慢走出來了。

李營長和青年軍的目光迎着曾可達走出了大門外。

曾可達走到隊伍前方站住了。

隊列肅立!

曾可達倏地向隊列敬了個禮!

李營長和青年軍一起回禮!

放下了手,曾可達向青年軍們一一望去,說道:“7月6號到今天,快五個月了,感謝你們對國防部調查組辛勞工作,感謝你們對天津經濟區北平辦事處辛勞工作……今後,這裡的幾萬噸軍糧和軍需物資就拜託你們了……”

曾可達向李營長伸出了手。

李營長被他握住了手,不禁熱淚盈眶。

曾可達緊握了一下,向吉普走去,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住了。

他望向了大門立柱上那塊牌子。

——“天津經濟區北平辦事處”!

曾可達走了過去,雙手取下了牌子,抹了抹牌子上的灰塵,覆過來將牌子輕輕地放在地上,再不回頭走上吉普。

吉普車立刻向東邊哨卡開去。

李營長率青年軍同時敬禮!

哨卡擡起攔杆,吉普開了過去。

曾可達的吉普在方邸大院門前停住了。

小李開了院門上的小門,恭敬地讓在一邊。

曾可達跨進小門,目光怔了一下,快步走了過去。

方步亭長衫潔淨,拄杖站在院中。

曾可達走近了他,方步亭伸出了右手。

曾可達雙手握住方步亭。

倆人對望了少頃。

方步亭望向了院門。

小李悄悄出了小門,從外面將門關了。

“請進。”方步亭平行讓着曾可達。

倆人向一樓客廳走去。

方邸一樓客廳。

方步亭:“請坐。”

曾可達剛坐下,立刻又站起了。

——謝培東託着茶盤從廚房過來了。

曾可達轉望向方步亭:“經國先生囑咐,他的信只能單獨面交方行長。”

“我跟他。”方步亭指了一下走過來的謝培東,“禍福與共,就是一個人。請坐吧。”

曾可達只得又坐了下來。

謝培東在茶几上放好了茶盤。

曾可達看見了那把茶壺和那三個茶杯!

方步亭提起了茶壺先倒了一杯,雙手遞給曾可達。

曾可達雙手接了。

方步亭又給另外一個杯子倒了茶,對謝培東:“你敬曾督察一杯吧。”

謝培東端起了茶杯。

曾可達茫然地端着杯子。

謝培東:“8月12日,曾督察在大雨中陪我去找女兒,雖然沒有找到,我還是感謝你。”一口將茶喝了。

曾可達五味雜陳,慢慢也將茶喝了。

方步亭望向謝培東:“木蘭的事跟曾督察無關,我們今天不提了,你也坐吧。”

一把單人椅子早就擺在茶几這邊,謝培東坐下了。

方步亭轉對曾可達:“經國先生的信呢?”

曾可達從口袋裡掏出了信封,雙手遞給了方步亭。

方步亭從封口裡抽出了一紙信箋,看着看着,眼睛溼潤了。

沉默。

“你也看看吧。”方步亭將那紙信箋遞給了謝培東。

謝培東接過了信箋。

信箋上書:

呈外交部

王部長世傑臺鑒:

謹舉薦國防部預備幹部局上校方孟敖出任中華民國政府駐美利堅合衆國大使館武官。倘蒙特簡,報總統委任,則不勝感激!

蔣經國敬拜

民國三十七年十一月十八日

“培東。”方步亭端着茶杯站起來了。

謝培東也端着茶杯站起來了。

方步亭:“經國先生言而有信,孟敖能夠去美國了……我們請曾督察代致謝忱!”

曾可達立刻端着茶杯站起來了。

方步亭:“謝謝經國先生,也謝謝曾督察。”將茶喝了,接着望向了謝培東。

曾可達端着茶杯也在等着謝培東。

謝培東:“謝謝!”一口將茶也喝了。

曾可達也一口將茶喝了,把杯子放回茶几:“我在北平沒有任何職務了。幾個月來一事無成,反倒給方行長、謝襄理帶來很多麻煩,給北平人民帶來不必要的痛苦……最後一件事就是陪方大隊長回南京,幫助他儘快到美國任職。我住在華北‘剿總’招待所,請你們將經國先生的舉薦信儘快交給方大隊長,我在那裡等他,最好明天就走。”

說到這裡,曾可達一步跨離沙發,取下大檐帽,向方步亭、謝培東深深鞠了一躬,轉身走了出去。

曾可達走得很快,方步亭、謝培東來不及送他,也沒有送他,兩個人都默站在那裡。

兩個人的目光都慢慢望向了擺在茶几上的那封舉薦信。

方步亭:“你打電話,還是我打電話?”

“我叫孟敖來吧。”謝培東走到電話前,拿起了話筒。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門是開着的,燈也開了。

方孟敖走進門內,脫了大衣,掛上衣架:“我爸呢?”

謝培東坐在陽臺的椅子上,站起來:“在竹林裡。”

方孟敖走向陽臺,透過落地窗望向竹林。

十天前就立冬了,離小雪還有五天,薄暮時分,站在這裡都能感覺到竹林裡起了寒氣,卻不見父親的蹤影。

“信呢?”方孟敖轉過頭來。

謝培東將信遞給了他。

方孟敖一眼就掃完了,將信擺到桌上:“你同意我去嗎?”

謝培東:“我同意。”

“周副主席同意嗎?”方孟敖緊盯着謝培東。

謝培東深深地回望着他:“同意。”

“你們問過我同意了嗎?!”方孟敖近乎吼問。

謝培東的臉色十分凝重了:“你這是質問我,還是質問周副主席?”

“我誰也不質問,我只問我自己!”

謝培東默在那裡,少頃:“有什麼話都說出來,坐下說,好嗎?”

方孟敖立刻坐下了。

謝培東也坐下了:“說吧。”

方孟敖:“1946年9月10日,農曆是八月中秋,崔中石在國軍筧橋航校發展方孟敖加入中國共產黨,到今天已經是兩年兩個月零八天了。這兩年兩個月零八天,共產黨沒有交給我一個任務,我也沒有爲共產黨幹過一件事,唯一干過的事就是將我的入黨介紹人害了……還有,就是今年8月12日,朱自清先生是那天去世的,北平城工部的劉初五同志是挨着我的身子中槍倒下的,嚴春明同志,那麼多學生,還有木蘭都是在我眼前被抓走的。接着是下大雨,你去找木蘭……都知道他們回不來了,你忍着,我也忍着。我們爲什麼要忍……現在,你們卻和國民黨一起安排我去當什麼駐美大使館武官!在你們眼裡我就是喜歡喝洋酒抽雪茄,是不是?可這一向我喝了酒閉上眼,看到的不是崔叔就是木蘭,你們知不知道?!”

方孟敖已經淚光閃爍。

謝培東淚水也涌出來了。

方孟敖:“蔣經國利用我爭民心,現在民心已經喪盡,又利用我跟周恩來爭人心,比誰更講道德、更講人情。你們跟他比這個有意義嗎?”

“住口!住口!住口!”謝培東老淚迸涌,連續拍着桌子。

方孟敖沉默了。

謝培東:“你如果是這樣認識中國共產黨,認識周副主席,你現在就可以退黨。反正你也從來沒有爲共產黨幹過一件事,就當崔中石沒有發展過你,想幹什麼你就去幹什麼……”

“那你給我把崔叔找來!”方孟敖也拍了桌子,“要退黨我也應該跟他說。你們能夠把他再叫回來嗎?!”

謝培東崩潰了,坐了下去,望向窗外,望向已經黑沉沉的天空,再說話時,嗓音已經低啞:“崔中石同志永遠叫不回來了……你想幹什麼我決定不了,同意你退黨也不是我說了算。蔣經國寫了推薦信,我們沒有理由不同意。你自己不願意去,也很難有理由再在國民黨空軍待下去。這些你考慮過沒有?”

方孟敖:“我沒有那麼多考慮。我來本就是想告訴你,我能夠繼續留在北平,繼續在國民黨空軍待下去。”

謝培東又慢慢望向了他。

方孟敖:“美國已經通過了新的援華方案你們應該知道。”

謝培東還是望着他。

方孟敖:“新的方案由美國人監督執行,第一批軍備給的就是華北戰區,後天就會運到塘沽港。”

謝培東:“你怎麼知道的?”

方孟敖:“負責空運的人就是陳納德。原來行總的空運隊已經解散,陳納德要組建新的空運隊,人手不夠,知道我的飛行大隊在北平,他給我打了電話,希望我負責華北戰區的飛行任務。”

謝培東:“什麼時候?你答應了?”

方孟敖:“今天上午,我說願意考慮。”

謝培東倏地站了起來,下意識望向了辦公桌後的壁櫃,急遽思索。

方孟敖緊緊地望着他:“姑爹。”

“嗯……”謝培東轉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8月12日發糧的前一天晚上我問過你,如果決戰一起,周副主席和毛主席會不會同意我幫傅作義運送軍用物資,把他的五十萬大軍穩在平津,不讓他們出關,不讓他們南下,你回答我‘會同意’。現在東北打勝了,淮海正在激戰,毛主席、周副主席就算已經有把握穩住傅作義華北的軍隊,也讓我參加一下好不好?”

謝培東望着方孟敖發亮的眼睛,又望向了窗外的竹林。

竹林已經黑魆魆一片。

謝培東轉過身來:“你爸那裡怎麼交代?”

方孟敖:“十年了,我應該留下來,陪陪他,陪陪這個家。”

謝培東點了下頭,望向了門邊的衣架,走過去,取下了方步亭的大衣,遞給方孟敖:“到竹林去,跟你爸慢慢談。”

“知道了。”方孟敖接過大衣,走出了辦公室門。

謝培東站在門內,看着方孟敖下了樓,關上了辦公室門。

轉身走到辦公桌後壁櫥前,按了壁櫥的開關。

壁櫥打開了,謝培東拉出了電臺,拖過椅子,坐下來,戴上了耳機。

華北“剿總”會議室外大坪。

1948年北平的冬天冷得更早些,彤雲密佈,寒風只要停下來,恐怕就會下雪了。

會議室臺階下的警衛已經身着冬裝。

臺階上大門口幾個警衛一律穿着西北軍的棉服,一看便知道傅作義在裡面開會。

軍車,軍隊,不時從會議室側面的路上開過,進出南面的大門,看似整齊,已經露出亂象!

可憐曾可達,盛夏來的北平,雖也備了長袖軍服,卻抵不過北平的早寒,借了一件長棉大衣,坐在大樹下面,等着散會。

方孟敖拒絕了駐美使館武官的職務,卻被陳納德直接任命擔任了援華空軍華北戰區的空運隊長。曾可達多方聯繫建豐同志未果,向預備幹部局報告,得到的指示是,請見傅作義,密陳隱衷,將方大隊帶回南京。

會議室大門口的棉服警衛同時肅立,緊接着大門開了。

曾可達一振,站了起來。

王克俊出來了。

緊接着,兩個中將出來了,一個是中央軍第四兵團司令李文,一個是中央軍第九兵團司令石覺。

王克俊與他們握手送別。

曾可達快步向會議室大門臺階走去。

立刻,臺階下的警衛攔住了他。

幾輛吉普魚貫開到了臺階下。

李文上了第一輛小吉普,帶着一輛衛隊中吉普開走了。

石覺上了第二輛小吉普,帶着一輛衛隊中吉普開走了。

曾可達緊盯着會議室大門,等着傅總司令出現。

門口那幾個棉服警衛卻走進了大門。

曾可達大聲喊道:“王秘書長!”

王克俊並沒有進門,其實早已看到了曾可達,這時走下了臺階。

警衛不再阻攔,曾可達迎了過去,敬了個禮:“傅總司令呢?”

王克俊:“傅總司令從後門走了。”

曾可達急了:“國防部預備幹部局……”

“不用說了。”王克俊打斷了他,“你提的要求傅總司令命我向南京諮詢了,方大隊是陳納德將軍組建的空運隊,專責給華北戰區運輸美援物資,建制和任命都不在華北“剿總”。預備幹部局如果要調回這個大隊須經美國合作總署同意。”

曾可達:“通過哪個部門能夠去找美國合作總署?”

王克俊閃過一絲可憐的眼神:“蔣宋夫人。”

曾可達的眼中浮出了絕望。

王克俊看手錶了。

曾可達慢慢敬了個禮:“謝謝王秘書長,我走了。”

“什麼時候離開北平,我安排飛機。” 王克俊剛伸出手。

“不麻煩了。” 曾可達已經轉身走下臺階。

南苑機場外,專供汽車進出的大鐵門,崗亭,堡壘,戒備森嚴。

鐵門兩邊是隔離機場的鐵網,五步一人,拱衛機場。

曾可達的吉普在鐵門外約十米處靠左停在路邊。

吉普內,駕駛座上是王副官,曾可達坐在右邊,後視鏡能看見車後的路。

後視鏡裡,小吉普、中吉普駛來了。

曾可達推開車門,站在車旁。

駛來的小吉普,開車的方孟敖目光一閃,減速,將車停在右邊路旁。

中吉普跟着剎車了。

方孟敖跳下了車,對中吉普駕駛座上的陳長武:“你們先進去,做飛行準備。”

“是。”中吉普向大鐵門開去,車上的飛行員都看到了另一輛小吉普旁的曾可達。

方孟敖的小吉普里還坐着郭晉陽和另外三個飛行員,看着隊長向曾可達走去。

握手,對視。

曾可達:“耽誤你們十分鐘。”

方孟敖:“好。”

曾可達沒有鬆手,拉着方孟敖下了路,走到荒地中。

“半年了,我向你辭個行。”曾可達望着方孟敖。

“回南京?”方孟敖也望着他的眼。

曾可達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去哪裡都不重要了。”

方孟敖:“還有什麼重要?”

曾可達:“沒有什麼重要,就想問你幾句話,這裡也沒有第三個人,你願意就告訴我。”

方孟敖:“請問吧。”

曾可達:“一開始我抓你,審問你,後來我們一起到了北平,一起共事。對我這個人你怎麼看?”

方孟敖:“我的看法這麼重要?”

曾可達:“對我很重要。”

方孟敖:“你是個專跟有錢人過不去的人。”

曾可達欣慰地笑了一下,沉默少頃,接着問道:“對經國先生你怎麼看?”

方孟敖:“他只是個孝子。”

曾可達臉色黯然了,透過大門,望向機場。

——機場跑道上停着好幾架C-46運輸機。

曾可達收回了目光:“最後一個問題,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方孟敖:“可以回答。”

曾可達:“7月6號,在南京特種刑事法庭,我逼問你是不是共產黨,你當時回答我就是共產黨。現在,你還會這樣回答我嗎?”

方孟敖笑了一下:“你只要這樣問,我還會這樣答。”

曾可達:“你是不是共產黨?”

方孟敖:“我就是共產黨。”

曾可達笑了。

方孟敖也笑了。

兩個人的笑聲引來了鐵門外警衛的目光,也引來了吉普車內那幾個人的目光。

曾可達收了笑聲,嘴角還留着笑容:“你真是共產黨,猜我會不會再抓你一次?”

方孟敖:“我猜不到。”

“再見了。”曾可達伸出了手。

方孟敖也伸出了手:“再見。”

兩隻手緊緊地一握!

曾可達的吉普又停在了西山監獄大院內。

曾可達在車旁舉目遠望,監獄還是那個監獄,西山已經不是那個西山,樹木凋零,落葉都沒有了。

“曾督察請稍等一下。”

風很大,執行組長站在小吉普旁,對坐在裡面的曾可達大聲說道:“剛抓了幾十個人,我們站長馬上出來。”

曾可達望向院內。

一輛囚車後門洞開,保密局北平站那些人長髮短髮在風裡忙亂。

曾可達:“你去忙吧。”

“是。”執行組長也忙亂去了。

曾可達望向了王副官。

王副官:“督察。”

曾可達望了他好一陣子:“你的履歷裡記錄,你原來教過半年小學?”

王副官:“那是高中剛畢業的時候。”

曾可達:“預備幹部局也解散了,你還是回去教書吧。”說着,抽出了上衣口袋裡的鋼筆:“跟了我這麼久,送給你留個紀念。”

“督察……”王副官伸出了手,心裡卻一陣慌亂,“我們不是還要回南京嗎……”

曾可達將鋼筆放到他的手中:“是。回南京後還要把所有的檔案送到國防部。”

囚牢那邊,王蒲忱出現了,頂着風,向這邊走來。

曾可達又看了一眼王副官,見他還半緊半鬆地拿着那支鋼筆,便幫他將鋼筆插到了他的上衣口袋,又替他整了整衣領:“在車裡等。”

曾可達下了車,王蒲忱迎了上來。

走進西山監獄站長密室,王蒲忱開了燈。

曾可達掃視着長桌上的電臺、電話。

他的目光定住了。

電話機上依然貼着“二號專線”!

曾可達走了過去:“平時跟建豐同志聯繫,是這部電話嗎?”

王蒲忱:“是。”

曾可達的手慢慢摸向了話筒。

王蒲忱:“已經停機了……”

“我知道。”曾可達的手依然按着話筒,目光卻望向了牆壁高處的窗口。

那個曾經十分熟悉卻又如此陌生的奉化口音像是從話筒裡,又像是從窗口外傳了過來:

“現在,我們失敗了……”

“我不曉得我們應該做什麼……”

“我不確定我們是否會再在一起工作……”

“我們以後可能就知道,將來各位應維持紀律,照顧好自己……”

曾可達眼睛裡盈出了漠漠的淚光。

王蒲忱在他身後默默地掏出了煙。

“給我撥個專線。”曾可達依然背影對着王蒲忱。

王蒲忱將煙又慢慢放回了口袋:“哪個專線?”

曾可達:“總統府四組陳方主任。”

王蒲忱:“我們這裡……”

“保密局各地一等站都能打總統專線。”曾可達倏地轉過了身,“我以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和鐵血救國會的名義,蒲忱同志,請你配合。”

王蒲忱:“可達同志,還是回到南京……”

“不要再給我說什麼南京近還是月亮近了!”曾可達緊盯着他,“事關我們預備幹部局和鐵血救國會,事關經國先生,我要說的話將來會寫進歷史!希望你配合。”

王蒲忱又想了片刻:“好,我給你撥。”

拿起話筒,那邊立刻通了。

王蒲忱:“我是保密局北平站,有緊要情況報告,請給我接總統府四組陳方主任。”

等了片刻,王蒲忱:“通了。”將電話一遞。

曾可達接過電話。

那邊傳來了陳方的聲音:“王站長嗎?什麼事情不打二組,打到四組來了……”

曾可達:“是我,芷公,我是曾可達。”

那邊沉默了片刻:“是可達呀,怎麼還在北平,有事不能回南京說嗎?”

曾可達:“不能,芷公。”

那邊,陳方也嚴肅了:“很重要嗎?”

曾可達:“很重要。芷公,我們國民黨和國民政府很快就會寫進歷史。您負責總統府的文稿文案,我今天說的話能夠見證經國局長,也能夠見證我們黨國失敗的根源。同是江西人,文山公說過‘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請您記下我的話……”

“曾可達!”話筒裡立刻傳來陳方冷峻的聲音,“我只是總統府一個小小的秘書,寫不了什麼歷史,也沒有義務爲你們整理什麼講話稿。還有,今後不要再以什麼同鄉的名義往這裡打電話,請自重。”

那邊擱話筒的聲音很大,坐在門邊的王蒲忱都能聽到。

王蒲忱關注地望着曾可達的背影。

曾可達輕輕地擱了電話,慢慢轉了身。

王蒲忱站起了,這一刻他覺得眼前這個江西人比話筒那邊那個江西人要了不起。

王蒲忱:“還要不要打別的電話?”

“不要了。沒有誰再值得我打電話。”曾可達走到了門邊,走到王蒲忱面前站住了,“我寫了一封信,見到建豐同志,請你轉交。”

曾可達掏出了一個信封,遞給王蒲忱。

王蒲忱機敏地察覺到了曾可達的異樣,沒有接信:“回南京吧,到國防部交了差去杭州,聽說建豐同志在那裡。”

曾可達手中的信依然停在王蒲忱面前:“不見面了,見了面徒增悲傷。這封信我是仿五言詩體寫的……”

說到這裡,曾可達竟露出一絲羞澀:“詩以言志,可惜平時沒有好好學習,寫的不成樣子。給了建豐同志跟他說一聲,請懂詩的先生幫我改改。”

王蒲忱怔怔地接過了信封。

曾可達:“我知道怎麼走,不要送了。”

很快,曾可達便出了門。

王蒲忱看見門外的曾可達倏地拔出了槍!

王蒲忱站在屋裡,閉上了眼。

“砰”的一聲,震耳欲聾!

——門外,走廊裡,槍聲迴盪,曾可達的身軀重重地倒在水泥地上!

1948年12月13日,東北野戰軍佔領了北平城外的宛平、豐臺,12月14日進至北平香山,直逼南苑機場,傅作義北平守軍南撤之路被徹底阻斷……

南苑機場,炮聲在西南方數公里處怒吼,機場彷彿都在顫動。

一架飛機在南方高空盤旋,不敢降落,轉而向東。

機場大坪,小吉普、中吉普、警衛大卡車,北平警備司令部憲兵、中央軍第四兵團警衛營、第九兵團警衛營,數百人在跑道外圍警戒。

王蒲忱站在警衛旁,孫朝忠站在警衛旁,聽着炮聲,望着天空。

跑道旁,王克俊、李文、石覺,還有隨侍副官、貼身警衛,一個個都在望着天空。

飛機從東方天際出現了,帶着顫抖,開始降落。

飛機顫顫悠悠,在跑道着陸,向王克俊、李文、石覺一行人滑來。

炮聲中,飛機停住了,一架舷梯倉皇地推下飛機。

王克俊、李文、石覺向飛機迎去。

機艙門開了,一個四星上將走出了艙門。

1948年12月15日,蔣介石派徐永昌飛赴北平與傅作義緊急密商……

三輛小吉普開過去了。

徐永昌由王克俊陪同上了第一輛小吉普。

李文上了第二輛小吉普。

石覺上了第三輛小吉普。

小吉普駛離跑道,開向機場大門,兩輛中吉普搶先開了過去,爲小吉普前驅。

三輛滿載憲兵警衛的十輪軍卡立刻跟了過去,爲小吉普殿後。

飛機艙門依然洞開。

機坪上只剩下了一輛保密局北平站的小吉普和北平警備司令部的中吉普,王蒲忱在前,孫朝忠在後,這時才向飛機快步走去。

艙門口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

徐鐵英穿着黨通局的中山裝,手臂上挽着一件呢子外套,提着他那隻永遠的公文包,站在舷梯口望向炮聲中的西南方向,轉過臉露出笑,望着下面的王蒲忱和孫朝忠,走下了舷梯。

方邸一樓客廳,大門洞開。

謝培東站在門內。

徐鐵英站在門外。

寒風掃着竹林灌向開着的大門。

徐鐵英被風吹着,謝培東也被風吹着。

謝培東一動不動,也沒有任何表情,只望着徐鐵英的眼睛。

徐鐵英被擋在門外,沒有絲毫慍色,反而帶着歉笑望着謝培東。

遠處,其實也並不遠,炮聲像不斷的雷在寒風中傳來。

徐鐵英:“這裡都能聽到炮聲了……”

謝培東:“我們行長在二樓等。”接着,讓開了半個身子。

徐鐵英沒有立刻進去:“我想跟謝襄理先在一樓單談。”

謝培東轉身走了進去。

徐鐵英這纔跟了進去。

“我們行長在二樓等。”謝培東不再看徐鐵英,“你自己上去吧。”

徐鐵英站在客廳中望了一眼二樓那道熟悉的門,轉望向謝培東:“有一樣東西,要請謝襄理先看看。”從公文包裡掏出一份卷宗遞了過去。

“給我們行長看。”謝培東向門外走去。

徐鐵英:“特種刑事法庭的訊問記錄。起訴人是你,被傳問人是我。”

謝培東站住了,背影對着徐鐵英:“特種刑事法庭的訊問記錄在你手裡?”

徐鐵英:“司法部借調出來的,事關令愛,應該給謝襄理一個說法。謝襄理如果不看,我給你念一段……”

謝培東準備出門了。

“聽他念念。”方步亭出現在二樓欄杆邊,叫住了謝培東。

徐鐵英:“方行長……”

方步亭:“我能不能聽?”

徐鐵英:“當然能。”

方步亭:“請唸吧。”

徐鐵英打開了卷宗:“‘民國三十七年九月十六日。南京特種刑事法庭第二訊問室。訊問法官錢世明,被訊問人徐鐵英……’”

謝培東拿起了門邊櫃上一塊抹布,在門櫃上擦拭起來。

徐鐵英接着念道:“‘問:央行北平分行襄理謝培東之女,燕大學生謝木蘭你關押在哪裡?’‘答:我沒有關押謝木蘭。’”

方步亭望向謝培東。

謝培東拿着抹布走向了擺着鏡框的壁櫃。

徐鐵英:“‘問:你在北平分行金庫對謝培東說,謝木蘭就在你手裡,作何解釋?’”

謝培東開始擦拭鏡框。

徐鐵英:“‘答:我當時懷疑謝培東是共產黨,以此試探,說了假話。’‘問:謝培東是不是共產黨?’‘答:經過覈查,沒有證據。’‘問:謝木蘭是不是共產黨?’‘答:不是。’‘問:爲什麼抓她?’‘答:因爲學潮,場面混亂,當時抓了幾百人。’‘問:謝木蘭現在哪裡?’‘答:當日遣散學生,據說去了解放區……’”

“行長。”謝培東望向二樓的方步亭,“還要我聽嗎?”

方步亭:“問題是他不念這個上不了樓呀。”

“那我就不念了。”徐鐵英合上了卷宗,走向謝培東,“後面有更詳細的記錄,還有後續調查。南京有明確態度,牽涉到任何人都會追究到底。”將案卷又遞了過去。

謝培東依然不看案卷,望向徐鐵英:“可你還是好好的站在這裡。”

“真是我,我接受審判。”徐鐵英轉望向方步亭,“方行長。”

方步亭也望着他。

徐鐵英:“北平戰況危急,徐永昌部長正在跟傅總司令緊急商談,這個時候南京可以派任何人來,爲什麼派了我?您和謝襄理可以不相信我,請相信南京政府的誠意。”

方步亭望向了謝培東:“‘苟全性命於亂世’。你也上來,聽聽南京政府的誠意吧。”轉身走進了辦公室門。

徐鐵英知道能夠上樓了,又遞去那份卷宗,望等着謝培東。

謝培東接過那份卷宗,輕輕擺到壁櫃上一個鏡框前,撩袍上了二樓。

徐鐵英去瞥那份卷宗時,猛地看到了鏡框中的照片!

——左邊是謝培東,右邊是方步亭,中間是謝木蘭!

——謝木蘭在笑望着徐鐵英!

徐鐵英倏地移開了目光,看向上樓的謝培東。

他的腳步聲竟暗合着窗外遠處傳來的炮聲。

必須上樓了,徐鐵英提着包跟了上去。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還是陽臺,還是那幾把椅子,窗外已是冬天。

“‘中央銀行臺北分行經理。’”方步亭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念了這個職務,接着將那紙任命書,連同取下的眼鏡遞給謝培東,“‘日據五十年,百廢待舉’。俞鴻鈞總裁的任命書,寫得倒像《陳情表》。你也看看。”

謝培東接過了任命書和眼鏡放在了茶几上:“我就不看了。”

方步亭:“你是不看了,還是不願再當什麼分行的襄理了?”

謝培東:“你說呢?”

方步亭:“我也不會去當什麼臺北分行的經理。倒是有個問題好奇,想請教一下徐主任。”

徐鐵英:“方行長請問。”

方步亭:“我們之間的糾葛就不說了。戰事危急,兵臨城下,中央銀行就是要北平分行撤離,也不應該讓一個黨通局的聯絡處主任來辦這個事吧?”

徐鐵英:“這個應該回答方行長。正因爲北平戰事危急,南京專門成立了北平重要人物和重要機關撤離委員會。我在黨通局負責的就是全國的聯絡工作,又在北平工作了一段時間,熟悉情況,因此安排我任委員,主要任務之一就是幫助北平分行撤離。”

方步亭:“怎麼撤離?就是我們這幾個人,還是連房子一起搬走?”

徐鐵英:“安排方行長任臺北分行經理,北平分行的家底就是臺北分行的基礎。”

方步亭:“我們這幾個人可弄不起什麼臺北分行。”

徐鐵英:“當然包括北平分行儲備的國帑。”

“這就是了。”方步亭望向了謝培東,“天天打仗,南京居然還沒有忘記北平分行這點錢。錢就在金庫裡,徐主任打算怎麼運走?”

徐鐵英:“北平分行整體撤離概由方行長主理,人還有賬目連同金庫的國帑爭取一次飛運臺北,我只是負責協助。”

“我剛纔說了,我不會去當什麼臺北分行的經理。” 方步亭站了起來,“只能麻煩徐主任再回一趟南京,叫中央銀行先派一個北平分行的經理來,我跟他打移交。移交完了,新任經理想怎麼撤離就怎麼撤離。”

“這我就辦不到了……”徐鐵英也站了起來,“徐部長正在跟傅總司令

商談北平的戰事還有撤離計劃。北平分行的撤離是重要內容,必須立刻執行。附帶轉告方行長,還有方大隊長的飛行大隊也要撤離。如果順利,北平分行和方大隊長的飛行大隊並在一起撤離,包括孟韋,方行長一家一起去臺北。這就是南京政府的誠意。”

南苑機場外,西南方向的炮聲不知何時停了。

這裡的警衛卻更森嚴了。

方孟韋的車也進不去了,站在崗亭外,等警衛打完了電話。

很快,機場內一輛小吉普開了過來。

方孟韋看見了開車的大哥。

方孟敖也看見了站在門外的弟弟。

方孟敖的小吉普在門內停了,他下了車,向門外走來。

“敬禮!”警衛向方孟敖敬禮,欄杆升起來。

方孟敖還了個禮,從欄杆下走了出來。

方孟韋望着大哥。

方孟敖望向了路旁那片荒地。

——他曾經跟曾可達告別的那片荒地。

方孟敖:“去那邊說吧。”

兄弟倆走向了那片荒地。

方孟韋:“徐鐵英來了。”

方孟敖:“知道。”

方孟韋:“他們要爹去當臺北分行的經理。”

方孟敖:“知道。”

方孟韋默默地望着大哥:“你怎麼想?”

“你願意去嗎?” 方孟敖望向弟弟。

方孟韋:“不去。”

方孟敖:“那就不去。”

方孟韋:“徐永昌帶着蔣介石的手令,現在家裡、銀行還有金庫都派了兵,徐鐵英還有王蒲忱盯在那裡。”

方孟敖笑了一下:“那就讓他們把北平分行搬到臺北去。”

方孟韋眼睛一亮:“你是不是有安排了?”

方孟敖:“我有什麼安排?”

方孟韋:“把飛機開到解放區去!”

方孟敖把弟弟好一陣打量,嚴肅地笑了一下:“你是共產黨,策反來了?”

方孟韋沒有笑:“大哥,我們倆誰是共產黨,你心裡明白,我心裡也明白。”

方孟敖:“你明白什麼?”

方孟韋:“崔叔是共產黨,姑爹是共產黨,你也是共產黨。不明白的是他們爲什麼還讓你開飛機,還讓姑爹留在北平分行。大哥,共產黨有辦法,姑爹和你也有辦法。如果你們同意,徐鐵英、王蒲忱還有那個孫朝忠就交給我,這幾個人不能讓他們活着離開北平。”

“聽着。”方孟敖一隻手搭到了弟弟的肩上,“這個家一切聽爸的,爸聽姑爹的。你願不願意聽我的?”

方孟韋:“我聽大哥的。”

方孟敖:“剛纔說的話不要再跟第二個人說,接下來該怎麼做,我會找你。”

“好……”

大門的警衛排長突然向這邊跑了過來。

方孟敖望向了警衛排長。

警衛排長敬了個禮:“報告方大隊長,華北‘剿總’電話,南京長官的車隊就要來了,立刻要起飛。請方大隊長回營房。”

方孟敖:“知道是哪個長官嗎?”

警衛排長:“一級警衛,估計是徐永昌部長。”

方孟敖:“知道了。”

警衛排長又敬了個禮,跑了回去。

方孟敖深望着方孟韋:“接下來我們的對手不止徐鐵英,還有傅作義。聽我的,不要回家,也不要回警察局,去警備司令部當班,多長個心眼。”

“好!”

“快去吧!”

方邸外衚衕街口,方步亭的奧斯汀也被攔住了,不許開進衚衕。

街口是憲兵,衚衕裡也是憲兵,還有保密局北平站的便衣。

面熟的都躲了,一個面生的警備司令部憲兵連長擋在車前:“奉命保護方行長的家,車輛一律不許入內!”

車內,小李回頭望向後排的程小云。

程小云跟身旁的何孝鈺對望了一眼。

何孝鈺:“我們下車吧。”

程小云對小李:“去後備箱把何小姐的行李拿下來。”

“是。”小李推門下車。

“城外進來的吧?” 憲兵連長擋到小李身前。

小李:“是。”

憲兵連長:“沒有遇到共軍?”

小李:“沒有。”

憲兵連長:“擡起手,接受檢查。”

小李盯向他的目光:“裡面的女眷也要搜身嗎?”

憲兵連長:“擡起手,少囉唆!”

“狗(gou,第二聲)的!”小李是北平人,噴出這句京罵,“回自己的家,車不讓進,人還要搜身。老子就不信了!”回到車內,把門一關:“氣不過了!夫人,讓我做一回主!”

點火,掛擋,開始踩油門。

程小云:“你要幹什麼?”

“夫人小姐坐穩了!”一腳油門下去!

奧斯汀擦着那些憲兵,衝進了衚衕!

憲兵還好,挨牆站着的幾個北平站的軍統差點被車撞了,閃得好生狼狽!

車在大門口停下了。

憲兵連長緩過了神,拔出槍,帶着兩個憲兵追過來了。

小李推開車門,挺身站在那裡。

程小云從左邊推開車門下來了。

何孝鈺從右邊推開車門下來了。

追來的憲兵和門口的憲兵圍了過來。

小李迎着憲兵向大門走去,被兩個憲兵兩把槍擋住了。

憲兵連長氣咻咻走到小李面前:“身份?”

小李:“家裡的!”

憲兵連長:“家裡什麼人?”

小李:“司機。”

“抓了!”憲兵連長撂下這句話,剛轉身,立刻捱了一記耳光!

程小云擋在他面前:“我抓不抓?”

憲兵連長蒙在那裡,局面立刻僵了!

面熟的人終於出現了,北平站那個執行組長跑了過來。

執行組長:“誤會!都讓開,這是方行長夫人,還有方大隊長的未婚妻。讓開吧!”

程小云對小李:“你去開門,我們拿行李。”

程小云領着何孝鈺、小李走進一樓客廳時,方步亭和謝培東已經站在那裡等候。

“中央銀行臺北分行夫人的駕也敢擋。”方步亭笑看着程小云,又轉望向謝培東笑道,“這麼多年,我們還真沒想到小云也會打人……”

“好笑嗎?”程小云打斷了他的笑,“十年前就有家難歸,現在到了家門口都進不來,你覺得自己挺有能耐嗎?孝鈺,我們上去。”

程小云提起了一口小皮箱,向樓梯走去。

何孝鈺提起了一口小藤箱,向方步亭、謝培東望了望。

方步亭、謝培東都點了下頭。

何孝鈺這才向樓梯走去。

還有兩口大皮箱,小李站在那裡,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送上去吧。”

“是。”小李一手一隻大皮箱,拎着向樓梯走了過去。

方步亭望向二樓,謝培東也望向二樓。

程小云在二樓欄杆邊停下了,望着一樓的方步亭:“告訴你,我可不是什麼中央銀行臺北分行的夫人!要夫人,到臺北找去!”走進了原來謝木蘭住的那個房間。

何孝鈺跟着進了房間。

小李將皮箱送進了房間。

方步亭、謝培東再對望時臉色都肅穆了。

方步亭:“上樓,繼續談。”

倆人從這邊樓梯復向二樓辦公室走了上去。

“假如,我說的是假如。”方步亭深深地望着謝培東,“你是共產黨,而且是能給周恩來出主意的共產黨。你知道了國民黨給我安了個臺北分行經理的職務,要我把北平分行金庫那麼多錢還有他們那麼多爛賬帶走,你會給貴黨周副主席提什麼建議?”

謝培東:“我不會提任何建議。”

方步亭眼神變了:“黃鶴樓上看翻船?”

謝培東搖了搖頭:“真是共產黨,我謝培東黃鶴樓上看翻船,周恩來也不會黃鶴樓上看翻船,因爲翻的船是共產黨的船。戰局已經十分分明,共產黨遲早要進北平,第一件事就是要面對北平兩百萬民衆的飢寒。當家方知柴米貴,周恩來無須聽任何人的建議,也知道北平分行金庫那些錢對他何等重要。”

方步亭眼睛一亮:“要怎麼做才能不把錢運走?”

謝培東望了他好一陣子:“內兄,我瞞了你二十年你怪不怪我?”

方步亭:“你也幫了我二十年,尤其幫了孟敖。”

謝培東站起身去開了門:“小李!”

方邸二樓走廊,小李剛提了一桶水上樓,走到謝木蘭原來那個房間門口,回頭應道:“在。”

謝培東在對面辦公室門口:“你過來一下。”

小李放下水桶,望向房間內。

房間內程小云的聲音:“你去吧。”

“是。”小李向辦公室門走來。

“行長,謝襄理。”小李一如平時恭謹,站在門口,兩手在褲腿上輕輕地擦乾水。

方步亭望了他好一陣,又轉望向謝培東:“他也是……”

他省掉了“共產黨”三個字。

心照不宣,謝培東點了點頭。

方步亭望了一眼門外:“我們家還有誰是……”

謝培東:“沒有了。”

方步亭:“你們說吧。”

謝培東:“什麼也不要瞞行長了。你去接何小姐時接頭的人怎麼說?”

小李猶自警惕:“什麼都能說嗎?”

謝培東:“說吧。”

小李:“是。張部長有一個電話打來,讓謝老證實一下他的身份。”

謝培東:“向誰證實身份?”

小李:“沒有告訴我。”

謝培東:“去吧,不要向夫人和何小姐暴露自己的身份。”

“是。”小李去開門前還不忘望向方步亭,“行長,我去了。”

門又從外面關了。

方步亭再望謝培東時已經滿眼求問!

謝培東:“等那個電話吧。”

南苑機場,日薄黃昏,天氣在下午放晴了,西南方向炮聲也停了,機場只有微風。

跑道旁,王克俊、李文、石覺,還有徐鐵英都擡着頭,目送徐永昌的飛機。

飛機已向東邊飛去,漸成黑點,消失在天際。

王克俊、李文、石覺的小吉普和警衛的中吉普都開過來了。

王克俊對徐鐵英:“徐主任跟李司令、石司令先走吧,方大隊我來傳達命令。”

徐鐵英:“拜託王秘書長了。”握了手,走向李文的車。

李文、石覺已然上車,徐鐵英上了李文的車,兩個兵團司令的車隊急速駛離了機場。

王克俊轉對隨侍的副官和警衛:“你們在這裡等。”

“是。”隨侍副官和王克俊的警衛留在了小吉普、中吉普旁。

王克俊帶着一個上校向機庫方向走去。

方孟敖的值機室便設在機庫內。

見王克俊帶着那個上校進來,方孟敖無聲地敬了個禮。

王克俊沒有還禮,只笑了一下:“坐吧,坐下談。”

方孟敖等着王克俊坐下,看着那個上校關了門過來坐下,纔在他們對面坐下了。

王克俊從身旁的上校手裡接過了軍令夾,打開:“‘剿總’軍令。”

方孟敖又站起來。

王克俊依然坐着,看着軍令:“方孟敖特別空運隊接此命令,即飛赴塘沽港裝運物資,十六日、十七日滿架次爲新保安國軍第三十五軍、懷來國軍第一零四軍空投軍需。完成空投後,十八日返回北平,另有任務。此令!”

唸完,王克俊隔桌將那紙軍令遞了過去。

方孟敖雙手接過了軍令。

王克俊沒讓方孟敖坐下,笑望了一眼身旁的那個上校,又笑望向方孟敖:“具體任務細節,由‘剿總’作戰處詳細傳達。你們見過嗎?”

方孟敖:“沒有。”

王克俊對那個上校:“自己介紹一下吧。”

那個上校慢慢站起來。

——竟是張月印!

張月印微笑道:“我是謝培東謝襄理的朋友。”說着伸過手去。

方孟敖審慎地看着他,慢慢地伸過了手。

握了一下手,張月印望了一眼桌上的電話,對方孟敖:“謝襄理在那邊等我們的電話。方大隊長撥還是我撥?”

方孟敖:“你撥吧。”

“好。”張月印拿起了話筒,撥號。

謝培東和方步亭一直在等這個電話。

方步亭第一次覺得這部電話鈴聲如此巨響,緊緊地望着謝培東。

等電話響了三聲,謝培東纔拿起了話筒:“北平分行,請問哪位?”

南苑機場機庫方孟敖值機室裡,王克俊不知何時已走到了門邊,點燃了煙。

張月印拿着話筒:“謝襄理嗎?我是‘剿總’作戰處張參謀呀,前不久見面我們聊過的那個話題還記得嗎?朱熹那個話題……”

說到這裡,張月印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依然坐着,並不看他,只望着桌面。

這邊,方步亭卻一直望着謝培東。

謝培東想了想,笑了一下:“月映萬川……是嗎?”

南苑機場機庫方孟敖值機室內,方孟敖依然望着桌面,聽張月印講電話。

張月印笑道:“謝襄理好記性。是這樣,我現在跟王克俊秘書長在南苑機場……”

張月印竟跟王克俊在一起!

謝培東也不禁一怔:“請說……”

張月印接着說道:“方大隊長也在這裡。‘剿總’有個任務,方大隊長要離開北平幾天,王秘書長特地關照要跟方行長說一聲。方行長在嗎?”

謝培東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在一直望着他。

謝培東:“我們行長在樓下,要叫他接電話嗎?”

“不用叫我爸了。”方孟敖倏地站了起來,“我來說吧。”

——方孟敖竟然能聽見話筒裡的聲音!

張月印眼中閃過一絲驚詫,對話筒說道:“不用了,方大隊長要跟您說話。”將話筒遞給了方孟敖。

方孟敖:“姑爹,這兩天有飛行任務,不能回家了,您告訴家裡一聲就是。”

謝培東:“知道了,你執行‘剿總’的任務吧。代家裡謝謝王長官,謝謝張參謀。”

見謝培東放了話筒,方步亭從一旁的椅子上站起來:“孟敖跟那邊的人在一起?”

謝培東:“還有‘剿總’的王克俊秘書長。放心吧。”

這邊,張月印也已掛了電話,坐了下來,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卻依然站着,望向門口王克俊的背影。

張月印:“說好了,我們談就是。”

方孟敖慢慢坐下了:“跟誰說好了?是他,還是傅總司令?”

“有紀律。”張月印收了笑容,“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請你理解。”

方孟敖直望着張月印。

張月印:“北平二十五萬守軍,其中一半是中央軍的第四兵團和第九兵團,他們名義上歸傅作義指揮,實際上只聽蔣介石的命令。我這樣解釋你能不能理解?”

方孟敖這才答道:“我理解。”

“理解就好。”張月印壓低了聲音,“徐鐵英來北平,一是以北平分行撤離的名義把錢運走,還有就是策動第四兵團、第九兵團負隅頑抗。今天安排你去執行空投任務,就是爲了打亂南京的計劃。後天,我軍就會完成對北平的包圍,同時會佔領南苑機場,你們再返回時飛機就不能在這裡降落了。”

方孟敖眼睛亮了:“飛到哪裡去?”

張月印:“這就是我今天見你的主要原因。方孟敖同志,這是組織第一次給你下達命令,請記住,18日你們的飛機務必返回北平,在城內東單臨時機場着陸。”

方孟敖:“東北已經解放了,爲什麼還要在北平降落?”

這突然一問,把張月印也問住了。

他望着方孟敖,只好答道:“答案在上級,我只負責傳達。”

方孟敖:“哪個上級?”

面對這個特別黨員,張月印這纔有些理解謝培東和崔中石工作的難度了,想了想,站了起來:“中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