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何宅二樓何其滄房間。

“女兒。”

這一聲,讓一直低頭站在父親躺椅邊的何孝鈺猛地擡起了頭,望向了父親。

這個稱呼是如此遙遠,小學的時候聽到過。中學以後,父親一直叫自己名字。

“嚇着我女兒了。”父親重複着這個稱呼,“把凳子搬過來,搬到爸的膝前。”

這又是從來沒有的事。平時伺候父親,也曾給他捏肩捶背,那是在身後;也曾給他泡腳捶腿,那是在身側;也曾陪父親說話,卻總是隔着一段距離。

何孝鈺端起凳子站到了父親身前,還是隔着一段距離。

坐在躺椅上的何其滄擡頭望着女兒,從來沒有這樣笑過:“席前教子,膝前弄孫。中國人啊……這個位置爸一直是給未來的外孫留的,今天不留了。搬過來……對,就是這裡。來,坐下。”

凳子擺在父親膝前,何孝鈺卻依然站在凳子那邊,從來沒有這樣不敢望向父親,何況坐下。

父親一隻手伸過來了,何孝鈺的手也伸過去了。

女兒的手被父親緊緊地攥住了。

何孝鈺的心也被父親緊緊地揪住了,她知道父親在等着自己看他。

不忍看,也不得不看了。

父親的嘴角掛着笑容,眼中卻充滿了蒼涼。

“爸!”

何孝鈺立刻坐了下去,女兒的膝跟父親的膝緊緊地挨在一起了。

接下來卻是沉默。

這時父親的目光反而移開了,虛虛地望着上方。

“爸。想問什麼,您問就是。”

“那爸就問了。”

“嗯。”

“記不記得那一次爸問你,如果方孟敖和樑經綸都被抓了,而爸呢只能救一個,你希望爸救哪一個……你沒有回答。後來,爸後悔了,不該這樣問你。這個世界上,有好些問題永遠沒有答案,根本就不應該問。”

“爸。”何孝鈺攥緊了父親的手,“您應該問,女兒也應該回答您。”

“有答案嗎?”何其滄望向了女兒。

“有。我現在就可以回答您。”

何其滄驚詫地望着女兒,接着毫不掩飾臉上的怯意:“不要,不好回答,就不要回答。”

“好回答。”

何其滄望着女兒。

何孝鈺:“我希望您救樑經綸。”

“爲什麼?”

何孝鈺:“因爲爸爸離不開樑經綸。”

何其滄:“那方孟敖呢?”

何孝鈺:“我去給他送飯。”

父親笑了,像是在點頭,又像是在搖頭,怔怔地望着女兒。

外文書店二樓房間裡,曾可達怔怔地望着方孟敖:“沒有必要了吧,樑經綸同志已經把他在共產黨內的身份說得很清楚了。”

“我想聽。”方孟敖十分固執,“請樑教授把加入共產黨的誓言念一遍。”

曾可達只好望向了樑經綸。

樑經綸有些不能忍受了,緊望着方孟敖:“我可以念一遍。方大隊長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的真實意圖?”

方孟敖:“你念完了,我會告訴你。”

“好。”樑經綸站起來,望向前方,念道,“‘我志願加入中國共產黨,作如下宣誓:一、終身爲共產主義事業奮鬥。二、黨的利益高於一切。三、遵守黨的紀律。四、不怕困難,永遠爲黨工作。五、要做羣衆的模範。六、保守黨的秘密。七、對黨有信心。八、百折不撓永不叛黨。’”

“完了?”方孟敖盯着樑經綸。

“完了。”樑經綸也望着方孟敖。

曾可達這時兩個人都不想看了。

“樑先生請坐。”方孟敖望着樑經綸坐下,自己站起來,“我請樑先生念這段誓言,真實意圖就是,我這個人從來只幹不說,希望你們不要叫我宣任何誓言。曾督察,你可以談我和樑先生接下來該怎麼合作了。”說完,又立刻坐下。

“我喜歡務實。”曾可達只得站起來,“現在,我就傳達‘孔雀東南飛’行動的詳細計劃和步驟。”

何宅院落裡,謝木蘭抱膝坐在石階上。

“《西江月·井岡山》毛澤東。”望着天空的月亮,謝木蘭想起了樑先生不久前教她的毛主席詩詞,“‘山下旌旗在望,山頭鼓角相聞。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

突然又停住了,她敏銳地聽見了一樓客廳門輕輕推開的聲音。

是何孝鈺出來了!

她立刻將頭趴在膝上,雙手抱着,假裝睡着。

月光照着何孝鈺出了客廳大門,照着她一步步走向樑經綸住的房間,走向坐在石階上假裝睡着的謝木蘭。

“別睡了。”何孝鈺儘量裝着不知道她在假睡,“起來吧。”

“你知道我沒睡,何必假裝憐憫。”謝木蘭反倒不裝了,負氣地答道,依然埋着頭。

何孝鈺輕嘆了一聲:“上樓去吧,我爸在等你。”

“何伯伯等我……”謝木蘭倏地擡起了頭,“談樑先生的事?”

“好像是吧。”

謝木蘭立刻站起來,月光下很難從何孝鈺的臉上看出表情,一陣怯意,忍不住問道:“你說我是上去還是不上去?”

“你是自由的,你自己決定。”

“你走前面吧,別像押着我似的。”

“那你押着我好了。”何孝鈺擡步便走。

“還是一起走吧。”謝木蘭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何孝鈺讓她拉着,也不知是自己牽着謝木蘭,還是謝木蘭拽着自己,兩人向小樓的門走去。

月亮照着她們。

何其滄的眼在窗前看着她們。

兩個人走到二樓何其滄房間門口站住了,看到老人站在窗前,都有些尷尬。

何其滄慢慢回過了頭,笑着:“你們這兩個人啊。”

接着慢慢走回躺椅前:“看見你們月下的身影,我想起了一首打油詩。想不想聽?”

何孝鈺在前,謝木蘭跟着,走到了躺椅前。

何其滄還在笑着:“還沒回答我呢?”

“爸,您就念吧。”何孝鈺知道父親的用意。

何其滄:“不能白念。唸完了要告訴我,這首詩是誰寫的?寫給誰的?木蘭回答。”

謝木蘭還是聰明的,也猜着了他要念詩的用意,點了下頭。

“我念了啊。”何其滄是江蘇人,這時卻模仿着安徽人的口音唸了起來,“‘天上風吹雲破,月照你我兩個。問你去年時,爲甚閉門深躲?誰躲,誰躲,那是去年的我’。”唸完,望着謝木蘭。

“這誰不知道,胡適先生寫給他夫人的詩。”謝木蘭明白了何伯伯的意思,膽子也就大了起來,“典型的老臣子,舊文章。沒有意思。”

“哦?”何其滄來了興致,“我倒想聽聽,怎麼就是老臣子、舊文章,怎麼就沒有意思。”

謝木蘭:“不就說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何伯伯,你們哈佛留學的博士,都這麼傳統嗎?”

何其滄哈哈大笑起來:“回答得好,批評得也好。”

兩個女孩被他笑得只好跟着笑。

何其滄笑畢,接着說道:“胡適博士在文化上倡導反傳統,可自己骨子裡的傳統文化卻根深蒂固。其實何伯伯這一輩人大多這樣,跟留不留學,是不是博士,都沒有關係。可我們真不希望你們再傳統。下面我引用一段更能說明問題的話考考你們。這可是一個赫赫有名的英國人講的。答出來了,你們反什麼傳統,我都堅決支持。”

“您考吧,我們一定能回答。”謝木蘭立刻激動了。

“好。”何其滄坐直了身子,滿臉肅容,朗誦了起來,“‘我們的前面可能是一片黑暗,但是我們會堅持做我們認爲對的事情。我們對神喊出我們的呼聲,只要我們去追求,我們就會勝利。我,永遠跟你們站在一起。’”

如此慷慨激昂!

謝木蘭震在那裡。

何孝鈺也震在那裡。

何其滄:“誰講的?什麼意思?”

謝木蘭真是恨死了自己,她居然答不出來,只能悄悄地望向何孝鈺。

何孝鈺輕聲答道:“英國國王喬治六世的二戰宣言。”

“答對了。”何其滄又笑了,這時笑得如此年輕,“木蘭呀,你剛纔批評何伯伯,現在何伯伯要批評你了。這麼著名的演講,你卻答不出。下面再問你,必須答出來,要不,何伯伯就不幫你了。”

“您問吧……”謝木蘭聲音輕了。

何其滄:“喬治六世是怎樣當上英國國王的?”

“我知道!”謝木蘭立刻又激動了,還舉起了手。

何其滄真笑了:“不要舉手,回答就是。”

謝木蘭放下了手,站得筆直,飛快地答道:“是因爲他哥哥喬治五世愛上了一個女人,放棄了王位。”

何其滄:“這個人是誰,他爲什麼這樣做?”

謝木蘭:“溫莎公爵!不愛江山愛美人!”

何其滄:“俗!換一種說法。”

“是……”謝木蘭着急地在想着更好的說法,似乎有了,念道,“‘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爲自由故……’”

唸到這裡,她又覺得不對了,窘在那裡:“我說不好了,何伯伯,您教我們吧……”

“好。孝鈺,你也聽着。”何其滄收斂了笑容,肅穆地望着她們,“當時,第一次世界大戰過去不久,歐洲還處在暫時的和平時期。喬治五世爲了追求愛情和自由,毅然放棄了王位,這很了不起。但是,他如果在二戰爆發時期這樣做,就肯定不對了。因爲他是國王,除了生命、愛情、自由,他還有對自己國家應該承擔的責任。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是不是富強,它的人民是不是幸福,首先要看領導這個國家的人,尤其是男人,能不能讓他們的女人和孩子們幸福。我們這個民族啊……怎麼能讓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去承擔那麼多責任,失去自己的幸福呢?還是我的老鄉顧炎武說得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們國家經歷了那麼多苦難,要救亡圖強,應該是男人們的事。你們現在得不到別的幸福,最起碼也應該去追求愛情的幸福。木蘭上來前,孝鈺的話我都聽懂了。孝鈺,你如果愛方孟敖,就不要管別的事,真心去愛!木蘭,你如果愛樑經綸,也就不要管別的事,真心去愛!我支持你們,跟你們站在一起。”

“亂點鴛鴦譜!”方步亭急了,大聲嚷道。

客廳裡,程小云的手還按在剛擱下的電話筒上,望了望方步亭,又望向謝培東。

“備車,我這就過去。”方步亭說着就往客廳門走去。

“步亭!”程小云急得直呼他的名字。

方步亭站住了。

程小云:“何校長說這是兩個孩子自己的意願,是自由戀愛,他不干涉,也希望我們不要干涉……”

“他一個書呆子,你也聽!”方步亭憤憤地轉身,看着程小云,這才知道自己不冷靜了,把目光轉向了謝培東,“自己的得意門生在身邊搞間諜、玩政治,一點兒都不知道,整天民主自由,還什麼自由戀愛,把木蘭往火坑裡推嘛……”

謝培東心裡比他還急,此時卻一句話也不能接,只望着方步亭拿主意。

方步亭:“這樣。小云去見他,好好談孟敖和孝鈺的事。我去見樑經綸。”

“行長。”謝培東必須問了,“你見樑經綸怎麼說?”

方步亭:“他是太子黨的人,我就問他,還要不要在北平搞幣制改革了。想要我這個行長配合,就離我們家木蘭遠點兒!”

“這應該管用。”謝培東的感動完全是真的,“只是樑經綸現在是跟孟敖在一起,行長也不好去……”

方步亭:“你也是個呆子。打電話,叫孟敖去何家,就說何副校長要見他。打呀。”他望向了程小云。

程小云拿起了電話,又問:“哪個號碼?”

方步亭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燕京大學外文書店,問電話局。”

“知道了。”程小云立刻撥號。

方步亭又對謝培東:“你還待着?叫小李備車,我和小云一起走。我在外文書店下,小云去何家!”

“好。”謝培東疾步走了出去。

外文書店二樓房間的電話並不猝然,竟是自己的先生將方孟敖叫去了,樑經綸便有被猝然拋在這裡的感覺。

曾可達也要走了,既不問何其滄爲什麼將方孟敖叫走,也不說方步亭來見自己該說些什麼,只是伸出手握別。

樑經綸連擡手的意思都沒有:“可達同志,你也要走了?”

曾可達臉上掠過一絲尷尬,接着又嚴肅了:“經綸同志,時局維艱,組織永遠在你背後!接受考驗,好好跟方步亭談吧。”手還是伸在那裡。

樑經綸依然不握:“我當然要接受考驗。現在,我只希望可達同志也留下來,一起跟方步亭談。”

“什麼?我能跟方步亭談嗎?”曾可達的手收回去了。

“那就請可達同志指示,我怎麼跟方步亭談。”

“代表何副校長,跟他論證幣制改革的方案。”

樑經綸滿目蕭然:“到現在,我還能代表何副校長?”

“什麼意思?”

樑經綸:“何副校長是民主人士,我可是鐵血救國會的同志。”

曾可達望向地面,又擡起了眼:“方步亭現在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嗎?”

樑經綸:“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這個時候突然來見我,絕不是跟我談什麼幣制改革。”

“不管他談什麼,你只跟他談幣制改革。”曾可達當然知道樑經綸此刻內心的糾纏,可自己不能陷入這種糾纏,說完這句立刻向門外走去。

走出門,曾可達又突然停住了,慢慢轉回身。

站在門外,他發現樑經綸不知何時也轉了身,在望着窗外。

“經綸同志。”

樑經綸又慢慢轉過了身,只望着他。

曾可達:“我剛纔說了,組織永遠和你在一起。現在,我代表鐵血救國會,重申一下建豐同志今年3月的指示:‘目前國民黨已經徹底腐化,毫無戰鬥能力,失去全國人民的擁護,而共產黨赤化不適宜中國。中國的未來應該屬於我們有志氣、有犧牲精神的青年們,這些青年一旦組織行動起來,就可以灑熱血、拋頭顱!’團結好方孟敖,執行‘孔雀東南飛’行動。”

“方孟敖如果真有共產黨的背景呢?”

“不能再糾纏這個問題了!”曾可達的手短促地劈了一下,“建豐同志的指示已經很明確,‘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關鍵是用好’。”

“怎麼用好?”樑經綸此刻竟也如此固執。

“學習建豐同志,不要兒女情長!”曾可達必須點破樑經綸心裡那一層隱衷了。

樑經綸被震在那裡。

曾可達的目光柔和了許多:“天降大任哪……作爲同志,只代表個人,我也贈你一句話吧。”

樑經綸只得望着他。

“‘匈奴不滅,何以家爲’!”停頓了片刻,曾可達又加了一句,“‘大丈夫何患無妻’!”

這可是兩句話了。

說完這兩句話,曾可達毅然轉身,這次是真的下樓了。

一層樓梯口旁,那兩個中正學社的學生站在那裡,顯然不只是守衛,看神態是有急事向樑經綸彙報。看見曾可達下樓,同時肅正,行青年軍禮!

快步中曾可達擺了擺手:“辛苦了,注意樑經綸同志的安全。”

“可達同志!”是那個叫歐陽的中正學社學生,“學聯的人都聚集在燕大圖書館,等樑教授去安排明天的事。”

曾可達停住了腳步:“你們安排一些人先去,注意有沒有共產黨學委的人在操縱。樑經綸同志暫時還去不了。”

“明白!”

不止在北平,在全中國所有的大學裡,燕京大學圖書館都是建築規模最大、藏書最爲豐富的圖書館,僅這個閱覽大廳就能同時容納數百人查閱圖書資料。

1948年的暑期,儘管戰亂,儘管經濟困難,由於美國方面保證了教學經費,燕大應期畢業的還是拿到了畢業證,已經離校。尚未畢業的也不急着趕論文,晚九點了,圖書館不應該有這麼多學生。

圖書館的管理員、助理管理員也都趕來了,登記借書。

有登記借了書坐到桌前看的,有不登記借書只是坐在那裡的。

有站在架前翻書的,有不翻書只在書架前徜徉的。

好在都很安靜,這是美國大學圖書館的規矩,已經形成傳統。同學間只是“道路以目”,大家都在等,也都在互相觀察。

誰也不知道有哪些人是共產黨學生。

誰也不知道有哪些人是國民黨學生。

共同的名義是學聯的學生。

許多人更不知道的是,共產黨學委發展的黨員學生是在等樑經綸,國民黨中正學社發展的學生也是在等樑經綸。

樑經綸這時卻困在外文書店樓上,來不了。

“嚴主任,您回來了?”一個管理員輕輕的一句話,立刻打破了寂靜。

幾雙眼睛驚詫地望向圖書館大門口。

另幾

雙眼睛也驚詫地望向圖書館大門口。

——前幾天接到校方通知,圖書館主任嚴春明教授已經辭去燕大的教職,說是回了天津南開,這時卻突然出現了!

驚詫望他的有共產黨學生,三五人。

驚詫望他的有國民黨學生,二三人。

那三五人都是共產黨學委燕京大學支部的骨幹。

那二三人都是中正學社燕京大學的骨幹。

還有好些共產黨學生和國民黨學生並不知道嚴春明的身份。

“還有些善後工作要移交。你們忙吧。”嚴春明回答得很簡短。

和往日一樣,他提着那隻在法國留學時用獎學金買的、據說是19世紀手工製作的路易威登公文皮包,反着古舊的皮光,靜靜地從書架間、書桌前走過。

他並不理會,其實是看不見那些雙詫望他的眼睛,只是隔着高度近視的厚玻璃眼鏡向身邊的學生輕輕點頭。

他走到了閱覽室大廳的盡頭,走進了過道。

他從包裡掏出了一大串鑰匙。

過道盡頭的門,便是善本書庫,也是他辦公睡覺的地方。

鏡春園那間北屋的電話突然響起。

骨節崚嶒的一隻手拿起了話筒,是劉初五。

他顯然剛到這裡不久:“我是。張老闆。”

也就聽了兩句,老劉好生吃驚:“一刻鐘前他才從我這裡離開的,都安排了,讓他去那邊……我以黨……膽量和人格保證,絕沒有叫他回學校……我這就查明,然後向老闆報告!”

放下電話,老劉在那裡發怔,突然叫道:“小張!”

“在。”門從外面推開,一個精壯青年低聲應道。

老劉的目光好不瘮人:“你把嚴教授交給接應的人了嗎?”

那小張:“交給了。”

老劉:“交給誰了?!他現在在燕大圖書館!”

那小張也立刻緊張了:“不會吧……”

老劉:“什麼不會?嚴教授如果出了事,我處理你!先出去!”

老劉又想了片刻,終於提起了話筒,撥號。

嚴春明坐在燕大圖書館善本室裡,像是有意要冷落那電話,讓它響着,捧起一摞書,疊在另一摞書上,拿起白溼毛巾在擦着自己的書桌。

那電話比他還要固執,第一遍響完,第二遍又響了起來。

嚴春明一隻手依然在擦着桌子,另一隻手輕輕地拿起了話筒:“我是嚴春明,正在收拾善本書,有話請簡短些。”

老劉像是被舂油的大木錘在胸口狠狠撞了一下,猛吸了口氣,才使自己鎮靜下來:“嚴教授,我這裡剛給你找到了一本漢朝的善本書,叫什麼《玉臺新詠》,立刻過來拿。聽明白沒有?”

嚴春明出奇的平靜:“劉老闆,漢朝沒有善本書。我不過來了,這裡離不開……”

接着,他還是驚了一下,對方的話筒擱得好響!

嚴春明看着手中的話筒,出了一會兒神,輕輕擱下。

該來的都要來,唯有坦然面對。

燕大圖書館閱覽大廳內又多了好些學生,還有人從門外陸續進來。

若有意,若無意,共產黨那幾個學生骨幹,國民黨那幾個學生骨幹都在暗中觀察進來的人。

這幾雙眼睛同時警覺了,同時盯上了一個人。

這人身上挎着一個帆布工包,手上提着一個插滿電工用具的提包,一邊讓着蜂擁而進的學生,一邊穿過書桌,走了進來。

是校工老劉。

那個管理員遠遠地望見,走過來。

但見那個老劉已經走向一個就近的學生——國民黨中正學社的一個學生,問道:“請問嚴教授是哪個房間?”

那個學生望了望他,然後向最裡邊的通道一指:“走到頭,最裡邊正對着的房間就是。”

“謝謝了。”老劉便向裡邊走去。

“什麼事?誰叫你來的?”那個管理員叫住了他。

老劉又站住了:“嚴教授打電話說他的燈壞了,總務處叫我來修。”

“哦,去吧。”那個管理員接着又叮囑了一句,“那是善本室,不要把書弄壞了。”

“知道了。”老劉走進了過道。

一雙眼睛在召喚剛纔那個被問話的國民黨學生,這個學生悠悠地走了過去。

問話:“他是校工嗎?”

“是校工,到我們宿舍修過燈。”那個被問的學生回道。

“他說是嚴春明房間的燈壞了,總務處通知他來修燈。”那個被問的學生又低聲道。

燕大圖書館善本室的門關上了,立刻加了閂,老劉也不搭理嚴春明,徑直走向裡邊一排書架,爬了上去,擰卸天花板上一個並未亮開的燈泡。

嚴春明:“那個燈沒壞。”

老劉:“壞沒壞我還不知道,你過來看。”

嚴春明只得走了過去,站在書架旁,也不仰望書架上的老劉。

老劉在書架上蹲了下來,將換下的那隻好燈泡在書架上輕輕磕了一下,那隻燈泡裡的鎢絲立刻斷了,接着從工包裡拿出一個新燈泡,低聲說道:“公然違背指示,你要幹什麼?”

嚴春明:“我要負責任。”

老劉:“負什麼責任?”

嚴春明:“負全部責任。”

老劉:“什麼全部責任?”

嚴春明:“燕大學委是我負責,樑經綸直接受我領導,我卻絲毫沒有察覺他的國民黨特務身份,一切嚴重後果都應該由我來面對。”

“就憑你?!”老劉站起來飛快地換了新燈泡,跳了下來,“我現在代表華北城工部和北平城工部命令你立刻離開,這裡的屁股組織上來揩。”

嚴春明沒有接言,當然更沒有離開的意思。

老劉也不再搭理他,從工包裡抽出一根一尺多長的鋼棍,望向了裝有鐵護欄的一面窗戶:“我離開以後,你立刻從那個窗戶出去,外面有人接應。”說着便向那面窗戶走去。

“不要撬了。”嚴春明聲音低沉卻很堅定,“我不會走的。”

老劉停在那裡,轉臉盯着他:“你說什麼?”

嚴春明:“在這裡我就是組織。明天給各大院校發配給糧,局面只有我能控制,黨員學生、進步青年的安全我要負責。明天過去以後,我再聽從組織安排。”

老劉:“明天你就會被捕,知道嗎?還怎麼聽從組織安排?”

嚴春明:“那我就面對被捕。”

老劉咬了一下牙:“國民黨的嚴刑你也能面對嗎?”

“我不知道。”嚴春明分外平靜,“我不讓他們抓住就是。”

老劉盯着他:“你能跑掉?”

嚴春明:“不能。我會‘舉身赴清池’。”

“跟我繞《玉臺新詠》?有文化是嗎?”老劉居然記得這是《玉臺新詠》裡的詞。

嚴春明很難看地笑了一下:“這跟文化沒有什麼關係。毛主席說過,這是暴動,是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

老劉露出了驚詫:“什麼暴烈行動、你怎麼暴烈行動?誰叫你暴烈行動了?”

嚴春明:“我自己。請老劉同志、張月印同志原諒我,也請你們向上級報告我的思想。明天,如果能夠安全處理好局面,我接受組織安排轉移。如果出現被捕的局面,我會立刻結束自己的生命,國民黨的牢我不會去坐。”

老劉側着頭將嚴春明好一陣打量,只發現他那副高度近視的眼鏡片出奇的厚,幾乎看不見他的眼睛。

嚴春明:“我還犯了一個錯誤,現在也向組織交代吧。剛纔在你那裡,趁你出去,我拿了你的槍。”

老劉的第一反應是飛快地去摸腰間,第二反應纔是感覺到自己也失態了,接着一把抓住了嚴春明的手腕:“槍在哪裡?立刻交出來!”

嚴春明被他抓住手腕,十分平靜:“我不會交的……”

“你敢!”

嚴春明:“爲了不被捕,不供出組織的秘密,那把槍是我黨性的保證。沒有什麼敢不敢。”

老劉的手慢慢鬆開了,口氣也軟了:“嚴春明同志,下級服從上級,請你立刻把槍還給我。”

嚴春明搖了搖頭:“個人服從大局。老劉同志,不要說了,你離開吧。”

老劉望向了桌上嚴春明那隻公文包。

嚴春明:“槍鎖在保險櫃裡了,很安全。除了我,誰也拿不走。”

老劉倏地轉眼望去。

這個鬼善本室,大大小小竟有這麼多保險櫃!

老劉知道,除了嚴春明,自己確實拿不走那把槍了。

他只好又望向嚴春明:“春明同志,這樣做知道黨會怎樣給你下結論嗎?”

嚴春明:“理解的話,就給我發個烈士證;不理解的話,就在我檔案政治面貌那一欄裡填上教授好了。”

“好!”老劉何時如此不能指揮一個下級,“我指揮不了你,叫張月印同志來好了。不把組織毀了,你不會回頭。”說着,挎着那個工包,提着那個電工工具的插袋,向門口走去。

“老劉同志。”嚴春明跟在他身後,“你如果叫張月印同志來,我現在就出去,向所有學生公佈樑經綸的真實身份!”

“你這是破壞中央的整體部署!”老劉猛地轉身。

嚴春明:“我不想。我不理解,也願意服從。因此,我必須留在這裡,看住樑經綸。”

老劉站在那裡,真不願再看嚴春明瞭,望着手裡那個斷了鎢絲的燈泡。

嚴春明這時突然向他伸出了手。

“幹什麼?握什麼手?”

嚴春明雙手伸過去握住了老劉那隻拿着燈泡的手:“老劉同志,我從來沒有用過槍,請教教我,扳哪個機關子彈才能打出來?”

老劉手一抖,抽了回來,甩了一句:“書呆子!”向門口走去。

“你真想我被捕嗎?”嚴春明在背後低聲說道。

“燕大的書不是多嗎?”老劉的手停在門閂上,“自己查書去。西點軍校、保定軍校和黃埔軍校的步兵教科書上都有。”

何宅一樓客廳裡,方孟敖竟在連接客廳的敞開式廚房裡揉麪。

何其滄坐在自己的沙發上看着他。

程小云坐在他旁邊的沙發上看着他。

何孝鈺和謝木蘭則坐在長沙發上看着他。

四個人都在看方孟敖揉麪。

一邊撒着蘇打粉,一邊飛快地揉麪,方孟敖腳旁那一袋麪粉已經空了一半,揉在面板上的麪糰已經像一座小山了。

“剩下的還揉不揉?”方孟敖望向何其滄。

何其滄轉望向何孝鈺:“送那幾家應該夠了吧?”

何孝鈺:“夠了。再揉今晚我們也蒸不出了。”

何其滄這才望向方孟敖:“餳十五分鐘就行了?”

方孟敖:“是。”

何其滄:“洗了手,過來。”

方孟敖洗手也很快,立刻過來了。

謝木蘭立刻站起來,給大哥讓座。

何孝鈺跟着站起來,讓座:“坐我這兒吧,我去做饅頭。”

“還要餳十五分鐘呢。”何其滄接話了,“你們都坐下。”

何孝鈺和謝木蘭只好又坐下,方孟敖便站在那裡。

何其滄讓他站着:“聽你爸說,你的美聲唱得很好……”

“爸!”何孝鈺脫口叫道,這個時候實在不應該又叫人家唱歌。

“不要打斷我。”何其滄擺了一下手,接着說道,“西方和中國,傳統和現代,都有好的東西,也都有不好的東西。在英國,我就常去看莎士比亞;在美國,我也看過百老匯,都很好。可我還是喜歡中國的京戲。木蘭。”

“在。”謝木蘭立刻站起來。

“不用站起來。”何其滄揮手讓她坐下,“知不知道中國也有個喬治五世?”

謝木蘭直接搖頭:“不知道。”

何其滄:“我這個比喻可能不恰當,中國也不可能有什麼喬治五世,這個人只是在追求愛情上有些像喬治五世。小云,你應該能猜出來,你告訴他們。”

程小云:“您說的是明朝的正德皇帝吧?”

“正是。”何其滄笑了,望了一眼兩個女孩,“這就是我喜歡你們程姨的地方,我想些什麼,她總能猜出來。小云,孟敖剛纔幫我幹了那麼多活,我們對唱一段正德皇帝的愛情戲給他聽吧。”

程小云雖在電話裡就知道了何其滄的態度,但這時還是被他願意用這種方法向方孟敖表明態度而感動。老人用心良苦,方孟敖能否接受?

程小云:“老夫子,您喜歡京戲,孟敖平時可不喜歡京戲。”

“不喜歡嗎?”何其滄望向了方孟敖。

何孝鈺、謝木蘭也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其實也已被老人的態度感動了:“我只是平時聽得少。”

何其滄轉望向程小云:“人家沒說不喜歡嘛。”

程小云站起來:“整段的?您還能唱嗎?”

“整段是唱不下來了。”何其滄這回沒有扶沙發,雄健地站起來,“從‘月兒彎彎’開始吧。”

程小云:“好吧。”

果然是名票,沒有伴奏,但見她的腳輕點了兩下起板,便入了【西皮流水】:

月兒彎彎照天下,請問軍爺你住在哪家?

——何孝鈺、謝木蘭立刻被吸引了。

——方孟敖也被吸引了。

更吸引他們的是,何其滄緊跟着唱了:

大姐不必細盤查,天底下就是我的家。

程小云:

罵一聲軍爺理太差,不該調戲我們好人家。

何其滄:

好人家來歹人家,不該斜插海棠花。

扭扭捏,多俊雅,風流就在這朵海棠花。

程小云:

海棠花來海棠花,倒被軍爺取笑咱。

忙將花兒丟地下,從今後不戴這朵海棠花。

何其滄:

李鳳姐,做事差,不該撇了海棠花。

爲軍將花忙拾起,來來來,

我與你插,插,插上這朵海棠花。

程小云:

軍爺百般調戲咱,去到後面就躲避他。

何其滄:

任你上天把地下,爲軍趕你到天涯……

唱完了,一片寂靜。禁不住,幾雙眼都悄悄瞥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身上那套空軍服此時如此醒目!

方孟敖當然聽出了,剛纔唱的“軍爺”暗喻的便是自己,毫不掩飾眼中的溼潤!

謝木蘭有些被嚇着了,何孝鈺則是被父親感動得蒙在那裡。

程小云何等懂事,攙着何其滄,岔開話題:“校長,不比馬連良差。您歇一下吧。”

何其滄依然站着:“這就是假話了,比方步亭好些倒是真的,他一走板就踏人家的腳後跟。打電話吧。他去跟樑經綸談什麼?莫名其妙。叫他們都過來。”

程小云怔在那裡。

三個小輩也是一怔,都默在那裡。

何其滄自己拿起了話筒。

“我打吧。”程小云從他手中拿過了話筒。

“何伯伯。”方孟敖說話了,“我要回軍營了,安排明天發糧。”

何其滄立刻明白了,他這是不願在這個場合見方步亭,也不願在這個場合見樑經綸,望着他,想了想:“去吧。孝鈺,你送送孟敖。”

方孟敖走到小院門外站住了,回頭望着何孝鈺:“我特地給你揉了那麼多面,今晚你和木蘭都在家蒸饅頭,不要出去,明天也不要去領糧。”

何孝鈺:“你跟樑先生都談了什麼,還一個字都沒跟我說呢。”

方孟敖:“我跟他還能說什麼。問他是不是共產黨,他不肯承認,這就好。還有,我告訴他,你跟木蘭,一個是我的未婚妻,一個是我的表妹,今後學聯的事都不能參加。”

“你說什麼?”何孝鈺失了聲,又趕忙壓低了聲音,“誰給你的權力?”

“崔中石同志。”方孟敖望着天上的月,眼睛比月亮還亮。

何孝鈺心裡一顫,隨着他的目光,怯怯地望向了天上的月。

“回去吧,看好自己,看好木蘭。” 方孟敖不看月了,向吉普車走去。

何孝鈺怔怔地看着方孟敖上了車,又看着車發動。

車卻倒了回來,在她身邊停住。

方孟敖招了下手,何孝鈺只好走過去。

方孟敖笑道:“忘記說了,替我告訴何伯伯,我喜歡他唱的京戲,尤其是那兩句。”

“哪兩句?”

方孟敖:“‘任你上天把地下,爲軍趕你到天涯’。”

把何孝鈺窘在那裡,車向前開了。

這一次車開得很老實,不到平時車速的一半。

外文書店二樓房間。

不知哪裡來的電話,把樑經綸叫了下去。

方步亭篤定地坐在桌旁等着。

樓梯響了,樑經綸又回來了。

“坐吧,接着談完。”方步亭依然不看樑經綸。

樑經綸:“我不能坐了,您說的那些問題我無法回答,現在也沒有

時間回答了。”

方步亭倏地擡眼望向他:“是共產黨叫你去,還是曾可達叫你去?”

“您不要猜了。”樑經綸淡淡地答道,“是何副校長的電話,您夫人打的,叫您還有我立刻過去。”

“好。”方步亭站起來,“你既然不願意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我也不需要你承認自己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只讓你明白,我已經盯上你了。只要不牽涉我的家人,你幹什麼都不關我的事。到了何家,當着木蘭,希望你明確表態,除了師生關係,你和她不可能有任何別的關係。不知這個要求樑教授能不能做到?”

“現在還不能。”樑經綸淡淡地答道。

方步亭的目光陡地嚴厲了:“嗯?”

樑經綸:“因爲我現在不能去何先生家。明天給北平各大院校師生髮糧,組織不好,就很可能發生新的學潮。那時候第一個爲難的就是方大隊長,您的兒子。現在學聯的人都在等我,您覺得我是否應該去防患未然?”

這是在揭方步亭最深的那層傷疤了!

方步亭望着這個如此年輕又如此陰沉的留美博士雙重政工,一陣寒意從心底涌了上來,目光卻不能顯露,依然嚴厲:“提到這裡,我附帶告訴你,我那個兒子可能不是你的對手,但他背後還有我這個父親。不信,你可以試試。我方步亭是不屑於涉足政治,才幹了金融經濟。你也是學經濟的,應該明白,經濟纔是基礎,可以決定政治。記住我這句話,對你有好處,對你們接下來搞的幣制改革也有好處。”

方步亭拿起桌上的提包和帽子,撂出了最後一句最重要的話:“告訴你的上級,不要跟我的家人過不去,我會配合你們在北平發行金圓券,協助你們推行幣制改革。去吧。”

自己先出門了,卻叫人家“去吧”,這就是方步亭。

一日之間,一室之內,先是曾可達向方孟敖暴露了自己隱蔽的身份,接着方步亭又突然道出了自己隱蔽的身份。樑經綸望着方步亭的背影在門外樓梯上逐漸矮下去,逐漸消失,又一次覺得自己像被剝光了衣服,那盞只有二十五瓦的燈竟如光天化日!

偏在這個時候,樓梯又響了,而且響得很急,是中正學社那個歐陽跑上來了。

樑經綸:“方步亭走了?”

那個歐陽:“出門就上了專車。”

樑經綸:“是不是又有新的情況?”

那個歐陽:“是。嚴春明回來了。”

“誰?回哪裡了?”

那個歐陽:“嚴春明,就在剛纔,回圖書館了。”

“找我了嗎?”樑經綸問完這句,才察覺自己有些失態,“把你知道的情況都說完。”

那個歐陽:“是。他進了圖書館就直接去了善本室,跟誰都沒有打招呼。”

樑經綸:“你們立刻去圖書館,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那個歐陽:“樑先生,我們奉命要保護你。”

“我不需要什麼保護!”樑經綸很少有這樣低聲吼叫的時候,“立刻去!”

“是。”那個歐陽輕聲答着,向門外樓梯走去。

樑經綸怔在那裡想了一陣子,走到門口,立刻將門關了起來,應該說是把自己關了起來。

顧維鈞宅邸的後門,路燈控制在恰好能照見路面石徑,進來的曾可達和王副官便身影隱綽。在這裡把門的那個青年軍營長緊跟在他們身後,也身影隱綽。

“曾督察,徐鐵英和王蒲忱來了。”那營長在曾可達背影后輕聲報告。

曾可達的腳停下了,回頭:“什麼時候?是同時來的,還是先後來的?”

那個營長:“九點一刻,兩個人同時來的。”

曾可達:“一輛車來的,還是兩輛車來的?”

那個營長:“一輛車,徐鐵英的車。”

曾可達慢慢望向了王副官:“陳繼承又有動作了。守着電臺,我隨時可能向建豐同志報告。”

王副官:“是。”

曾可達踏着石徑快步走了進去。

王副官對那個青年軍營長:“明天發糧,我們的人都準備好了嗎?”

那個營長:“準備好了。一個連在現場,一個連在外圍,還有一個連是機動。”

王副官點了下頭,又低聲叮囑:“一定要記住,首先是保護好方大隊長稽查隊的安全,不管是警備司令部的還是第四兵團、第十一兵團的人,發現他們有任何對稽查隊不利的舉動,以國防部的名義,一律當場逮捕。對共黨分子,發現了,在現場不要抓,到了外圍,聽曾督察的命令,叫抓誰,再抓誰。”

“明白。”

王副官這才也向那個方向走去。

曾可達站在住處的燈下看那紙北平警備總司令部的藍頭軍令。

徐鐵英坐在靠裡邊的單人沙發上喝茶。

王蒲忱坐在靠外邊的單人沙發上照例抽菸。這裡沒有菸缸,他便拿着自己的那個茶杯蓋,權當菸缸,彈着菸灰,間歇咳嗽。

曾可達將那紙軍令輕輕放在桌上。

“看完了?”徐鐵英問得好生冷漠。

曾可達轉過身,沒有去坐留給他的中間那個長排沙發,而是順手提起桌邊的椅子,在茶几這邊坐下。看似禮貌,顯着隨意,卻比他們坐得高,說話便有優勢。

徐鐵英便不看他:“我們都簽了字,曾督察如果沒有別的意見,也請簽了字。陳副總司令那邊在等我們的回執。”

“我就不簽字了吧。”

“統一行動,曾督察不簽字恐怕不合適吧?”徐鐵英必須擡頭望他了。

“很合適。”曾可達望了他一眼,又望了王蒲忱一眼,“徐局長兼着警備司令部的偵緝處長,王站長那塊也歸警備司令部管,你們應該簽字。我代表國防部,國防部不歸北平警備司令部管。”

徐鐵英:“剛纔開會的時候,你不在。陳副總司令這個軍令是報告過南京的。”

“哪個南京?”曾可達一句反問,立刻站起身,踅回靠牆的辦公桌,給自己倒水。

“沏好了,這杯茶就是你的。”王蒲忱望着他的背影,緩和氣氛。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統一貫徹領袖的思想?”曾可達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提着熱水瓶,乜向王蒲忱手中那個茶杯蓋,“王站長,同屬國防部,保密局也應該給你們發過新生活運動的手冊,不抽菸做不到,喝白開水也做不到嗎?”

這就不只是不近人情,簡直有些不可理喻了。徐鐵英的臉本就一直陰沉着,聽曾可達夾槍弄棒,乾脆端起茶杯,一邊吹着茶葉,一邊大口喝了起來。

曾可達冷笑着倒水。

王蒲忱見緩和無效,大聲咳嗽起來,在茶杯蓋裡摁滅了手中的煙,接着站起,準備出門,倒掉茶杯蓋裡的菸蒂菸灰。

“王站長。”曾可達叫住了他,“對不起,我剛纔說的話也不是指你。你們該喝茶還是喝茶,該抽菸還是抽菸。”

王蒲忱好性子,又坐下了。

曾可達端着白開水回頭也又坐下,瞄着徐鐵英:“茶裡還要不要加水?”

徐鐵英:“談簽字的事吧。”

曾可達:“我剛纔說了,我沒有接到南京方面關於明天要抓人的指令。如能顧全大局,我希望你們也不要按北平警備總司令部這個軍令去做。當下最要緊的是穩定。”

徐鐵英:“我們當然希望穩定,可共產黨不讓我們穩定。剛纔接到的情報,共產黨明天就會在領糧的現場鼓動新的學潮。王站長,情報是你們那條線掌握的,你說吧。”

曾可達必須嚴肅了,望向王蒲忱。

王蒲忱忍不住又咳嗽了。這個時候咳嗽,還是爲了緩和氣氛,便緩緩咳着,咳完,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壓了壓嗓子,才慢慢說道:“燕大失蹤的那個嚴春明今晚又回校了,這時就在圖書館,好些學聯的學生陸續進了他那個善本室。各方面的情報分析,這個嚴春明基本可以斷定就是共產黨學委燕京大學的負責人。”

曾可達聽到這裡有些吃驚了。

嚴春明在共產黨學委是樑經綸的上級,他當然早就知道。從樑經綸那裡得到的情報,嚴春明秘密去了天津,其實很可能是去了解放區,而且指示燕大學委的工作由樑經綸暫時負責,怎麼突然又回來了?

曾可達想了想:“有情報斷定他是回來鼓動學潮的嗎?”

王蒲忱:“沒有。但共產黨這個時候派他回來,一定有動作。”

曾可達:“什麼動作?我們要準確的情報。”

“準確的情報應該就是鼓動學潮。”徐鐵英接言道,“‘七五事件’現在已經弄得我們十分被動了,明天再來一次,就不只是北平扛不住,南京方面也會扛不住。曾督察,國防部調查組的任務是反貪腐,可根本目的還是對付共產黨在北平鬧事。反貪腐總不能反倒被共黨利用,親痛仇快吧。”

曾可達:“徐局長的話我沒聽明白,我們反貪腐怎麼被共產黨利用了,怎麼親痛仇快了?”

徐鐵英:“我說得還不夠明白嗎?”

曾可達不看他了,轉向王蒲忱:“王站長,共產黨彭真7月6號講話的文件你們破獲後上報了嗎?”

王蒲忱:“第一時間就上報了保密局,毛局長也立刻呈遞了總統。”

曾可達:“保密局有分析指示嗎?”

王蒲忱:“應該有分析,還沒有具體指示。”

曾可達:“那我就向你們傳達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具體指示。共產黨在國統區點燃了火已經要撤了,現在他們是在隔岸觀火,反而是我們有些人要把火越燒越大。”

“我希望曾督察把話說得更明白一些。”輪到徐鐵英反問了。

曾可達:“彭真那個文件說得已經很明白,他們要‘隱蔽精幹,積蓄力量’,把他們的黨員都陸續安全轉移到解放區去,這個時候會再鼓動學潮嗎?而我們有些人卻唯恐學潮不起,爲什麼?說輕一點兒是爲淵驅魚,說重一點兒是借反共之名掩蓋他們貪腐的罪行。建豐同志一再指示,我們在各大城市的重要任務就是爭取民心,安定後方,以利國軍在全國戰場與共軍決戰。堅決反腐是這個目的,明天安全把糧食發下去,也是這個目的。希望你們按建豐同志的指示辦,不要激化局面,不要抓人。徐局長,我現在說明白沒有?”

“非常明白了。”徐鐵英站起來,卻望向王蒲忱,“我的秘書,你審問得怎麼樣了?”

王蒲忱又要咳嗽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答道:“我沒有接到審問孫秘書的指示。”

徐鐵英:“那現在還關着他?”

王蒲忱只能望着曾可達了。

徐鐵英:“孫朝忠同志,我們全國黨員通訊局培養的優秀青年幹部,他沒有任何貪腐問題吧?只不過執行戡亂救國的方針,殺了個共黨分子崔中石,被你們和馬漢山一起關在西山監獄。現在,真正的共黨分子又出現了,曾督察卻斷言他們不會鼓動學潮,還不能抓人。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真有這樣的具體指示,就請曾督察立刻請示經國先生,讓他親自給我們下一道不抓人的指令。或者,曾督察在這個軍令上代表經國先生批示,落上你的大名。否則,我們明天必須按華北‘剿總’的軍令辦。”

曾可達一陣反感涌了上來,偏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了。

曾可達起身走到桌前拿起電話。

“曾教授嗎?”竟是樑經綸從外文書店打來的電話!

曾可達不知道樑經綸現在是要彙報與方步亭談話的結果,還是因爲嚴春明回來要請示對策,這時偏又不能說話,只貼緊了話筒:“開會,十分鐘以後打來。”

他放下了話筒,轉回身,不再坐下,望向王蒲忱:“王站長,徐局長剛纔已經說明白了他的意見,你也是這個意見嗎?”

王蒲忱又咳嗽了,一邊咳着,一邊又習慣地掏出一支菸,在嘴上含了一下,止住了咳嗽,答道:“我的意見是和爲貴。”

曾可達:“這是什麼意見?”

王蒲忱:“請曾督察請示一下經國先生,那個孫秘書是不是可以先放了。還有,共產黨學委那個嚴春明,明天在發糧的現場不要抓,等他離開時,秘密抓捕。”

曾可達冷靜了,望向徐鐵英:“王站長這個意見,徐局長同意嗎?”

徐鐵英:“抓我的秘書沒有徵求我的意見,放我的秘書需要我同意嗎?”

曾可達:“那就各自請示吧。我請示建豐同志,也請你立刻向陳副總司令進言,明天最好不要鬧出學潮。”

徐鐵英倏地站起來。

王蒲忱也慢慢站起來。

徐鐵英徑直向門口走去。

王蒲忱還是跟曾可達握了一下手。

也就送到門口,曾可達:“王副官,送一下。”

王副官一直在門外走廊上站着,答道:“是。”

看着王副官送二人沒入花徑,曾可達立刻關門,走向電話。

張月印接到老劉的電話,得知嚴春明沒有轉移,竟回了燕大,十分震驚,立刻趕到了鏡春園。

“我擬的電報。”老劉遞給他一張紙條,“檢討、請示都在上面,請月印同志簽署,立刻發給劉雲同志吧!”

張月印冷冷地接過那張紙條——

我沒有完成讓嚴春明同志轉移的指示,致其擅自返校,並拿走了我的槍支,明天恐因此導致流血犧牲。請求組織處分,並請求指示善後。劉

“火。”張月印望向老劉,卻冷冷地吐出了這個字。

老劉先是一怔,接着明白了:“我要求立刻電報上級,請月印同志簽名。”

“北平城工部現在是我負責,我就是你的上級。”張月印對老劉從未如此嚴厲,“如此嚴重失職的事件,把我叫來,就是叫我在你寫的電文上簽名嗎?”

老劉還想解釋。

“我不想聽你的解釋!”張月印從來沒有這樣不讓同志說話,特別是像老劉這樣的同志,“老劉同志,你這種只認個人、不尊重組織程序、直接越級的行爲已經不止一次了。還口口聲聲說嚴春明同志目無組織,目無紀律。”說到這裡,他舉起了手裡的電文,“不要解釋了,拿火柴來。”

老劉被張月印這一番狠批震在那裡,當然不能解釋了,只能去找火柴。可自己平時不抽菸,這個鏡春園點的又都是電燈,一時還真不知道哪裡有火柴。拉了一個抽屜,又拉了一個抽屜,都沒有找着火柴。

老劉拉開半扇門,對門外甕聲叫道:“小張,找盒火柴來!”

“是,我這裡有。”門外應聲答着,一盒火柴立刻從門縫裡遞了進來。

老劉竟忘了這個小張是抽菸的。

腦子確實有些亂了,關了門,徑直將火柴遞給張月印。

“自己點吧。”

老劉只好推開火柴盒,抽出一根,擦燃了火,伸了過去。

張月印手中那張電文點燃了,化爲灰燼,才扔到地上。

“不要說什麼檢討了,直接說你的意見吧。”張月印坐了下來。

老劉想了想,也不好看張月印:“嚴春明已經知道了樑經綸的身份,他是個不會掩飾的人,見了面,必然會讓樑經綸察覺。樑經綸一旦察覺我們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上級的整個部署就都毀了,明天還很可能發生流血事件。現在必須採取緊急措施,讓嚴春明同志離開,不能讓他跟樑經綸見面。”

張月印:“現在?你不覺得已經晚了?”

“是有點兒晚了。”老劉恨恨地說道,“實在不行,就採取非常措施吧!”

“什麼非常措施?”張月印態度又嚴厲了,“對敵人,還是對自己的同志?”老劉被張月印一針見血地戳破了自己武裝行動的念頭,默在那裡。

張月印不再說話,從包裡拿出了筆,又拿出了紙。

老劉只好站在那裡看着,接着,他睜大了眼睛。

張月印在用左手寫字,而且寫得很快。

那張紙遞過來,張月印接着寫信封。

捧着那張紙,老劉看得眼睛更大了——

樑經綸同志:

嚴春明同志公然違反組織決定,擅自返校,並攜有手槍。我們認爲這是極端個人英雄主義作祟,嚴重違背了中央“七六指示”精神。特指示你代理燕大學委負責工作,穩定學聯,避免任何無謂犧牲。見文即向嚴春明同志出示,命他交出槍支,控制他的行動,保證他的安全。

城工部總學委

老劉還在驚詫地琢磨這封信的作用,張月印已經從他手裡拿了過去,裝進信封,封口:“前方戰場的決戰即將全面展開,接下來就是接管城市,百廢待興,我們需要多少人才呀。崔中石同志已經犧牲了,我們失去了一個懂經濟的優秀人才。嚴春明同志不能再出事。現在最正確的措施,就是讓樑經綸認爲我們沒有懷疑上他。鐵血救國會爲了讓樑經綸繼續潛伏,讓他兩面作戰,就不會抓捕嚴春明。”

信封鄭重地遞到了老劉手中。

老劉接過那個信封,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戲裡的諸葛亮,想起了戲文裡諸葛亮交給趙子龍的錦囊。

張月印:“不能耽誤了,叫小張立刻去燕大圖書館,看準了機會,讓學聯的學生轉交樑經綸,然後馬上離開。”

“是!”老劉大聲應道,大步開門,“小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