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何宅一樓客廳。

何孝鈺的椅子緊靠在父親的沙發旁,眼睛離父親耳邊的話筒那樣近,眼神卻離話筒那樣遠。兩個牽腸掛肚的男人,一個被抓了,一個不知道會惹出什麼事來;眼前還必須守着這個又氣又病的父親。

夜這樣深沉。

她隱約聽見嘟嘟的聲音傳來,好像很遠,又好像很近,一直響着。何孝鈺驀地回過了神,才發現是父親耳邊的話筒傳來的忙音。

電話那邊早就掛了,父親卻仍然緊握着話筒,仍然貼在耳邊。

“爸爸?”何孝鈺驚慌地握着父親的手。

何其滄手中的話筒被女兒接了過去,眼中半是茫然,半是孤獨,望向女兒。

“他們……讓您受氣了?”何孝鈺一手將話筒擱回話機,另一隻手將父親的手握得更緊了。

“不是。”何其滄望着女兒的眼神那樣深沉,“他們是在讓中國受氣。一羣禍國的敗類,讓中國人受苦,還要丟中國的臉。”

何孝鈺發現父親說話時手在顫抖:“爸,樑先生到底被誰抓了?李副官長到底說什麼了?”

何其滄:“堂堂中華民國的副總統,保不了一個大學教授,還叫我給司徒雷登打電話!”

何孝鈺:“爸不願意給司徒雷登叔叔打電話……”

“以後不要再稱司徒雷登叔叔。”

何孝鈺驚住了。她知道父親跟司徒雷登的私交,也知道父親對司徒雷登的敬重,這句話裡面深含的沉痛還有她必須瞭解的原因,使她怔怔地望着父親。

何其滄望女兒的目光也從來沒有這樣的複雜過:“過去在燕大的時候,你可以叫他叔叔,現在他是美國駐華大使,他代表美國。你爸是什麼?中國的一個教書匠。什麼國民政府的經濟顧問,狗屁經濟顧問……”

何孝鈺更驚了,父親可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粗話,而且能看得出他說這句話時頭頸都在微微發顫,趕緊又握住了父親的手:“爸……”

何其滄:“李宇清剛纔在電話裡轉告我,這句話是陳繼承說的!他罵得好,這樣一個獨裁腐敗的政府要什麼經濟顧問呢?無非是看在我能夠跟美國的駐華大使說上幾句話,向他討一點美援罷了……陳繼承是什麼東西?黃埔出來的一個小軍閥而已,他爲什麼敢這樣罵我?李宇清爲什麼又要把他罵我的話告訴我?這就是中華民國政府,一派抓我的助手,另一派叫我去向美國人告狀……這個電話爸能打嗎?”

何孝鈺第一次聽到父親發出這樣錐心的感慨,當然震撼,立刻說道:“那就別打,我們另外想辦法救樑先生。”

何其滄望女兒的目光換成了另一種複雜:“我的學生我瞭解,經綸不可能是共產黨,無非對當局不滿言論激進了些。那個方孟敖不是也找他們去了嗎?他是國防部派下來的,等他的消息吧。”

“沒有用的。”何孝鈺否定了父親的期待,“我今天去了民調會抗議現場,他們今晚抓人跟共產黨沒有關係,純粹是爲了掩蓋自己的貪腐罪行。方孟敖要不是國防部派來的,他們也會抓。”

聽女兒這樣說方孟敖,何其滄的目光轉向了那袋麪粉:“這袋麪粉爲什麼沒有退回去,還打開了?”

何孝鈺一怔,立刻敏感到父親話裡的意思了,同樣難受的心情,同樣複雜的心思,她只能夠避開,解釋道:“家裡可是一點吃的都沒有了。”

“那也不能開這袋麪粉!”

何孝鈺:“爸,您不喜歡軍方的人,可方孟敖是您看着長大的,抗戰他也還是個英雄。”

何其滄:“抗戰已經勝利三年了。看他那一身做派,就和這袋麪粉上的字一樣‘Made in U.S.A’(美國製造)!裝什麼美國人!”

“爸,您不也是留美的博士嗎?”何孝鈺直白地反駁父親了,“樑先生也是留美的。‘Made in U.S.A’?這些美國援助的麪粉,很多不就是您要來的嗎?您爲什麼會這樣厭惡方孟敖?”

何其滄的目光定在女兒的臉上,他似乎證實了自己的感覺,女兒喜歡上方孟敖了。這萬萬不行:“我是留美的,樑經綸也是留美的,你什麼時候看見我們身上有美國人的做派了?你爸之所以認司徒雷登這個朋友,是因爲他更像中國人。知道你爸最厭惡什麼樣的美國人嗎?原來是那個戰爭狂人巴頓,現在是坐在日本不可一世的那個麥克阿瑟。當年敗給日本人,後來充當征服者,現在又拼命扶日!拿着槍裝救世主。你不覺得方孟敖在學他們嗎?”

何孝鈺的臉有些白了:“爸,方孟敖可是剛從軍事法庭放出來的,是因爲不願意轟炸開封差點判了死刑的……他連自己都救不了,怎麼裝救世主?”

“救不了自己,現在去救樑經綸?”何其滄從來沒有跟女兒有過這樣的爭執,今天拉下了臉,“你剛纔說弄不好方孟敖也會被抓。爸現在問你,你願意就回答。要是樑經綸和方孟敖兩個人都被抓了,只能救一個,你希望爸救哪一個?”

何孝鈺完全蒙在那裡,她想控制,可是眼眶裡已經盈滿了淚水。

何其滄也立刻後悔了,幾歲時女兒就沒了母親,自己一直未曾續絃,何等疼愛女兒。而女兒之照顧自己,也完全兼顧了母親的義務。今天自己爲什麼會這樣傷害女兒?他理不清思緒,甚至有些手足無措。愣怔了好一陣子,突然轉過了身。

“還是我給司徒雷登打電話吧!”父親的手伸向了話筒。

何孝鈺立刻按住了父親的手:“爸,不要委屈自己,別做讓人瞧不起的事。”

何其滄的手無力地停在話筒上,女兒一句話似乎點醒了自己,爲什麼會情緒如此失控,更多是因爲自己的委屈積壓太久無處訴說:“爸早就被別人瞧不起了,不是指陳繼承那些混蛋,而是各大學府的教授,他們也瞧不起你爸呀。6月17日各大學那些教授們簽署的《百十師長嚴正聲明》,你們學生是都能背的,爸也能背……”

何孝鈺顯然更不願看見父親這般的難受,站起來走到父親的背後,用手攙着父親的手臂:“爸,您身體不好,先到牀上躺着。我在這裡等電話,方孟敖能不能救出樑先生,都會給我們打電話的。”

何其滄固執地坐着:“先聽你爸把那篇聲明最後一段背出來,好嗎?”

何孝鈺不敢再往上攙父親了,只能用手扶着他。

何其滄突然語音朗朗,背誦起來:“‘爲表示中國人民的尊嚴和氣節,我們斷然拒絕美國具有收買靈魂性質的一切施捨物資,無論是購買的或給予的。下列同仁同意拒絕購買美援平價麪粉,一致退還配給證,特此聲明’……爸沒有背錯吧?”

“爸。”何孝鈺聲音低得只有父親能夠聽見,“是女兒錯了,不該打開這袋麪粉。我們不吃,縫好了明天退回去,好嗎?”

“已經打開了,還揉了面,就不要退了。”何其滄還是沒有敢看女兒,“做不到清高也不能虛僞。朱自清教授一家九口,一直在捱餓,去年冬天連煤都沒得燒,現在都胃病晚期了,還在那篇聲明上籤了字……他們不願意接受美國人的施捨是真實的,你爸幫着向美國人討施捨也是真實的,我不是爲了自己。爲什麼會爆發‘七五學潮’,東北一萬多學生沒有飯吃呀,北平二百萬人都在捱餓呀……國家不搞建設,還要打仗,沒有錢就向美國伸手要援助,拿了援助還要拼命去貪。司徒雷登和那個卡德寶爲什麼要說那些傷害中國人感情的話,自己讓人家瞧不起呀。可你爸還不得不幫着這個政府向他們伸手去乞討。今天美國人又答應了一億七千萬的援助,有一多半卻是他們打‘二戰’剩下的武器,一小部分纔是救命的物資。爸這個電話打過去,司徒雷登一生氣,向美國政府報告,這一億七千萬援助就又有可能擱淺。擱淺就擱淺吧,這樣的援助不要也罷!那些教授們都斷了糧,你爸也會在那篇聲明上簽字……”

何孝鈺在背後能感覺到父親流淚了。

“爸聽你的,不給司徒雷登打電話了。除非方孟敖救不出樑經綸,他們兩個人都被抓了……”何其滄揹着女兒說道。

何孝鈺淚眼中的父親,背影依舊那樣高大,盈滿了眼眶的淚水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北海後海邊。

青年軍那個鄭營長頭又大了。

方孟敖突然通知他們這個排,押着馬漢山和民調會的李科長、王科長,黑天黑地來到了這裡,讓他們在四周警戒,任何人不得靠近。他要在海子邊突審這三個人。

中南海那邊的燈光遠遠地照過來,鄭營長佈置好那一排青年軍各就崗位,忍不住遠遠地向後海邊望去。

波光粼粼,隱約可見,方大隊長已脫下了上身的空軍服。

馬漢山、李科長和王科長卻杵在那裡。

鄭營長驀地想起了那天晚上,也是這裡,方孟敖撈着崔中石從水裡溼漉漉上岸的情景。他的臉一下嚴肅了,今天被整的可有三個人,全跳下去方大隊長能都撈上來嗎?死了人,自己可脫不了干係。

他招了下手,幾個青年軍屏息靠過來了。

鄭營長壓低了聲:“哪幾個會水,舉手。”

有好幾個人舉起了手。

鄭營長低聲吩咐:“脫了衣服做好準備下水救人。”

“是。”那幾個舉手的青年軍低聲應着,便脫衣服。

後海邊,方孟敖已經脫去了外面那身空軍服,一件背心一條短褲,倒像是打籃球的模樣,直望着馬漢山和李、王二位科長。

馬漢山被孫秘書卸了臼那條胳膊顯然已被接上了,雖然仍不給勁,卻沒有再吊繃帶,衣冠楚楚,裝着在那裡看遠處中南海的夜景。

“方大隊長,我真不會游水,一下去就上不來了。”王科長雖然懼怕馬漢山,現在也顧不了那麼多了,那一臉的急,加上那一身的肉,確不像在說假話,“我該交代的白天在民調會我都說了,真有半句隱瞞,您查出來再把我扔進去好不好?”

李科長也沒脫衣服,也沒說話。

“我沒叫你們下水,只叫馬局長下水。”方孟敖十分認真,“你們說了實話,也寫了材料,可馬局長並不承認。我也不指望他承認了。下來我只是要和馬局長做個公平的決鬥。你們倆做證人,不要站在我一邊,也不要站在馬局長一邊。他輸了,今晚就得跟我走一趟。我輸了,從此再不問你們民調會的事。貪錢,殺人,我都不問。”

王科長不敢開口了,而且不敢看馬漢山,只望向李科長。

李科長不能再不說話了,說道:“方大隊長,您是空軍的王牌,咱們局長可五十出頭的人了。你們決鬥,不打咱們局長也輸了。這談不上公平。”

馬漢山這纔將裝着看風景的眼轉了過來,不看王科長,賞識地看着李科長,並且點了下頭,接着望向方孟敖,看他如何回話。

方孟敖笑了一下:“我沒說跟他打,要打你們十個馬局長也不是對手。我是說跟他到水裡去打個賭。你們馬局長不是水性好嗎?聽說在軍統都沒人能比過他。我今天只跟他比水性,這公不公平?”

馬漢山一生無賴,無論在軍統,還是在江湖的黑道,那是什麼陣仗都見過,從一早方孟敖突查民調會扣了自己,到剛纔又聽見方孟敖提到“殺人”二字,猜想這都是衝着崔中石的死來的,今晚橫豎要過這個坎了,偏他也能笑着,對方孟敖道:“方大隊長,且不說年紀,我這條胳膊也是剛接上的,水性再好也遊不過你。什麼貪污、殺人?你代表國防部,要公了,有本事把我送到特種刑事法庭去。要私了,槍在你手裡,把我崩了,你到特種刑事法庭去。變着法子想淹死我,什麼決鬥?”

要不是他殺了崔中石,今晚他背後的人又抓了樑經綸,方孟敖對馬漢山這樣的人還真不太恨得起來,聽他這番說辭,立刻又轉望向李王兩個科長:“你們兩個過來。”

兩個人這時像腳下被釘了釘子,哪裡敢過來。

方孟敖便走了過去:“聽清楚了,剛纔你們馬局長說我變着法子想淹死他。王科長看着馬局長,李科長看着我。你們睜大了眼看,我到底淹沒淹死他。我不和他比游水,只和他同時憋到水裡去。誰先憋不住誰就輸了。”跟二人說完,再轉對馬漢山,“你剛纔又說年紀大了,又說胳膊是剛接上的,下水後我讓你多換一口氣,第二口氣你要是再先上來我們倆就到一邊說話去。”說到這裡他同時對三個人喝道,“這公不公平?”

遠處的鄭營長還有那些青年軍都不禁向這邊望來。

這確實很公平了。李科長和王科長互相望了一眼,雖都沒開口,但都同時點了頭。

也不知道是真有自信,還是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再不接招也實在過不去了,馬漢山一股豪氣冒了出來,也對李、王喝道:“老子手不好使,你們幫我脫衣!”

王科長且不說,李科長這般刁頑的人也從來沒遇見過這樣的事,依然不敢過去,雙雙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把目光掃望向他們二人的衣服釦子。

二人當然明白這一掃的意思,再不過去幫馬漢山脫衣服就要自己脫衣服了。

李科長:“我們幫幫馬局吧。”

一前一後,二人走了過去,一個人幫馬漢山脫衣,一個人幫他脫褲。

方孟敖先下水了。

馬漢山穿一條短褲,跟着跳了下去。

“這裡水淺,再過去些。”方孟敖遊過去了幾米。

馬漢山確實好水性,手不好劃,腳踩着水居然跟過去了。

方孟敖便也踩水,停在那裡等他。

馬漢山踩水踩到離他約一米處停下了。

方孟敖壓低了聲音:“下去後睜大了眼,崔中石就在底下等我們。”

馬漢山頭皮麻了一下,又猶豫了。

“下水!”方孟敖接着喝了一聲,頭已經沒在水裡了。

馬漢山深吸了一口氣,還是賴了幾秒時間,才沉了下去。

顧維鈞宅邸曾可達住處。

“王秘書嗎?建豐同志回來沒有?”曾可達從來沒有這樣沉不住氣,一邊問,一邊將電話從右手又轉到了左手,緊貼着等聽回答。

電話那邊是王秘書:“還沒有。”

曾可達沉默了約兩秒鐘,近乎懇求地說:“麻煩你能不能在那邊把電話接到一號專線,報告建豐同志,北平這邊發生了緊急情況,我必須立刻向他彙報!”

王秘書那邊的聲音:“再緊急的情況也沒有辦法報告。一號專線今晚除了各大戰區的電話,一律打不進去。”

曾可達又默在那裡,少頃,只好說道:“建豐同志一回來,請你立刻報告……”

王秘書那邊的聲音:“好的。”

曾可達將話筒慢慢放回到話機上,兀自在那裡愣神。

緊接着電話鈴響了!

曾可達一把就抄起話筒:“王

秘書嗎?請問是王秘書嗎?”

“對不起,曾督察,我是北平警察局孫秘書。”

曾可達掠過一絲失望,緊接着打起了精神。

對方孫秘書的聲音:“我們徐局長回來了,請您接電話吧。”

曾可達:“徐局長嗎?那個何其滄的助手現在哪裡?”

對方已經是徐鐵英的聲音:“哪個何其滄的助手?”

曾可達咬了一下牙:“燕京大學何副校長、國府的經濟顧問、司徒雷登大使的好朋友!這下你明白哪個何其滄了嗎?”

“你問的是不是今天煽動學生鬧事的那個燕大教授樑經綸?”

曾可達:“徐局長,你是有責任配合我們國防部調查組查案的。我們查案的目的是什麼?前方打仗沒有錢,各大城市都在鬧饑荒,我們現在就指着美援了!抓何其滄的助手,這麼重要的事,你居然不跟我們通個氣!”

徐鐵英在那邊卻不動氣:“我也是到警備司令部後才知道的。我只能告訴你,今晚是陳總司令突然安排的行動,抓人都是軍統那邊在執行。我們警察局沒有抓一個人。”

曾可達:“抓到哪裡去了?”

徐鐵英那邊的聲音:“這就要問軍統了。你可以問,我也可以幫你去問問。”

曾可達氣得將電話猛地掛上了!

北海後海邊。

方孟敖在岸上已經扯上了那條空軍長褲,一邊系皮帶,一邊說道:“你們到車上去,我幫馬局長穿衣服。”

李科長和王科長正看着馬漢山坐在岸邊大口喘氣,不知如何是好,聽到這句指令,如同大赦,立刻悄悄轉身,腳步卻很快,向二百米開外鄭營長他們那邊走去。

方孟敖又穿好了那件空軍上衣,接着拿起了地上馬漢山的衣服走了過去。

馬漢山控制了喘氣:“要殺要剮,你說吧。”

方孟敖把他的長褲遞了過去:“褲子你自己穿,衣服我幫你穿。”

馬漢山便不再言,接過長褲先坐在地上將兩腳套了進去,用那隻沒受傷的左手將褲腿扯過了膝部,站了起來,又把褲子扯到了腰部。

方孟敖提着他的上衣,還真體貼,將肩下的袖筒放低到他的手邊:“把手伸進來。”

馬漢山真不知是何滋味,將兩手伸進了袖筒,方孟敖輕輕往上一提,外衣穿好了。

“在水裡看見崔中石了嗎?”方孟敖在他耳邊的聲音像一絲寒風灌了進來。

馬漢山:“我跟你說不清楚,我也沒法說。乾脆點,你現在要怎麼辦吧。”

方孟敖:“我不要你說清楚,只要你帶我去崔中石死的那個地方。”

馬漢山:“那我帶你去菜市口好了。你去看看,那是清朝專門殺人的地方。殺了那麼多人,也沒有誰去找劊子手算賬的。”

方孟敖點了點頭:“要不是這個理,早就有人找你算賬了。剛纔說了,你輸了就幫我去辦一件事。這件事你能辦,辦成了或許還能將功贖罪。”

“什麼事……”馬漢山動心了。

方孟敖:“你們軍統又抓了一個不該抓的人。我現在要他們放人,你帶我去。”

馬漢山:“抓的是誰?”

方孟敖:“國府經濟顧問的助手樑經綸教授。”

西山軍統秘密監獄審訊室顯然不是一般的審訊室,小鐵門,高鐵窗,四面空壁,房頂正中吊下一盞燈來,燈下對擺着兩把靠背木椅。

一把木椅上坐着的樑經綸是真正的知識分子,對面木椅上坐着的王蒲忱也像個知識分子,靜靜地望着鎮定的樑經綸,乍一看倒像在討論學術問題。

樑經綸不用裝作鎮定,因爲他知道抓自己確實是軍警憲特的人。可望着坐在對面這個白淨斯文而且顯得身體不是太好的人,他心裡突然涌出了難言的感覺。這個人不是軍統就是中統,而且職位不低。自己是被當作真正的共產黨被抓了。

樑經綸面前這個人幻成了嚴春明:“經綸同志,白天的行動已經引起了國民黨的注意,今晚你一定要住到何教授家去。在那裡相對安全……”

剛纔那種難言的感覺漸漸清晰了,是一種溫暖的感覺,一種同患難的感覺,共產黨對自己比鐵血救國會更關心!

可自己並不是共產黨,因此絕對不能有這種情緒。面對眼前這個人,面對接下來的審問,他不能承認自己在共產黨內僞裝的身份,也不能暴露自己鐵血救國會的真實身份。

結果是可能受刑!

樑經綸突然又有了另一種感覺,自己似乎應該像一個真共產黨去接受一次刑訊!這種感覺讓他心潮起伏,如果還能再選擇一次,自己到底會真正選擇共產黨,還是仍然選擇國民黨?

“是在想當共產黨還是當國民黨嗎?”那個王蒲忱突然開口了,問話卻依然不失斯文,問完且咳嗽起來。

樑經綸開始還怔了一下,接着又坦然了,知道這就是軍統或中統內所謂的高手,當然不會接言。

王蒲忱並不介意,一邊咳嗽一邊從中山服下邊大口袋裡掏出兩包煙來,一包開了封,一包還沒開封,他便又將沒開封的那包放回口袋裡。

樑經綸看見,兩包煙都是國民黨內部特供的“前敵”牌香菸。

王蒲忱先抽出一支遞過去:“抽菸嗎?”

“謝謝,我不抽。”樑經綸突然又發現,這個人的手指又細又長。

王蒲忱將煙斯文地放到了自己的嘴裡,把那盒煙放回中山裝下邊的口袋,這才掏出來一盒火柴,是那種很長的火柴,擦燃的時候,那根火柴跟他的手指很匹配,那根菸反倒顯得太短。

吸燃了,王蒲忱一邊晃滅了火柴,一邊又咳,咳了一陣子,自言自語道:“知道不該抽,可又改不了。這就是人的弱點。人總是有弱點的。樑先生,你說呢?”

“也有沒有弱點的人。”樑經綸不能夠不跟他對話了。

“有嗎?”王蒲忱不咳嗽了。

樑經綸:“當然有。”

“我倒想聽聽。”王蒲忱十分認真地看着他。

樑經綸:“一種是還沒出生的人,一種是死了的人。”

“你已經露出弱點了。”王蒲忱又深吸了一口煙,不但沒有再咳嗽,那口吸進去的煙竟然也沒有再吐出來,“這兩句話是中共毛澤東先生在延安整風的時候說的,原話是‘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不會犯錯誤,一種是還沒出生的人,一種是死了的人’。樑先生,我記得沒錯吧?你們毛先生說得很對嘛,犯了錯誤不怕,說出來就好,改了就好。說吧,你是哪年加入的共產黨?”

樑經綸的眼中竟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王蒲忱看出來了,他這種失望其實是一種蔑視,對自己水平的蔑視!

那支菸只剩下了一小半,夾在王蒲忱手裡燃着。

樑經綸:“請問今天是幾號?”

王蒲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民國三十七年八月四號。”

樑經綸:“記住這個日子,我就是今天參加共產黨的。”

王蒲忱倏地站了起來,將煙往地下一摔:“介紹人自然就是我了?”

樑經綸:“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王蒲忱又咳嗽起來,顯然是剛纔憋住的咳嗽發作了,特別厲害。

鐵門猛地從外面推開了,軍統那個執行組長帶着兩個人衝了進來。

執行組長緊望着咳緩過來的王蒲忱:“站長,您不要緊吧?”

王蒲忱竟又從口袋裡拿出了那盒煙,抽出一支放在嘴裡,接着又拿出了火柴。

執行組長:“站長,您就少抽點吧。”

王蒲忱又擦燃了一根長長的火柴點着了煙:“改不了了……銬上吧,帶到刑訊室去。”接着又大咳起來。

執行組長一揮手,兩個軍統立刻走向樑經綸,一個抓住了他的手臂拉了起來,一個取下手銬“咔嚓”銬住了他的雙腕,押了出去。

執行組長仍站在那裡,等王蒲忱咳得又稍緩了些,問道:“站長,按哪個級別用刑?”

“先讓他看……”王蒲忱咳定了,“讓他看別人受刑,動他的刑等我來。”

“是。”那執行組長向門口走去,回頭又說了一句,“站長,您少抽點菸。”

西山軍統秘密監獄機要室。

夾層隔音的鐵門,秘密電臺,專線電話,還有就是挨牆一溜大保險櫃。沒有窗,亮着一盞長明燈,完全封閉的一間暗室!

王蒲忱推開了這道厚厚的鐵門,先是將煙在外面踩滅了,又甩了甩細長的手指,顯然不願將煙味帶進去,這才進了室,將鐵門沉沉地關上。

屋子裡有一臺風扇,他卻不開,站過去,便撥電話。

很快便通了,王蒲忱:“王秘書好,我是王蒲忱哪。”

對方竟是建豐同志那個王秘書的聲音:“蒲忱同志好。建豐同志一直在等你的電話,你稍候,我立刻轉進去。”

“蒲忱同志嗎?”建豐同志那帶着浙江奉化的口音在這部電話裡也是滿屋迴響。

“報告建豐同志,我是王蒲忱。”王蒲忱身上的病態仍在,兩腿卻是一碰。

建豐同志電話裡的迴響:“審過了嗎?”

王蒲忱:“報告建豐同志,遵照你的指示,審過了。”

建豐同志電話裡的迴響:“樑經綸同志的反應怎麼樣?”

王蒲忱:“反應很正常,回答問題很機智。”

建豐同志電話裡的迴響:“你是不是對他很客氣?”

王蒲忱:“不會的,建豐同志,我完全是按照審訊共產黨地下黨的程序和態度審問他的。關鍵是下面該怎麼辦。何其滄把電話都打到了李宗仁那裡,李宇清親自出的面,陳繼承照樣不買賬。陳繼承的意思要對樑經綸同志用刑,一定要審出他是共產黨,而且要審出稽查大隊協查的那二十個學生裡的共產黨。我很難辦哪。是不是請南京那邊出面趕快給陳繼承打個電話,就說給何其滄一個面子,把人放出去?”

電話那邊卻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王蒲忱又想咳嗽了,可跟建豐同志通話是不能像平時那樣咳嗽的。但見他立刻掏出了火柴,用肩膀夾住了話筒,騰出了手飛快地擦燃了火柴,又立刻晃熄,火柴頭上便冒出一縷磷煙,他趕緊將火柴頭湊到鼻孔邊,將那縷磷煙深吸了進去。

很奏效,這一招竟止住了他的咳嗽。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話筒裡又傳來了建豐的迴響,“何其滄不應該給李宗仁打電話。陳繼承已經搶先報告了總統,告了李宗仁的狀,並說這一次再不讓他抓共產黨他就請求辭職。我問了侍從室,總統當時只說了一句‘知道了’就掛了電話。因此南京這邊不可能給陳繼承施加壓力……”

王蒲忱:“那真給樑經綸同志用刑嗎?”

“你的意見呢?”建豐電話那邊的聲音突然沒有了迴響,就像真人站在耳邊說話!

王蒲忱是三伏天都不流汗的,這時心裡吃驚,仍然沒有流汗,卻用手在額上擦了一下,擦的顯然不是汗:“真用刑分寸很難把握,建豐同志。用輕了倒不是怕陳繼承不滿,而是極可能引起共產黨的懷疑。用狠了經綸同志是否能夠扛得住?我的意見,能不能讓曾可達同志那邊想想辦法,通過別的關係把樑經綸同志保出去?”

“什麼理由?”這次建豐電話那邊的聲音露出嚴厲了,“曾可達的任務是對付貪腐,你的任務是對付共產黨。你跟曾可達是兩條絕不允許交叉的線!你的身份在組織內都是保密的。事情到了你那裡往曾可達那邊推,想破壞組織原則嗎?”

“我接受你的批評,建豐同志。”王蒲忱必須堅定地表態了,“我單線處理,親自去處理,隨時將情況向你報告。”

“怎麼親自處理?說出具體意見。”建豐電話那邊的聲音緩和了些。

王蒲忱一邊急劇地想着一邊還得及時回答,這時就是考驗他的時候了:“是,建豐同志。我的具體意見如下:一、我親自刑訊,儘量做到不要太傷害樑經綸同志,同時不引起任何人對樑經綸同志的懷疑。二、我的第一條意見必須建立在第二條意見的基礎上,那就是樑經綸同志要能夠經受刑訊,什麼也不說;我很難排除樑經綸同志經受不住考驗的可能性,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說到這裡,他有意停住了。

“說下去。”建豐電話那邊的聲音卻不讓他停。

王蒲忱:“是。我會及時讓他停止說話,但這樣一來樑經綸同志就可能要退出組織……這樣是不是有些可惜,甚至打亂了建豐同志的整體安排……”

“你不覺得自己的意見太多了嗎?”

王蒲忱一怔。

“好好考慮你的第一條意見,收回你的第二條意見!”緊接着就是建豐那邊掛電話的聲音。

王蒲忱聽見那邊的電話掛得零亂地響了好幾下,顯然是話筒放下去時沒有準確地擱到話機上——他感覺到了建豐同志的心情非常不好!

心情都不好。王蒲忱蒙在那裡,終於憋不住了,劇烈地咳嗽起來。

就在這時,裝在鐵門邊的電鈴刺耳地響了起來。

王蒲忱知道這是發生了緊急情況,一邊控制着咳嗽,一邊向那條厚重的鐵門走去。

西山軍統秘密監獄大門院內。

就是當時方孟韋開車來救崔中石的那個大院。

大院裡還是那棟二層樓,王蒲忱從一樓走廊走到門內就站住了。

隔着窗,他看見大院裡站着馬漢山,他身旁站着方孟敖!

他們的身後是一個排的青年軍!

軍統的人比他們少些,全站在樓外的階梯前,全提着手槍,一排擋在那裡。

“拿着槍幹什麼,內訌嗎?”馬漢山盯着那個執行組長。

“老站長,不是他們逼迫您來的?”執行組長兀自疑惑地問馬漢山。

“誰逼迫我了?誰敢逼迫我?”馬漢山向所有的軍統們都掃了一眼,“把槍都收起來!”

正如王蒲忱所言,馬漢山還真能指揮北平站的軍統,軍統們都把槍插回了腰間。

王蒲忱隔窗看在眼裡。

“有個樑經綸是不是抓到這裡來了?”馬漢山又問執行組長。

那執行組長這次沒有立刻回答,瞟了一眼站在馬漢山身後的方孟敖。

“看他幹什麼?我帶來的。樑經綸在不在這裡?回話。”馬漢山不像受脅迫的樣子。

執行組長這才答道:“在。老站長,王站長也在。這個人是他親自在審。”

“審出是共產黨了嗎?”馬漢山這句話問得很上心。

方孟敖也盯住了那個執行組長。

執行組長:“還沒有。”

“不是共產黨抓什麼?添亂嘛。”馬漢山回頭望向方孟敖,“叫

弟兄們在外邊歇着吧,我帶你去放人。”

“馬局長。”一樓的大門開了,王蒲忱出現在門外,緊接着門又在他背後關上了。

“蒲忱哪,我正要找你。”馬漢山顯然把他當作晚輩,見他依然站在門邊,目光望向方孟敖,立刻又說道,“你們還沒見過吧?我來介紹。這位是王站長,我的後任,很有才幹,就是身體差了點。這位就是國防部派來的稽查大隊方大隊長。”

“久仰。”王蒲忱還是站着沒動。

方孟敖見他始終站在門口,便沒有接言,又轉望向馬漢山。

馬漢山也看出了端倪,徑直走了過去,在王蒲忱耳邊輕聲說道:“那個樑經綸得放了。他是何其滄的助手,牽着美國人的關係。國防部調查組正跟我過不去,不要再在這些事上火上澆油了。”

王蒲忱聲音本就微弱:“樑經綸是何其滄的助手我知道,有美國人的關係我也知道。老站長,他跟國防部調查組可沒關係,這個方大隊長爲什麼叫我們放人?”

“方家跟何家是世交。”馬漢山依然耐着性子,但語氣已經加重了些,“只要他不是共產黨,看在方行長的面子,也要放人。”

王蒲忱其實心裡已經閃過了無數念頭,方孟敖的出現有些出乎意料,馬漢山來說情更是匪夷所思,倘若能夠這樣就把樑經綸放了,倒是真解了自己的難題。關鍵是必須報告建豐。

“老站長。”王蒲忱今天的態度有些不冷不熱,“樑經綸不是我們抓的。”

馬漢山:“人都在裡面,怎麼不是我們抓的?”

王蒲忱:“是陳繼承總司令親自下令抓的。我不能放人。”

馬漢山眼珠子開始不停地轉動了,回頭望了一眼方孟敖,又轉望向王蒲忱:“我知道。陳總司令下令抓人,也不會點名說要抓誰。放個把人我們還能做主。”

“這個樑經綸正是陳總司令點名抓的。”王蒲忱望馬漢山時目光閃爍起來,聲音低而曖昧,“就因爲他們鬧得太不像話,還扣了您,陳總司令認定是共產黨在背後煽動,這才點名抓了樑經綸。馬局長,您真不應該帶他來放人哪。”

馬漢山這一下怔在那裡,但很快便大聲說道:“那你就請示一下陳總司令。總之,沒有證據證實他是共產黨,就把人放了。”

這話顯然是說給方孟敖聽的,方孟敖當然聽到了,向他們走了過去,同時向王蒲忱伸出了手。

這是握手的姿態,王蒲忱不得不也伸出了手。

一隻手指又細又長的手,一隻骨節崚嶒的大手!

馬漢山望見這兩隻手,露出了孩童般好奇的神色,又望了一眼二人,又望向那兩隻手,竟似渾然忘卻了身上還有那麼多事。

方孟敖的手掌將王蒲忱的手掌輕輕握住了,就像握住一把小蔥。

王蒲忱立刻敏感地察覺到了,自己不能抽手,因剛有想抽手回來的念頭,對方便緊了一分,自己的手被對方握住了。

緊接着馬漢山也有了感覺,方孟敖握王蒲忱用的是左手,右手已經挽住了自己的一條手臂。

一個軍統的前任站長,一個軍統的現任站長,都在方孟敖親熱的掌握之中了。

方孟敖:“王站長可以打電話請示,馬局長帶我去先看看人。”

兩邊的長官都進去了,兩邊的長官都沒有發話,鄭營長那一排青年軍留在了院內,軍統們也都留在了院內。

鄭營長這時走近那個執行組長:“門衛的電話可以打專線嗎?”

執行組長:“可以。”

鄭營長:“快帶我去。”

顧維鈞宅曾可達住處。

“怎麼這個時候纔打電話報告!”曾可達嚴厲地喝問。

那邊是鄭營長的聲音:“一路上都沒有電話,也不知道他要幹什麼……”

“聽好了!”曾可達打斷了他,“保護他和樑教授的安全,儘量不要跟軍統的人發生衝突。”

不再等對方回話,曾可達一隻手已經按斷了這個電話,緊接着撥號。

“王秘書嗎?這邊又有了新的情況,建豐同志回了嗎?”

對方是王秘書的聲音:“還沒有。”

“王秘書……”對方竟掛斷了,曾可達彷彿有了什麼感覺,像個棄婦,怔在那裡。

西山軍統秘密監獄機要室。

“是,建豐同志。”王蒲忱身上那種斯文氣質連同病態都消失了許多,深層的像是鬥志其實是殺氣顯露了出來,“蒲忱能理解你的苦心,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用方孟敖本來就是一步險棋,這個人我今天領教了,沒有別的,就是曾文正公說過的‘死士’!死士可用,關鍵是爲我所用。我的理解是否正確,請建豐同志教正。”

“你的理解比可達同志的理解要深。”建豐電話的迴響,“我同意你剛纔的意見,讓馬漢山把樑經綸和那幾個學生領出來交給方孟敖,陳繼承那邊讓馬漢山去交代。從現在開始,起用你的人,嚴密監控方孟敖。共產黨一定會在樑經綸同志以外另外派人跟他聯繫。你的任務是既要切斷共產黨跟方孟敖的聯繫,又要順着線索找到共產黨在北平的核心地下組織,以保證平津的國軍與共軍前方作戰無後顧之憂,保證即將推行的幣制改革。”

“是,建豐同志。”王蒲忱這聲回答已經完全不像有病的人了。

建豐電話那邊的迴響:“還有,你剛纔提到的那個北平地下黨叫‘五爺’的人,毛局長那邊今天給我送來的材料報告比較詳細。這個人是搞工運出身的,現在管着北平地下黨的武裝,極其危險。盡一切可能先抓到這個人,不能生擒就當場擊斃!”

何宅一樓客廳。

“先生,孝鈺。”

客廳門推開時曙光送着樑經綸站在了門口。

何其滄在沙發上坐直了身子。

何孝鈺在父親旁邊的椅子上倏地站起來。

“怎麼出來的?”何其滄平靜了心緒,望着依然站在門口的樑經綸。

樑經綸卻發現何孝鈺的目光望向了自己身後半開的門,因此輕嗽了一下喉嚨,纔回答老師:“方大隊長送我回來的。他在門外,問先生可不可以進來?”

“快叫他進來呀!”何其滄拄着柺杖這次站起了。

樑經綸卻又先望了一眼何孝鈺,見她依然站在那裡,並沒有過來的意思,這才自己轉過身去,將門全拉開了:“方大隊長,先生請你進來。”

方孟敖的身影從大門進來時,外邊的天更亮了些。

何其滄站得很直,兩眼一直迎着走進來的方孟敖。

老人的心女兒第一個感受到了,樑經綸也察覺到了,這不只是在禮貌地迎接一個客人,還有一種氣場,讓女兒和自己的愛徒都端正心思的氣場。

何孝鈺便能夠大大方方地望着方孟敖了。

方孟敖和昨晚在這裡時也有了變化:一是那頂空軍帽沒戴,二是因此更顯得不像個軍人。跟樑經綸一道,站在門口。

何其滄依然站得很直,目光十分慈和,依然望着方孟敖。

樑經綸這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了,對着方孟敖:“方大隊長,請進去。”

方孟敖是那種特別聽話的神態,先向樑經綸禮貌地點了下頭,然後走了進來。

何孝鈺這時目光不能看方孟敖了,因樑經綸在看着她,她便也看着樑經綸。

很快他們都是一驚。

方孟敖才走到客廳中,便見何其滄向他彎腰鞠下躬去!

“何伯伯!”方孟敖從來沒有這樣心身皆亂,先是慌忙地舉手想行軍禮,很快發現並沒有戴軍帽,立刻彎下腰去改行鞠躬禮,標準的九十度鞠躬禮,停在那裡。

何孝鈺立刻扶住了父親,但見方孟敖依然九十度鞠躬停在那裡。她這次像是有意不看樑經綸了,只是望着方孟敖。

還有,已經站直了身子的何其滄居然也只是望着方孟敖。

樑經綸突然有一種自己黯然失色的感覺,走過來扶方孟敖時,長衫便沒有飄拂起來,而且有些絆腳。

“方大隊長快請坐吧。”樑經綸扶起方孟敖,語氣也很謙恭了。

“是。”方孟敖走到沙發邊,依然站着。

何其滄這時才露出了一絲微笑,手向沙發一伸。

方孟敖依然站着。

“爸,您先坐吧。”何孝鈺扶着父親先坐下了。

“樑先生……”方孟敖依然未坐,望向樑經綸,顯然在等他先坐。

何其滄的目光越來越柔和了,他將方孟敖對樑經綸的尊敬都看在眼裡,這時忍不住便想看看女兒的反應,目光也只是稍移了一下,還是忍住沒看。

何孝鈺的目光早已轉望向地面。

一個聲音,何其滄昨天晚上的聲音幾乎同時迴響在父親和女兒的耳邊:“……拿着槍裝救世主……你不覺得方孟敖在學他們嗎……”

樑經綸心思何等細密:“先生如果有話要單獨跟方大隊長談,我和孝鈺先出去一下?”

何其滄點了下頭,接着又望向方孟敖:“請坐吧。”

方孟敖這才坐下了。

樑經綸先退了一步然後轉身向客廳門外走去。

何孝鈺目光望向了開放式廚房竈上蒸饅頭的鋁鍋。

何其滄:“我在看着。”

何孝鈺這才又望向方孟敖,點了下頭,向客廳門走去。

何宅院內樑經綸住處。

好些天沒有回自己這處兩居的平房了,樑經綸坐下時也沒有看看房間。

何孝鈺依然站着,房間裡的一桌一椅擦得那樣乾淨,從外面房間也能看見裡邊房間同樣收拾得如此潔淨,樑經綸居然毫無感覺,彷彿這不是他的住處。

“沒有受傷吧?”何孝鈺輕聲問道。

“已經帶到刑訊室了,方孟敖來得及時。他來得真快呀。”說到這裡,樑經綸望向了何孝鈺。

“他及時趕來救你有什麼不對頭嗎?”何孝鈺從樑經綸的神態語氣中感覺到了異樣。

“同時被抓的學生都受了刑。我怎麼感覺國民黨的軍統像是有意在等方孟敖來救我?”樑經綸毫不掩飾質疑的目光,可望着的卻是何孝鈺。

“你剛被抓走我爸就給李宗仁打了電話,李宇清接的。”何孝鈺解釋得很簡短,簡短得讓樑經綸對剛纔的話尷尬。

“緊接着方孟敖這邊就趕來救我了?這就能解釋得通了,鬥爭太複雜啊。”樑經綸坐的位子在窗邊,能夠一眼看到院子,看到緊閉的院門和站在院門外的幾個青年軍,“昨晚就應該跟你談學聯的決定,不巧方孟敖來了……時間很緊,快坐下吧。”

何孝鈺不知道是覺得自己委屈,還是覺得樑經綸可憐,畢竟自己已經接受了組織的真正任務,現在還要來接受他下達的不是指示的指示。走過去,隔着書桌,望着他依然神聖嚴肅的樣子,坐下時,她竟下意識地扯直了裙子蓋住膝蓋以下的腿,兩腳也交叉並着。

樑經綸只是感覺到了她的拘謹,便望向窗外:“學聯通過考察決定,爲了最後的鬥爭,必須爭取方孟敖,立刻爭取方孟敖和他的飛行大隊。”

何宅一樓客廳。

“有十一年了吧?”何其滄在想着。

“我們是十三年,何伯伯。三十五年您就到了燕大,何阿姨和孝鈺留在上海。”方孟敖糾正他的記憶。

“我記錯了,是十三年。”何其滄又望向了方孟敖,“‘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抗戰勝利都三年了,你卻是有家難歸,還要加上一句有國難投。對不對?”

方孟敖一震撼,沒有接言,認真地看着,認真地聽着。

“我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包括你今早進門時的樣子。”何其滄又在回憶了,“你那時都十幾歲了,就喜歡偷聽我跟你爸談話,還假裝睡着了。我和你爸都知道,沒有戳穿你。你從小就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兩個人,一個是你爸,還有一個就是何伯伯。”

方孟敖掩飾着複雜的心緒,用一個勉強的微笑算是回答。

“現在何伯伯跟你談話了,你願意就交談,不願意還可以像小時候一樣,聽着就是。”何其滄嚴肅了起來,“我剛纔說了一句有國難投,其實並不準確。八年抗戰,我們都是在救國。可現在中華民國依然不是一個國。有些人還沾沾自喜,自稱我們是四大強國之一。看看你給我送來的那袋麪粉,有哪個強國要靠另外一個國家的施捨才能維持一天算一天?天天還要看人家的臉色,受着人家的頤指氣使!”

方孟敖挺直了腰板,望何伯伯的眼閃出了光亮。何其滄指着那袋麪粉:“‘Made in U.S.A’!有哪一個國家是靠另一個國家制造出來的?”

“說得好!”方孟敖由衷地接言了,“我願意聽,何伯伯,請說下去。”

何其滄兩手拄着那根柺杖,腰板也挺得很直:“你到北平一個月了,動靜很大呀。截第四兵團的糧,查民調會,還要查北平分行。很多人都在拍手叫好,認爲你們在幹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反貪腐!真是在反貪腐嗎?”

方孟敖:“我在聽。”

何其滄:“你們能夠反貪腐嗎?如果能夠,那就是真反貪腐。如果不能夠,那就是假反貪腐!”

方孟敖:“我來本是想向樑教授請教這些事情的。何伯伯,感謝您這麼相信我。您能不能從經濟學的角度,告訴我什麼是貪腐。”說到這裡,眼中滿是期待的目光。

何其滄苦笑了一下:“我和你爸留美學的都是經濟學,他六年,我八年。到現在我都不懂什麼是經濟學。尤其回到中國,根本就沒有什麼經濟學。你現在乾的事更與經濟學無關,你是捲進了政治。真要我教你,在美國學的那一套一個字也用不上。你乾的事,中國有句古話,八個字就能概括。”

方孟敖:“何伯伯請說。”

何其滄:“斷人財路,殺人父母!”

方孟敖開始還怔了一下,接着笑了。

“不要笑。”何其滄更加嚴肅了,“國防部預備幹部局那麼多心腹不用,爲什麼偏偏用你?因爲你願意理直氣壯地‘殺人父母’!因爲你連自己的父親都敢於下手!”

方孟敖:“何伯伯是在勸我?”

何其滄:“你父親我都從來沒有勸過,也不會勸你。只是提醒你,他們昨晚敢抓樑經綸,之後也敢抓你,而且殺你。你以爲陳繼承,還有那麼多人就會這樣對你善罷甘休嗎?你現在扛着國防部調查組的牌子,那是因爲他們有更大的目的需要利用你。一場大風暴就要來了。這場風暴要死很多人,有貪腐的人,也有反貪腐的人!”

方孟敖:“我當然是一個。可想殺我也沒有那麼容易。”

何其滄搖了搖頭,目光像是在望着自己的兒子:“很容易,只要給你安上三個字——共產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