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控制塔。

跑道。

C-46運輸機。

機場四周的鐵網。

鐵網外鋼盔鋼槍,外圍警備。

鐵網內鋼盔鋼槍,內圍警備。

跑道兩側十步一個,夾道護衛。

華北“剿總”戰區,戒備最爲森嚴的就是南苑機場了。傅作義前往南京、天津、綏遠都從這裡乘機起降,李宗仁往返南京、北平都從這裡乘機起降,蔣介石往返南京、北平、瀋陽也都在這裡乘機起降。今天,機場竟是按蔣介石起降的規格特級警備,機場外安排了一個團外圍警備,機場內安排了一個營內圍警備,跑道邊也安排了一個連夾道護衛!因爲接運金圓券的專機要起飛了。

機場的警衛開道車來了。

緊跟着的是十分熟悉的方孟敖那輛小吉普,還有飛行大隊那輛中吉普。

跟在後面的竟是北平分行那輛奧斯汀。

跑道旁,警衛開道車停了。

方孟敖的小吉普停了。

飛行大隊的中吉普停了。

北平分行的奧斯汀也停了。

奧斯汀內,方步亭、謝培東在後排座上同時望向車外。

他們都是第一次看見穿着飛行服的方孟敖,下車了,臂間夾着飛行頭盔,筆直地站在跑道旁。

二十名飛行員有序地下了中吉普,像兩條筆直的線小跑向方孟敖,分列兩排!

奧斯汀內,方步亭和謝培東對望了一眼,兩人眼中都是感慨。

“行長,終於可以坐孟敖開的飛機了,怕不怕?”謝培東帶着笑問方步亭。

謝培東終年難得一笑,這一句笑問含有多少難言的會意,直把方步亭笑問在那裡。

方步亭慢慢將手擡起來:“你知道我這一生都不敢坐飛機,看看,我一手的汗。”

謝培東立刻對前座的小李:“去後備箱,拿行長的毛巾來。”

“是。”小李立刻推門下去了。

謝培東這纔對方步亭輕聲說道:“他們能讓孟敖開飛機,至少不再懷疑他是共產黨了。但願蔣經國兌現諾言,到時候放孟敖、孟韋出國去。”

方步亭:“培東,家裡的積蓄都沒了。他們這一代又都跑了,你和我老後怎麼辦?”

謝培東:“討飯去。反正已跟你十多年了……”

小李又從前車門進來了,遞過來毛巾:“行長,毛巾。”

謝培東望向窗外:“孟敖來請你了。”

方步亭也看到了向這邊走來的大兒子,連忙用毛巾印了印臉,擦了擦手上的汗。

謝培東接過了他手裡的毛巾,方孟敖已在外面開了車門:“下車吧,爸。”

“好。”方步亭下了車。

謝培東也從這邊車門下了車。

機場如此的大,天空如此的遠。方步亭慢慢掃望着:“從北平到天津要開多長時間?”

方孟敖:“我來開也就十五分鐘。”

謝培東走過來了:“孟敖,你爸從來害怕坐飛機,開穩點兒。”

方孟敖望着姑爹的眼:“放心吧,姑爹。坐了第一次,再坐就不會害怕了。”

方步亭也望向謝培東:“你快回金庫準備吧。一來一去半個小時,裝個金圓券最多一個小時,別耽誤了事。”

謝培東:“不急。我也開開眼,看你們起飛。”

“請姑爹檢閱!”方孟敖穿着飛行服這一個軍禮,立刻將信息遞過去了。

謝培東眼中亮光一閃,點了點頭。

方孟敖引着父親向飛機走去。

升起的太陽照得跑道和飛機反着光亮。

謝培東將手搭在了眼前。

方孟敖扶着方步亭上了飛機,幾個飛行員跟着上了這架飛機。

一組飛行員跑步上了第二架飛機。

一組飛行員跑步上了第三架飛機。

飛機的轟鳴聲傳來,方孟敖的飛機已在跑道上滑行。

那架滑行的C-46驟然加速,昂首離開了地面。

謝培東放下了手,擡頭望着飛機衝上天空!

飛機的轟鳴聲中,張月印不久前臨別的聲音突然在謝培東耳邊響了起來:

“周副主席的指示,國民黨在平津地區的幣制改革,只有謝培東同志能發揮最大的作用。一定要利用北平分行還有何其滄的關係,利用蔣經國重用方孟敖同志的機會,爲平津爭取更多的物資。到了金圓券變成廢紙那一天,北平和天津也要有飯吃……”

滿目陽光,謝培東眼中,方孟敖那架飛機已在天際變成了一個銀點。

第二架C-46、第三架C-46也已經在空中遠去。

謝培東一轉身,小李已經開了車門。

機場警衛車開動了,領着謝培東的奧斯汀駛出機場。

整齊的跑步聲。

兩隊戴着“經濟糾察”袖章的青年軍跑到顧維鈞宅邸大門兩側,列成兩隊,每個人都只是腰間插着手槍,每個人都將兩手挽在了背後,筆直地等着。

曾可達的小吉普開過來了。

小吉普後也是一輛中吉普。

中吉普後是一輛坐着青年軍的十輪大卡車。

曾可達跳下了車,小吉普立刻開走了。

中吉普在大門前、曾可達身邊停住了。

曾可達向大門口兩個青年軍:“你們過去扶一下。”

“是。”兩個青年軍跑向了中吉普的後面。

曾可達也過去了,面無表情卻不失禮貌:“諸位,請下車吧。”

中吉普里的人下車了,兩個青年軍伸手接扶。

一個西裝革履扶下來了。

一個金絲眼鏡扶下來了。

接着被扶下來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一個個卻都陰沉着臉。

“請吧。”曾可達再不看他們,徑自向大門內走去。

兩個青年軍:“請吧。”

八個有頭有臉的人被這兩個青年軍帶着,陰沉地走進了大門。

兩扇大門沉重地從裡面慢慢關上了!

北平分行金庫大院的大門也正在徐徐關閉。

這是當時北平獨有的帶輪閘門,門下有軌,從右到左徐徐移動,最後一點兒縫碰上了。高牆電網,整個院子便立刻與世隔絕了。

這裡也有兵,和那扇帶輪閘門一樣,是當時北平獨一無二的金警。這時由金警班長領着列隊站在金庫的院子裡,注目望着剛剛停穩的那輛奧斯汀轎車。

“敬禮!”班長這聲口令明顯有點兒有氣無力。

敬禮也都有些有氣無力。

小李開了車門,謝培東下來了,向金警班點了下頭。

有氣無力的手都放下了。

謝培東對小李:“今天任務重,把那些東西都發給他們。”

這句話立刻被金警們聽到了,眼睛便立刻亮了,都望向了那輛奧斯汀!

謝培東走向金庫門,金警班長立刻跟了過來。

謝培東:“開門吧。”

金警班長:“是!”這一聲應得頗有力氣。

金警班長快步走到了金庫門邊,一把特有的鑰匙,插進了第一個鎖孔。

謝培東掏出了另一把特有的鑰匙插進了第二個鎖孔。

兩把鑰匙同時轉動,金警班長喊道:“開門!”

兩個金警這才跑了過來,一邊一個,費勁地推開了兩扇鐵門。

謝培東抽出了鑰匙,對金警班長:“有些吃的,你現在就發給大家吧。”

“是!”

謝培東走進了金庫鐵門。

大鐵門又被金警從外面費勁地拉過來,關上了。

金警班長再回頭時,發現隊列沒了。再看時,那些金警都擁到了奧斯汀旁邊,盯着小李從後備箱端出的第一個箱子!

“立正!”金警班長大聲一吼。

金警們都立正了。

金警班長:“向後轉!齊步跑!”

金警們又都跑回了原來的位置,眼睛卻還都盯着後備箱和小李。

金警班長獨自過去了,小李站在那裡笑着,金警班長也笑着。

金警班長望向了後備箱,眼睛大亮,嚥了一口唾沫,對小李道:“守着金庫,餓着肚子,小李兄弟,還是咱們謝襄理好啊……都是什麼?”

小李:“每人一盒蘇打餅乾,兩聽牛肉罐頭。”

這話立刻被那一排金警聽到了,所有的眼睛裡彷彿都伸出手來!

“快給兄弟們發吧。” 小李將手中的箱子遞給了金警班長,接着從後備箱去搬第二隻箱子。

金警班長不知哪來的力氣,手一扳,立刻扳開了箱蓋。

一盒盒印着英文字的餅乾盒,上面竟還有吃餅乾的漂亮女人在望着他!

北平分行金庫內的第二道鐵門在第一道門下了十幾級臺階處。

謝培東進了這道門,從裡面又關上了。

通道頂上的燈照着,謝培東走到離第三道鐵門還有兩米處站住了。

通道旁便是金庫值班室,室內的開關就在門外,謝培東的手伸向了開關,停了好一陣子又鬆開了。他沒有開燈,而是藉着通道的燈向裡面深深望去。

影影綽綽,他看到了值班室內靠牆那一排鐵皮保險櫃。

目光移向了保險櫃旁的辦公桌,倏地盯住了辦公桌旁那張椅子!

謝培東閉上了眼。一個聲音從那張椅子傳來了:

“謝老……”

謝培東眉毛一顫——是崔中石的聲音!

亡者,生之始也。

時間回到了1948年7月4日的金庫值班室裡。

“謝老。”崔中石將一摞厚厚的賬簿擺到桌上,“國民黨從黨部、政府到軍隊無一不貪,現在北平參議會居然以財政緊張爲由要將一萬多東北學生驅趕出北平。我建議將他們貪腐的黑賬上報城工部,在報紙上公佈出來!”

謝培東沒有看崔中石,盯着那摞賬簿:“收起來。”

崔中石也不看謝培東了,目光望着上方。

謝培東唰地抄起那摞賬簿,走到了保險櫃邊:“開鎖!”

崔中石慢慢站起來,將一串鑰匙放到謝培東手中的賬簿上:“我要求去解放區邊區銀行!”說着便向值班室門走去。

“孟敖被抓了,你知道嗎?”謝培東這一聲吼,將崔中石震在門口!

崔中石慢慢回頭:“什麼時候?因爲什麼?”

謝培東:“先將賬簿放回去。”

崔中石走過來了,拿鑰匙的時候手有些顫抖,開了櫃門。

謝培東將那摞賬簿放到了崔中石手中:“城工部劉雲同志指示,立刻去南京搭救方孟敖同志!下午四點華北‘剿總’有一架飛機,你帶上十萬美元還有侯俊堂20%股份那本賬冊飛南京,到黨通局找徐鐵英。”

崔中石立刻將賬簿放進了保險櫃……

謝培東依然閉着眼,將手搭到了開關上。

值班室的燈亮了,牆角上那架抽風機也立刻轉動起來!

謝培東睜開了眼,望着室內那把空空的椅子,走了進去,開了辦公桌的抽屜,從裡面拿出一串鑰匙,又開了保險櫃,捧出了那摞賬簿。

一本賬簿打開了,上面一行字:

申生紗廠 棉紗十萬錠 黨產

崔中石的這行字竟與馬漢山給王蒲忱寫的那行字一模一樣……

謝培東啪地合上了賬簿!

顧維鈞宅邸後院會議室內,五人小組曾經開會的那張會議桌,又鋪上了白布,八個玻璃杯,八杯白開水擺在衣冠楚楚的那八個北平工商界頭面人物的面前。每個玻璃杯旁赫然擺着打印好的那五份經濟改革法案!

那八個人像是約定好的,一個個緊閉着嘴,都不吭聲,也都不看法案。

曾可達站起來,開始在他們背後慢慢繞着,走到正中間那個顯然分量最重的人物背後站定了:“爲什麼不看?”

那個人依然不回答,反而從口袋裡掏出了煙,又掏出了一盒長長的火柴,抽出一根,擦燃了。

緊跟着好幾個人都掏出了煙,有的掏出了火柴,有的掏出了打火機。

“這裡是國父紀念地!”曾可達一掌打掉了面前那個人湊到嘴邊的火柴和叼在嘴裡的煙,“牆上有字,沒看見嗎?!”

那個人顯然平時從未受過這等羞辱,噌地站起來:“姓曾的,傅作義也請我們開過會,李宗仁也請我們吃過飯,你以爲自己是誰,擅自把我們拘禁在這裡看什麼法案?!”

另外七個人也都站起來!

曾可達笑了,慢慢走到孫中山像前站定了:“我現在還沒有必要告訴你們我是誰。只想告訴你們,在上海,就是這個時候,我們蔣經國先生也在請人開會,被請的有杜月笙、劉鴻生、榮爾仁。他們一個個都在看法案……”

說到這裡曾可達一掌拍在桌子上:“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請你們看法案,你們居然都不看。你們以爲自己是誰!”

那八個人矇住了。

“李營長!”曾可達對門外喊道。

“到!”李營長一直站在門口。

曾可達:“叫八個人,每人身邊一個,幫幫他們!”

“是!”李營長對門外掃了一眼,“你們八個進去!”

立刻進來了八個青年軍,分別走到八人身邊:“請坐下!”

還是沒坐,另外七個人都望向挑頭的那個人。

這次是李營長下令了:“幫他們坐下!”

八隻手臂同時伸過來,每條手臂搭在一個人的肩上!

最醒目的是他們手臂上“經濟糾察”的袖章!

八個人都不用幫了,一個個自己坐了下去。

“看法案!”曾可達吼了這一聲,徑直走了出去。

北平分行金庫大院內,金警班長捧着餅乾盒走向小李,從盒內拿出一小包餅乾遞了過去:“兄弟也來一包?”

小李笑着向那邊望去。

十一個金警都散在院內,槍在腰間,罐頭和餅乾盒捧在手裡,吃罐頭畢竟太不雅觀,餅乾則已經都在吃了,一片咔嘣之聲。

小李笑着接了金警班長遞來的那一小包餅乾,低聲說道:“車裡還有兩盒餅乾、四聽罐頭,謝襄理說了,是單獨給你的。待會兒方便了你拿走。”

那個班長眼睛立刻亮了:“太關照了……要不我拿走一半,你留一半?”

小李:“謝襄理說了,金圓券一發行,大量的物資就會運來北平,限價令穩定了物價,兄弟們就不會捱餓了。”

“透點兒消息吧。”那個班長望着小李,“金圓券一塊錢能買多少東西?”

小李:“我也不是太清楚,只知道金圓券一元兌換舊法幣三百萬。限了價,一塊金圓券以士林布爲單位計算能買到兩尺八寸,如果買吃的,一塊錢應該能買到一斤肉加一斤麪粉……”

那個班長眼睛大亮:“我們的薪水怎麼折算?”

小李:“你一個月十塊,那些兄弟每人每月六塊。”

“我算算……”那個班長容光煥發,睜大了眼算他那十塊錢,很快便算出來了,“買布是兩丈八尺,買麪粉是三十三斤,買肉是十三斤八兩……你不是逗我開心吧?”

小李又笑了:“我一個司機哪敢逗你們央行派來的老總。這是剛纔送行長去機場,在路上聽他和謝襄理說的。有規矩,我聽到的話不能往外傳,你可不能賣了我。”

“哪能!”那個班長笑紋大開,“領了第一個月薪水我請客……”

話到這裡,警鈴聲大響起來!

那個班長立刻放下餅乾和罐頭盒,拔出了手槍,向金庫門邊吃餅乾的金警喊道:“來四個人!”自己已經向大鐵閘門大步走去。

四個金警都拔出了槍,向大鐵閘門跑了過去。

鐵閘門約有五寸厚,一人高處有一扇五寸見方的鐵窗,那個班長從裡面拔了閂,開了鐵窗向外望去:“誰?”

透過鐵窗,徐鐵英就站在鐵閘門那邊!

“北平警察局長徐鐵英。”徐鐵英將自己的局長證從小窗遞了過來。

那班長接了證件卻看也沒看,只回頭望向站在車邊的小李:“請過來一下。”

小李快步過來了。

那個班長問小李:“北平警察局長是姓徐嗎?”

小李:“好像是。”

那班長點了下頭,把證件從窗口遞了回去:“拿行長的手令給我。”

外邊,徐鐵英:“我是奉特命來見你們謝襄理的,請稟告一聲。”

“拿行長手令!”那班長毫不通融。

窗口那邊,徐鐵英:“請謝襄理過來,他認識我。”

“謝襄理在金庫。”那班長撂了這句,便要關窗門。

“小李!”徐鐵英在鐵門那邊居然看見了裡面的小李。

小李只好湊到了窗邊:“徐局長……”

徐鐵英笑了一下:“今天有大量的金圓券要押到這裡存放,警備司令部和警察局配合北平分行前來加強警備。你去請一下謝襄理。”

小李:“銀行的規矩,請徐局長在外邊等一下,我去按電鈴,看我們謝襄理能不能聽見。”

徐鐵英:“有勞了。”

進了第二道鐵門,徐鐵英放慢了腳步掃視着自己早就想來的金庫。

儘管在地下十五米處,這裡卻如此寬敞,寬五米,高三米,再過去三十米便是金庫最後那道鐵門!

在謝培東靜靜的陪同下,徐鐵英走到通道盡頭那道厚厚的鐵門前站住了,像是問謝培東:“這裡面便是整個北平一百七十萬民生,幾十萬軍、公、教人員衣食開支軍需後勤的保障所在?”

謝培東靜靜地站在他身後,沒有接言。

徐鐵英回頭問道:“這道鐵門只有方行長和謝襄理能進去?”

謝培東這才答道:“是。”

徐鐵英:“以前崔中石也能進去?”

謝培東:“是。”

“搬運黃金呢?”徐鐵英轉過身望向謝培東。

謝培東:“就是外面那個金警班。”

“哦……”徐鐵英離開了那道鐵門,向通道這邊的值班室走來,“都知道宋子文先生組建了一支稅警總團,國防部管不了,內務部也管不了,今天見識了。”

謝培東沒有接言。

到了值班室門外,徐鐵英:“我們能進去談嗎?”問着,他已經進去了。

謝培東站在門外,望着他。

“請進來呀。”徐鐵英一屁股在辦公桌前那把椅子上坐下了,倒像這裡的主人,“進來坐下談。”

謝培東走進了值班室:“徐局長請站起來。”

徐鐵英:“你說什麼?”

謝培東:“那個位子只有我們行長能坐,其他人在這裡都只能站着。”

徐鐵英還是沒有站起來,目光開始打量這間不大的值班室,盯了一眼靠牆的保險櫃,又將整個屋子掃了一遍,發現這裡只有一把椅子:“是金庫的規矩嗎?”

謝培東:“是《中央銀行法》解釋條例的規定,中央銀行的國庫,各大分行的金庫值班室只設一個座位,誰兼國庫金庫主任,誰才能坐。至於爲什麼,我不能再告訴徐局長了。”

徐鐵英笑了一下,只好站起來:“是不是不讓人在這裡久待?”

謝培東:“徐局長是明白人。”

徐鐵英:“那我就長話短說,只提三個問題。”

謝培東只看着他,沒有接言。

徐鐵英:“第一個問題,崔中石擔任北平分行金庫的副主任是誰推薦的,是誰考察的,是誰任命的?”

謝培東:“中央銀行各大分行金庫正副主任的任命都是中央銀行總部的決定,如果是上層要調查,可以直接到中央銀行去問俞鴻鈞總裁,也可以去問前任總裁劉攻芸。”

“我現在就是問你。”徐鐵英從口袋裡又拿出了那份公函,啪地擺在桌上,“這上面就有你們俞鴻鈞總裁的簽字,謝襄理剛纔已經看了,是不是再仔細看看?”

公函正中上端印着國民黨黨徽,下面是一行藍色楷體大字:

中國國民黨中央組織部

接下來是三號字打印的宋體鉛字:

中央銀行俞總裁鴻鈞勳鑑

函請中央銀行特准黨通局徐鐵英主任調查北平分行有關事宜。

落款是陳立夫那手漂亮的毛筆簽名:

陳立夫

再下面是另一行工整的毛筆批字簽名:

同意。請北平分行配合調查。俞鴻鈞!

“是你們俞鴻鈞總裁的簽字嗎?”徐鐵英目光逼了過來。

“剛纔已經看了。”謝培東冷冷地接過他的目光。

徐鐵英這時卻把目光又轉向了那把椅子:“我可以坐下問了嗎?”

謝培東:“可以。但必須再申請一份俞鴻鈞總裁批准的手令。”

徐鐵英盯着謝培東的眼望了好一陣子,又笑了:“那就不坐了。你回答我剛纔那個問題。”

“我可以告訴你我知道的。”謝培東頓了一下,“崔中石,男,今年三十九歲。民國二十六年中央財政大學畢業,考入中央銀行任職員,後升任副科長、科長。民國三十五年由北平分行經理方步亭推薦,中央銀行總裁劉攻芸任命,擔任北平分行金庫副主任。”

徐鐵英:“程序上沒有問題。我只想問一句,方行長爲什麼這麼器重崔中石?”

謝培東:“那就請徐主任去問我們方行長。”

徐鐵英:“我會問的。現在想問謝襄理,你和崔中石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謝培東:“徐主任問的認識,是指工作關係還是別的關係?”

徐鐵英:“反問得很好。工作關係和別的關係我都有興趣,謝襄理不妨都跟我說說。”

謝培東:“工作關係是抗戰勝利後,我跟我們行長從重慶回到上海中央銀行總部,那個時候崔中石和我們在一個部門。別的關係那就是認識的關係,那是在重慶,我們同在中央銀行一個樓辦公,時常碰面。”

徐鐵英:“只是碰面?”

謝培東笑了:“碰面徐主任也聽不懂嗎?”

徐鐵英跟着笑了:“有時候懂,有時候不懂。正常的碰面我們中央黨部的人稱作照面,非正常的碰面我們中央黨部有個術語,叫作碰頭。”

謝培東依然笑着:“我沒有加入國民黨,聽不懂你們黨部的術語。泛泛之交,我們都叫作碰面。”

徐鐵英:“那我就問細一點兒吧。在重慶,謝襄理和崔中石除了在中央銀行的樓裡碰過面,在別的地方碰沒碰過面,比方茶館、酒樓……”

說到這裡,徐鐵英有意停頓了一下,不等謝培東回答,緊接着說道:“再比方紅巖村13號、曾家巖50號、中山三路263號、民生路208號!這些地方你們碰沒碰過面?”

謝培東想了想:“徐主任問的是周公館八路軍辦事處,還是共產黨新華日報社?”

金庫大院內,小李輕輕拉開了鐵閘門上那扇小窗,向外望去。

——鐵閘門外,筆直地站着孫秘書,兩邊是鋼盔鋼槍的憲兵!

小李輕輕關上了那扇小窗,走到車邊,向金警班長做了個手勢。

金警班長連忙過來了。

小李輕聲道:“我得去機場接行長了。”

金警班長立刻瞟了一眼小車的後備箱:“東西先擱在你那裡,不急。”

小李有些急了:“不是這個意思。剛纔進去的那個警察局長是來跟我們謝襄理過不去的。我得趕緊去機場,見到行長立刻報告……”

“那還了得!”金警班長立刻瞪圓了眼,“我現在就把他逮出來!”

小李:“不行。他有央行俞總裁的手令。你幫我一個忙就行。”

金警班長:“快說。”

小李:“門外守着他的人,我擔心不讓我走,你們讓我把車開走就行。”

“我們的地盤,他敢!”金警班長立刻轉頭,望向那十一個金警,“把吃的都放下,拿出槍,上好膛!”

金庫大院的鐵閘門一開,憲兵們的槍果然都指向了大門!

孫秘書直挺挺地站在大門外車道正中,望着小李那輛奧斯汀!

“搶金庫嗎?!”金警班長帶着六個金警快步出來了,瞪着孫秘書,“讓開!”

孫秘書依然挺在那裡。

啪的一聲,槍響了!

金警班長槍膛裡射出的那顆子彈旋轉着飛向孫秘書,飛向孫秘書頭上的大蓋帽,飛向大蓋帽上那顆青天白日帽徽!

孫秘書頭上的大蓋帽飛了出去,頭頂正中的發間同時飛起好些發屑——金警班長的槍法竟如此高超!

憲兵們的槍栓拉響了!

“這裡不能開槍!”孫秘書望着金警班長直指自己眉心的槍口喊道,“放下槍!”

憲兵們的槍口慢慢朝向了地面。

孫秘書也慢慢移開了身子。

吼的一聲,小李的車擦着孫秘書開了過去!

南苑機場。

這裡也站着一個排憲兵!

憲兵的隊列前也站着金警,是北平分行金警排另外兩個班的金警!

一輛密封的運鈔車便是他們今天保護的核心!

關鍵是,方孟韋也站在隊列前,手裡還拿着一把黑布遮陽傘。

農曆七月十五,太陽照得天空萬里無雲,才上午,空曠曠的機場便已經酷暑難當。

突然,所有的目光都向天空望去,所有人都聽見了飛機聲。

一架飛機出現了,又兩架飛機出現了。很快,飛機便越來越大,前面是一架C-46運輸機,後面跟着的兩架也是C-46運輸機。

方孟韋撐開了傘。

第一架飛機着陸了,向跑道這端滑來。

另外兩架沒有降落,飛過機場上空遠遠地又繞了回來,盤旋着等候降落。

第一架飛機停住了,地勤立刻將梯子開了過去,兩個班的金警護着運鈔車緊接着也開了過去。

方孟韋眼一亮,他看見大哥攙着父親從飛機上下來了。

方孟韋舉着傘大步迎了過去。

大街上,小李的車開到這裡卻被堵住了。

馬路旁便是世界日報社,馬路上擠滿了人羣,任小李如何鳴笛,人羣哪裡理睬。

時局動盪,度日如年。國統區像北平這樣的城市,飢餓的國民只能採取兩種態度:一種是得過且過,聽天由命;一種是窺伺風向,尋找活路。於是報紙就成了很多人每天打探的窗口。平時早上六點發報,可今天已過十點,報童們還排着長隊等在這裡。

大門口鐵柵欄門外牆上一張告示前更是人心似水,民動如煙!

告示上的內容:

今日有特大新聞,稍晚見報,敬請等候!

車外,人聲鼎沸。車裡,小李滿臉流汗,想開過去已是萬不可能,於是便打算倒車,可後面更多的人也已向這邊涌來,聲浪如潮:

“是不是要全面開戰了?”

“是國共和談吧?”

“聽說是杜魯門和斯大林都到南京了,邀請毛澤東去談判……”

“那是二進宮啊,毛澤東會去嗎?”

小李的頭嗡地大了,按着長笛拼命想倒車。

“這是北平分行的車,問問他!”一個大嗓門銅鑼般一嚷,一羣人立刻擁了過來。

小李的車被圍了!

車裡,小李閉上了眼,乾脆趴在了方向盤上,埋着頭,他也聽天由命了。

突然,他聽到了馬路那邊傳來的警車聲!

小李猛地擡起了頭。

雖有人羣擋着,但那輛押鈔車頂上的警燈還是能看到在飛快地閃着紅光!

人羣鬆動了,小李看見了最前面那輛車,眼睛亮了。

第一輛吉普駕駛座上便是方孟敖,邊上坐着行長!

第二輛像是方孟韋的吉普,再後面是警察局的警車,接着是那輛大運鈔車,再後面的車便看不見了。

小李立刻下車,鎖了車門,從人羣中擠了過去。

“謝襄理的回答和我們的調查基本一致。”金庫值班室裡,徐鐵英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記錄本,裡面密密麻麻寫滿了記錄,聽完了謝培東的回答,目光離開了記錄本,合上放回了口袋,這才又望向謝培東,“在重慶,你沒有去過共產黨任何辦事機關,崔中石也沒有去過共產黨任何辦事機關。下面的問題就很好推斷了,崔中石的上級就在中央銀行內部!抗戰勝利後,這個人將崔中石從中央銀行總部調到了北平分行,又給了他金庫副主任以外的權力,掌管了北平分行所有秘密賬冊,不需要請示任何人就能將一筆鉅款打到共產黨在香港的長城公司!謝襄理剛纔說,崔中石是民國三十五年由北平分行經理方步亭推薦,中央銀行總裁劉攻芸任命,調任了北平分行金庫副主任。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崔中石的上級不是你們中央銀行前任總裁劉攻芸,就是北平分行現任經理方步亭?”

謝培東:“沒有什麼是不是,崔中石是中央銀行的職員,前任劉總裁和現任方經理當然都是崔中石的上級。”

“現在還兜圈子有意思嗎?”徐鐵英冷笑的目光緊盯着謝培東,“一個月前崔中石將鉅款打給了共產黨,謝襄理居然能說服方行長從別的地方調一筆款來補償我們的黨產,你不覺得那個時候自己就暴露了嗎?”

“我沒有兜什麼圈子。”謝培東淡淡地回望着徐鐵英,“徐主任說了這麼多,是不是想說我是崔中石在中央銀行內部的那個共產黨上級?”

徐鐵英:“我希望你正面回答。”

謝培東看了一眼手錶:“金圓券馬上就要運到了,全國統一在十二點前宣佈發行。徐主任就算懷疑我是共產黨,要審查是不是也應該另挑個時間,換個地方?”

徐鐵英笑了:“地方當然要換,時間就不要換了。現在才十點多,爲了保證十二點前全國統一宣佈幣制改革,你最好現在交出崔中石的賬簿,然後跟我去核對。”

謝培東:“我倒是願意跟你走,可我們現在都出不去了,怎麼辦?”

徐鐵英:“什麼意思?”

謝培東:“我只能開裡面兩道門,最外面那道門是金警班開的。昨夜中央銀行有嚴令,金圓券運抵之前,任何人進了金庫都不能出去。”

“你在等方步亭?”徐鐵英終於露出猙獰了,“你以爲還有人能救你嗎?!”

“要等人救,我還會讓你進來嗎?”謝培東語氣也嚴厲了,“我是中央銀行任命的北平分行襄理,中央銀行沒有免我的職,任何部門也不能抓我。中央銀行免了我的職,你派兩個警察就能把我抓走,何必親自來?”

“是啊,我何必親自來呢?”徐鐵英靠近了謝培東,“你藏得這麼深,抓了你的女兒都沒有把你逼出來,我不親自來行嗎?”

“你剛纔說什麼?”謝培東臉色慢慢變了,“能不能再說一遍?!”

徐鐵英:“夠清楚了,還要我再說嗎?”

謝培東:“王蒲忱、曾可達都說我女兒去了解放區,你是不是告訴我她沒有去解放區,在你手裡?!”

徐鐵英跟謝培東目光對視了好幾秒鐘:“你覺得呢?”

謝培東:“我覺得從現在起你就是放過我,我也絕不會放過你了。你有四個兒女在臺北,我只有一個女兒!就在今天早上,爲了配合幣制改革的法案,我將唯一留給女兒的金鐲都捐了出去,你卻拼命在爲自己兒女斂財。有話我們到南京特種刑事法庭去說。這裡是北平分行金庫值班室,請你出去,外面通道很長,你可以先

去散散步。”

“謝培東!”徐鐵英解腰間的手銬了,“我要抓的共產黨還沒有一個僥倖漏網的,哪怕你是周恩來親手調教的人!陳部長和你們俞總裁的手令你已經看了,你以爲自己還有可能跟我一起上南京特種刑事法庭嗎?”說着,已將手銬的一邊倏地銬住了謝培東的左手手腕。

幾乎同一瞬間,徐鐵英的臉色變了!

——他的右手也被謝培東用另一邊手銬銬住了,兩個人被同一副手銬銬在了一起!

徐鐵英立刻用左手掏出腰間的槍,頂在謝培東的額上:“開門,跟我出去!”

謝培東笑了:“根據《中央銀行法》,擅闖金庫者可以當即逮捕也可以當場擊斃!徐局長,你可以開槍了。”說着,像一座山,慢慢坐在了椅子上。

徐鐵英當然明白遇到了對手又挑錯了地方,咬着牙插回了槍,又掏出鑰匙來解手銬。

突然,鑰匙被謝培東一把奪了過去,緊接着向後一扔,竟扔進了正在轉動的抽風機裡,發出一陣刺耳的金屬撞擊聲!

徐鐵英剛收回目光,謝培東的目光已經迎過來了。

謝培東:“等你們的陳部長,或者是我們的俞總裁來解手銬吧。”

世界日報社營業部門外大街上,運鈔車隊居然在這裡停住了!

方孟韋站在街心,他帶來的北平警備司令部的憲兵圍成一圈擋住人羣。

北平分行金警排另外兩個班團團護住運鈔車,那叫一個緊張。

只有方孟敖飛行大隊的那二十個飛行員仍然坐在最後那輛軍用大卡車上一動不動,看着四周越擁越多的人羣!

方孟敖的吉普車內,小李在後排座說完最後一句話,嘴脣已經又白又幹了!

方孟敖眼望着前方,眼角的餘光能看見身旁的父親也眼望着前方,那張臉從來沒有如此鐵青!

“知道了。”方步亭依然那樣平靜,“到車裡去等我吧。”

“是,行長。”小李開了後邊車門下去了。

兩父子的目光仍然都望着前方,誰都想看對方,誰都沒有看對方。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方步亭這兩句詩念得如此蒼涼。

方孟敖終於看父親了。

方步亭:“當年聽到你媽和你妹的噩耗,我整整幾天沒睡覺,每天晚上都在後悔,我們在美國爲什麼要回來呢?可已經回來了,這畢竟是我們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自己的國家在受苦受難,我們待在美國也於心不忍哪……”

父子倆的目光終於如此近距離地碰在了一起!

方步亭:“你到北平這一個多月來,我幾次夢見你媽,說你有危險,叫我保護你……爹問你一句話,你願意就說……”

方孟敖:“您問吧。”

方步亭:“你知不知道崔中石是共產黨?”

面對父親慈祥的目光,方孟敖不能說假話,也不能說真話,沉默了少頃,答道:“您問的這句話,崔叔遇難前一天,我也問過他……”

方步亭:“他怎麼說?”

方孟敖:“他告訴我,他不是共產黨。”

“有他這句話就行了!”方步亭突然露出了鬥志,“崔中石是共產黨,徐鐵英和他背後的人就是利用這一點來打壓我們,目的無非是斂財保財。可他們忘了,陳布雷先生的女兒女婿還是共產黨呢,他們敢打壓嗎?爲了他們的黨產,說白了是爲了他們的私產,徐鐵英竟敢在這個時候把共產黨的帽子栽到你姑爹頭上去!別人是不是共產黨我不敢說,說你姑爹是共產黨,二十年了,我的眼瞎了嗎?!”

父親竟如此激憤又如此真情,方孟敖突然感到自己的血像潮水一般渾身洶涌,一把握住了父親顫抖的手。

方步亭:“……幾天前木蘭突然沒了蹤影,他們說是去了解放區,我就有預感,他們是要在你姑爹身上做文章了……沒想到他們會在今天這樣關鍵的時刻,一邊要我們父子爲他們賣命推行幣制改革,一邊又到我們家抓共產黨……孟敖,這個家我做了一輩子主,曾經搞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今天我最後做一次主,你願不願聽我的?”

方孟敖:“您說。”

方步亭:“把這一車金圓券撂在街上,我去西山監獄等你姑爹,給這個國民政府陪葬。如有可能,你把孟韋和你小媽帶上,開着剛纔那架飛機該去哪兒就去哪兒!”

方孟敖眼中薄薄地盈出了一層淚水,望着模糊的父親,說道:“爸,從小您就教我們背詩,我現在特想把兩句詩送給您。”

方步亭眼中也有了淚星,期待地望着兒子。

方孟敖:“‘老阮不狂誰會得,出門一笑大江橫。’”

方步亭眼淚奪眶而出,緊接着一把抹了,笑道:“這兩句詩好,爹受了!”推車門,便要下車。

方孟敖像一道閃電,倏地已經下了車,站在了父親那邊車旁,開了車門,將父親攙了下來,同時向那邊喊道:“孟韋!”

方孟韋快步走了過來。

方孟敖:“不要帶兵,立刻送爸去西山監獄,原因爸會告訴你。”

方孟韋一時驚愕,立刻又激憤了:“他們又幹什麼了?”

方步亭:“走吧,到車上去說。”走向自己那輛奧斯汀。

方孟韋快步跟了過去,撂下憲兵隊,扶着父親上了車。

小李車技好,往右打了方向盤,擦着守護的軍隊,在不寬的街中掉了頭。

奧斯汀挨着方孟敖和他的吉普,挨着運鈔車隊,回頭向西邊開去。

方孟敖望着父親的車走了,緊接着向中吉普中那二十名飛行員喊道:“飛行大隊跟我走!”

方孟敖上了小吉普,那輛車轟地吼響,倏地向前,緊接着剎車,一百八十度掉了頭,向來路開去。

中吉普也在倒着掉頭,方孟敖的車駛過時,又喊了一聲:“跟上!”

金警們不見了行長,憲兵們不見了長官,圍觀的人又越來越多,那輛滿載金圓券的運鈔車被撂在了街心!

運鈔車像一隻孤零零的烏龜,周圍全是飢餓的蜉蝣。

曾可達不知何時又回到了顧維鈞宅邸後院會議室,坐在孫中山先生遺像下那個座位上,望着最後一個看完法案的人:“都看完了?”

八個人,還是沒有一個人回話。

曾可達站了起來,抄起桌上一疊表格,向站在那八個人背後的青年軍:“一人一份,發給他們。”

八個青年軍有序地過來,每人領了一份表格,走回原位,擺到自己看押的人桌前。

曾可達:“根據《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金圓券發行辦法》《人民所有金銀外幣處理辦法》《中華民國人民存放國外外匯資產登記管理辦法》《整理財政及加強管制經濟辦法》,對照你們面前的表格,將你們公司和所屬商行各自持有的金銀外幣和外匯資產如實填寫。不要對我說你們不知道,需要回去問你們的財務。我現在只要你們寫個概數,是否隱瞞虛報,我們會查。”

“曾督察。”坐在中間那個爲頭的站了起來,“法案我們都看了,上面要求在8月30日前完成金銀外幣和外匯資產申報兌換金圓券。請問今天是多少號?”

曾可達望着他笑了:“今天是8月19號。”

那個爲頭的:“你有什麼權力單單要我們八家公司今日填寫?”

另外七個人都跟着反應了,有人靠向椅背,有人叉起了手臂,顯然誰也不會去填寫表格。

曾可達收了笑容:“問得很好。我爲什麼單單要你們八家公司現在填寫呢?原因很簡單。”說到這裡他加重了語氣,“因爲走出這個門,給你們一天時間,你們就會把那些財產寫到所謂的黨產上去!我不會給你們這個時間,先從最後一欄填起,寫明股東是誰,什麼時候、以什麼形式佔有的股份。寫,現在就寫!”

恰在這時,牆邊茶几上電話響了。

曾可達掃了一遍那八個人:“給他們筆。”離開座位,向對面牆邊的電話走去。

八個青年軍都從自己的軍服上面的口袋中抽出了鋼筆,擺到每個人面前。

“這裡是國防部稽查組,我是曾可達。”曾可達對着話筒回了這句話,接着再聽,臉色變了,“你們現在在什麼位置?”

話筒那邊報了位置。

曾可達:“守住運鈔車,我立刻派兵來!丟失一張金圓券,統統槍斃!”擱下話筒,大步走到門口。

李營長早已站在那裡。

曾可達:“集合青年軍營,立刻去世界日報社大街,護送運鈔車去北平分行金庫!”

“是!”李營長倏地敬禮,轉身就走。

曾可達也跟着邁出了門檻,又倏地站住,回過頭,望向那八個青年軍:“守住他們,叫他們填寫,一個也不許放走。”

八個青年軍:“是!”

曾可達不再逗留,大步離去。

燕京大學圖書館大門外,太陽在這裡便顯得溫和了許多,樹蔭,綠草,還有那座像牌樓的大門,因爲一星期前那次遣送,人數驟減。門外這時只站着幾個學生,安靜卻又緊張。

幾個學生裡,有“八一二”那天被抓又被放的北大的學聯代表、清華的學聯代表、北師大的學聯代表,還有平時跟隨樑經綸的中正學社那個歐陽和另外一名“學聯代表”!

幾個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遠處樹蔭中那條橫路!

樑經綸不知何時又換上了那件長衫,騎着自行車在樹蔭間時隱時現地來了!

沒有人迎上去,都在大門外等着。

樑經綸從圖書館大門的直道駛過來了,幾個學生這才迎上幾步。

樑經綸飄然下車,那個歐陽立刻過來接了他的自行車,同時對他使了個眼色,目光瞟向北大的那個學聯代表。

“來了多少同學?”樑經綸望了一眼大家,最後把目光望向北大的那個學聯代表。

北大的那個學聯代表:“能通知的都來了,北大、清華、北師大,有兩百多同學,都是學聯的。”

樑經綸:“我們進去吧。”

“樑先生!”北大的那個學聯代表叫住了他,“請到這邊來。”

樑經綸停住了,跟他走到了路旁一棵樹蔭下。

北大的那個學聯代表:“不久前有人給您送來了一封信,在我這裡。”說着將信拿出來,遞給了他,轉身又走向大門。

樑經綸望着信封,那顆心立刻提了起來——信封上沒有一字!

樑經綸面容依然平靜,撕開信封,抽出那張信紙,幾行熟悉的字撲面而來:

樑教授:

時局恐有重大變化,保護自己,保護學生,勿再做無謂犧牲。

茲確定,燕大由你負責。

知名不具

樑經綸的目光緊盯着那幾行字,另一封信的字從這頁信紙上疊了出來:

樑經綸同志:

嚴春明同志公然違反組織決定,擅自返校,並攜有手槍。我們認爲這是極端個人英雄主義作祟,嚴重違背了中央“七六指示”精神。特指示你代理燕大學委負責工作,穩定學聯,避免任何無謂犧牲。見文即向嚴春明同志出示,命他交出槍支,控制他的行動,保證他的安全。

城工部總學委

“城工部總學委”!

——完全相同的筆跡!

樑經綸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他已經無法辨識共產黨城工部對自己是否懷疑,路已經走不回去了。他藏了信,向大門口那幾個學生走去。

“樑先生!”

一聲稱呼,燕京大學圖書館大廳內兩百多各自在那裡裝着看書的學生同時望來!

長衫匆匆,樑經綸在衆多目光中尋找何孝鈺的目光,沒有何孝鈺。

“大家久等了。”樑經綸從容了許多,走到給他留的那個中間位置,望向大家,“各大報紙都推遲了發報時間,種種跡象表明,國民黨南京政府可能會在今天出臺幣制改革法案。”

兩百多人立刻有了反應:

“陰謀要出籠了!”

“我們組織遊行!”

“要抗議,要示威!”

樑經綸兩手一擡:“同學們!”

人羣立刻安靜了。

何宅一樓客廳裡,收音機的播報聲響起:

“據中央通訊社消息,中華民國總統蔣介石先生和美利堅合衆國駐中華民國大使司徒雷登先生結束了廬山會晤……”

封存了許久的那部收音機今天搬到了客廳沙發旁茶几上,何其滄閉着眼坐在旁邊靜靜地聽。

“……蔣總統與司徒雷登大使乘專機已於昨晚從牯嶺回京……”

竈上的水開了。

何孝鈺從奶粉桶裡舀了兩勺奶粉,放進杯子,提着水壺小心地攪衝奶粉。

端着那杯牛奶,何孝鈺走向父親,見他眉頭緊鎖了起來。

收音機中傳來中央廣播電臺女播音員輕柔的南方國語:“特種刑事法庭昨日開庭,公開審訊共產黨‘匪諜’破壞國家安全案……”

何孝鈺站在那裡,也專注地聽了起來。

“接受審訊的共產黨‘匪諜’職業學生四百餘人,其中南京學生一百四十七人,北平學生兩百五十餘人……”

啪的一聲,何其滄將收音機關了。

“爸。”何孝鈺端着牛奶走了過去,“不用生氣,您還沒吃早餐呢。”

何其滄伸手便接那杯牛奶。

“燙。”何孝鈺將牛奶放到了茶几上,“涼一會兒再喝。”

何孝鈺挨着父親坐下了,何其滄握住了女兒的手:“這個政府,遍地饑荒,就要幣制改革了,還要打仗,還要抓學生、審學生……你爹也不知道給他們幫這個忙值不值得……今天是不是又有學生聚會?”

何孝鈺:“好像有,在我們燕大圖書館。”

何其滄:“樑經綸是不是也去了?”

何孝鈺:“不知道,他應該會去吧。”

何其滄:“不要鬧了,怎麼鬧吃虧的還是孩子們……”

何孝鈺:“這不是鬧,是抗議。”

何其滄嘆了口氣:“抗議管什麼用……開了收音機吧,今天會宣佈幣制改革法案。”

“嗯。”何孝鈺站起來,去開收音機。

擺在旁邊的電話鈴響了。

何孝鈺看了一眼父親,拿起話筒遞了過去。

“我是何其滄,請說。”

何其滄猛地坐直了身子:“我沒聽清楚,請你再說一遍,誰去西山監獄坐牢了?”

何孝鈺也睜大了眼。

但見何其滄的頭被氣得微微顫抖,話筒也在微微顫抖!

何孝鈺趕忙過去坐下,攙住了父親的手臂。

何其滄竭力鎮定,聽完了電話:“我知道了,謝謝你。”

何其滄想去擱話筒,手已經不聽使喚了。

何孝鈺連忙接過話筒,擱好了:“爸,不要生氣,千萬彆着急,慢慢說,出什麼事了?”

何其滄看出了女兒的驚慌,自己必須鎮定:“你方叔叔被他們逼得去了西山監獄,自己申請坐牢……”

“怎麼會?”何孝鈺急了,“因爲什麼事?”

何其滄:“國民黨那個徐鐵英就在今天上午,在要宣佈幣制改革這個時刻,去了北平分行,提審你謝叔叔……”

“哪個謝叔叔?”何孝鈺的臉已經白了。

“還有哪個謝叔叔,木蘭的爹。豈有此理!真正豈有此理!”何其滄一拍沙發扶手站了起來,“拿幾件衣服,還有我的毛巾牙刷……”

何孝鈺眼中已有了淚星,緊緊地攙住父親:“爸,您身體這麼不好,千萬不要這麼置氣……對了,方孟敖呢,還有方孟敖,我打電話,先問問他……”

何其滄:“不要打了,方孟敖領着他的飛行大隊上天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