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看見方孟敖從會議室大門進來,杜萬乘率先站起來,滿眼關切。

徐鐵英跟着站起來,這是客套。

馬臨深和王賁泉也只得跟着站起來,他們關切的是門外還沒有進來的那兩個人。

還有兩個人也無奈地跟着站了起來,一個是坐在大門左邊的馬漢山,一個是坐在大門右邊的錢佑生。

“辛苦了。那兩個人呢?”杜萬乘向站在會議桌對面門內的方孟敖禮貌地問道。

方孟敖對這個杜萬乘顯然一直心存好感,向他敬了個禮:“帶來了。”答着,向門外說道,“押進來吧。”說完便向長會議桌上方孫中山先生頭像下那個座位走去,站在座位前。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大門。

邵元剛和郭晉陽一左一右將那個孔副主任和那個女人送到了杜萬乘對面的會議桌前,兩人接着退了出去。

所有的目光又都望向了孔副主任和那個女人手上的鴛鴦銬。

“哐啷”一聲,一把開手銬的鑰匙扔在那個孔副主任和那個女人的桌前。

扔了鑰匙,方孟敖就在孫中山先生頭像下那把椅子前筆直地站着。

“要死了!”一路上便不斷地發牢騷,現在當着這麼多人又被扔來的鑰匙嚇了一跳,那個女的張嘴便嚷了起來。

“閉嘴!”那個孔副主任喝住了她,目光往對面那一排四個人掃去。

兩個人是孔副主任認識的,一個是站在左邊的王賁泉,一個是站在右邊的馬臨深。兩人的目光都只曖昧地和他碰了一下。

徐鐵英顯然沒有見過面,那孔副主任只能從他一身的警服猜出他是中統調過來的新任北平警察局局長。

孔副主任的目光最後定在正對面的杜萬乘身上,知道這個人大約便是財政部的杜總稽覈、五人小組的組長了。

“方大隊長請坐,大家都坐下吧。”杜萬乘先向還站着的方孟敖和衆人打了聲招呼,率先坐下了,等所有人都坐下了,這時纔對那個孔副主任說道,“自己打開手銬,坐下接受問話。”

那個孔副主任拉着那個女人坐下了,卻望也不望面前那把鑰匙,突然向杜萬乘問道:“你們五人小組誰是國防部的?誰管經濟稽查大隊?”

杜萬乘見他不願打開手銬,又這麼突然一問,怔了一下,接着厭惡地反問道:“什麼意思?”

“哪個部門銬的我們,哪個部門給我們打開。”說完這句,那個孔副主任閉上了眼睛,“你們五人小組到齊了再跟我說話。”

“豈有此理?”杜萬乘氣得又站了起來。

五人小組另外三人卻無一人再有反應,馬臨深、王賁泉都依然坐着望向門外,這次連徐鐵英也不再配合,靠坐在桌前目光迷離。

杜萬乘只得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站起來,走了過去。

其他的人又緊張起來,又都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從會議桌上抄起了那把手銬鑰匙,向門外喊道:“郭晉陽!”

“在!”郭晉陽從門外快步走了進來,注目方孟敖。

方孟敖將鑰匙向他一拋:“拿到外面園子裡扔了,扔得越遠越好。”

“是!”郭晉陽接過鑰匙轉身又快步走了出去。

那個女的首先睜開了眼睛。

那個孔副主任跟着也睜了一下眼睛。

方孟敖卻不看他們,走回座位前,笑着對還站在那裡的杜萬乘說道:“杜先生請坐吧。人是我銬的,現在沒了鑰匙,誰也打不開了,就讓他們永遠銬着吧,您看怎麼樣?”

杜萬乘雖然深惡孔副主任這等惡少,但也不習慣方孟敖這樣率性而爲的軍人,苦笑一下,只得坐下了。

“儂戇大啊!”那個女的氣急了,對着方孟敖罵出了上海女人的粗話!

“來人!”方孟敖偏又聽得懂罵人的上海話,一邊坐下一邊向門外喊道。

郭晉陽和邵元剛同時走了進來。

方孟敖:“聽着,再有罵人的,立刻擡了,扔到園子池塘裡去!”

“是!”郭晉陽和邵元剛同時大聲答道,而且做出了隨時準備擡人的架勢。

那個女人不敢吭聲了。

那個孔副主任也氣得臉色煞白,假裝閉上的眼皮不斷地眨着。

王賁泉和馬臨深幾乎同時搖起頭來。

徐鐵英這時皮裡陽秋地一笑,卻又是望向馬漢山笑的。

馬漢山似乎知道今天的事情鬧大了,很可能收不了場,坐在那裡被徐鐵英這一笑一望,身上零碎動了幾下,看熱鬧的心情一下子全沒有了。

杜萬乘顯得極其無奈,又向門外問道:“曾督察找到沒有?”

曾可達恰在這時從宅邸後面回來了。

已經凌晨四點,半小時後北平就要天亮了,園子裡因此特別黑。只有後門內一盞昏黃的燈能夠看見悄悄進來的曾可達和在這裡接他的那個負責警備的青年軍軍官。

“在開會吧?”曾可達進門後立刻向幽深黑暗的小徑走去,一邊問那個青年軍軍官。

“十二點半就開了,一直在開。”青年軍軍官跟在他身後答道。

“開出什麼結果了嗎?”曾可達在黑徑上還是走得很快。

“他們能開出什麼結果。杜總稽覈一直在催着找您。”青年軍軍官答道。

曾可達剛好拐過一道彎,右邊方向會議室閃爍的燈光隱約照見他臉上露出的冷笑:“方大隊長來了嗎?”

“剛來的,還押來兩個人。”青年軍軍官答了這句,立刻提醒道,“將軍,三點後南京二號專線就一直在給您房間撥電話……”

曾可達立刻停住了腳步。

那青年軍軍官接着報告道:“現在是四點,五分鐘前又來了一個電話,叫您回來後立刻打二號專線。”

曾可達立刻轉身,折回彎道處向左邊走去,邊走邊說:“你到開會的地方看着,問起我就說我還沒有回來。”

“報告建豐同志,我去見樑經綸同志了。”曾可達在專線電話前站得筆直,低聲緊張地報告道,“我必須調查清楚,方孟敖今晚的行動與共產黨有沒有關係。”

“這很重要嗎?”話筒那邊建豐同志的聲音讓曾可達一怔,“經濟稽查大隊到北平就是執行反貪腐任務的,這一點在南京已經交代得很清楚。方孟敖大隊今晚的行動是完全正確的,一定要把他和共產黨聯繫在一起嗎?”

曾可達被問住了,額頭上開始冒汗。

建豐的聲音低沉而嚴肅:“今晚我就不斷接到電話。有指責方孟敖大隊攪亂北平戰局、破壞戡亂救國的電話;也有向我求情,希望我立刻放了揚子公司的人以免造成負面影響的電話。這些人沒有把賬算在共產黨頭上,是算在我們鐵血救國會頭上了。這說明什麼,說明我們堅決反腐的行動一開始就受到了來自內部的反對。一個晚上你不在五人小組參加會議,支持方孟敖大隊的行動,卻去調查什麼方孟敖的行動跟共產黨有沒有關係,難道一切順應民心的事情都應該是共產黨乾的嗎?”

“是……不是……”曾可達有些語無倫次了,“我完全接受您的批評,建豐同志。您能不能夠給我幾分鐘,我想把這樣做的目的向您簡要彙報一下。”

“可以。說吧。”

“謝謝建豐同志。”曾可達說了這句後發現喉頭乾澀,趕忙一隻手捂住了話筒,另一隻手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又輕輕放下。

就在這短短的喝水的瞬間,他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性,覺得必須將自己謀劃好的行動計劃向建豐同志詳細彙報了。而彙報行動計劃前必須有一段思想彙報,只有讓建豐同志理解了自己的行動計劃是對他思想的落實和貫徹,才能得到他的認可和支持:“我完全擁護並理解建豐同志堅決打擊黨國內部腐敗的思想和決心,也完全擁護和理解建豐同志破格重用方孟敖的良苦用心。正如建豐同志的教導,當此黨國生死存亡之際,我們不但要在正面戰場跟共軍決一死戰,更重要的是在後方戰場嚴厲整肅黨國內部的貪腐,跟共產黨爭人才、爭經濟、爭民心。方孟敖大隊到北平後立刻就得到了民心的歡迎和支持,尤其是北平各大學和東北流亡學生,都對方孟敖大隊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熱情和希望。這足以說明建豐同志的決定是英明正確的。正因爲如此,我感覺到自己肩上擔負着極大的責任,擔負着如何執行建豐同志關於用好方孟敖大隊的艱鉅使命……對不起,建豐同志,我的彙報是不是不夠簡要……”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話筒裡建豐同志的聲調一下子溫和了許多,顯然,曾可達剛纔這樣的思想彙報是任何上級都不嫌其簡而願聞其詳的,“接着說,說完你的想法。”

“是。建豐同志。”曾可達得到了鼓勵,知道能夠將他心中對建豐同志雄才大略的揣摩和自己的行動計劃有機地結合起來,淋漓盡致地發揮了,“那天接受您的任務後,我就一直在領會您所說的‘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關鍵是要用好’的指示。爲什麼用人還要疑,疑人也要用?這是因爲黨國已經到了人才太少、蛀蟲太多的地步。怎樣才能夠在全國戰場跟共產黨一爭勝負,關鍵在於我們能不能夠在後方戰場跟共產黨爭人才、爭經濟、爭民心。我理解建豐同志起用方孟敖,就用在一個‘爭’字上。看重的正是這個人只認理、不認人、願做孤臣孽子的長處。因爲這一點,他纔敢違抗軍令不轟炸開封。也正因爲這一點,他才能夠不認他那個父親,也才能夠成爲一把楔子,楔進中央銀行北平這塊鐵板裡去,打貪腐,打私產,幫我們在北平爭經濟、爭民心。因此,方孟敖跟共產黨沒有關係我們要用,跟共產黨有關係我們也要用。如果方孟敖原來跟共產黨沒有關係,我們該做的就是嚴防共產黨與他發展關係;如果方孟敖曾經跟共產黨有關係,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切斷他跟共產黨的一切關係。真正做到爲我所用,而不爲共黨所用。這樣才能落實建豐同志說的‘關鍵是要用好’的指示。不知道我對建豐同志的思想是否真正理解了……”一口氣說到這裡,曾可達也爲自己能在此時說出這樣一段福至心靈的話感到有些吃驚,停在那裡,緊張興奮地等待建豐同志的評價。

“有這個認識,你進步了,曾可達同志。”話筒裡建豐同志的聲調也顯示出了多少有些吃驚的激賞,“你準備怎樣落實這個認識?”

曾可達受到了極大的鼓勵,再回答時便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報告建豐同志,到北平後我對那個崔中石做了進一步的調查分析,如果方孟敖真是崔中石發展的共產黨員,也只是他一個人單線發展的共產黨員,而且是還沒有執行過共黨任何行動的特別黨員。只要切斷了崔中石和方孟敖的聯繫,就切斷了方孟敖跟共產黨的一切聯繫,方孟敖也就不再是共產黨員。我的想法是,利用崔中石不敢暴露自己真實身份更不敢暴露共黨組織的弱點,讓方孟敖懷疑崔中石並不是共產黨。方孟敖一旦認爲崔中石不是共產黨,我們也就可以完全忽略不計方孟敖以前是否被髮展的那段歷史,放手使用他徹查北平分行和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的貪腐。方孟敖的一切行動也就是在執行建豐同志的指示,而不是共產黨的指示。這裡當然有一個關鍵的問題,就是讓方孟敖明白,共產黨希望乾的事,我們也正在幹。這樣也就真正達到了建豐同志關於跟共產黨爭人才、爭經濟、爭民心的目的。”

說到這裡,曾可達由於刻意控制自己興奮的情緒口腔都乾澀了,連忙又捂住了話筒,一隻手端起杯子趕緊喝了一口水,卻嗆住了,一陣猛咳起來。

“是不是病了?可達同志。”建豐顯然在話筒那邊聽到了他劇烈咳嗽的聲音,立刻表示出極大的關注。

“沒、沒有什麼……建豐同志。”這句關切讓曾可達激動不已,知道自己今晚這一番應對包括剛纔不經意被嗆而大咳都收到了極好的效果,這時更是抑制住興奮,顯示出效忠黨國的疲憊,乾脆沙啞着嗓子答道,“也許是這幾天沒有睡覺……建豐同志,不知我剛纔那些設想到底對不對,請你明確指示。”

“你有這樣的認識,又有這樣周密的思考,我完全可以不再給你任何明確的指示了。”建豐在電話那邊顯然感觸良深,“送你一首龔自珍的詩,作爲回答吧。”

曾可達立刻答道:“建豐同志,我去拿紙筆記下來……”

“不用,這首詩你也會背。”建豐接着唸了起來,“‘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上天念在我這一片苦心,一定會多降幾個你這樣的人才,包括方孟敖那樣的人才!”

這回是真正感動了,一股酸水猛地從胸腔涌了上來,曾可達有些說不出話了,嚥下那口酸水,眼眶已經溼了:“建豐同志如此信任,可達肝腦塗地,在所不惜……五人小組現在還在等我,揚子公司被方孟敖扣住的人還在等着發落。我該怎樣處理……”

“再過半個多小時就是五點,總統和夫人都會起牀了。我估計北平的事他們很快會捅到夫人那裡去。我也不會睡了,就在這裡等總統官邸的電話。如果這樣的事夫人都不識大體,幫他們說話,我就立刻解散五人小組,讓他們回南京。你代表國防部繼續留在北平,支持方孟敖,用好方孟敖,查崔中石和他背後的組織,查北平民調會,查央行北平分行,查揚子公司平津辦事處,一路徹查下去!真正貫徹我們‘一手堅決反共,一手堅決反腐;一次革命,兩面作戰’的宗旨!”

曾可達大聲答道:“完全明白,堅決執行!建豐同志。”

方邸洋樓一層客廳的大座鐘又敲響了,一共敲了五下,清晨五點了。

方步亭坐在早餐桌前,靜靜地聽着座鐘敲完,目光轉望向了客廳敞開的大門。

一夜未睡,方步亭也在等這個時刻。他知道這個黨國許多大事、許多變化都在清晨五點以後發生。昨夜自己的兒子抓了揚子公司的人,後來自己又跟揚子公司的孔總翻了臉,他就做好了準備,等待南京方面五點以後的一聲咳嗽,北平這邊立刻就要傷風了。

程小云捧着一個托盤從廚房過來了,輕輕放在餐桌上,見方步亭兀自望着客廳的大門外,輕聲說道:“用早餐吧。”

方步亭把頭慢慢轉了過來,望向程小云揭開蓋子露出的那一籠六個小籠饅頭,久違的一絲溫情驀地涌上心頭。

所謂小籠饅頭是江南人的叫法,許多地方稱之爲小籠湯包,皮薄,餡鮮,最難得的是在頂端要細細掐出花瓣形的皮圈,中間有一個縫紉針大的針眼,火不宜大亦不宜小,慢慢蒸出餡內的滷水,在皮圈中油汪汪的。

現在是五點,蒸出這一籠小籠饅頭,何況還有一碟兩面煎得金黃的蘿蔔絲餅,一碟用旺火蒸熟的方糕,一碟現做的油豆腐乾,一碗冒着熱氣的酒釀棉子圓,做出這幾樣方步亭平生愛吃的無錫小吃,程小云至少半夜三點便下了廚房。

“滿城都在捱餓,這麼靡費,太招眼了。”方步亭依然望着

桌上令他垂涎欲滴的小吃,卻發出這般感嘆。

“聽蔡媽她們說你也有好幾個月沒吃這些東西了。天剛亮,木蘭不會起來,孟韋他們也不會這麼早回來。趕緊着,今天就吃這一回吧。”程小云低垂着眼輕聲答道。

方步亭目光慢慢轉向了她:“抗戰勝利後原想能過幾天好日子了,沒想到會是這個時局。”說到這裡他突然像換了個人,準確地說是更像以前那個倜儻的方步亭,竟然用帶有無錫口音的語調吟唱出了一句程小云也意料不到的京劇吹腔,“虞兮虞兮奈若何……”

程小云是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的,偏又天生稟賦票得一手好程派青衣,《霸王別姬》一出當然熟得不能再熟,聽到方步亭突然冒出這一句並不地道的項羽的唱腔,心中感傷,眼眶立刻溼了,轉身便要向廚房走去。

“姑爹也是一夜沒睡。”方步亭叫住了她,“叫一聲他,還有你,我們一起吃吧。”

“我去叫姑爹。”程小云依然揹着身子,徑直上了樓。

“不在他房間,在我辦公室。”方步亭又叮囑了一句。

程小云已經上了樓,聽他這一句不禁眼中露出了憂慮。時局緊張她是知道的,兩人一夜沒睡她也是知道的,這時謝培東還待在行長辦公室,就一定是遇到了十分棘手的事。多年立的規矩,行裡的事她是不能插嘴的,只好揣着憂慮從二樓過道向行長辦公室門口走去。

剛走到門口,程小云還沒來得及敲門,便聽見裡面一陣電話鈴聲,怔住了,趕忙向一樓餐桌方向望去。

方步亭也聽到了電話鈴聲,目光正望向這裡。

二人目光一碰,方步亭立刻起身,快步向這邊樓梯走來。

程小云不能犯偷聽電話的嫌疑,連忙又向來時的二樓過道方向走去。

推開二樓辦公室的門,方步亭便發現謝培東神色十分凝重,手裡依然拿着話筒在聽,見他進來立刻捂住了話筒,以便方步亭問話。

“哪裡來的?”方步亭也失去了往日的從容,立刻問道。

“五人小組。”謝培東聽筒仍在耳邊,話筒仍然捂着。

“我來接。”方步亭快步走了過去。

“掛了。”謝培東慢慢把話筒從耳邊拿下。

“說什麼?”方步亭急問。

“行長先坐吧。”謝培東將話筒放好,有意舒緩氣氛。

“說吧。”方步亭依然站在他面前。

謝培東:“五人小組解散了。”

方步亭:“什麼意思?”

謝培東:“沒有說詳細原因,就說五人小組解散了。”

方步亭:“就這一句話?”

謝培東:“是國防部曾可達打來的,說從今天起就由國防部和北平警察局聯合調查我們北平分行和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的經濟案子。叫我們立刻送崔中石到顧大使宅邸接受問話。”

方步亭:“接受誰的問話?揚子公司的那兩個人是放了還是沒放?”

謝培東停住了,只望着方步亭。

“說呀!”方步亭很少如此失態,居然跺了一下腳。

謝培東只得回話了:“揚子公司的人仍然被扣在那裡,就是叫崔中石去對質問話。問話的人是曾可達、徐鐵英,還有孟敖……”

方步亭怔在那裡,兩眼翻了上去,望着開了一夜仍然在轉的吊扇。

突然他翻眼望着的吊扇轉成的那個圓圈越來越大、越轉越低……

“行長!”謝培東發現他的身子在搖晃,連忙扶住了他。

“天塌不下來……”方步亭閉上眼定住了神,“培東。”

“內兄。”謝培東改了稱呼,仍然扶着他的一隻手臂。

方步亭慢慢睜開了眼,深情地望着他:“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現在人家是叫兒子來打父親了,我們老兄弟只有親自上陣了。”

謝培東也動了情:“孟敖再糊塗也還不至於此。要我幹什麼,你說,我立刻去做。”

方步亭:“平時這些糾紛我從來不想讓你捲進去,這一回不得不讓你捲進去了。你立刻去見崔中石,親自陪着他去顧大使宅邸,代表我、代表北平分行守着他接受問話。有你在,能對付曾可達,也能看住崔中石。這兩個人今天要短兵相接了,一個是鐵血救國會,一個是共產黨,都把孟敖當成了刀拿在手裡砍殺,最後都是爲了砍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謝培東:“我立刻就去。”說着還不放心鬆開攙着方步亭的手。

方步亭自己將手臂抽了出來:“一樓餐桌上小云做了早點,你吃一點再走。”

謝培東:“我帶幾個車上吃吧。”說着便走向門邊,開了門向那邊喊道:“小嫂!”

“姑爹!”很快程小云便應了聲。

謝培東仍然站在門邊:“你來陪着行長!”

到北平兩年多了,謝培東竟是第一次來崔中石家。

“這麼早,你找誰呀?”葉碧玉將院門開了一條縫,滿臉警惕地望着門外的謝培東。

正如方步亭所言,謝培東在北平分行只相當於他的一個內部助手,涉外的事情很少讓他染指,因此他也從來不到銀行各職員家來,甚至很少到北平分行大樓裡去。不要說銀行職員的家屬,許多職員本人也未必認識他。

“我叫謝培東,是崔副主任的同事,方行長派我來的。”謝培東平靜地答道。

葉碧玉這才露出歉意的驚詫:“原來是謝襄理,對不起了,你快進來。”

院門一下子大開了,謝培東走了進去。

崔中石出現在北屋門口,一向波瀾不驚的他,臉上也露出了驚詫。

謝培東遠遠地向他遞過一個眼色,崔中石這才改了笑臉迎了上來:“真是貴步,這麼早您怎麼來了?”

謝培東依然十分沉靜:“行裡有點小急事,屋裡談吧。”

崔中石陪着他向北屋走去,一邊扭過頭來對關了院門轉過身來的葉碧玉說道:“我們談行裡的事,你去看着兩個孩子吧。”

“知道了。”葉碧玉當然知道止步,猶自嘮叨:“記得給謝襄理倒茶,要吃早點我就做去。”

“謝謝了,我已經吃過早點了。”謝培東接言謝道,跟着崔中石進了北屋。

二人來到北屋客廳,分椅坐下,兩目相視,足足有好幾秒鐘沒有說話。

崔中石面向北屋門坐着,這時又警覺地望向門外,他要看着不讓任何人接近,不讓任何人聽見他們的談話。因爲接下來的談話,不只外人,在家裡也是上不能告父母,下不能告妻子。

謝培東的目光環視了一週這間客廳,開口道:“家裡爲什麼弄得這麼清寒,這不像北平分行金庫副主任的家。”

崔中石苦笑了一下:“也就兩千萬法幣一個月的薪水,一家四口,溫飽都成問題,總不能像他們那樣去貪吧。”

謝培東又沉默了,嘆息了一聲:“沒有時間久談了,最多十分鐘,我們得趕到顧維鈞宅邸接受曾可達問話。”

“你也去嗎?”崔中石一驚,立刻激動地說道,“這樣的問話你不能去!除非是組織的決定,培東同志……”

崔中石居然稱他同志!

此刻的謝培東,是中共地下黨北平經濟戰線負責人謝培東!

“叫我謝襄理。”謝培東立刻糾正他,“南京方面解散了五人小組,現在是鐵血救國會和北平警察局會同調查北平分行和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曾可達是真查,徐鐵英不會真查。問題的關鍵是,鐵血救國會既然早就懷疑上了你的真實身份,肯定也早就懷疑上了孟敖的真實身份。爲什麼他們還要重用孟敖?他們這是在玩反策反的手段,利用孟敖幫他們反貪腐打私產的行動,欺騙民意,同時達到他們內部鬥爭的目的。要達到這個目的,充分利用孟敖,就必須搬掉你。因此,你現在很危險,孟敖暫時沒有危險。組織決定,你要儘快撤離。”

“撤到哪裡去?”崔中石問道。

謝培東:“解放區。撤離的具體時間地點我也要等上級的通知。”

崔中石眼中閃過了一瞬嚮往的光,可是很快又收斂了,沉默了少頃,答道:“我現在不能撤離。”

謝培東像是知道他會這樣回答,只望着他。

崔中石:“孟敖跟我是單線聯繫,而且一直只信任我,我如果現在撤離,就沒有任何人能取得他的信任了,他和組織也就失去了聯繫。全面的解放戰爭即將開始,我們需要孟敖他們這支空軍力量,我一走正好就上了鐵血救國會的當,我們這幾年的工作就會前功盡棄。培東同志……請讓我說完。我知道您的意思,我的工作不能讓您接手。我們黨需要您在方步亭身邊,您更接近國民黨的經濟核心。您不能有任何閃失。作爲下級,我懇請您也懇請組織接受我的建議,讓我繼續留下來。我知道該怎麼做。”

謝培東飛快地望了一眼桌上的座鐘,再回頭時深深地望着崔中石:“這個問題暫時先不談了。下面我們去接受曾可達訊問,徐鐵英在場,孟敖也在場。這是鐵血救國會精心佈下的局,他們懷疑你是共產黨,又要進一步讓孟敖懷疑你不是共產黨。目的很明顯,要麼逼你暴露真實身份,要麼讓你否定自己的真實身份,讓孟敖跟黨脫離關係。我來就是要告訴你,要相信黨,也要相信孟敖的覺悟,他選擇的是共產黨,而不是你崔中石一個人。因此你今天去了以後,一定要忘記自己的真實身份,你就是國民政府中央銀行北平分行金庫副主任,而不是中共地下黨員!你一定要站在中央銀行北平分行一邊說話,利用民食調配委員會和揚子公司必須掩飾貪腐的弱點,還有徐鐵英想在裡面佔有股份的弱點,讓他們對付曾可達。”說到這裡他站了起來。

“我明白怎麼對付。”崔中石笑了一下,站了起來,“謝襄理,您就不要去了。”

謝培東卻笑不起來,只緊握了一下崔中石的手臂,肯定、鼓勵和溫暖都在這一握之中:“是方行長讓我陪你去的,我必須去。走吧。”

顧維鈞宅邸五人小組會議室。

會議室還是那個會議室,可杜萬乘的椅子已經空了,王賁泉的椅子已經空了,馬臨深的椅子也已經空了。

原來坐五個人的那一排椅子上,徐鐵英還留在那裡,增加了一個早晨纔來的曾可達,中間隔着杜萬乘原來的那把空椅子,一左一右坐在那裡。

還有,會議桌頂端孫中山先生頭像下,方孟敖仍然坐在原來的座位上。

果然如建豐同志電話中預料的那樣,早晨五點剛過南京方面便插手了北平的案子,一聲令下,就解散了五人小組。責成杜萬乘、王賁泉、馬臨深今天就趕回南京。北平“七五事件”引發的經濟案,由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做善後調查,北平市警察局協助配合。重點指出,內外有別,不能影響黨國形象,貽誤戡亂救國大局。

靠大門那幾把椅子上的四個人便坐在那裡等待“善後”了,可是四個人都仍然輕鬆不起來。

揚子公司平津辦事處的孔副主任和那個女人仍然戴着手銬,那女人鬧累了竟然趴在會議桌上睡着了,弄得那個孔副主任只好將左手也擺在桌上就着她右手的手銬,好不彆扭。

馬漢山還是坐在那個孔副主任右邊,蔫蔫的十分無力。

第四兵團那個軍需處長還是坐在那個女人左邊,也已經十分疲憊。

曾可達也不放他們走,也不說將要如何處理,只是冷笑着坐在那裡。

徐鐵英也一言不發,“配合”着曾可達坐在那裡,靜觀他下一步的行動。

方孟敖則是另一種靜觀,他早就不相信國民黨會有什麼真實行動反對內部的貪腐了,這時更是默默地坐着,看他們下面怎麼做戲。

揚子公司那個孔副主任終於不耐煩了,這時將手銬一扯,扯醒了那個趴在桌上已經睡着的女人。

那女人在夢中被扯醒,嘴邊還掛着口水便嚷道:“要死了!”睜開了眼發現手銬仍然戴着更是嚷道,“怎麼還不給我們解手銬?”

“安靜!”那孔副主任喝住了她,接着望了一眼方孟敖,又轉望向曾可達,“你們兩個,到底哪個是代表國防部負責的?南京方面的指示你們也聽到了,什麼五人小組都解散了,誰給你們的權力還不放我們走?”

曾可達望也不望他們,卻把目光轉望向方孟敖,笑着說道:“他在責問我們。方大隊長,你說放他們還是不放他們?”

方孟敖是第一次看到曾可達如此將自己和他這麼緊密地連在一起說話,儼然自己和他就是一個陣營的,笑了一下,答道:“我現在就是想放他們,也放不了了。”

曾可達:“爲什麼?”

方孟敖:“沒有手銬鑰匙了。”

曾可達最受不了的就是方孟敖這種桀驁不馴的做派,臉立刻陰沉了下來,卻又不能對方孟敖發作,轉望向那個孔副主任:“那你們就只有等了。等到北平分行的人來了,看他們能不能給你們解開手銬。”

方孟韋回到家裡大院時天已大亮了,除了大門內那個看門的男僕,院子裡靜悄悄的,平時清晨該來打掃院子的人一個也不見,好像是有人交代,都回避了。

方孟韋帶着預感望了開門那男僕一眼。

那男僕將頭微微低下。

方孟韋似乎明白了什麼,輕步向洋樓一層客廳走去。

突然,他站住了,愣在那裡。

一層客廳傳來女人的低唱: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最。

清淺池塘,鴛鴦戲水……

是程小云在唱!

方孟韋的臉立刻變了,接着咳嗽了一聲,站在那裡等歌聲消失。

一層客廳裡,聽到咳嗽聲傳來,站在餐桌旁低唱的程小云也立刻變了臉色,硬生生地將下一句嚥了回去,略顯驚慌的眼飛快地瞥了一下門外,又望向閉眼靜坐在餐桌旁的方步亭。

“唱,接着唱吧。”方步亭沒有睜眼。

程小云低聲說道:“孟韋回來了……”

“我知道。唱吧。”方步亭仍然沒有睜眼。

程小云:“我還是避一避吧。”

“坐下。”方步亭睜開了眼,“那就我來唱,你聽。”

程小云從來沒見方步亭這般模樣,想了想,大着膽子坐下了。

方孟韋見低唱聲消失了,這才又舉步向客廳走去。才走了幾步,他又硬生生地停住了。

一層客廳裡傳來的竟是父親的歌聲:

紅裳翠蓋,並蒂蓮開。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這園風兒,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滿人間……

方孟韋從父親的歌聲裡聽出了孤獨和蒼涼,他不再猶豫,快步向客廳走去。

顧維鈞宅邸會議室。

“報告。”曾可達的副官出現在門口,“北平分行的人來了。”

曾可達的目光立刻望向門外,眼睛的餘光仍不忘兼顧方孟敖的反應。

方孟敖果然有了反應。他原本抽着煙既不看門外也不看曾可達,但王牌飛行員眼觀六路、目光敏銳,這時他的目光看到了一個人——謝培東!他原以爲來的是崔中石,或許像前天一樣,他的父親也會來,卻沒想到來的竟是他一直感情深厚的姑爹。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下意識站了起來。

徐鐵英是先看到了崔中石,接着看到了站在崔中石身旁的謝培東。他顯然知道這個人在方步亭那裡比崔中石的分量更重,立刻露出了一絲笑容,也跟着站了起來。

曾可達也跟着慢慢站起來,他也發現了站在崔中石身旁的那個人,尤其從方孟敖還有徐鐵英的態度中他猜到了這個人就是曾經在資料中見過的那個北平分行僅次於方步亭的謝培東,方孟敖的姑爹。猜到了這個人的身份,曾可達剛纔還殺氣騰騰的面孔這時溫和了下來,同時換了一副相對客氣的語調對門外的副官:“請他們進來吧,在秘書席再擺一把椅子。”說到這裡有意望了一眼方孟敖。

方邸洋樓一層客廳。

方孟韋站在餐桌前,不望父親,更不望程小云,只是沉默着。

程小云又要站起來。

“坐下。”方步亭又叫住了她,擡頭望向小兒子,“幫你大哥給北平的師生市民爭到了一千噸糧食,自己也該吃早餐了。看看,全是我們無錫老家的小吃。”

“誰做的?姑爹嗎?”方孟韋甕聲甕氣地問道。

“除了你姑爹,別人做的你就不吃了嗎?”方步亭今天態度十分反常。

方孟韋一怔,默在那裡。

方步亭放緩了聲調:“你姑爹陪崔中石去接受曾可達和你大哥問話了。”

“什麼?”方孟韋一驚,睜大了眼問道。

顧維鈞宅邸會議室。

曾可達的副官把崔中石和謝培東領到了平時開會的記錄席,也就是曾可達所說的秘書席。那裡原來就有一把椅子,這時那副官又搬過來一把椅子,把兩把椅子擺好了。

“二位請坐吧。”曾可達站在那裡遠遠地手一伸,接着又轉過頭來,望了一眼徐鐵英,又望了一眼方孟敖,“徐局長,方大隊長都請坐吧。”

曾可達坐下了。

徐鐵英也坐下了。

方孟敖卻依然站在那裡。

“方大隊長怎麼不坐?”曾可達又望向方孟敖,發現他雙目炯炯,注目禮般望着對面,便又回頭看去。

謝培東和崔中石依然站在椅子前,都沒有坐下。

曾可達:“二位都請坐吧。你們不坐,方大隊長也不好坐呀。”

謝培東向崔中石一伸手:“坐吧。”

二人坐下了。

方孟敖依然站在那裡。

曾可達:“方大隊長爲什麼還不坐?”

方孟敖:“我想站一站,可不可以?”

曾可達見方孟敖嘴角掛着笑,眼睛卻閃着亮直望自己,不禁一怔,接着也只得佯笑一下:“當然可以。”

方邸洋樓一層客廳。

“你回房間吧。”方步亭這時望向程小云,“我有話要跟孟韋說。”

程小云慢慢站起來。

“慢,小媽……”方孟韋突然叫住了程小云,而且稱呼她“小媽”了。

方步亭一怔。

程小云也一怔。

二人互望了一眼,同時又都望向方孟韋。

“您……請坐吧。”方孟韋兩目低垂,話顯然是對程小云說的。

程小云又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目示她坐下。

程小云又慢慢坐下了。

方孟韋擡起了眼:“這個黨國遲早要斷送在自己人手裡。小媽,我爸今後就要靠您照顧了。”

“胡說什麼!”方步亭這才明白這個小兒子性情大發,不知要幹出什麼事了。

方孟韋:“都什麼時候了,我還胡說?爸,您給這個黨國賣了二十年的命,替他們籌了多少錢,又賺了多少錢。現在人家父子爲了打仗,不敢拿自己的國舅和皇親開刀,倒要拿您開刀了。最可恨的是還利用大哥來打您!什麼忠孝仁義禮義廉恥,全是拿來說別人的。他們這套做法,不要說大哥投靠共產黨,逼急了,我也投靠共產黨!”

“住口!住口!住口!”方步亭拍着桌子一連說了三個住口,已然在那裡喘氣。

“不要急,您千萬不要急。”程小云連忙扶住了他,替他撫着背,“孟韋是說氣話,在外面他還是會謹慎的……”

方孟韋:“什麼謹慎?我爸一生謹慎,民國二十六年爲了把他們的財產運到重慶,家都毀了,他們現在會念及這些嗎?什麼國產、黨產、私產,在他們那裡從來就沒有分清楚過。現在過不了共產黨這一關了,就拿我爸做替罪羊!”說到這裡他已經轉身大步向門口走去。

“你去哪裡?”方步亭這一聲喊得已然沒有了氣力。

“顧大使宅邸,會會曾可達去!”方孟韋答着已經走出了客廳大門。

顧維鈞宅邸會議室。

“前天。”曾可達雙手搭臂放在會議桌上,以這個看似親和的態度展開了問話,“也是在這裡,崔副主任對五人小組說,央行給軍方的撥款還有給民食調配委員會的借款屬於最高機密,沒有中央軍事委員會的命令不能向別人公開。當時五人小組便問不下去了。可就在昨天晚上,你們央行的撥款和借款出現問題了。負責給軍方供應的物資和負責給北平市調配的物資居然都是一家公司在操作。這也就算了。可這家公司拿了物資管理委員會的撥款和民食調配委員會的借款,卻沒有給軍方和北平市供應物資,以致出現了國軍第四兵團和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爭搶一車糧食的惡劣事件!現在這家公司押運糧食的人在這裡,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主管的副主任在這裡,國軍第四兵團管軍需的處長也在這裡。到底是央行北平分行沒有把給軍方的撥款撥過去,還是沒有把給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的借款撥過去?或者是央行北平分行把撥款和借款都撥給了有關部門,而有關部門卻沒有把錢用在購買物資上?再或者是有關部門把錢都給了這家公司,這家公司卻無視黨國大局,拿了錢不供應物資?崔副主任,前天你在接受五人小組問話的時候也曾經說過,這些撥款和借款都是你在經手,這些賬也都是你在經手。你今天就回答我以上的幾個問題,順便告訴你一句,這幾個問題都不屬於什麼最高機密。還有,五人小組雖然解散了,代表國防部駐北平的經濟稽查大隊沒有解散。我和方大隊長奉南京方面的指示,都有權力就這些問題繼續調查,而且一定要調查到底。對不起,我還忘記重點交代了。北平的這個經濟案子不只國防部在查,徐局長也奉了命令代表中央黨員通訊局配合調查,北平市警察局有權力也有義務配合審問並抓捕涉案人員。徐局長,你是不是也說幾句?”

徐鐵英凝重地點了點頭:“該說的曾督察都說了。我們是配合調查,就讓他們把問題說清楚吧。”

曾可達便不再問徐鐵英,而把目光轉向了方孟敖:“方大隊長,一個多小時前我接到了南京方面的電話。上面對你和你的大隊昨晚的行動充分肯定,全力支持。現在和以後你都是這個案件的具體執行人。針對我剛纔提的三個問題,你有沒有什麼話要問崔副主任?”

這就是謝培東所分析的,鐵血救國會要逼方孟敖表態,要逼崔中石表態了。知道這個內情的當然只有曾可達、方孟敖和崔中石、謝培東四個人。如果一定要分清陣營,那就是國民黨鐵血救國會一個人現在要跟共產黨三個地下黨員短兵相接了。

包括徐鐵英在內,揚子公司的兩個人,還有馬漢山和那個錢處長卻都不知道曾可達代表的鐵血救國會和這三個人這一層最隱秘的較量。但五個人卻都知道,鐵血救國會這是在利用兒子打老子了。

不同的心思,相同的沉默。

多數人都把眼睛望向了桌面,不看方孟敖,也不看曾可達。

唯獨有一雙眼,這時殷殷地望着方孟敖,眼神裡充滿了對方孟敖的理解,當然也包含着希望方孟敖對別人的理解。這個人就是謝培東。

方孟敖從謝培東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十年前已經失去的父愛,同時想起了十年來自己不斷從崔中石手中接過的以謝培東的名義捎來的禮物。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自己這十年把對上一輩的敬愛都移情到了這個姑爹身上。這種感覺強烈起來,心裡對曾可達的用心更加厭惡:“曾督察,有個問題我能不能問?”

曾可達:“我們都是國防部派來的,當然能問。”

方孟敖站在那裡擡高了腳,露出了飛行員軍靴的靴底,將手裡的雪茄在靴底上按滅了,說道:“這跟是不是國防部派來的沒有關係。曾督察曾經多次代表國防部出任特種刑事法庭的公訴人,來北平前還審過我,應該明白一條法律程序。”說到這裡兩眼緊緊地盯着曾可達。

曾可達心裡那口氣騰地冒了上來,想起了建豐的指示,又將那口氣壓了下去,不看方孟敖,只望着桌面:“方大隊長說的是哪一條法律程序?”

方孟敖:“迴避的程序。曾督察比誰都明白,我在南京特種刑事法庭羈押期間,就是這個崔副主任代表我家裡在南京活動,盡力營救我。你現在要我問這個崔副主任,就不怕我包庇他?還有,坐在我對面的是我親姑爹,是親三分顧。你就不怕我會問不下去?”

方孟敖居然說出了這樣的話,不止曾可達,幾乎所有的人都驚住了。有些人面面相覷,有些目光已經望向了方孟敖。

望得最深的當然是崔中石,還有謝培東!

“不需要方大隊長問。”崔中石倏地站了起來,望向曾可達,“曾督察,你提的問題我現在就可以回答。”

曾可達就是要逼崔中石回話,這時身子向椅背上一靠:“這樣就好。你如實回答了,方大隊長就不必爲難了,我也不必爲難了。大家都好交代。”

“曾督察。”方孟敖緊盯着又問曾可達,“我剛纔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他們接受審問,我需不需要回避?”

曾可達沒有想到這個方孟敖竟然如此不懂一點兒迂迴藏拙,句句都是大實話大直話,緊逼自己,這個時候只有避開他,轉望向崔中石:“崔副主任,你說方大隊長需不需要回避?”

“無須任何迴避。”崔中石只望着曾可達,“我是國民政府中央銀行北平分行的金庫副主任,我現在回答的都是公事,不牽涉任何私情,誰都可以聽。”

“那就好。”曾可達也望着他,“請說吧。”

這時候反而是坐在審問席的兩個人緊張了,一個是馬漢山,一個是孔副主任。至於那個錢處長和那個女人,只是疲憊不耐煩。

當然還有一個人也十分關注起來,那就是徐鐵英。坐在那裡一直沒有說話的他,這時插言了:“崔副主任這話說得好,我們今天問的就是公事。沒有那麼多亂七八糟的關係。請說,但說無妨。”說到這裡他又盯了一眼馬漢山,還有那個孔副主任。

“謝謝。”崔中石答了一句,然後說了起來,“國民政府只有一箇中央銀行,幾百萬軍隊的軍需當然都是由中央銀行撥款,而五大城市的民食物資配給當然也是由中央銀行借款。具體到北平,當然由北平分行撥款、借款。可是,無論中央銀行還是北平分行,我們也只負責撥款、借款。給軍隊的撥款是直接按南京的要求撥給物資管理委員會,給城市民食物資的借款也是按照南京的要求直接借給民食調配委員會。至於物資管理委員會從哪些渠道購買軍需物資,民食調配委員會從哪些渠道購買民生物資,那都是兩個委員會的事。中央銀行不負責購買,北平分行更不負責購買。所以曾督察提的三個問題我只能回答這一個問題。不知道我回答清楚沒有?”

“哦——”曾可達似乎早就料到他會這樣回答,卻故意拖了一個長音,“這樣說來,北平分行早就將該撥的款、該借的款都撥借到位了。因此無論是軍需物資還是民生物資出現了侵吞或者是少撥甚至不撥的情況,都與你們央行和北平分行無關。崔副主任說的是不是這個意思?”

崔中石仍然站在那裡:“是這個意思。”

“那我就必須再問一個問題了。” 曾可達說完這句突然加重了語氣,“錢該撥的已經撥出去了,該借的也已經借出去了,爲什麼賬還要在你們北平分行走?”問到這裡他緊盯着崔中石的眼,在看他是不是望着方孟敖。

崔中石的目光卻始終望在曾可達身上:“中央銀行有明文規定,凡從本行撥出去和借出去的款項都必須在本行走賬,以保證專款專用。”

曾可達:“那你們撥出去的錢和借出去的錢是不是都用在購買軍需物資和民生物資上,是不是每一筆款的去向和使用在賬上都有體現?”

崔中石:“我們有責任監督撥出去的錢和借出去的錢,儘量都用在專款專用上。”

曾可達:“這我就聽不懂了。崔副主任的意思到底是專款專用了還是專款沒有專用?”

崔中石:“每個月都在撥款、借款,緊張的時候每天都在撥款、借款,而購買物資卻需要解決諸如貨源價格、交通運輸等種種困難,因此有些賬必須要到一定的時候才能體現出來。”

崔中石回答到這個時候,其他人都有了反應。

首先是坐在審問席上的揚子公司的那個孔副主任,還有馬漢山都鬆了一口氣,同時露出了賞識而暗中感激的神情——崔中石如此仗義又如此專業地將曾可達的提問回答得天衣無縫,他們的責任顯然已經有人擔了。

徐鐵英隔着曾可達也向崔中石遞過去賞識的神情——此人能夠如此擔擔子,自己的股份一旦有了,交給他去經營亦可大爲放心。

當然最明白崔中石這樣做的只有謝培東。他知道崔中石這是在保護方孟敖。還有一層最隱蔽的目的,他這是在進一步拉緊自己和國民黨各個部門的關係,包括讓國民黨中央銀行的上層也覺得在北平離不開他——他顯然是不願意接受組織的安排,撤離北平,前往解放區。

“看樣子北平分行的賬我們還真查不了了。”曾可達倏地站了起來,大聲說道,“北平一百七十多萬師生和市民每天都在捱餓。看起來黨國是沒有多少人會去關心這些人的生死了,那就等着共產黨打進城來開倉放糧吧!可共產黨一時半刻還打不進來!”說到這裡他轉望向方孟敖,“方大隊長,你剛纔提到法律迴避的問題,現在你都看到了,他們這是不顧百姓的生死啊!作爲國防部派駐北平的經濟稽查大隊,你還忍心迴避嗎?”

“是沒有什麼值得迴避的!”這個聲音喊得好大,卻是從會議室門外傳來的!

所有的人都是一驚,一起望向門外,包括背對着門的那四個人。

最吃驚的還是方孟敖,他望見從門外走進來的竟是方孟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