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從天津運糧的火車兩個小時前就往北平這邊開了,由於是政府的特調列車,調度室回答得很堅決,晚上十一點整一定能夠準時到站。

馬漢山一小時前就帶着一干人馬來到了北平火車站貨運站臺。天又熱,心又躁,自己又來早了,等到這個時候便又焦躁起來,一個人踏着月臺離鐵道僅一米的那條黃線來回走着,眼睛望見掛在月臺棚頂下那面鍾便又開罵起來:“混賬王八蛋,不是說保證十一點能到站嗎?這不十一點了嗎!”

跟他保持着距離站在站臺裡邊的李科長和王科長還有一衆科員都望向那面鍾。

鐘的指針確實已經短的在11,長的在12了!

那李科長比王科長強悍些,便有些欺他,立刻對王科長說道:“趕緊去調度室問問吧,政府的專列也晚點,真正不像話!”

王科長其實比他狡猾:“我這就去問。”說着就走,免得站在這裡,不知馬漢山還有多少無名火要發。

馬漢山踏着那條黃線走得更快了,又望了一眼那面鍾,果然衝着李科長來了:“你們是怎麼跟車站調度室說的?天津那邊是怎麼說的?今晚糧食不運來,你們自己就到警備司令部報到去!混賬王八蛋,平時不幹事,刀架到脖子上了還死不醒!”

李科長知道今晚的事大,不敢跟他還嘴,便把臉望向鐵軌進站的方向。

他身後的科員們也都像一羣鵝,伸長了脖子裝着等望火車——其實是都不願意與馬漢山目光相接。

“便衣隊!”馬漢山一聲吼。

原來站在燈火暗處的十一箇中山裝急忙聚攏過來了。

李科長和那羣科員都是一驚,目光齊刷刷地都望向這邊了。

馬漢山對他們倒是信任而親切,對爲首的那個:“軍統的弟兄們今晚要辛苦了!”

原來這十一箇中山裝都是軍統北平站的!

馬漢山曾經在軍統任過北平肅奸委員會主任,現在麻煩大了,不得不借用背後這幫神鬼皆愁的弟兄,儘管又要費去好大一筆開銷。

爲首的一名中山裝:“上面都交代了,我們今晚聽老主任的。”

馬漢山:“派兩個弟兄先把車站的調度主任給我抓來!其餘的嚴陣以待,我說抓誰,立刻就抓!”

“明白!”軍統那個爲首的大聲答道。

可還沒等他派人去抓調度主任,王科長已經氣喘吁吁地領着那個調度主任來了。

王科長:“局長,局長,我把調度主任叫來了。您親自問他。”

軍統爲首的一聽立刻下令:“抓了!”

兩個中山裝一邊一個將那個調度主任的手腕立刻扳到了背後!

調度主任身子壓了下去,又疼又急:“馬局長!馬主任!有新的命令……哎喲……您聽我說……”

馬漢山:“輕點,讓他說。”

兩個中山裝減了勁,那調度主任急忙說道:“剛接到的電話,運糧的車要十二點纔到,說是有大半是軍糧,要等國軍第四兵團的車隊到了……”

“你說什麼?”馬漢山一聽立刻急了,“什麼軍糧?什麼第四兵團的車隊?混賬王八蛋!給老子說清楚!”

那調度主任:“兩個電話,一個是天津來的,說運糧的車改爲十二點到站;一個說是國軍第、第四兵團司令部軍需處來的,說今晚的糧有八百噸是運給國軍的,叫我們等他們的車隊……”

“我們就一千噸糧,第四兵團要運走八百噸?”馬漢山的頭嗡的一聲立刻大了,“好,黑得好!我操他揚子公司的娘!這個時候還來這一手……”

科長科員、軍統的便衣全都靜在那裡,望着馬漢山。

馬漢山陣仗見多了,急劇地想着應對之策,突然對王科長:“方大隊長那個大隊是不是在糧食倉庫等糧?”

王科長:“報告局長,是。他們早就在倉庫等着清點今晚運來的糧食,我已經全安排好了,有茶有煙還有酒和消夜……”

“真正的混賬王八蛋!誰叫你說這些!”馬漢山呸斷了他,“立刻打電話,請方大隊長帶着他的稽查大隊來!就說國軍第四兵團要來搶東北學生和北平各大學師生市民的配給糧!”

那王科長一聽立刻害怕了,這不是叫方大隊來和國軍第四兵團火拼嗎?鬧出大事,自己打這個電話,可干係不小,便又裝蒙問道:“局、局長……我能不能不說是國軍第四兵團來搶糧……”

“給我一把槍!”馬漢山火大,立刻伸手向身旁一個軍統要了一把槍,上了膛,向那王科長一遞,“拿着!”

那王科長哪裡敢接:“局長……”

馬漢山立刻將槍口頂在他的下巴上:“拿不拿?”

“我拿……”那王科長明白了,抖着手接過了槍,望着馬漢山。

馬漢山:“槍已經上膛了。十二點前方大隊長他們趕不來車站你就自裁吧!”

“我去!”那王科長雙手捧着槍,像捧着一塊燒紅的鐵,遞還馬漢山,“局、局長,十二點前我準把方大隊長請來。這個我也不會使……”

馬漢山一把抓回了槍,吼道:“還不去!”

“是!”王科長大聲回答,向兩個科員,“陪、陪我去打電話……”

見他們向調度室走了,馬漢山也不把那支槍交還給那個軍統,提在手裡又來回急踱,一眼又望見了李科長:“給老子把車隊都調到站門口,把站門堵了。第四兵團有一輛軍車開進來,你也自裁吧!”

李科長也立刻望向那羣科員:“聽到沒有?都跟我去!”

這一行也立刻跑了。

站臺上就剩下馬漢山,還有軍統那十一個便衣和那個調度主任了。

“放了他。”馬漢山先讓放了那個調度主任,然後對十一個軍統,“弟兄們,今晚有一場火拼了!我是跟你們站長說好了的,有事他會頂着。再鬧大了我就親自給國防部鄭介民次長打電話!你們儘管配合國防部的稽查大隊放開手幹!我做事你們都知道,軍統的弟兄從來都不虧待。”

軍統那個行動執行組長:“老主任放心,我們聽您的。”

“好,好!”馬漢山眼珠子又亂動了,看見了手下給他安排的那個小馬紮,立刻望着那個調度主任,“你,給老子搬到鐵軌上去!”

那調度主任慌忙端起了小馬紮剛走了一步,不得不問道:“馬局長,馬主任……是搬到鐵軌上嗎?”

馬漢山這回沒罵人,也沒喝他,只是壯烈地點了下頭。

那調度主任忐忑地端着小馬紮跳下了站臺,擺在了鐵軌中間的枕木上。

馬漢山大步走過去,也跳下站臺,在馬紮上一坐:“娘希匹!狗孃養的揚子公司!老子今天干不過你,賠了這條命,上達天聽,讓總統來罵娘。娘希匹的!”

望見他這般模樣,就連軍統那幫人都有些面面相覷了。

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主任辦公室。

五人調查小組確定方孟敖大隊進駐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徹查物資,從馬漢山到底下各科的科長立刻做出了反應。第一條便是馬漢山騰出了自己的主任辦公室,改成了稽查大隊臨時辦公室。其他東西都搬了出去,只留下了那張主任辦公桌直接給方孟敖用,寬大的辦公室中央搬來了大會議桌,上頭一張椅子,一邊十張椅子,剛好供方孟敖大隊二十一個人坐。

今晚是方孟敖大隊第一次來,目的十分明確,坐等十一點天津運來的那一千噸糧食入庫,明天一早便調撥給東北學生和幾個大學的師生。

正如那王科長說的,大會議桌上十分豐盛。中間擺滿了糖果糕點,兩邊每張座位前都擺着一盒哈德門香菸、一杯茶、一瓶洋酒。上首方孟敖那個座位只有香菸不同,是一盒雪茄。

隊員們今天都十分安靜,沒有一個人去動桌上的東西,而且沒有一個人說話。

不是因爲要執行今晚的任務,而是因爲大家都明顯感覺到今天隊長像變了一個人。

方孟敖坐在那裡一直就沒有講話,臉色又看不出什麼嚴肅或是生氣,只是沉默。

剛纔電話鈴響了,現在他正在接電話。大家都望着他,也只聽到他不時地“嗯”一聲,以至對方是誰都聽不出來。好不容易聽到他開口了,也只有三個字:“知道了。”接着就把話筒扔在了桌子上,走回會議桌前坐下,依然沒有表情,依然沉默,一個人在那裡想着。

兩個留在這裡伺候的科員又躡手躡腳地進來了,一人手裡拎着個熱水瓶,一人一邊,挨個兒賠着小心去揭每個座位前的茶杯蓋。

一個蓋子揭開,茶是滿的。

又一個蓋子揭開,茶也是滿的。

一個科員鼓起勇氣,彎腰站在方孟敖身邊,賠着笑道:“方大隊長,大暑熱的天,長官們茶總得喝一口吧。您老下個命令吧。”

方孟敖慢慢地望向了他,知他是個小科員,語氣便和緩:“問你,你要說實話。”

那科員:“大隊長問,屬下一定說實話。”

“你不是我的屬下。”方孟敖手一揮,接着指向桌上那些東西,“這些東西平時都是供應誰的?”

那科員:“都是供應各黨部和政府機關局以上長官的。”

方孟敖:“知道了。你們出去吧。”

“是。”兩個科員都出去了。

方孟敖望向了隊員們,一直沒有表情的臉現在慢慢露出了大家期待的笑容,可露出來的笑容還是跟平時有些不同,總覺得有幾分沉重。

大家便依然輕鬆不起來,都望着他,等他說話。

方孟敖:“奇了怪了。是不是北平的水有問題,什麼時候你們這麼老實過?爲什麼一個人都不說話?”

明明是他不說話,心事沉重,現在反倒問大家爲什麼不說話。隊員們知道,憋在心裡的話可以說了,卻都望向了陳長武。

二十個人裡陳長武跟他最久,年齡也最大,這時當仁不讓站了起來:“隊長,是不是遇到什麼困難了?有困難就該跟我們說,事情總不能讓你一個人擔着,二十個弟兄也總不能讓你一個人保着。”

方孟敖的心事哪能跟他們說?這時眯着眼望着陳長武,接着又掃了一遍其他隊員:“什麼困難?特種刑事法庭都過來了,還有什麼擔不了的事。該記住的事不記,一個個揣摩我幹什麼?沒心沒肺的。我提個問題,大家回答。今天本該是什麼日子?”

大家其實都知道,這時目光全望向了陳長武。

方孟敖便直接問陳長武:“你自己說。”

“報告隊長,今天是我原定的婚期!”陳長武先回了這一句,接着誠懇地說道,“隊長,這不因爲大家突然派到北平了嘛。我已經跟家裡和她都說好了,哪天完成了北平查貪腐的任務,哪天回去結婚。”

“是我耽誤了你。”方孟敖還是感嘆了一句,接着站起來,“剛纔你們都聽到了。這些東西平時是專供北平局長以上那些人享受的。我們不吃,百姓也沒份兒。長武的婚期延遲了,今天的酒還得喝。大家都把酒開了,爲長武和新娘乾一杯,帶你們打一仗去!”

大家立刻興奮了!紛紛站起來,無數雙手伸向酒瓶,頃刻把洋酒瓶蓋開了。

方孟敖率先舉起酒瓶。

隊員們都舉起了酒瓶。

方孟敖望了一眼陳長武,又望向大家,這時要致祝酒詞了,那句話脫口而出:“花長好!月長圓!人長壽!”說完就喝。

大家都跟着喝,喝的時候都感覺隊長今天這個祝酒詞說得有點怪,不像他平時說話的風格,卻沒有誰知道隊長說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方孟敖放下了酒瓶,大家都放下了酒瓶,等着聽隊長要帶他們去幹一場什麼仗。

方孟敖:“剛纔接到消息。今晚從天津運來的應該配給給東北學生和北平學生、教授的一千噸大米,國軍第四兵團派車要運走八百噸,公然搶奪民食!現在我們就去車站,這些糧一粒也不能讓第四兵團運去。聽我的命令!”

唰的一聲,二十個隊員筆直地挺立。

方孟敖:“長武,元剛。”

陳長武和邵元剛:“在!”

方孟敖:“你們兩個人在這裡留守。其他的,跟我出發!”說完就大步向門口走去。

陳長武和邵元剛怔在那裡,其他隊員立刻跟了出去。

邵元剛還沒醒過神,陳長武已經明白了,追喊道:“隊長!”

方孟敖站住了。

大家都站住了。

陳長武:“我知道隊長的意思,無非是要跟第四兵團的人幹一仗!隊長,我不要這樣的照顧!”

邵元剛這才也明白了,走了過來:“有危險,大家都危險。我有娘要養,弟兄們誰家沒有親人?隊長,你要讓我留下,不如現在就讓我退役回家!”

方孟敖望了望二人,感受到不只他們,其他隊員的目光都十分堅定。

“豈因禍福避趨之。好!”他突然想起了這句豪氣干雲的話,大聲道,“出發!”

與北平城工部老劉同志談完話後,何孝鈺趕到了燕南園家裡,卻不見了樑經綸。

茶几上只有樑經綸留下的一張字條:

孝鈺:因急事我出去了,一二小時便回。到家後望等我一談方家事。累了便在沙發上小憩。注意休息,注意身體!樑經綸

何孝鈺怔怔地坐在那裡,望向牆邊的座鐘。

座鐘已指向十一點半。

一部共產黨與國民黨的地下工作鬥爭史長達數十年,其中有一類人極其特別,因此被中共黨史稱爲特別黨員。因其特別,背景極其複雜,原因極其複雜,在記述他們時便往往語焉不詳。

方孟敖就是特別黨員中的另類典型!

何孝鈺也是特別黨員中的另一典型!

現在,因中國共產黨和中國國民黨政權長期的鬥爭已屆決戰階段,命運將這兩個特別黨員連在了一起。

何孝鈺慢慢將樑經綸那張字條摺好,小心地放進自己的書袋,夾在一本書裡,走出門去,站在門邊。

小院草叢中傳來蟲鳴,父親喜栽的那些花這時都在黑暗中,只能淡淡聞見花香,西面天空那一絲新月只隱約能見。

她閉上了眼,耳邊又傳來那個神秘而又令人激動的聲音:

花長好,月長圓,人長壽!

她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默默唸禱:“花何時長好,月何時長圓,人何時長壽……”

虔誠默禱帶來的強烈意念,讓她突然似乎聽到了巨大的由無數人組成的方陣發出的腳步聲從沉沉的黑夜中傳來——是自己心目中理想的新中國的腳步聲!她能感受到這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

睜開了眼,看見的卻依然是沉寂的小院,還有滿天的星斗……

自己完全不應該有此孤獨。而此刻襲上心頭的明明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孤獨。而且這種孤獨不只屬於自己,她似乎還感覺到了另外兩個人的孤獨。

——樑經綸若明若暗、莫測高深的孤獨!

——方孟敖煢煢孑立、獨往獨來的孤獨!

北平火車站貨運站臺頂棚的擺鐘已是十一點五十分!

儘管聽不見,等候十二點到站那列火車的兩個方陣的人都覺得已經聽見了遠處火車軋着鐵軌馳來的隆隆聲!

站臺上這時已多了一隊人,國軍第四兵團不只來了軍需處長,還派了特務營長帶着一個特務連,鋼盔鋼槍來護駕運糧了,黑壓壓排在站臺的那邊。

站臺的這一邊,民食調配委員會的兩個科長和一羣科員早已萬分緊張,這時都躲在那十一個軍統便衣身後,殊不知那十一個軍統便衣心裡也很緊張。

都知道將會有一場爭拼,這時又都互不理睬,單等運糧的火車一到

,亮出真章——那羣第四兵團派來的人全都目光空空,好像馬漢山、民食調配委員會那些人根本就不存在。

真正硬氣的只有馬漢山一個人,這時還坐在鐵軌上,右手提着那支二十響的駁殼槍,左手多了一把摺扇,拼命地扇着。

最急的是那個調度主任,拿着一盞紅燈已經跑到離站臺五百米遠處高高舉在那裡,唯恐進站的火車軋死了坐在鐵軌上不肯上來的馬局長。

“王一行!”馬漢山突然吼道。

那王科長本躲在人後,被他叫了不得不走了過去:“我在,局長。”

馬漢山將那支駁殼槍指向他:“國防部經濟稽查大隊呢?”

那王科長驚慌之中還不忘瞄了一眼擺鐘:“局、局長,還不到十二點呢……方大隊長說、說了,他們準到……”

這一問一答,第四兵團那個軍需處長和特務營長都聽到了。

軍需處長向特務營長使了個眼色,那個特務營長走過來了:“什麼國防部經濟稽查大隊?”

王科長哪裡敢答他,望向馬漢山。

馬漢山瞟了那個營長一眼:“識相的現在走還來得及。不走,你們就等着。”

“我們等着。”那個特務營長當即還以顏色,“戡亂救國時期,敢跟我們搶軍糧,我倒要看看來的是誰。找死的東西!”

“混賬王八蛋!你剛纔罵誰?”馬漢山倏地從馬紮上站起來,“你們陳副司令都不敢罵我,一箇中校特務營長,你狗日的敢罵我!”

“馬局長,你喜歡罵人,我們可懶得罵人。”那個特務營長立刻反脣相譏。他們第四兵團是蔣介石的嫡系,坐鎮北平,牽制傅作義的西北軍,備受呵寵,平時鬧了事南京屢次護短,哪會怕一個馬漢山,“與共軍決戰在即,凡搶軍糧者,我們的任務是抓人殺人!”

“好!有種現在就抓老子!”馬漢山這兩日已被五人小組逼得上了房,現在又被揚子公司玩得沒了退路,今晚想好了乾脆大鬧一場,只要方孟敖大隊能來,明天這個殘局就讓五人小組和揚子公司收拾去。心裡有了這番打算,便露出軍統面目,提着槍跳上了站臺,衝到那個特務營長面前,竟還打開了手槍的保險,拿槍便準備去頂住他的頭,把他鎮住,將事鬧大。

沒想到對方是個特務營長,身手了得,一眨眼間馬漢山手中的槍不知怎麼就到了他的手中,黑洞洞的槍口反頂住了自己的下頜。

馬漢山被他頂得頭都昂起來了,知道手槍已經上膛,動一動便會走火,蒙在那裡自己反而不敢動了。

“你們想幹什麼?!”軍統那個執行組長出面了,右手抽出了槍,左手舉着軍統的身份證,大步走了過去,“我們是保密局的,一個也不許動!”

十個軍統緊跟着都拔出了槍,都高舉着軍統的身份證,齊刷刷跟了過去。

第四兵團駐紮北平,河北的糧源被解放軍斷了,山西的糧源也被解放軍斷了,現在軍糧主要靠的也是天津港口運來的美援。揚子公司平津辦事處來電話說今晚從天津運來的糧食有八百噸就是撥給他們的。運不回軍糧便得軍法懲治,現在卻被阻擋。

見那十一個軍統走過來了,那個特務營長紅了眼,大聲下令:“特務連長!”

“在!”帶隊的連長大聲吼應。

特務營長:“繳他們的械!”

“是!一排上!”那特務連長舉槍一揮——這個連長不是別人,就是“七五”當晚配合方孟韋到燕大附屬醫院去抓學生的那個第四兵團特務連長。

三十多支美式衝鋒槍立刻將那十一個軍統團團圍住:“繳槍!”

十一把短槍被三十多支黑洞洞的衝鋒槍口對着,優劣立判。那十個軍統都望向爲首的,沒了主意。

軍統那個執行組長猶自恫嚇:“都告訴你們了,我們是國防部保密局的!還敢動手?知道後果嗎?槍斃!”

那個特務營長比他牛皮還大:“搶奪國軍軍需,破壞前方軍事!什麼國防部保密局?通通抓了!”

特務營訓練有素,三十多支槍沒有蜂擁而上,二十多支槍依然圓圈形圍着他們,十多支衝了過去,全是用槍口直戳那些軍統的手臂,十一支槍全掉在地上。

“走!”同聲齊吼,十多支槍口頂着那十一個軍統向牆邊走去。

立刻又有幾個士兵過來,把地上的槍全部收了。

特務營長這才放下了頂着馬漢山的槍:“把馬局長還有他的手下,全請到牆邊去!”

十幾支槍跑過去了,指着王科長、李科長一衆民食調配委員會的科員:“那邊去!”

那個連長親自來“請”馬漢山了。

馬漢山哪會就這樣被他請去,下頜上沒有了槍,緩過了氣,縱身跳起一把揪住了那個特務營長的衣領:“你個狗日的!目無黨國,目無政府!敢抓老子?有種向老子開槍!”回頭又向李科長、王科長他們吼道,“不要走,都站在原地!看狗日的誰敢動我們一下!”

那個特務營長被馬漢山揪住衣領,到底知道他的身份,並未對他動武:“馬局長,你最好把手鬆了。”

“鬆手?”馬漢山大聲吼道,“把你們司令李文叫來,他來了老子才鬆手……”

“我們就是李司令派來的。”那個特務營長還是沒動,“馬局長,你鬆不鬆手?”

馬漢山:“你狗日的給我一槍,老子的手不就鬆了嘛!”

那特務營長用不着動手,開始發力了,也只是腰上一使勁,上身一擺,立刻將馬漢山的手甩掉了。馬漢山被甩得一個趔趄。

這時一聲汽笛長鳴,一道強光直射,那列載着一千噸糧食的火車在幾百米外噴着氣進站了!

馬漢山站穩了身子,發現火車來了,更得拼命了,可幾支槍已經擋住了他。

“不要鬧了!”一直沒有吭聲的那個軍需處長走到了馬漢山和特務營長身邊,“馬局長,我們是奉軍令行事。您是有身份的,何苦鬧得弟兄們傷了您,我們也不好交代。”

運糧的火車已經隆隆駛近了。

軍需處長大聲喊道:“我們的車,還有民食調配委員會的車都開進來!準備運糧!”

建豐同志之賞識曾可達有很多方面。其中之一,就是曾可達能耐勞苦。每晚處理公務都要到三點左右,清晨照起不誤,精力依然充沛。

晚上十二點過了,曾可達正是一天中處理公文的緊張時刻。這時他站在顧宅住處的辦公桌前,望着一張國軍第四兵團和第九兵團不久前送來的最近軍事態勢圖,臉色十分凝重。

態勢圖正中的核心區標着“北平”兩個大字,在北平的西南方向標着“定興”“房山”“良鄉”“長辛店”,每一個地名前都有一個碩大的紅色箭頭!

曾可達順手又拿起了國防部不久前發來的密電。

夜太靜了,精神高度集中的人便容易自我產生幻聽。

開始是密電發報的聲音,接着是一個人解讀密電電文的聲音,在曾可達耳邊響起:“據華北剿總、國軍第四兵團密報,共軍華野二十餘萬兵力已從石家莊、保定各據點向北平之定興、房山、良鄉、長辛店推進。三至五日,以上四處將與共軍發生激烈之戰鬥。北平之共黨必將暗中配合共軍此次之軍事行動,挑動學生市民發起反對政府之風潮。曾督察可達務必切切注意,引導五人調查小組平息‘七五’ ‘七九’學生風潮。勿使北平動亂而干擾華北剿總之前方軍事……”

曾可達閉了一下眼,睜開又望向那張軍事態勢圖,望向那幾個碩大的紅色箭頭——突然,一陣猛烈的炮聲彷彿從那幾個紅色箭頭迎面轟來!

曾可達一震,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定下神,才發現是桌上的電話鈴響了。

他知道,這時打電話的人,一定是瞭解自己作息時間而且有資格用這條專線的人。又定了定神,他才走過去,拿起了電話:“我是曾可達,請說。”

夜很靜,對方的聲音很清晰:“報告可達同志,今晚可能會鬧出大事!”

是從南京跟蹤崔中石到北平的青年特工打來的。

曾可達依然很平靜:“不要急,慢慢說。”

對方的聲音:“是。方孟敖大隊突然去了北平火車站。聽說是國軍第四兵團也去了火車站,要將天津運來的糧食運到第四兵團去。”

曾可達怔了一下,接着問道:“馬漢山和他的民食調配委員會去車站沒有?”

對方的聲音:“他們早就在車站。後來知道第四兵團也要拉那車糧食,就通知了方大隊長,方大隊長剛纔率領稽查大隊趕過去了。”

“知道了。你們在那裡繼續觀察,隨時彙報。”曾可達也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突**況,掛了電話,急劇想着,又提起了話筒,看了一眼牆上的鐘,已過十二點,只猶豫了一下,還是撥了電話。

由於是專線,電話立刻通了:“請問是南京二號專線嗎?是,我是曾可達。今天是你值班啊……對,有重要情況要報告建豐同志……我也不忍心這個時候打電話,情況很複雜……謝謝了。”

因知道建豐同志立刻就要親自通話了,曾可達站了起來,而且站得很直。

“可達同志嗎?”親切的、帶着濃重奉化口音的聲音從電話那邊傳來了。

“報告建豐同志,我是曾可達。”曾可達肅然之情立刻顯現,“這麼晚了還打攪您,您還在工作吧?”

話筒裡建豐的聲音:“沒有關係,國防部今晚發給你的北平最新軍事密報收到了嗎?”

曾可達:“收到了,建豐同志,共軍惡化,確實到了十分猖獗的地步。”

話筒裡建豐的聲音:“軍事部署不歸我們管,如何遏制共軍的惡化,只能寄希望於總統的英明部署了。我們當前是要配合總統的軍事部署,穩定後方的經濟和人心,尤其是五大城市的經濟。說說北平的情況吧。”

“是。”曾可達答道,開始擇要彙報,“白天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向五人小組報告,今晚揚子公司平津辦事處將運來一千噸糧食,說得很清楚,都是給北平配給的民食。剛纔接到報告,國軍駐北平第四兵團插手了,聲言這一千噸糧食有八百噸是調配給他們的軍糧。這說明揚子公司不但掌控了民食調配這一塊的資源分配,還染指了資源供應委員會軍糧的資源分配。這隻老虎胃口越來越大了。”

話筒那邊出現了沉默。

曾可達也只有等。

沉默其實也就幾秒鐘,話筒裡建豐的聲言又傳來了:“今天北平學生集聚華北剿總抗議的事件影響非常不好。全國好些報刊都做了負面報道,明天影響還會繼續擴大。今晚這一千噸糧食就是爲了平息事端給北平的民食配給,第四兵團爲什麼會在這個時候來添亂子,你們調查過沒有?”

曾可達答道:“事情是突然發生的,我們還來不及調查,建豐同志。我個人的想法,一定是揚子公司那邊拿了央行的借款又沒有將應該配給的民食供應給北平,現在我們查急了,他們便利用國軍,以供應軍糧爲藉口,來掩蓋民食調配那邊的貪腐,用心十分可惡。”

電話那邊建豐緊接着問道:“他們製造這樣的局面,你準備怎麼處理?”

曾可達:“第一,今晚的糧食既然已經明確是用作民食配給,就不能讓第四兵團運走。而大戰在即,如此一來就可能影響第四兵團之軍心,這方面只能請建豐同志親自向第四兵團說明事由。第二,以今晚的事爲契機,立刻展開調查,揚子公司拿了央行的借款經營民食調配,到底把這些錢用到哪裡去了?第三,對第四兵團前來運糧的手續進行審查,用來保證國軍軍需的物資供應委員會,揚子公司怎麼也能從中插手?建豐同志,金融市場已經全面失控,經濟管制如果還操縱在他們手裡,總統前方的軍事部署,和我們下面將要推行的幣制改革都將受到嚴重影響。您要下決心,而且要讓總統下決心,不能再任由孔宋集團控制黨國的經濟命脈了……”

“說事情就說事情。”話筒那邊突然傳來建豐同志嚴厲的聲音,打斷了曾可達越來越激動的聲調。

曾可達一愣,怔在那裡。

短暫的沉默,建豐同志的聲音又傳來了:“中華民國只有一個國家,一個政府,一個領袖。什麼這個集團那個集團的?還指名道姓!”

曾可達委屈,但更能理解建豐同志的難處,立刻明白了“孔宋集團”這個說法何其敏感,當即回道:“是!建豐同志,我接受您的批評,今後一定注意,戒慎恐懼。”

“戒慎是必要的,用不着恐懼。”話筒那邊建豐的聲音又平和了,繼而堅定鼓勵地說道,“反共反腐的信念絕不能動搖。你剛纔的三條建議我都同意。今晚準備安排誰去阻止第四兵團運糧?”

曾可達:“這正是我要向建豐同志具體彙報的。方孟敖的經濟稽查大隊聞訊已經去北平火車站了。”

話筒那邊建豐的聲音:“不是你安排去的?”

曾可達:“不是。聽說是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直接給方孟敖打的電話,他們就自己去了,並沒有向我請示報告。”

——這就是間接地告狀了。意思是告訴建豐,方孟敖大隊並不十分聽自己指揮。曾可達這時十分專注地等聽建豐同志下面的態度。

沉默了少頃,建豐的聲音:“方孟敖大隊只有二十個人,他們的安全問題你考慮了嗎?”

曾可達的神情立時失落了,建豐同志不問方孟敖的特立獨行,反而只關心方孟敖的安全!

曾可達有意不立刻回話,以沉默表示自己的情緒。

自古追隨人主,依附人主,許多人才都能做到竭忠盡智甚至肝腦塗地。只有一道心坎總難逾越,那就是人主把其他的人才看得比自己還重,比自己要高。這道心坎不邁過去,便往往嫉人憤事。建豐同志重用方孟敖,曾可達一直心存疑慮,保有自己的看法。卻又擔心建豐同志懷疑自己嫉妒人才,既不敢進一步坦言心跡,又不能放手控制方孟敖。今晚發生這樣的偶然事件,建豐同志依然如此聽任方孟敖的率性而爲。念想及此,他有了主意,那就讓方孟敖鬧去。藉此觀察他的表現以及和崔中石的關係!

“有什麼顧慮嗎?”建豐同志在電話那邊打破了沉默。

曾可達當然知道自己這樣的沉默是以失禮作爲代價的,立刻用帶有惶恐的聲調彌補:“我失禮了,建豐同志。我是在考慮您剛纔提的問題,我沒有任何顧慮,只是想,方孟敖大隊今後還要面對央行,面對他父親,面對更大的貪腐勢力。許多更艱鉅的任務都要靠他們去執行。今晚正是讓他們鍛鍊處理這類事件的一次演練機會。任何勢力、任何事情都敢於面對,才能夠執行好總統和建豐同志力挽狂瀾的艱鉅任務。當然,我會把握好五人小組對國軍第四兵團的態度。至於方孟敖和他的大隊在北平的安全,我向建豐同志保證。”

“你能認識到這幾點,很好。”話筒那邊建豐的語氣表現出了欣慰,接下來說道,“任何時候都要記住,內外還是有別的,內外必須有別。”

這幾句話又使得曾可達精神一振,一邊咂摸,一邊興奮地等着建豐同志進一步說明這個“內”指的是自己,而“外”指的是方孟敖。

可接下來建豐同志的話又讓他失望了:“今晚民食調配委員會和第四兵團發生衝突的事只能內部處理,軍心不能動搖,民心也不能動搖。消息不能透露,嚴防共黨利用,造成惡劣影響。”

“我明白,建豐同志。”曾可達輕聲答道。

對方的電話掛了,曾可達手裡還拿着話筒在那裡想着。

“來人!”曾可達向門外叫道。

進來的是青年軍那個軍官。

曾可達低聲而嚴峻地說:“我今晚就要見樑經綸同志,你們想辦法安

排。”

加長的運糧火車一共有十五節車廂,停靠在站臺邊竟然看不到尾部。

第四兵團運糧的十輪大卡車都開到了站臺上,連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運糧的十輪大卡車也被他們臨時“徵調”了,一輛接着一輛也看不到尾部。

火車的每節車廂門都被打開了,第四兵團特務營那一連士兵戒備着,帶來的工兵加緊將車廂的糧袋往一輛輛十輪大卡車上裝。

馬漢山和他的科長、科員連同那十一個軍統這時都被允許背靠着牆坐在地上,但仍然有一個班的槍指着他們。

馬漢山實在是鬧累了,坐了一陣子恢復了些元氣,這時倏地又站起來。

“請坐下!”兩支槍立刻指向他。

馬漢山這時竟然露出怪異的笑,向前一步,將胸口向槍口迎去:“老子數三下,你們不開槍你們那個李司令就是狗孃養的。”

兩個士兵愣住了,轉頭向站在那邊的特務營長望去。

特務營長暗暗搖了搖頭,以示不能開槍。接着,他和身旁的軍需處長又對視了一下目光。兩人同時偷偷地望向站臺那邊。

特務營長和軍需處長目光所及處,也正是他們心中的忐忑處!

站臺那邊原來早已筆直地站着兩排威武的空軍,國防部駐北平經濟稽查大隊!

特務營長的目光還是很職業的,他在暗中專注地觀察着那個帶隊的。

——那人當然就是方孟敖,渾身散發着隨時一戰的霸氣,比他們還目中無人,心不在焉地站在那裡抽着雪茄,甚至連這邊望也不望一眼,好像這麼多車、這麼多人都不存在。

職業經驗提醒這個特務營長,此人厲害!

就在這時傳來了馬漢山歇斯底里的叫聲。

馬漢山望着用槍指着他的兩個士兵:“一、二、三!開槍!”

除了方孟敖大隊,其他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那兩支槍!

兩支槍哪裡敢開?

馬漢山:“不開槍?不開槍就給老子滾開!我操你第四兵團的娘!”挺着胸從兩支槍口間突破,向方孟敖這邊走了過來。

方孟敖這時才慢慢轉過身,望向走過來的馬漢山。

“方大隊長,你都看見了。你們到底管不管?”馬漢山五分急迫裝成十分急迫的樣子問方孟敖。

方孟敖對他一笑:“管什麼?”

馬漢山:“這些糧!都是明天急着要配給給東北學生和北平各大學師生的!今晚要是被他們拉走了,明天學生又會去包圍華北剿總!到時候傅總司令向南京告狀,你們五人小組不要又找我們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的麻煩!”

馬漢山這幾句話喊得很響,那個第四兵團的軍需處長和特務營長當然都聽到了。二人目光又是一碰,交流了一下,決定還是不理睬。

那個軍需處長反而大聲地向部隊嚷道:“加快速度!一小時內將糧食卸完,立刻運走!”

“你聽到沒有,方大隊長?”馬漢山望着方孟敖,一手指向那邊的軍需處長和特務營長,“再不動手,狗日的第四兵團就要將這些糧食都運走了。”

方孟敖還是不接言,他按着自己想好的思路,還在觀察。

馬漢山也知道方孟敖不一定聽他的,但一口一句操娘開罵,只要能激怒第四兵團那個軍需處長和特務營長,方孟敖就不一定還按兵不動。

那個軍需處長是個文職,並且乾的就是捱罵的差使,平時練的就是受氣一功。馬漢山的叫罵對他根本就不起作用。

那個特務營長可是個跋扈已久的人,剛纔還忍着,現在見馬漢山當着這麼多人大聲指罵,便不再忍了,當即也大聲罵道:“狗孃養的!老子倒要看看誰敢動手!”

殊不知他這一句話罵得犯了大忌。

方孟敖平生懷念和崇敬的就是自己的母親,聽到那句“狗孃養的”,剛纔還十分悠閒的神態立刻變了,眼中閃出了光,唰地望向那個特務營長。

馬漢山何等機敏,立刻煽動道:“方大隊長,你聽到沒有……”

“過去。”方孟敖打斷了他,“問他,什麼番號,什麼職務,罵誰的娘?”

“老子現在就去問他!”馬漢山知道這把火要煽起來了,快步向那個特務營長走去。

方孟敖原來已經想好,等火車上的糧食全部裝完,再突然發難,將車扣住。現在被那個特務營長一句話刺疼了最敏感處,血性立刻取代了冷靜,兩眼閃光直望着走過去的馬漢山和那個特務營長。

二十個隊員如何不瞭解自己的隊長,這時二十雙眼也都刺向了那邊,單等一聲令下,立刻行動。

方孟敖看着馬漢山走到那個特務營長身邊了。

這時只見馬漢山在那兒手之舞之,聲音卻壓得很低,以致方孟敖聽不太清他對特務營長說了什麼。

那個特務營長面露不屑,同樣低聲回敬了馬漢山一句什麼。

“方大隊長!”馬漢山掉過頭來,這一句喊得好響。

他接着喊道:“他說了,他是第四兵團的特務營長!戡亂救國時期,抓人殺人都不在話下。罵我們狗孃養的還算客氣!”

方孟敖的臉立刻像一塊鐵:“向左轉!”

兩排,二十個隊員立刻左轉。

“走!”方孟敖已經在前面向特務營長他們這個方向大踏步走來。

兩排隊員踏着整齊的步伐緊跟着他走來。

那個特務營長本能地將手放到了腰間的槍套上。

負責警戒的一個排立刻在他身邊散開,黑洞洞的衝鋒槍口全對着正步走來的方孟敖大隊。

那個軍需處長是個曉事的,趕忙在特務營長耳邊說道:“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來頭,千萬不要動武。”

“晚了!”馬漢山也聽到了這句話,唯恐不亂,立刻對着這兩人嚷道。

方孟敖已經走到了那個特務營長和軍需處長面前,先喊了一聲口令:“立定!”

二十個隊員在他身後保持隊形站住了。

方孟敖望了一眼軍需處長肩上的兩槓三星,又望了一眼特務營長肩上的兩槓二星,說道:“官大的先說,什麼番號,什麼職務,什麼姓名?”

那個軍需處長勉強笑了一下:“尊駕是國防部派駐北平的方大隊長吧?”

方孟敖臉上毫無表情:“請報上番號、職務、姓名!”

那軍需處長只好回答了:“國軍第四兵團上校軍需處處長錢佑生。”

方孟敖報以一笑,而且伸出了手:“錢處長,幸會。”

那軍需處長連忙也伸出了手,二人握了握手。

馬漢山在一旁看着,心裡又沒底了。

方孟敖望向了那個特務營長。

那特務營長見方孟敖對錢處長甚是禮貌,主動向方孟敖敬了個禮,報道:“國軍第四兵團中校特務營營長鬍安強!方大隊長幸會。”放下手便伸了過來。

方孟敖這次手連動也沒動,兩眼盯着特務營長的眼:“7月5日在北平參議會帶兵槍殺學生是不是你?”

那個特務營長的臉色立刻變了,縮回了手,開始強硬起來:“我是國軍第四兵團現職特務營長,一切行動都只聽我們兵團的命令,也只向兵團長官報告。”

方孟敖:“那你告訴我,7月5日帶兵槍殺學生是誰給你下達的命令?”

那特務營長:“我已經說了,我的一切行動都只向兵團長官報告。”

方孟敖:“那好。我就帶你去見你們的兵團長官,當面聽聽你的報告。”

那個特務營長早有警覺,立刻本能地去拔槍,可手剛抽出槍來便覺得使不上勁了——方孟敖動作之快匪夷所思,一隻冰冷的手銬已經牢牢地扣住他拔槍的手腕。接着咔嚓一聲,那特務營長手腕一陣劇痛,方孟敖轉瞬間將手銬全部扣了下去,手銬上的鋼牙使特務營長那隻被銬的手立刻失去了知覺,槍從手中落下!

又只見一隻空軍皮靴一伸,鉤住了落下的槍,往上一踢,那把槍被一隻手接住了,緊接着頂在特務營長的頭上——這一連串動作其實也就在一兩秒鐘內完成,方孟敖右手反過了特務營長被銬的手,左手用槍頂着他的頭——特務營長完全被控制了!

太快!

太突然!

所有的人都還在反應中。

“邵元剛!”方孟敖緊接着一聲低吼。

“在!”邵元剛大聲答道。

方孟敖:“下了那個連長的槍!”

“是!”邵元剛是所有隊員中塊頭最大的,而且也是功夫最好的,這時一個箭步上去,使出他平時和隊長琢磨出來的剛纔那套抓人的動作,也是先銬住了那個連長的右手腕,緊接着拔下了他的槍,頂住他的腦袋。

“過去!”邵元剛頂着那個特務連長,反提着手銬,將他推到方孟敖身邊。

方孟敖將手裡銬着特務營長的手銬交給邵元剛。

邵元剛將特務營長和那個特務連長的手銬在了一起,一個人看住了兩個人。

一個營長、一個連長都被抓了,第四兵團特務營那個連全蒙在那裡。

“下了他們的槍!”方孟敖及時地向全隊發出命令。

整個大隊剛纔居然一直保持着整齊的隊形,現在聽到命令才突然發動——就這種靜若處子、動若脫兔、令出如山的陣勢也立刻將第四兵團那個特務連的人鎮住了!

“放下槍!”

“放下槍!”

一支支槍都老老實實地放在了地上。

“混賬王八蛋!這下知道厲害了吧?”最興奮的莫過於馬漢山,對着那個特務營長和連長啐了一大口痰,“不是說要抓人殺人嗎?國防部的長官見識了吧?”出了這口氣他又向方孟敖獻策,“這幾個傢伙一定要帶到五人小組去。方大隊長,有你們在,我一定把這些糧食明天就發下去。都過來,運糧!”

首先活過來的是那十一個軍統,立刻就去特務營那些士兵扔下的槍裡想撿回自己被繳的手槍。

“都不要動!”方孟敖喝住了他們。

“不許動!都退回去!”陳長武和郭晉陽擋住了那些軍統。

李科長、王科長和那些科員本就還沒有動,這時當然都不動了。

馬漢山:“方大隊長,這些都是自己人,民食調配委員會的。”

方孟敖望了他一眼,接着望向那個蒙在一旁的軍需處長:“你們兩個,都過來。”

軍需處長忐忑地走過來了,馬漢山也多少有些不解地靠過來,滿眼的疑問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這一車糧食是從哪裡發過來的?你們雙方都憑什麼來運這車糧食?把手續拿給我看。”

“方大隊長,這還用看嗎?”馬漢山立刻委屈地嚷了出來,“白天我向五人小組做的保證,這車糧就是我們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從天津購買的。提單就在這裡!”說着掏出那張提單遞給方孟敖。

方孟敖看了一眼。

——提單上確實寫得明明白白: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憑單運調揚子公司平津辦事處從天津運往北平的美國大米一千噸。

方孟敖轉望向那個軍需處長:“你的呢?”

那軍需處長早將提單拿在手中,當即遞了過來。

方孟敖也看了一眼。

——提單上也寫得明明白白:國軍第四兵團憑單運調揚子公司平津辦事處從天津運往北平的美國大米八百噸。

馬漢山在一旁也看清了,立刻罵道:“黑了心的混賬王八蛋,一家貨賣兩家主!方大隊長,押糧的人就在尾車上,得立刻去抓!”

方孟敖望向了郭晉陽:“帶兩個人把押糧的人抓來。”

“是!”郭晉陽立刻和另外一個隊員拿着槍向尾車走去。

曾可達已經沒有心思處理文檔了,筆直地坐在椅子上靜默養神。

這也是建豐同志率先垂範每日必做的功課——靜坐一個小時,反省這一天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爲——曾文正公當年在兵營鏖戰時每日都堅持靜坐四刻,定力由此而生,神明由此而清。

“報告。”門外那個青年軍軍官低聲的報告聲傳了進來。

曾可達睜開了眼:“請進來。”

“是。”那個青年軍軍官進來了,在他耳邊低聲報告道,“樑經綸同志剛纔一直在跟共黨學委的人開會,好不容易纔聯繫上。見面的地方安排在燕大郊外。這麼晚了,可達同志還得換衣服,有一段路還得騎自行車。是不是太辛苦?”

曾可達:“我馬上換衣服。”

北平火車站貨運站臺。

“馬局長、錢處長,怎麼回事?有什麼問題嗎?”被郭晉陽押來的這個二十多歲的人,一過來不等別人問他,反倒望着馬漢山和那個軍需處長髮問。

馬漢山和那個軍需處長顯然跟他很熟,這時都不接言,也不看他,只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一眼望去便心生憎惡。

此人上穿一件夏威夷短袖襯衫,下着一條華達呢輕綢西褲,棕色的尖皮鞋,滿臉的不滿意,身邊還帶着一個化着濃妝的女子。

那人大約也知道身邊這個空軍軍官是個把舵的人,但依然不放在眼裡,只望着馬漢山和那個軍需處長:“有什麼問題你們兩家協商解決嘛。我今晚還得趕回天津。”

“這裡髒死了!”他身邊那女子接言就是牢騷,“我先回客車車廂去了啊。”說着就要走。

郭晉陽立刻擋住了她的去路:“誰叫你走的?回去!”

“什麼人啊?敢對我們這麼兇?”那女子兀自不省,對那個青年男人,“打電話,我們立刻給孔總打電話!”

那個青年男人也十分生氣:“誰是北平車站負責的?電話在哪裡?”

“省了吧,孔副主任!”馬漢山一臉不以爲然,對着那個青年男人,“白天電話裡你們孔總答應得好好的,今晚一千噸大米準定給我們運到。怎麼又弄出個第四兵團的軍糧?你們耍人也不要這樣耍嘛!”

“怎麼耍人啦?誰耍人啦?”那個孔副主任腔調比馬漢山還高,“市場這麼萎縮,交通又這麼困難,國軍要糧,你們民調會也要糧,我們一時從哪兒弄那麼多糧去!馬局長,我們的生意可是直接跟南京方面談好的,還輪不到你來指責我們孔總。”

“那你說這一車糧食到底是給我們的,還是給第四兵團的?”馬漢山就是要當着方孟敖的面讓他把話說穿。

“是嘛。”那個軍需處長也接言了,“你們給我們兵團打電話通知,今晚有八百噸軍糧讓我們來運,現在我們的人反讓國防部抓了。這是怎麼說?”

那個孔副主任這才望向方孟敖,心中預感此人不好對付,但依然不肯放下架子:“你就是國防部的?請問國防部哪個部門的?”

“回答他們兩個人剛纔的問話。”方孟敖盯着他,眼睛眯了起來。

那個孔副主任怔了一下,立刻又硬了起來:“我不會回答他們。不管你們是哪個部門的,都沒有權力讓我在這裡回話。有什麼事情你們弄不清楚,可以去請示你們的上司,向南京方面問去。”說到這裡他居然又轉望向馬漢山和那個軍需處長,“這車糧你們下不下?不下,剩下的我拉回天津了。真是!我們走。”

“抓了!”方孟敖低聲下令。

郭晉陽手裡的銬子早就準備在那裡,一隻立刻銬住了這個孔副主任,另一隻銬住了他身邊那個女人!

“幹什麼?你們幹什麼……”那孔副主任一陣劇痛說不出話了。

郭晉陽手中使勁,手銬的鋼牙緊卡下去!

方孟敖:“這兩個人,還有第四兵團那兩個人都帶回去!這一車糧食今晚運回軍營。人和糧明天都交給五人小組發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