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北平警察局局長辦公室。

依然身着中山裝的孫秘書在徐鐵英的眼中突然出現了幻覺,變成了穿着青年軍軍服的鐵血救國會!驀地耳邊響起了曾可達在電話裡的聲音:“對於徐局長突然插手這件事,我們認爲是很不正常的!……希望他把事情辦好,今晚就辦好,最好不要拖到明天。一定要逼我介入,尤其是方大隊長介入,都是不明智的……”

幹了一輩子黨務,由中統而全國黨員通訊局,徐鐵英一直身居要津,從共產黨到黨國內部的軍公政教,從來是自己代表黨部爲總裁操殺別人,現在突然發現自己被別人從背後操殺了,而且是來自總裁血緣的資淺少壯!想到自己投身幾十年的強大黨務系統,在此黨國存亡絕續之時,只不過如沙如水,而人家僅憑着一脈親緣,卻能夠如鐵如血!一陣寒心,倒激起了代表老輩要與這些少壯一決高下的意氣。

徐鐵英擠出笑,目光反轉溫和:“沒關係,都是爲黨國辦事嘛。我只是好奇,你什麼時候加入鐵血救國會的?”

那孫秘書被他問得一怔,卻沒有回話,只是望着他。

徐鐵英仍然笑着:“如果鐵血救國會有紀律,不好回答,就不用回答了。不過,黨部的紀律你也知道。不管誰,不管哪個部門,暗中插手黨務,都將受到黨紀的嚴厲制裁。告訴我,誰叫你這樣做的?”

“是局長。”孫秘書回答得很冷靜。

徐鐵英的手慢慢伸向了身旁辦公桌上的茶杯,湊到嘴邊喝了一小口,接着猛地將杯子裡的茶水茶葉潑向孫秘書的臉!

孫秘書竟依然筆直站在那裡,只是伸手抹去了沾在臉上的茶葉:“局長……”

“清醒!清醒了再回話!”徐鐵英終於低吼了,“你不回答,我也可以立刻以黨部的名義制裁你!”

“是。”孫秘書應了一聲。

“說吧。”徐鐵英放下了茶杯。

孫秘書:“局長指示,叫我將崔中石先送上車,只等十分鐘。我等了十分鐘。”

這句回答,倒讓徐鐵英愣了一下。可很快又給了他一個冷笑,等聽他說。

孫秘書:“黨部有鐵的紀律,上司的指示我必須不折不扣地執行。”

“嘿嘿!”徐鐵英的冷笑有了聲音,目光也不再看他,盯着他頭部上方的天花板,“黨部的指示是叫馬漢山帶軍統去執行?”

孫秘書:“屬下察覺局長被鐵血救國會和北平分行從兩面挾持了。局長在北平代表的是中央黨部,挾持局長,就是挾持中央黨部!他們鐵血救國會既然打着國防部調查組的牌子殺人,就應該讓國防部保密局所屬軍統去執行。局長不應該忍受他們的挾持,因爲這將使黨部的形象受到玷污。如果屬下幹錯了,寧願接受黨紀制裁,但絕不能忍受他們挾持局長,玷污黨部。”

徐鐵英的目光又從天花板上慢慢移下來了。

孫秘書的面孔又漸漸清晰了,望着他一臉的茶水還沾着幾片茶葉,徐鐵英對他的疑心在一點點消失。

“愚忠!”這個詞最終取代了懷疑,心裡也隨之慢慢好受了些,可焦躁又上來了。對此愚忠,愛也不是,恨也不能。關鍵是因自己的懷疑白白耽誤了要命的幾分鐘時間!

“好忠誠!好乾部!”徐鐵英從牙縫裡迸出了這兩句,接着急問道,“馬漢山他們走多久了,執行地點在哪裡?”

孫秘書:“二十分鐘了,地點是西山軍統秘密監獄。”

徐鐵英不再問他,一把拿起了桌上的電話,卻又停在那裡,急劇想着,打哪個電話才能阻止馬漢山,留下崔中石!

伺候方步亭洗了澡,換了夏季短裝睡衣,陪他回到臥室,程小云沒有開風扇,拿着一把蒲扇站在他身後輕輕地扇着。

“我今天要審你。”程小云在他耳邊輕聲說道。

“審我什麼?”方步亭坐在那裡享受着這片刻的寧靜,依然沒有睜眼。

程小云:“你不像三年沒有彈過琴。平時在哪裡練琴,從實招來。”

方步亭臉上有了難得的笑容:“一三五在二姨太家練,二四六在三姨太家練。”

程小云撇嘴一笑,流露出了迷人的風韻:“那就只剩下禮拜天了,在哪裡彈?”

方步亭:“禮拜天當然該去教堂給聖母彈,可爲了陪你這個聖母,又不能去。”

程小云收了笑容,手中的蒲扇也停了:“用不着哄我了……她纔是你心裡的聖母……你知道自己今天彈得有多好嗎?還有孟敖,真沒想到他能唱得這樣好。我在房間裡聽着一直流淚。其實你們父子的心是相通的。你們一個在想妻子,一個在想媽媽……”

方步亭慢慢睜開了眼,擡起頭,轉望着她。

程小云也正望着他,輕輕念道:“‘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我理解你的心情。”說着,眼中已閃出了淚星。

方步亭站起來,從程小云手裡拿過了蒲扇,按着她坐下,給她輕輕扇了起來,輕輕回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生逢亂世,失去了她,又遇到了你,蒼天待我已經很厚了。小云,孟敖這一關我還不知道過得去過不去。國已不國,我只想保全這個家,可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全……”

突然,門外傳來辦公室的電話鈴聲。

方步亭的心跳了一下,手裡的蒲扇也停了一下,決定繼續給程小云扇着,任電話隱隱傳來。

“去接吧。”程小云站起來,拿過了他手裡的蒲扇,將他輕輕一推,“去接。”

北平警察局局長辦公室。

徐鐵英對着話筒:“沒有時間解釋了,我現在怎麼解釋你也不會相信!方行長,孟韋在燕大,離西山近,這個時候只能讓孟韋先去阻止馬漢山……我當然去,我到了就讓孟韋離開!”

燕南園何其滄宅邸一樓客廳。

“孟韋。”何其滄坐在沙發上,擡頭望着方孟韋。

方孟韋這時穿着一件普通青年的襯衫,肩上扛着一袋麪粉怔怔地站在客廳中。

何孝鈺站在一旁,謝木蘭也站在一旁,兩人都很尷尬,也有些同情地望着愣在那裡的方孟韋。

何其滄:“我跟你爸有君子協定,這個時局,學校的老師和學生都在捱餓,我不會接受他任何饋贈。你要是尊重何伯伯,就帶回去。”

方孟韋對何其滄像對父親一般恭敬,忍了很久的話必須說了:“何伯伯,這不是我爸送的,是我哥囑咐我送的。”

何其滄一怔,下意識地望向了何孝鈺。

何孝鈺驀地想起了那晚方孟敖離開時說要給自己送一袋麪粉,卻沒想到他會叫弟弟以這種方式送來!

——這就不僅僅是一袋麪粉了。無辜面對父親質詢的眼光,她還要承受尷尬。

好在此時電話鈴響了。

何其滄就坐在電話旁,不再看女兒,伸手拿起了話筒:“……還在,你們說吧。九點了,我是要去睡覺了。”

何其滄手裡掂着話筒,何孝鈺已經過來攙他站起。

何其滄望着方孟韋:“你爸打給你的。”

其實方孟韋,包括何孝鈺和謝木蘭都早已聽出了是方步亭來的電話。

方孟韋這才放下了肩上的麪粉,連忙過去雙手接過話筒,恭敬地避在一邊,讓何孝鈺攙着何其滄走向樓梯。

方孟韋這纔將話筒對向耳邊,聽着,臉色陡然變了。

謝木蘭望着小哥神色陡變,立刻關注地問道:“小哥……”

方孟韋伸手止住了她,對着話筒急促地低聲說道:“爸不用急,我立刻去,一定將人救下。……我知道,不會有什麼衝突。您注意身體,早點歇着。爸,我掛了。”

方孟韋平時跟父親通話都要等父親先掛,這回自己先掛了,還是沒忘把電話輕輕地放下,接着快步走了出去。

“小哥!”謝木蘭在背後叫他。

方孟韋沒有停步,也沒有回頭:“沒什麼事,你們也早點睡。”

人已經消失在門外。

轉眼只剩下自己一個人,謝木蘭突然感覺自己的心在怦怦亂跳。她知道自己接下來會去哪裡,只是不知道去了後會是什麼情形。

院外小哥的吉普車響了,她的腳步也飛快地走出了客廳的門。

這一天發生了這麼多的事,都是突然而來,又突然而去。

何孝鈺一個人獨自站在院門外,但見昏黃的路燈照着遠遠近近的樹影,燕大的校園從來沒有這麼沉寂,無邊的夜也從來沒有這麼沉寂。她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她眼前幻出了白天謝培東臨走時留下的那個眼神,可那個眼神很快消失在神秘的夜空。她眼前又幻出了老劉同志含蓄的笑容,很快那笑容也消失在神秘的夜空。接着出現的便是樑經綸深邃的眼,彷彿就在夜空中深望着她。她連忙閉上了眼,樑經綸那雙眼也終於消失了。

腳下的路實實在在就在腳下,她卻不知道能去找誰。

慢慢轉過了身,茫然走回院門,卻又出現了耳鳴。她又停住了腳步,閉上了眼睛,竭力使自己的心平靜下來,偏又隱隱約約聽見了鋼琴伴奏的歌聲:

你爲我們受苦難,

替我們戴上鎖鏈,

……

方孟敖的歌聲!

何孝鈺立刻睜開了眼,四周一片沉寂,哪有什麼歌聲。

西山軍統秘密監獄院內。

“我操他徐鐵英祖宗十八代!”馬漢山的下頜被方孟韋的槍口頂着,頭仰得老高,破口大罵,“自己被共產黨算計了,接着來算計老子。人已經執行了,我拿什麼還你!”

方孟韋頂着馬漢山下頜的那把槍在發着抖,問他的聲音也在發抖:“你最好是在說假話……立刻把人交給我……”

“請冷靜。”軍統那個執行組長出頭說話了,“方副局長請冷靜。我們都可做證,槍斃姓崔的共黨確實是徐局長下的命令。戡亂救國,我們只是配合執行。”

影影綽綽那十來個軍統都冷冷地站在那裡。

方孟韋的心徹底涼了:“……帶我去看人!”

“當然帶你去,把槍拿下來好不好?”馬漢山的眼一隻盯着槍口另一隻居然能同時盯着方孟韋,“上了膛,你手這樣抖着,走了火,你一條二十多歲的命頂我一條五十多歲的命,值嗎?”

方孟韋拿槍的手慢慢放下時,突然覺得手從來沒有這麼軟過,跟着馬漢山向裡面走去,感覺每一步都踏在軟地上。

燕大東門外文書店二樓。

“不要緊張,沒有關係。坐,坐下說。”樑經綸站在書桌旁,望着緊張激動的謝木蘭,聲調和目光都十分溫和。

謝木蘭還是站在門口:“我是一個人來的,沒有人知道。孝鈺……也不知道……”說到這裡,她覺得自己的脣腔在發乾。

樑經綸拿起水瓶,給她倒水,水瓶已經空了。略一猶豫,他端起了自己的水杯,走近謝木蘭,遞了過去:“對不起,我喝過了,不介意吧?”

“不、不介意……”謝木蘭接過水杯,湊到嘴邊時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樑經綸的聲音是那樣近:“你到這裡來我不會讓任何人知道。不要着急,坐下來,慢慢說。”

“跟孝鈺也不說嗎?”謝木蘭喝了樑經綸的水,有了勇氣,兩手緊緊地握着他的杯子,望着他。

樑經綸深點了下頭,接着輕聲問道:“我去關上門,好嗎?”

謝木蘭的心跳更加急速了,緊張了好一陣子,才深點了下頭。

樑經綸從她身前走過,謝木蘭緊閉上了眼,只覺得長衫拂過,輕輕的風都能把自己飄起來了!

西山軍統秘密監獄停屍間沉重的鐵門從外向內慢慢推開了。

因擺有冰塊,暑熱融化,白氣彌散,那盞吊燈更顯昏暗。

由於這裡是秘密殺害共產黨和進步人士的地方,好些人被執行後還要等上級來驗明正身,因此擺有十來張牀。今天別的牀都空着,只有中間一張牀上靜靜地躺着一個人,臉被蓋着,那身西服雖然胸口有一片血漬,還是能一眼認出,那就是崔中石!

方孟韋怔在門口,馬漢山和軍統那些人都在身後。

什麼聲音都沒有,方孟韋一個人慢慢向躺着崔中石的那張牀走去。

軍統那個執行組長在馬漢山耳邊輕聲說道:“馬局,您先找個地方避一避吧?”

馬漢山聲音倒很大:“殺個共產黨,我避什麼?老子就在這裡等徐鐵英那個混賬王八蛋!”

方孟韋走到崔中石身邊站住了。

他的手伸向蓋着崔中石臉部的那塊白布,手指觸到了白布,卻又停在那裡。

他閉上了眼,然後一點一點輕輕揭着白布。

他想象白布後是另一張臉,很快便模糊,於是便竭力想使這張面孔清晰。

——想象中白布下面出現了馬漢山的臉,可他知道不是。

——想象中又出現了徐鐵英的臉,他也知道不會是。

那塊白布已經提在手裡,他耳邊突然聽見一個聲音在喚他:“孟韋!”

——是白天崔中石在車站喚他的聲音。

眼前立刻浮現出崔中石最後望他的那雙眼!

自己當時怎麼就沒看出那是最後告別的眼神!

方孟韋猛地睜開了眼!

白天望他的那雙眼永遠閉上了——那張臉卻還是那張憨厚勞苦的臉!

方孟韋竭力將涌向喉頭的淚水嚥住,卻止不住從眼眶中涌了出來!

燕大東門外文書店二樓。

謝木蘭竟也趴在書桌上低聲哭了。

樑經綸靜靜地坐在她的對面,以革命的名義面對純真的青春激情本是自己的職業,可今天不知爲何,竟也心緒紛亂。一向孤獨,卻從沒有今天這種孤獨感。

謝木蘭對樑經綸的沉默更加感到了恐慌,慢慢止住了哭聲,不敢看他,哽咽地說道:“我知道……他們乾的事都是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革命的事……可我、可我又總覺得他們不是壞人……”說到這裡,她怯怯地望了一眼樑經綸,“樑先生,是不是我的革命立場不堅定……”

“你願意聽我說嗎?”樑經綸的聲音如春風和煦。

“願意,當然願意。”

樑經綸:“那就擡起頭看着我。”

謝木蘭還是先低着頭掏出手絹抹了眼淚,然後才擡起了頭,依然不敢望他的眼睛。

樑經綸的眼部以下也是那樣充滿了魅力:“你今天把發生的情況都來告訴了我,這已經證明了你的立場。你是進步的青年,非常優秀的進步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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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特別想看樑經綸的眼睛了,也開始敢看他的眼睛了:“樑先生,我想進一步堅定自己的立場……”

樑經綸嘴角帶着笑,目光卻充滿鼓勵:“好呀,說說怎麼進一步堅定立場。”

謝木蘭鼓起了勇氣:“我想離開那個家,和他們劃清界限……”

樑經綸:“然後呢?”

謝木蘭再不猶豫:“跟着你……工作……”

樑經綸沉默了。

謝木蘭的心又慌了:“我知道,我不配在您身邊工作……”

樑經綸站起來了,踱到了窗邊,沉思了少頃。

謝木蘭也跟着站起了,抑住心跳,像是在等待光明或者黑暗。

樑經綸慢慢轉過身了,竟然說出謝木蘭不敢相信的兩個字:“過來。”

謝木蘭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他身前的,心中的太陽近在咫尺,她閉上了眼。

她的手被他的手握住了,有力而又輕柔,聲音恍若夢幻:“你已經在我身邊工作了。可是你還得回到那個家去,你承擔的任務無人可以取代,非常艱鉅,非常光榮。”

謝木蘭更加不敢睜眼了:“我能經常見到你嗎?就像、就像現在這樣……”說着突然將頭貼到了他的肩上,一任那顆心劇烈地跳動。

樑經綸的心跳也被謝木蘭聽見了!

他將自己壓抑得太久了,美麗、青春和激情時常在他身邊奔放,都因他的矜持匆匆拂過。他突然覺得,其實自己一直在等,等着緊貼自己的這個人——而且能夠確定不是和何孝鈺在一起時的那種感覺。

他於是慢慢摟住了她,將她的身子貼緊自己的身子,等着那張曾經被自己忽略過的美麗臉龐直面自己。

心靈的感應使謝木蘭擡起了自己的臉龐,而且兩眼熾熱地望着另外那雙自己恨不得能走進去的眼睛。

樑經綸:“我念一句詞,你如果願意,就把上一句說出來。”

謝木蘭的臉幾乎就要貼着他的臉,呼吸都停住了,只敢把長長的睫毛輕輕眨了一下。

樑經綸這時反倒閉上了眼,輕聲念道:“又豈在朝朝暮暮……”

謝木蘭只覺得熱血直涌上來,張開了嘴,心裡在激動地念着“兩情若是久長時”,卻發不出聲來。樑經綸的嘴慢慢地輕輕地貼上了她的嘴。

謝木蘭渾身都在顫抖。

西山軍統秘密監獄停屍間。

“啪啪”兩記響亮的耳光,孫秘書依然筆直地站着。

徐鐵英打了後緊接着問道:“你爲什麼叫他們槍斃崔中石?”

“局長。”孫秘書竟異常冷靜,“屬下能不能問一問馬副主任?”

徐鐵英目光掃向馬漢山時飛快地掠了一眼方孟韋。

方孟韋臉色已經由原來的蒼白變得鐵青,這時誰也不看,只冷冷地望着前方。

馬漢山竟也不看徐鐵英投來的目光,硬着脖子晃着腦袋兩眼望天:“不要裝了,老子直接代你們把話編了就是。民國三十七年七月二十一日晚七時許,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副主任馬漢山率保密局北平站十餘人員,直闖北平市警察局,強行帶走共產黨或不是共產黨之人犯崔中石一名,駕車三輛飛奔西山殺人滅口。馬漢山罪責難逃啊!法官卻問,馬漢山,你真是厲害,從北平市警察局強行搶了人,又強行搶了警察局的三輛車,三把車鑰匙你是如何搶得的(音di)?完了,老子都沒辦法替你們編了。徐局長、孫秘書,你們接着編吧!”

中統之不同於軍統,就是沒有馬漢山這類人身上的江湖氣。而正是這種江湖氣往往使得國民黨那些正規部門或正統人士遇之頭疼。

馬漢山這一陣鳥槍火銃霰彈亂放,還正打着了地方。

徐鐵英的臉更陰沉了,只得又轉望向孫秘書。

孫秘書表現出罕見的鎮定:“馬副主任說完了沒有?我現在可以問你了嗎?”

馬漢山的目光也從天花板上拿了下來,等着那孫秘書。

孫秘書:“請問馬副主任,軍統執行組歸誰管?”

“別扯了。”馬漢山手一揮,“直接問吧。”

孫秘書:“北平市警察局有什麼權力調動軍統執行組槍斃人?”

馬漢山咬着牙:“接着問。”

孫秘書:“就算我們局長能代表國防部調查組調動軍統執行組,徐局長當面給馬副主任交過任務嗎?或者馬副主任有徐局長槍斃人的手令嗎?”

馬漢山這纔有些急了:“那你是誰?當時傳達徐局長命令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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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秘書:“我不辯白。如果任何一個長官的秘書都能直接行使長官的職權,那我現在就叫馬副主任把你的執行組長也槍斃了,你會聽嗎?”

“開口就是!”馬漢山此刻哪會讓他難倒,“把你的槍給我,你叫我槍斃誰我這就槍斃誰!是不是要先叫你們徐局長出去躲避一下?拿槍來呀!”

那孫秘書卻未料到此人還真魔高一丈,一時被他將住了,下意識望向徐鐵英,哪敢拿什麼槍給他。

不料有個人把槍倏地拔了出來,就是方孟韋,幾步走到馬漢山面前,把槍向他一遞。

馬漢山這下可不敢接了,徐鐵英和孫秘書還有一干軍統人員全愣在那裡。

方孟韋:“爲什麼不接槍?”

馬漢山嚥了一口唾沫:“方副局長,我接槍幹什麼?”

方孟韋:“你自己剛纔要槍,現在反問我?”

馬漢山:“我們都上當了,你現在還不明白?”

方孟韋將槍收了回來:“是應該問明白了。這個崔中石爲什麼突然之間被槍斃?他是不是共產黨?”

互相望着,竟無一人回答他的提問。

方孟韋舉起槍突然朝上開了一槍,接着大聲吼問:“誰回答我?!”

大家的耳朵都被震得嗡嗡作響。

徐鐵英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也不問馬漢山,只問孫秘書:“你回答方副局長。”

那孫秘書倒難得依然鎮定:“報告局長,報告方副局長,目前只有他涉嫌貪墨公款之證據,不能證實他是共產黨。”

“涉嫌貪墨公款就這樣把人殺了?!”這次喝問的是徐鐵英,“孟韋,崔中石是北平分行金庫副主任,面對央行,這件事也一定要有個交代。聽我一句,先冷靜,我們回去商量。”

方孟韋這才第一次望向了他:“商量什麼?”

徐鐵英十分誠懇地先向他眨了眨眼:“過後我跟你說。”說到這裡轉望向馬漢山一干人等,“這件事鬧大了。如果有誰爲了推掉責任妄說崔中石就是共產黨,找你們的可就不是我了。要是捅到南京,只怕你們毛局長也回不了總統的話。出了這個門,最好都閉上嘴!”

馬漢山一臉不服,那些軍統也都一臉不服,可確都閉緊了嘴,無人再吭一聲。

徐鐵英靠近方孟韋耳邊,低聲說道:“我也很難過,可最難過的還有方行長和方大隊長。我們務必冷靜,找到謝襄理商量個辦法,最好先不要讓你爸和你大哥知道。”

方孟韋悲憤莫名,提着槍已經大步向門外走去。

徐鐵英再不停留,盯了一眼孫秘書,二人緊跟着走出門去。

停屍間裡剩下了馬漢山和那十來個軍統,也不是捨不得走,只是不知道何以還要站在這裡。

“跟我來!”馬漢山突然喊了一句,竟向躺着的崔中石走去。

那些軍統反應過來,跟在他身後,都擁向了崔中石那張牀。

馬漢山望着躺在那裡的崔中石,說道:“老崔,冤有頭,債有主,不管你是不是共產黨,殺你的不是我們。託個夢給爲你報仇的人,該找誰,不該找誰,叫他們要認清了。”說完竟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他身後的那些軍統的腰或深或不深都彎下來向崔中石鞠了一躬。

“走!”馬漢山倒覺得自己是崔中石了,大義凜然地走了出去。

軍統們殭屍般齊跟了出去。

崔中石那張忠厚勞苦的臉上,隱隱約約好像有一點兒笑容。

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總儲倉庫大門外。

天還將亮未亮,一輛小吉普、一輛中吉普、一輛十輪軍用大卡車猛地停在了大門口。

“守着門!”方孟敖從小吉普上跳下來,“一個人也不能放出去!”

方孟敖也不等別人,一個人先闖了進去。

守門有士兵,也許認識他,或許不認識他,都執槍敬禮。

青年航空服務隊二十名飛行員紛紛從小吉普、中吉普跳下,緊跟着闖了進去。

那輛軍用十輪大卡車上是保護航空服務隊的青年軍一個排,一色的美式卡賓槍,鄭營長帶着,也都紛紛跳了下來,一個班守大門,兩個班各奔一個街口,將民調會總儲倉庫封鎖了。

北平市民調會總儲倉庫值班室。

“你們馬副主任呢?”方孟敖直問當班的李王二科長。

二人這時夢都醒了,兀自假裝矇矓,互相望着,等對方開口。

方孟敖:“銬一隻手。”

邵元剛立刻銬了李科長一隻手,郭晉陽立刻銬了王科長一隻手。

方孟敖:“牽着他們,先把這裡所有的人都集中到大坪裡。”

“是!”

邵元剛牽着李科長,郭晉陽牽着王科長立刻走出了值班室。

外面大坪傳來了刺耳的口哨聲,接着是吆喝聲、集合聲。

方孟敖的行動彷彿都不用思索,拿起了值班室的電話立刻撥通了北平警察局:“接徐鐵英局長。……叫他起來,國防部調查組!”

拿出了一支雪茄銜在嘴裡,掏出了打火機,翻蓋打火——只是在這瞬間才能看出方孟敖那從來不抖的手有點微微顫抖。

“我是方孟敖,我在北平市民調會。”對方電話接通了,“我希望半個小時內見到馬漢山……那就一個小時……那就一天!如果北平警察局一萬三千名警察都找不到一個馬漢山,徐局長是否應該自己去找?!”說着便掛了電話,大步走出了值班室。

北平市民調會總儲倉庫大坪。

東方已白,有副科長,其餘全是科員,大大小小好幾十號人都被趕到了這裡,擠作一堆,見兩個科長都上了手銬,周圍是看押他們的飛行員。不知何事東窗事發,要動真刀真槍。這時又見方大隊長大步走來,更是噤若寒蟬。

方孟敖走到這羣人面前,聲音也不高,開始問話了:“誰回答我,在民調會貪污一袋麪粉怎麼處理?”

鴉雀無聲。

方孟敖接着問道:“貪污一袋大米怎麼處理?”

還是鴉雀無聲。

方孟敖本就沒有想要他們回答,接着說道:“民調會章程上這些都有,我記得是就地槍決。”不知爲何,他把“就地槍決”四個字說得如此悲愴!

那些人都一陣寒戰。

方孟敖顯然在竭力調整自己的情緒,這才又說道:“我現在宣佈幾條新的章程,凡能舉報貪污一百袋麪粉、大米者免予死刑,凡能舉報貪污一千袋麪粉、大米者免予坐牢。誰能舉報馬漢山立功受獎!”

李科長臉色大變。

王科長臉色大變。

其他人眼中彷彿又有了光亮,只不過口欲言而囁嚅,都開始在心中盤算如何舉報了。

方孟敖:“有的是時間,你們可以慢慢想,想好的就舉手。郭晉陽!”

“有!”郭晉陽大聲答道。

方孟敖:“你在值班室等,凡舉報者一律單獨接待,爲他們保密。”

郭晉陽:“是!”答着將牽着的王科長遞給了另外一名飛行員。

一羣鵝一樣的頸子伸長了,整齊地看着方孟敖大步走出大門,走向停在門外的小吉普。

方邸前院的大門竟洞開着!

太陽已經升起,恰好斜照着洞開的大門,且無看門人,前院也無一個人影。

方孟敖在洞開的大門口站住了,很快地掃視了一眼,接着望向前方那棟洋樓。他知道這死一般的寂靜全是一個人的安排,而那個人正在洋樓裡等着他。

客廳的大門也洞開着,陽光將方孟敖的身影剪定在門框中。

餐桌旁,方步亭一個人坐在那裡;方孟敖的身影擋住了陽光,也擋住了方步亭身上的光照。

他卻依然鎮定,低着頭用勺慢慢舀起碗裡一個湯圓,送進嘴裡咬了一半,慢慢嚼着,然後用勺往嘴裡送進另一半,慢慢嚼着,慢慢嚥下。

不到六十的人,卻像滿嘴無牙的八十老人在吃着最後的晚餐。

方孟敖就站在門口,不動,亦無聲,等他將那個湯圓吃完。

“那一碗是你的。”方步亭說話了,依然低着頭,居然又去舀第二個湯圓,還是先咬一半,在嘴裡慢慢嚼着,“我親手做的,我母親當年教的,卻總是沒有她老人家做的好吃。”

方孟敖的目光早就掃視了整個客廳,早就發現其他照片都不見了,卻有一幅原來沒有擺出來的照片孤單地擺在客廳正中的案上!

前排正中坐着一個慈祥的老太太,身前摟着約三歲的孩子;後排站着一男一女,一個儒雅,一個美麗,細辨還能看出是年輕時的方步亭和孟敖的媽媽。

那個三歲的孩子顯然就是現在快三十歲的方孟敖!

方孟敖閉了一下眼,又睜開了,開始向餐桌走去。

方步亭把勺裡的另半個湯圓又送進了嘴裡。

方孟敖在他對面坐下了,另一碗湯圓就擺在面前。他沒看,只在等着對面的人把嘴裡那半個湯圓嚥下。

方步亭嚥下了第二個湯圓,居然仍低着頭去舀第三個湯圓,卻見一樣東西伸到了自己的面前!

方孟敖將一張兩寸的黑白照片貼着桌子推到了方步亭的碗邊。

——照片上一個是穿着空軍軍服的方孟敖,一個是西服領帶的崔中石!

方步亭只好把勺擱在了碗裡,望着那張照片,喃喃地說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爲什麼殺他?”

方步亭曾設想了這個大兒子開口問的第一句話,至少設想了十種以上的問話,比方問自己爲什麼當面承諾背後棄義,甚至問自己爲什麼十年了還是那個不堪爲人之父的父親,等等等等。就是沒有想到他會問得如此簡單,簡單到自己吃驚,簡單到自己用這句話去問別人也無人能答。

“爲什麼殺他?”方步亭在心裡想得好苦。

——因爲他是共產黨?因爲他太不應該牽連太多的事?因爲他是個太應該死的好人?因爲他是個太應該死的活人?自己能說清楚嗎

?有誰能說清楚嗎?

方步亭必須擡起頭了,必須望着方孟敖了:“這句話應該讓別人來問。”

方孟敖:“讓誰來問?”

方步亭:“小一點讓曾可達來問,大一點讓曾可達的上級來問。”

方孟敖把那張照片慢慢拿回去,插進了上衣口袋:“賬呢?”

方步亭:“封存了。”

方孟敖:“在哪裡?”

方步亭:“你姑爹那裡。”

方孟敖站起來:“不要以爲我不能在這裡抓人,你們就可以天天看着那麼多人餓死,然後殺死一個替罪的人,自己在這裡安然地吃湯圓。”說着端起了面前那碗滿滿的湯圓輕輕放到方步亭的那隻碗邊,轉身向門外走去。

方步亭望着他的背影。

“收起那幅照片。”方孟敖的背影在客廳門口又停住了,“下次我來不想再看到我祖母跟您在一起。用這麼多心思,就去想想我祖母是怎麼教您的。再用一點兒心思想一想崔中石的老婆和他的兩個孩子,如果還有心思就想一想北平兩百萬捱餓的人。”

方孟敖走了,太陽光照進了這間一樓連接二樓的洋房。

二樓方步亭臥房的門輕輕開了,程小云眼噙着淚出現在臥房門口,怔怔地望着坐在餐桌旁怔怔的方步亭。

突然,她面露驚色:“步亭!”連忙向樓梯奔去。

——餐桌旁的方步亭正彎着腰將手指伸進喉嚨,拼命摳着,想把吃進去的湯圓吐出來……

“姑爹!姑爹!”程小云一邊奔下樓一邊急喊着謝培東。

方步亭彎着腰,已經一手捂住腹部,向程小云伸出了另一隻手,顯然是在阻止她的叫喊。

“同學們!同胞們!”樑經綸站在和敬公主府高於大院地面一米的廊檐下,今日尤其慷慨激昂,“事實已經越來越清楚,北平市參議會之所以做出驅趕東北同學的決議,是因爲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貪污了大量的配給糧!或者說有很多人在攫奪北平民衆包括師生口中的最後一點兒活命糧!‘七五慘案’,對死去的同學沒有說法,被抓的同學依然關在牢裡!南京中央政府派了個所謂的五人小組到北平,坐着飛機呼嘯而來,不到一個星期又偃旗息鼓而去。沒有任何調查結果,更沒有給東北同學和北平民衆任何交代。這說明什麼,說明他們在欺騙民意,或者是他們畏懼權勢甚於民意!假設一下,如果沒有方孟敖大隊長率領的青年航空服務隊,當局早就應該撥給北平的一千噸糧食很可能在天津或是別的地方也被賣了,變成了美元,流入了他們的口袋。還有,國軍第四兵團的軍糧爲什麼也會跟民調會的配給糧發生關係?黑幕已經拉開一角,‘七五慘案’過去二十多天了,我們還應該沉默,而讓一支二十餘人的航空服務隊在那裡孤軍作戰,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他們身上嗎?”

大坪裡,屋檐下甚至一棵棵樹上全是學生,難得的是這時十分安靜,所有的目光能看見不能看見都在看着樑經綸或者樑經綸聲音發出的方向。

有幾雙眼睛佔據着有利地形不時在觀察整個局勢——就是中正學社那些青年特務學生。

有一雙眼睛淹沒在人羣中十分複雜地望着樑經綸和他身邊的另外一個人——這就是何孝鈺。

因爲還有一雙眼睛就在樑經綸身旁,不只是興奮激動,而且一直閃耀着幸福的光亮,這麼近,這麼多人,她的眼裡彷彿只有一個人,只有樑經綸——謝木蘭已經完全沉浸在忘我甚至是忘記整個世界的狀態中!

這瞞不了何孝鈺的眼!

“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樑經綸的聲音越發激昂了,“生存要靠我們自己,自由要靠我們自己,民主更要靠我們自己!”

“反對貪腐!”一個學生帶頭振臂高呼。

“反對貪腐!反對內戰!反對迫害!”所有的人開始怒吼,聲浪如潮。

樑經綸擡起雙手輕輕下壓,聲浪又漸漸平靜下來。

樑經綸:“青年航空服務隊就在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我們難道還應該坐在這裡,等着他們再查出一些貪腐的糧食,然後通知我們去領嗎?!”

他的話音剛落,立刻有人振臂高呼:

“到民食調配委員會去!”

“到北平市政府去!”

“到北平市參議會去!”

“找傅作義去!找李宗仁去!”

聲浪越來越大,人羣開始**,開始向門外擁去。

何孝鈺被人羣裹挾着也擠向大門,這時被一個特別的聲音吸引了,艱難地轉頭望去。

謝木蘭正緊緊地挽着樑經綸的手臂,不住地大聲喊道:“保護樑先生!保護好樑先生!”

好幾個青年男生立刻在樑經綸身邊挽成一圈,保護的不只是樑經綸,還有緊挽着樑經綸的謝木蘭!

曾可達又換上了國防部少將督察那身標準的美式軍服,筆直地站在辦公桌邊聽着電話。

話筒裡傳來的聲音彷彿籠罩着整個北平上空:“不要怕亂……現在再亂也是小亂,要是繼續捂着接下來就是大亂……跟共軍全面決戰在即,我們的軍隊、我們的軍備都多於共軍,更優於共軍,爲什麼一敗再敗?我們是敗在政治上,不是敗在軍事上。這一點務必頭腦清醒。共產黨佔領了農村,搞土地革命,從農村包圍城市。我們如果連幾座主要城市的民生供給都不能保證,那就真是把最後一點兒民心都徹底喪盡了。仗不用打也已經輸了。”

曾可達聽得血脈僨張,呼吸都屏住了。

對方建豐的聲音:“你在聽嗎?”

曾可達愣了一下,立刻答道:“我在聽,建豐同志。我想請您下達更明確的行動指示。”

建豐同志接着說:“我的明確指示還是那句話,不要怕亂。與其讓共產黨煽動民衆把矛頭對準黨國、對準政府、對準總統,不如我們自己將那些蛀蟲挖出來。我們動手了,共產黨便不會再煽動民衆,他們比我們更看重民心、看重民意。黨國的經濟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必須立刻推行幣制改革,廢除舊法幣,推出有儲備金和物資保證的新幣制!我會親自在上海推行,北平就靠你們了。中央銀行和他們背後的人一定會堅決反對,中央這邊我來對付,北平那邊你們要抓住現在這個時機,爭取方步亭,配合我的行動!”

對方停頓住,曾可達略等了兩秒鐘才大聲答道:“是!我們一定堅決執行。現在最大的阻力不是方步亭了,是揚子公司在平津政界的那些股東,還有陳繼承代表的國軍第四兵團,還有徐鐵英代表的中統和馬漢山代表的軍統。鬧大了,他們都會聯起手來極力反對。”

對方建豐的聲音:“他們不敢公然反對我,因此也不敢公然反對你們,但他們一定會搗亂。徐鐵英有配合你的責任,制住他讓他有所顧忌。陳繼承、馬漢山之流敢於搗亂,你就去找傅作義將軍,也可以去找李宗仁副總統,他們會站在我們一邊。陳繼承搗亂就撤了陳繼承,馬漢山再搗亂就處決他!”

“明白!建豐同志。”曾可達這次大聲答道。

北平市警察局前院大坪。

急促的集合哨聲!

無數的警察,拿警棍的、提槍的,紛紛奔向已經發動的那一排警車!

“方副局長呢?”那個單副局長在這裡指揮,還沒有出動已經臉上流汗,大聲問着身邊幾個大隊長。

無人答他,無人能答他。

單福明盯住了一個大隊長:“立刻找到方副局長,民調會那邊必須他去指揮!”

“我找找看吧。”那個大隊長沒有把握地答道。

“必須找到!找不到那邊就你去指揮!”單福明也有猙獰的時候。

“那您現在就撤掉我好了。”那個大隊長不怕他的猙獰,更怕找不到方副局長。

“你說什麼?”單福明拔出了槍,“老子現在不撤你,可以用《戰時法》槍斃你!”

“自己先不能亂!”馬漢山神出鬼沒地出現了,手提一把二十響,身後帶着兩百多軍統,大步進了警察局。

單福明眼睛亮了:“那好。好幾千學生圍的是你的民調會,你們去彈壓。其他的跟我去市政府、市參議會!”再不停留,飛快地鑽進了一輛小吉普。

警車響了,一輛接着一輛,駛出了警察局大門。

一轉眼,這裡只剩下了馬漢山和那兩百餘名軍統。

兩百多雙殺人不眨的眼一齊望着馬漢山。

馬漢山一下子又沒了主意,想了想,大聲說道:“先在這裡等着。我去跟徐局長部署一下,回頭按老辦法,從四面包抄,瞄準了帶頭的開槍!”

北平市警察局局長辦公室。

馬漢山站在屏風邊踟躕不前了。

“局座,您聽我說。”徐鐵英正在打電話,而且沒有見他如此急過,“這裡面有共黨的陰謀,也有我們自己人在挖牆腳。我現在是兩面作戰哪……好幾萬學生上街了,傅作義那邊態度很明確,說是絕不背黑鍋……陳繼承是國防部那邊的人,我也調不動……是,我等葉局長您的明確指示。”

“鐵英兄!”馬漢山知道能插話了,一身的殺氣,“這個時候你應該清醒了,真正爲了黨國的,是你們中統和我們軍統。我把北平站兩百多人都帶來了,全是能征慣戰的,你說該怎麼辦我們全力配合!”

“好,好。”徐鐵英這才望向了他,“我正要找你,想聽聽你的主意。”

馬漢山:“都你死我活了,沒有第二條主意。‘七五’的時候就是人殺少了抓少了,我們軟他們就硬。豈有此理,方孟敖領着人佔了我的民調會,共產黨趁機煽動學生推波助瀾。這不是衝着我來的,是衝着黨國來的!老子就納悶了,南京怎麼就這樣是非不分……”

“我想聽聽你的主意。”徐鐵英十分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殺!多殺他幾十幾百,自然就壓下去了!”馬漢山咬牙答道。

徐鐵英冷冷地望着他:“要是面對國防部經濟稽查大隊呢?說白了吧,你面前站着方孟敖,站着他那些飛行大隊的人,殺是不殺?”

馬漢山愣住了,在那兒想了片刻:“我是說殺共產黨,殺那些隱藏在學生裡的共產黨。”

徐鐵英:“方孟敖出面呢?你還敢殺嗎?不問你了,告訴你一條消息吧。”

馬漢山有些結巴了:“什、什麼消息……”

徐鐵英:“兩小時前方孟敖就給我來了電話,以國防部調查組的名義要我協助,不惜調動北平市所有的警察務必找到你,叫你到民調會去見他。”

馬漢山低頭沉思起來,自言自語道:“以爲我怕他……我怕他嗎……老徐,你說我去不去?”

徐鐵英臉一沉:“不是我說,是國防部調查組說,你必須爲‘七五事件’負責,必須爲民調會的虧空負責!漢山兄,你剛纔不是叫我該清醒了嗎?自己先去洗把臉,清醒了再跟我說話。”

馬漢山:“徐局,這是怎麼說……”

“昨天晚上你殺崔中石的時候爲什麼不問我?!”徐鐵英一掌拍在辦公桌上,“現在問我,晚了!”

馬漢山那一口氣憋在喉嚨裡,臉立刻漲得像豬肝。昨晚明明是上了他的當,今天鬧出了大事,他反而還拿這件事來堵自己。他的手開始往身上摸,恨不得掏出槍來,乾脆一條命換一條命,也免得如此天昏地暗。

突然馬漢山的手腕一陣劇痛,身子立刻彎了下去。

孫秘書早就悄然站在他的身後,閃電般掐住了他的右手腕往後一擡,緊接着拔走了他別在腰裡的二十響!

馬漢山的頭都快挨着地了,雙腿兀自不肯彎曲,大聲嚷道:“老徐,徐鐵英,你叫他放手!”

孫秘書不但沒有鬆手,反而拿他的那把二十響頂住了他的後腦勺:“混賬王八蛋!昨晚就應該槍斃你,你還敢試圖來謀殺我們局長!說,昨晚殺崔中石,是誰指使你的?”

馬漢山這回是真覺得天昏地暗了,可又不願背這個黑鍋,咬着牙兀自不肯回答。

孫秘書響亮地打開駁殼槍的保險:“我現在打死你就像碾死一隻螞蟻!你說不說?”

馬漢山掙扎着半擡起頭,去望徐鐵英。

徐鐵英背對着他,感覺像是在敲擊着桌面,敲了兩下又停住了:“說吧。我們中央黨部的人絕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枉殺一個忠於黨國的人。”

馬漢山閉上了眼:“崔中石是我殺的,沒有人指使。你們滿意了嗎?”

徐鐵英的手像是又敲擊了一下桌面,對孫秘書:“你出去。”

“是。”孫秘書一邊答着一邊手上猛一使勁,用了個擒拿手,馬漢山的右手臂咔嚓響了一下,顯然是脫臼了!

孫秘書這才提着他那把槍消失在屏風那邊。

徐鐵英望着兀自蹲在那裡的馬漢山:“我扶你一把?”

“不用。”馬漢山依然硬氣,用左手撐着地面咬牙站起來,右臂已經垂在那裡。

徐鐵英有意踱起了步,說道:“我們的黨是先總理爲國民革命凡四十年建立的黨,中華民國是蔣總統英明領導的世界四大強國之一。我們的黨國裡怎麼會有你這號人?”

馬漢山已然生不如死,偏偏又看到了桌上竟然擺着一臺錄音機!

“好手段!徐局長,兄弟我領教了。居然用上了錄音機,好手段!”馬漢山竟像是真的在讚歎他。

徐鐵英:“用不着你來表揚我。現在說吧,把北平攪成這樣,出個主意,怎麼收場吧。”

馬漢山又沉思了,接着用左手艱難地撩開那件中山裝,從皮帶裡抽出一個牛皮紙封袋,遞向徐鐵英。

“什麼東西?”徐鐵英望着他,沒有接。

馬漢山:“你就不能打開看看?這麼薄,總不會是炸彈吧?”

徐鐵英這才接過封袋,袋子沒有封口,他從裡面抽出了疊好的宣紙,還是不急着打開,又問道:“什麼東西?”

馬漢山眼望着地面:“你已經看過的,唐伯虎的真跡。”

徐鐵英這才慢慢展開,也就看了一眼,又重新疊好,裝回封袋,遞還馬漢山:“留着,去送給傅作義,或者是李宗仁副總統,看他們能不能救你。”

馬漢山:“還有一箱。準備了,葉局長的,陳部長的都有。中央黨部不要錢,文化總是要的吧?”

“一箱什麼?”徐鐵英這句問得倒有些認真了。

馬漢山:“絕對是陳部長喜歡的文物,有幾件我請人鑑定過了,商周的東西,上面還有銘文。”

徐鐵英慢慢擡起了頭,長嘆了一聲:“活人還要靠死人來救,什麼時局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