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國民黨中央黨員通訊局聯絡處辦公室內,崔中石正等待着徐鐵英的態度。眼前的這個崔中石,說白了就是徐鐵英這號人的財神爺,受惠已非一日,作僞便無必要。望着那一箱十萬美金,徐鐵英收了笑卻並不掩飾自己的渴望,十分推心置腹:“要是在昨天以前,這箱東西我一定代弟兄們收下。可今天我不能要了。小崔,問句話,你一定要如實告訴我。”

崔中石也嚴肅了面容:“主任請問,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如實相告。”

徐鐵英:“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那些人走私倒賣民生物資的事和你們行長有沒有牽連?”

崔中石:“主任問的是哪方面的牽連?”

徐鐵英:“有哪方面的牽連就說哪方面的牽連。這可對今天下午開庭救你們大少爺至關重要。”

崔中石何等精明,立刻答道:“主任是通人,民食調配委員會的賬肯定要在我們北平分行走。背後牽涉到宋家的棉紗公司和孔家的揚子公司,我們行長也不能不幫他們走賬。但有一點我可以向主任保證,走私倒賣民生物資的錢,我們北平分行包括我們行長本人,沒有在裡面拿一分一釐。主任,是不是昨天北平學潮的事,給救我們大少爺添了新的難處?”

“你不瞞我,就算犯紀律我也得給你露點風了。今天下午開庭,你們行長大少爺的案子跟空軍走私的案子併案了。”說到這裡,徐鐵英神態立刻嚴峻起來,“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那些人做得也太不像話!前方軍事那麼吃緊,他們還敢在後方這麼緊吃。居然還跟空軍方面聯手,將作戰的飛機調去運輸走私物資!北平昨天一鬧,弄得美國人都發了照會,接班的那位趁機插手了。原定由我們中統調查審理你們大少爺的案子,現在由國防部預備幹部局接手了。他們主訴,我們倒變成了配合。一件空軍走私貪腐案,一件你們大少爺涉嫌通共案,直接、間接都牽涉到你們行長。這個忙,我怎麼幫?”

崔中石沒有立刻接言,掏出煙抽出一支遞給徐鐵英,等他似接非接地拿到手裡,立刻又點燃了打火機候着,幫他點上。這時該說的話也已經斟酌好了:“主任,如果不是到這個節骨眼上,有句話我永遠也不會說,只會接下來替主任去做。可現在我必須跟主任說了。”

徐鐵英靜靜地望着他,等他說。

崔中石壓低了聲音:“主任知不知道,空軍作戰部那個侯俊堂在民食調配委員會掛鉤的幾家公司裡有多少股份?”

徐鐵英此時當然不會接言,目光卻望向了辦公桌上那疊空白的公文紙。

崔中石立刻會意,抽出筆筒裡的一支鉛筆,彎下腰在公文紙上寫下了“20%”幾個大大的阿拉伯數字。

徐鐵英的瞳孔放大了。

崔中石接着說道:“這件事,無論法庭怎麼審,也審不出來。因爲他的股份都是記在一些不相干的人的名下。槍斃了,侯俊堂自己也不敢說出來。主任您說,法庭要是判了侯俊堂死刑,這些份子該歸誰?”

徐鐵英定定地望着崔中石。

崔中石用筆在那“20%”後面畫了一條橫線,接着寫了一個大大的“您”字!

“主任能否等我說完。”崔中石爐火純青地把握着節奏,以使徐鐵英能夠舒服地保持沉默。橡皮擦現成擺在公文紙邊,崔中石拿起慢慢擦掉紙上的鉛筆字,接着說道,“我們行長是爲了兒子,主任幹了半輩子也應該爲兒女們想想了。您的家眷已經去臺北,聽說尊夫人帶着四個孩子還是租着兩間民房。往後總得給他們一個住處,還有四個孩子,總不能讓他們輟學。我管着賬,我知道,他們那些人撈的錢可是子孫五輩子也花不完。主任信得過我和我們行長,您就當我剛纔說的話從來沒聽到過。事情我們去做,兩個字,穩妥。”

徐鐵英嘆了口氣:“你真不該跟我說這些呀。下午的庭審,侯俊堂如果真判了死刑,我倒變成無私也有私了。再說,殺了侯俊堂也未必能救出你們家大少爺。所謂通共的嫌疑我倒是替他查清楚了,絕對沒有。可就一條‘戰場違抗軍令’的罪名,鐵血救國會那個曾可達也不會放過他。”

“就‘違抗軍令’這條罪名不能成立!”崔中石緊接着說道,“我們大少爺是筧橋航校的教官,一直只有教學的任務,沒有作戰的任務。尤其這一次,空軍作戰部下達的轟炸任務是給空一師一大隊、二大隊的。只是因爲侯俊堂將這兩個大隊都調去空運走私物資了,才逼着我們大少爺帶着航校的畢業實習生去轟炸開封。這本就是亂命令!主任抓住了這一條,我們大少爺‘違抗軍令’的罪名便自然不能成立。”

徐鐵英的眼神有些陌生了,平時只知道這個文縐縐的上海人是個金融長才,現在才發現他對政治也深得肯要。既然如此,任何虛與委蛇都成了多餘:“看來侯俊堂是非死不可了。離開庭還有一個小時,曾可達押着人從杭州也該到了。我得去法庭了。”說着就埋頭收拾材料往公文包裡裝。開頭說要退還崔中石的那隻裝着十萬美金的箱子,此時也不再看一眼,倒像是忘了。

“一切拜託主任!”崔中石片刻不再延宕,拱了拱手疾步向門口走去。

門從外面開了,那個秘書顯然一直守在門口。崔中石向他一笑,消失在門外。

等秘書把門又關了,徐鐵英已裝好了出庭的材料,接着打開了崔中石送的那隻小皮箱。

——皮箱裡擺在上面的竟是一套質料做工都十分講究的西裝,領帶皮鞋一眼便能看出是法國進口的名牌。拿開那套西服,才露出了一紮整齊的美元!

徐鐵英捧起那扎美元,看了一眼第一張上的華盛頓頭像和麪值“100”的字樣,便知道這厚厚的確是一千張,確是十萬元。出人意料的是接下來他竟將這扎美元裝進了印有“中國國民黨中央黨員通訊局”文字的一個大封套裡,封了口,又拿起通訊局聯絡處的印章在封口處蓋了一個大大的紅印,拿起筆在封面上寫上了“賄金”兩個大字,一併裝進了他那個大公文包。做完了這一切,他才提着公文包向門口走去。

開了門,那孫秘書已經拿着一把偌大的雨傘低頭候在那裡。

徐鐵英:“下雨了?”

孫秘書:“報告主任,一直在下。”答着便去接公文包。

“鬼天氣。”徐鐵英把公文包遞給了他,“去法庭吧。”

儘管骨子裡依然是軍法統治,畢竟面子上國民政府已宣告進入“憲政”時期。因此雖是特種刑事法庭,從陳設到程序還得仿照英美法的模式:正中高臺上“審判長”牌子後坐着的是最高法院專派的法官;高臺左側公訴人席上坐着的赫然是曾可達,身前臺子上“公訴官”那塊牌子,標誌着他國防部公訴人的身份;高臺的右側臺子上擺的兩塊牌子便有些不倫不類了,一塊是“陪審官”,一塊是“辯護人”,二者如何一身?坐在兩塊牌子後的徐鐵英在這場庭審中既是紅臉又是黑臉,身份着實有些曖昧。

被審的人還沒押上法庭,作爲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公訴方的曾可達和作爲中統辯護方的徐鐵英目光就已經對上了。

曾可達的目光明顯是在警示對方自己所代表的鐵血救國會今天殺人的決心,任何的偏袒和包庇都救不了今天軍法審判的人。

徐鐵英卻報以一笑,毫無敵意。接下來便是從公文包中掏出卷宗在桌上慢慢整理。

曾可達還在琢磨徐鐵英這一笑的含義,法官的法槌已經敲響了:“‘6·19涉嫌通共案’‘7·5空軍走私案’現在開庭!帶被告人上庭!”

兩個戴着鋼盔的法警拉開了步入法庭的兩扇大門。

第一個走進來的是方孟敖,跟在他後面的便是排着整齊隊列的那些飛行員。儘管是上法庭,他們還是邁着標準的軍人步伐,以致那些肅立分佈在法庭各個位置頭戴鋼盔的法警和憲兵都一致向他們投來了注目禮。

緊接着,方孟敖和他的飛行員們都被領到了被告席依次坐下。不過方孟敖的席次單獨在前,飛行員們在他的後面坐成一排。

曾可達的目光立刻逼視過來。

剛纔還挺直腰板坐着的方孟敖忽然擡起右腿架在左腿上,迴應曾可達逼視的目光。

更可氣的是,唰的一聲,方孟敖身後的飛行員們同時整齊地擡起右腿架在左腿上。

“徐主任!”曾可達望向了徐鐵英,“你的當事人現在還如此藐視法庭,對此你有何辯護?”

徐鐵英不得不表態了,望向方孟敖:“本陪審兼辯護提醒當事人應以戒慎之態度接受庭審!”

方孟敖卻並不買他的賬,腿仍然沒有放下來,身後的飛行員們的腿自然都不會放下來。

曾可達和徐鐵英幾乎同時望向了高臺上的那位法官。

法官說話了:“被告人,本庭將依照一切法律程序對你進行審理。請你尊重法庭。”

——常年留學英美專攻法律使這位法官的語調舉止十分職業,已逾七十的高齡又使他流露出的態度十分自然平和。方孟敖的率性從來對兩種人不使,那就是特別講究職業精神的人,還有真誠平等待人的人。面對這位顯然二者兼而有之的老法官,方孟敖剛纔還誰都不看的目光禮貌地望向了他,立刻大聲應道:“是!”馬上放下了架着的腿,挺直了腰板。

接着,他背後那排飛行員架着的腿整齊地跟着放下了。所有的身板像是給法官一個天大的面子同時挺得筆直。

坐在那裡的曾可達,臉更陰沉了。

徐鐵英卻沒有表情地低頭默看卷宗。

今天的被告還有兩人,本應在方孟敖一行坐定後接着押送上庭,被方孟敖剛纔一個小小的細節耽誤了幾分鐘。現在安定了,法官接着面對法庭的大門說道:“帶被告人林大濰、侯俊堂上庭!”

法庭內,在方孟敖他們被告席的前方,左邊和右邊都還空着兩個單人被告席。

一個頭戴鋼盔的法警挽着一名四十餘歲半白頭髮的男人在法庭大門出現了,那人的空軍卡其布軍服上已經沒有了領章,慢步走着,幾分儒雅,細看能發現他顯然受過刑,身負病傷。這個將要受審的人,就是國民黨空軍作戰部參謀、中共地下黨員林大濰。

接着從法庭大門走進來的是中將的大蓋帽,那張臉下的軍服領章上四顆中將金星依然閃着光。押護他的法警跟在身後,倒像是他的隨從侍衛。此人的氣場與前一位被押赴法庭的人形成鮮明對比,他便是涉嫌參與民生物資走私案的國民黨空軍作戰部中將副部長侯俊堂。

緊接着法庭大門被關上了。

進來的兩個人,半白頭髮的林大濰被送到了前方右邊的被告席坐下了。戎裝筆挺的侯俊堂被帶到了前方左邊的被告席卻不願坐下,筆直站在那裡。

曾可達的目光立刻盯向了他。

“報告法庭!”侯俊堂沒有等曾可達發難,向法官行了個不碰腿的軍禮,“我抗議!”

法官望向了他:“可以陳訴。”

侯俊堂:“本人系國軍現任中將,空軍作戰部副部長。國防部預備幹部局指控我走私一案,毫無證據,純系誣指。今天又將我和共黨同堂審訊,不唯對本人,亦系對黨國之侮辱。本人嚴重抗議!”

法官的目光慢慢望向了曾可達:“公訴官回答被告人陳訴。”

“好。”曾可達慢慢站起,離開了公訴官席,走向侯俊堂。

侯俊堂的目光慢慢移望向走近的曾可達。自己是中將,可此時面對這個少將,滿臉敵意也難掩心中的怯意。怯的當然不是曾可達,而是他背後的“鐵血救國會”這個國民黨的第三種勢力。

曾可達走到他的身側:“你說得對。老鷹死了,殺他的那個上校也死了。國防部預備幹部局指控你走私的案子當然沒有證據了。”

侯俊堂:“你說的這些與本人概無關係。”

“敗類!”曾可達一聲怒吼,一把猛地掀下侯俊堂的中將軍帽,扯掉了軍帽上那塊中將軍徽!

侯俊堂還沒來得及反應,“無恥!”曾可達緊接着唰唰兩下又扯下了他的中將領章!

侯俊堂能坐到今天這個位子,閱歷、戰功、背景都不容他受這個新進派少將的如此羞辱,何況自己比他還高出半頭,立刻便舉起大手去揪曾可達的衣領!

可他的手剛舉起便僵在那裡——曾可達的手槍已經頂住了他的下頜!

法庭上所有的人都被這瞬間發生的一幕震住了。

法官、徐鐵英和法警們眼睛都睜大了。

就連方孟敖和他的飛行員們的目光也都望了過來。

只有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裡一動沒動,就是先前被押進來坐在右邊被告席上的中共地下黨員林大濰。

曾可達的手槍頂住他後開始一連串怒質:“以空軍作戰部的名義調用國軍的飛機走私民生物資與你無關?美方援助的十架C-46運輸機,有七架被你們的走私物資壓得都無法起飛了也與你無關?‘6·19’開封戰役失利,昨天北平發生大學潮都與你無關?以爲殺了那幾個執行走私的人證,黨國就治不了你的罪?你也太小看國防部和黨員通訊局了!你還有臉抗議,不願跟共黨同堂受審!本公訴人正式向你宣告,今天的特種刑事法庭,既殺共產黨,也殺貪腐的國民黨!我現在問你——”曾可達的一隻手指向了林大濰,“那個多次向共產黨發送特密情報的共黨諜匪林大濰在國軍哪個部門就職,是誰的部下?”緊接着又望向方孟敖,“‘6·19’戰役,作戰部的方案是叫空一師一大隊、二大隊轟炸開封,又是誰擅改作戰方案,叫航校的共黨分子不轟炸開封,貽誤戰機?侯中將,侯副部長,今天一件特大走私貪腐案,一件通共情報案,一件通共違抗軍令案,哪一件都與你有關,哪一件都可以殺你,可以殺你三次!”

侯俊堂的臉上開始流汗了,聲音也失去了洪亮,沙啞地向着法官:“庭、庭上!本人要陳述!”

法官:“准許被告陳述。公訴人不宜在法庭用此等方式質詢被告。請將槍支呈交法庭暫管。”

曾可達這才鬆開了頂住侯俊堂的槍口,走回公訴席時順手將槍交給了一名憲兵法警。

侯俊堂:“共黨諜匪林大濰已在空軍作戰部供職六年,本人是去年才調任空軍作戰部副部長。公訴人將他牽連本人純系羅織,本人懇請法庭澄清。”

法官:“還有嗎?”

侯俊堂:“還有‘6·19’開封戰役調筧橋航校方孟敖實習大隊執行轟炸任務,通訊局聯絡處查有本人手令,公訴人竟誣指本人命方孟敖不轟炸開封,亦懇請法庭澄清。”

法官:“同意被告人陳述。請陪審及辯護人出示有關案卷。”

“是。”徐鐵英慢慢站了起來,翻開第一本卷宗,摘要說了起來,“查國軍空軍作戰部作戰參謀林大濰,於民國二十七年隱瞞其共黨身份報考國軍空軍航校,畢業後在國軍服役一年,民國三十一年由國防部保送美國深造,民國三十二年回國混入空軍作戰部任作戰參謀。自民國三十五年國共交戰,該犯利用其作戰部作戰參謀之特殊身份,二十三次向共黨延安及東北共軍、華東共軍發送國軍秘密情報。該期間,林犯大濰均繫個人作案,空軍作戰部並無同黨。此案當與作戰部副部長侯俊堂無關。”

侯俊堂不

能太露感激之色又不能絲毫不露感激之色,只能用含有謝意的目光向徐鐵英投去一瞥。

“反對。”曾可達立刻站起來,面向法官,“徐主任剛纔說的‘此案當與作戰部副部長侯俊堂無關’。這個‘當’字顯系推測之詞。本公訴人要求調查方向法庭做明確表述。”

“反對有效。”法官望向徐鐵英,“調查方應做明確表述。”

徐鐵英:“我沒有更明確的表述了。經過詳細調查並無證據證實侯俊堂知道林大濰是共黨匪諜。如果因林大濰系侯俊堂所管之下級便認定他有包容共黨匪諜罪名,則空軍作戰部六年來歷屆正副部長皆應被起訴。”

法官望向了曾可達:“公訴人對此表述是否認可?”

“當然只能認可。”曾可達轉望向徐鐵英,嘴角明顯帶着一絲冷笑,“徐主任接下來是不是還要出具調查材料,證明侯俊堂與方孟敖‘6·22’通共違抗軍令案無關?與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走私倒賣民生物資案也無關?”

法官都對曾可達這樣的態度不以爲然了,徐鐵英反倒一臉平和,絲毫不以爲忤:“庭上,爲了使本陪審兼辯護人所出具之材料公正可信。本人申請先出具一件與本人也與本案至關重要的證據。”

這倒有些出乎曾可達的意料,他緊緊地盯着徐鐵英。

法官端嚴了起來:“同意。可以出示證據。”

徐鐵英從公文包裡拿出了那包裝着十萬美金的公函信封,將寫有“賄金”二字的封面朝上,雙手捧着向法官席走去。

——這可是崔中石送給他的“賄金”!

此時的秦淮河畔,下了一個上午的大雨漸漸小了,無邊無際的黑雲依然不願散去,低低地壓着整個南京城,就像在人的頭頂。崔中石顯然是有意不讓北平分行那邊找到自己,這時既不回自己下榻的金陵飯店,也不再去中央銀行和財政部,而是一個人打着傘在秦淮河邊彳亍而行。掏出懷錶看了一下,已是下午兩點五十五分,他快步向前方街邊一座電話亭走去。

到了1948年,儘管在南京,能在電話亭裡打電話的人已十分稀少了。原來還只是打電話需要付費,現在是接電話也要付費了,而且投入的只能是硬幣。法幣已形同廢紙,硬幣早成了珍藏,還有幾人願來打接電話。崔中石收了傘,進了電話亭,在那裡靜靜地等着。整三點,電話鈴聲響了,崔中石拿起了話筒。對方卻是一個電話局嗲聲嗲氣的女聲:“對不起,接聽電話請投入硬幣一枚。對不起,接聽電話請投入硬幣一枚。”

崔中石將早已拿在手裡的硬幣投入了收幣口,話筒裡那個女聲:“已給您接通,請接電話。”

“大少爺住進醫院了嗎?”話筒裡這時才傳來打電話人的聲音,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是,老闆。下午兩點進的醫院。”

“徐大夫願意去會診了嗎?禮金收了沒有?”

“都收了,應該會盡力。老闆放心。”

“大少爺的病很複雜,還可能引起很多併發症。等會診的結果吧。還有,聽聲音你也傷風感冒了,不要去探視大少爺,以免交叉感染。”

崔中石拿着話筒的手停在那裡,少頃回道:“我感覺身體還好,應該不會有傷風感冒吧?”

“等你察覺到就已經晚了。”對方的語氣加重了,“家裡那麼多事,都少不了你。你的身體同樣重要。”

“還是大少爺的病情重要。”崔中石答道,“這邊除了我,別人也幫不上忙。”

“相信家裡。除了你,上邊還有人幫忙。”對方嚴肅地說道,“五點前你哪裡也不要去。五點整還來這裡,等我的電話。”

崔中石還想說話,對方已經把電話掛了。

崔中石電話裡所說的醫院——正在開庭的特種刑事法庭,“會診”進入了讓人窒息的緊張階段。

“我抗議!”臉色煞白的侯俊堂這時的聲音已近顫抖,不是對着曾可達,而是對着徐鐵英,“這是徹頭徹尾的誣陷!是他們勾結好了,對本人、對國軍空軍的誣陷!本人從來就沒有送過什麼錢給徐鐵英!徐鐵英,方家到底給了你多大的好處?爲了給方孟敖開罪,你要這樣地害我!”

法庭上所有人都屏息了。徐鐵英突然拿出十萬美金,指控侯俊堂賄賂,這太過出人意外。

反應最複雜的當屬兩個人,一個是方孟敖,他也曾想到自己被關押這半個月來,會有人替他活動,會想盡一切辦法救他,但他從來沒有將自己能否被救放在心上。無數次飛越駝峰,無數次跟日本空軍作戰,無數個戰友早都一個個死去。用他自己經常說的話,自己的命是撿來的。生死既已勘破,就不願再殺一個生靈。6月21日突然接到命令叫他率航校實習大隊轟炸已被華野解放軍佔領的開封,他命令整個大隊不能扔下一顆炸彈,就已經知道等待他的是軍事法庭的死刑判決。現在聽到侯俊堂一語點破,他心裡還是升起一股溫情,救他的不管是誰,還是讓他想起了十年前被日軍飛機轟炸蒙難的母親。那張一直揣在他懷裡照片上的母親。

另一個反應複雜的當然就是曾可達了。從骨子裡他最痛恨的當然是侯俊堂之流,非殺不可。但對方孟敖這樣被共黨利用而使黨國之命運雪上加霜的人,也非殺不可。徐鐵英拋出來的這十萬美金賄證,如果真能坐實是侯俊堂送的,侯俊堂今天就走不出這座法庭了。但方孟敖呢?很可能就因此減輕罪名,因爲他本身就沒有轟炸開封的任務,純系侯俊堂個人篡改軍令。

“庭上。”曾可達先是程序性地請示了一下法官,緊接着轉對侯俊堂,“你剛纔說徐主任呈堂出具的十萬賄金是誣陷,而且是‘他們勾結好了’對你的誣陷。你能不能說清楚這個‘他們勾結’指的是誰?他們爲什麼要勾結誣陷你?”

這幾句話倒把侯俊堂問住了。

法官:“被告人回答公訴人問話。”

侯俊堂在軍界也算是厲害角色了,可今天面對“鐵血救國會”的一個精英,中統的一個老牌,跟他們玩政治立刻便顯出業餘和職業的差別了。剛纔情急之下說出了“他們勾結”,這個“他們”最順理成章的潛臺詞當然指的是方孟敖的父親方步亭,可方步亭又正是最瞭解自己參與走私的核心人物,而且是宋家和孔家的背景,這時哪敢說出他來。還有一個“他們”,就是代表公訴方的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和代表調查方的中統,說這個“他們”勾結,無異於自絕於黨國!可這時還不能不回話,逼急了,脫口說道:“方孟敖是共黨!誰在這個時候能拿出十萬美金給徐主任來栽我的贓,爲的是救誰?本人懇請法庭和公訴人調查徐鐵英。”

這正是曾可達要深究的癥結,當即對法官:“被告的請求,本公訴人希望庭上予以考慮。”

法官的目光望向了徐鐵英。

還有些人的目光先是看着徐鐵英,後來又都轉望向方孟敖。

徐鐵英輕輕嘆了口氣,悲憫地望着侯俊堂:“侯兄,你是黃埔四期的老人兒,後來又被送到德國空軍深造。總統、黨國對你的栽培不可謂不深。當此黨國多難之秋,用人之際,不只是總統和國軍希望保你,就連我這樣在黨部工作的人何嘗不想保你。可你自己走得太遠了。”說到這裡他的語氣陡轉嚴厲,“爲了錢,爲了你那一大三小几個女人,還有她們爲你生的那一大羣兒子女兒,你居然連自己是二十一年黨齡的國民黨員都忘得乾乾淨淨!我是幹黨務工作的,我現在問你,‘黨’字怎麼寫?不要你回答,我告訴你,‘黨’字底下是個‘黑’字,可‘黨’字的頭上還有三把刀!誰要敢黑,那三把刀決不饒你!我再問你,6月22日運送走私物資飛往香港在嶺南墜毀的那架C-46是不是你私自調用的?你可以不承認,你的親筆調令還在,它會幫你承認。‘6·19’開封戰役,前兩天還是空一師、空二師的編制大隊執行轟炸,到了6月22日,原定執行轟炸任務的空一師一大隊、二大隊,你調去幹什麼去了?二大隊的隊長墜機死了,一大隊的隊長今天又被殺人滅口了。可你別忘了,身在中央黨部的黨員通訊局,我這裡還有大量的調查證據。”

侯俊堂徹底蒙在那裡。

整個法庭都鴉雀無聲。

就連曾可達一時也被徐鐵英這番慷慨陳詞怔在那裡。可很快,他便敏銳地聽出了徐鐵英這一曲鐵板銅琶所暗藏的金戈錚鳴,是意在震懾侯俊堂,使他不敢再提那十萬美金的來由。心中疑立刻化作眼中意,眼中意接下來當然便要變成口中言了。

“我知道公訴人要問什麼。”徐鐵英緊緊地把握住節奏不給曾可達發問的縫隙,接着說道,“我現在就回答侯俊堂所說十萬美金誣陷的問題。”說着又從公文包裡拿出一盒錄音帶,“請法庭播放這段錄音。”

特種刑事法庭當然配有錄音播放設備,錄音帶立刻被書記員裝在了那臺美式錄播機上。

徐鐵英打開了播放的按鈕,法庭都靜了下來。

“國防部預備幹部局那些新進這次是要向我們這些老人兒開刀了。”錄播機上的聲音一聽就是侯俊堂的。

侯俊堂的臉一下子白得像紙。

法庭這時候也靜得像夜。

“把我們這些老的趕盡殺絕了他們好接班嘛。”依然是侯俊堂的聲音,可以想見錄播機裡的徐鐵英只是在靜靜地聽,“這點東西不是給你徐主任的,你徐主任也絕不會要。那麼多弟兄爲我們辦案,局裡也沒有這一筆經費開支。就算空軍方面給弟兄們的一點兒出勤費、車馬費吧。”

“侯部長還是沒有告訴我,這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錄播機裡終於出現了徐鐵英的聲音。

“法幣今天的比值都已經是一千二百萬比一了,這些都是從花旗銀行現提的,一次也就只能提十萬。哪些地方還要打點,案子辦好後兄弟我一定想辦法補上。”

咔的一聲,徐鐵英將按鈕一關:“庭上,這個證據應該能說明問題了吧?”

法官還沒有接言,曾可達立刻說道:“徐主任似乎還沒有把錄音放完。後面是沒有話了,還是被洗掉了?”

徐鐵英無聲地嘆了一息,慢慢地又將按鈕打開,後面果然還有錄音:

“要說缺錢,誰都缺錢。要說困難,黨國現在最困難。”徐鐵英的話飽含着感情,聲音卻十分平靜,“有這些錢真應該用在前方與共軍打仗上啊。侯部長真覺得自己以前錯了,亡羊補牢,猶未爲晚?”

接着錄播機裡傳來重重地將箱子在桌面上往前一推的聲音。

“國軍打仗要花錢,中央黨部那麼重大的工作也要花錢。我侯俊堂也是二十一年黨齡的國民黨員了,這十萬美金就算我交的黨費,這總行吧?”

“侯部長就不怕我把你這個黨費真上交到中央黨部去?”

“徐主任交到哪兒去,侯某人都認了。”

接着是一陣沉默,然後是徐鐵英深長的一聲嘆息:“那你就留在這裡吧。”

——等錄播機噝噝地又空轉了一陣子,顯然後面無話了,徐鐵英望了一眼曾可達。曾可達無語,徐鐵英這纔將按鈕關了。

目光於是都轉望向侯俊堂。

侯俊堂這時坐在那裡癡癡地既不說話也不看人,身軀顯得好大一堆。

徐鐵英再不猶豫,開始行使他特種刑事法庭陪審員的權力,向法官提起判決建議:“當前是勘亂救國時期,根據《陸海空軍法律條令》第五條第九款,侯俊堂犯利用國家軍隊走私倒賣國家物資罪、因私擅改軍令導致危害國家安全罪,證據確鑿,應判死刑,立即執行。林大濰犯敵軍間諜罪,嚴重危害國家安全罪,證據確鑿,應判死刑,立即執行。請法庭依法判決。”

“反對!”曾可達立刻站了起來,“陪審員好像忘了,你還是他們的辯護人。根據法庭程序,你就一句也不爲他們辯護?”

徐鐵英:“我也想爲他們辯護,可實在找不出爲他們辯護的理由。根據特種刑事法庭辯護人條例,罪犯危害國家安全罪名成立,辯護人可放棄辯護權。庭上,我申請放棄辯護權。”

法官:“反對無效。辯護人可以放棄辯護權。”

曾可達:“那空軍筧橋航校方孟敖及其實習飛行大隊違抗軍令涉嫌通共,徐主任是否也要放棄辯護權?”

“庭上!”一直挺坐在那裡的方孟敖倏地站起來,“本人及實習飛行大隊不需什麼辯護人,我做的事,我自己會向法庭說清楚。”

曾可達:“你背後那麼多人花了那麼大工夫爲你活動,你就一點兒也不領他們的情?”

“反對!”徐鐵英語氣也十分強硬了,“公訴人的言辭已涉嫌污衊,請法庭責令公訴人明確表述。”

法官沒有說“反對有效”之類的話,望向曾可達:“公訴人剛纔所指,有無證據?”

曾可達:“殺了侯俊堂,尤其是殺了林大濰,證據自然沒有了。”

法官:“公訴人的意思,是不是說,侯俊堂、林大濰和方孟敖違抗軍令涉嫌通共有證據鏈接?請表述清楚。”

“回庭上,是。”曾可達開始了直擊要害的表述,“今天是兩案併案審判,這是中央軍事委員會和中央黨部聯席會議昨晚的決定。作爲黨部的代表,徐主任好像是忘記了這一點。方孟敖違抗軍令涉嫌通共的案子尚未進入審訊程序,爲什麼就提前要求法庭將侯俊堂、林大濰兩案結審?而且還要立即執行死刑。方孟敖公然違抗軍令率隊不轟炸開封共軍,既不是侯俊堂的指令,那麼是誰的指令?除了共產黨,還有誰會給他下這樣的指令?空軍作戰部直接負責傳達指令的就是這個共軍匪諜林大濰!徐主任就不想問清楚,林大濰有沒有暗中給方孟敖下達不炸開封的指令?”

法官:“對公訴人之提問,陪審方兼辯護方需做正面回答。”

徐鐵英:“我只能用調查證據回答。從6月23日到7月5日,本人代表全國黨員通訊局並聯繫了保密局和空軍有關部門,調閱了大量檔案材料,並未發現方孟敖與共黨有任何聯繫,更未發現方孟敖與林大濰有任何接觸。公訴人如果懷疑方孟敖與林大濰系共黨同黨,現在可以當庭質詢。”

法官:“同意。被告人林大濰起立接受公訴人質詢。”

一直靜靜坐着的林大濰慢慢站起來。

曾可達走到林大濰身邊,既沒有像對方孟敖那種逼視,更沒有像對侯俊堂那般強悍,語調十分平和:“談主義,各爲其主,我理解你。可我現在不跟你談主義,只跟你談做人。你既然信奉了共產黨,就該在共產黨那裡拿薪水養自己、養家人。一邊接受黨國的培養,拿着黨國給你的生活保障包括醫療保障;一邊爲並沒有給你一分錢給養的共產黨幹事。端黨國的碗砸黨國的鍋,這樣做人你就從來沒有內心愧疚過嗎?”

林大濰開口了,聲音很虛弱,但是比曾可達那種平和更顯淡定:“既然你不談主義,我也不談主義。國民黨和共產黨,誰的主義是真理,歷史很快就會做出結論。我回答你關於做人的兩個問題吧。第一,你說是國民黨給了我生活保障,請問國民黨給我的這些生活保障都是哪裡來的?你無非是想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那套封建倫理,不要忘了,中國最後一個封建王朝已經在辛亥革命中被推翻了。孫中山先生說過自己是君了嗎?說過大家都是拿他的俸祿了嗎?你問我,我這就告訴你,你們,包括你們的蔣總統所拿的俸祿都是人民的。”

曾可達明白這個時候任何動怒都會在氣勢上先落了下風,強忍着以冷靜對冷靜:“你這是在迴避我的質問。沒有政府哪來的人民?你的哪一分錢是哪一個人民親手給你的?”

林大濰:“是。每一分錢都是通過政府從人民那裡拿來的。可你們的現行政府拿了人民的錢又爲人民想過什麼,做過什麼?侯俊堂就站在這裡,難得你們今天也知道要審他了,可還有千千萬萬個侯俊堂,你們都會去審嗎?”

曾可達:“我就想聽你這句話,尤其想讓你活着,讓你看看我們是怎樣把一個又一個侯俊堂都抓出來受審。《陸海空軍刑法》特赦條例,凡國軍人員通共者只要幡然悔悟,自首反正,可行特赦。你的案子是建豐同志親自過問的,建豐同志有交代,只要你自首反正,我們可以立刻讓你和你的家人到國外去,政府提供一切生活保障。也不要你再

爲哪個黨幹任何事。看看你的這頭白髮,看看你的這個身子,才四十幾歲的人,你已經夠對得起共產黨了。”

林大濰微微笑了:“你們的調查也太不認真了。我林大濰曾經有一個妻子,早在十年前就被軍統殺了。這十年我連婚都沒結過,哪來的家人。至於我個人,我也不想說自己多高尚的話。這次受了刑怕我死去,中統方面給我做了治療檢查,問問你們的徐主任,他會告訴你。我這樣的人還值不值得你們送到國外去,接受你們的安排。”

曾可達望向了徐鐵英。

徐鐵英翻開了林大濰那件卷宗:“據7月2日空軍第一醫院出具之病歷診斷,林犯大濰患有多種疾病:一、十二指腸潰瘍兼糜爛性胃炎病史五年;二、長年神經官能症導致重度抑鬱症,失眠史已有三年;三、初步透視,肺部有大面積陰影,疑爲肺結核晚期。判斷:該病人生命期在三到六個月。”

曾可達臉色變了,語氣也變了,對着林大濰:“因此你連共黨地下工作條例也不顧了,公然利用國軍空軍作戰部電臺直接向華野共軍發送軍事情報!自己要死了還拉上了方孟敖這個你們發展的無知黨員,公然違抗軍令,坐視國軍大片傷亡,就是不向共軍投放一枚炸彈!回答我,是不是?”

方孟敖倏地站起來,雙腿一碰,挺得筆直,望着前方被告席上那個頭髮花白背影羸弱的林大濰,儼然是在行注目禮。

他身後的飛行員們緊跟着倏地站起來,雙腿同時一碰,挺得筆直,所有的目光也都隨着他們的教官向那個林大濰行注目禮。

曾可達眼睛一亮:“敢作敢當,好。方孟敖,有什麼就承認什麼。說吧。”

方孟敖卻一聲不答又坐下了。

飛行員們緊跟着也都又整齊地坐下了。

曾可達氣得望向法官。

法官:“方孟敖,對你剛纔的行爲做出解釋。”

方孟敖獨自站起,答道:“報告法官,坐久了,就是想站一下。”答完又坐下。

那法官其實早已看出了,方孟敖和他的飛行員們這是在通過對那個共黨林大濰示敬,故意給曾可達又一個難堪。審案就怕這樣的糾纏,法官也無可奈何,於是冷靜地提醒曾可達:“公訴人,讓被告人林大濰回答你剛纔的質詢吧。”

曾可達只好把目光又轉向了林大濰。

林大濰顯然也被剛纔背後那些人的反應觸動了,盡力調起體內殘存的那點精力,提高聲調,下面這番對話一定要讓那些不炸開封的飛行員聽到:“我前面已經說了,我並沒有那麼高尚,可也沒有你說得那麼不堪。我現在回答你:第一,本人常年患病,爲什麼直到三天前你們才知道呢?這是因爲本人沒有一次享受你所說的國軍醫療保障。每次我都是拿自己的錢到民間的診所看病。第二,自知生命不長,因此鋌而走險,違背了我黨的地下工作保密規定,公開發報,因而暴露。這些天我也想過,要是自己還能好好活着,會去冒這個險嗎?未必。由此可見我還是個有私心的人。第三,我再有私心,也不會因爲自己生命不長拉別人一起去死。無論是自己的同志,還是空軍作戰部共過事的那些人。我在進入你們內部以前,曾經跟隨我黨的周恩來副主席工作,他對我們的要求很明確,除了完成組織的任務,絕對不許做任何違背道德有損形象的事情。這一條,是順便回答你關於我黨和我個人做人的問題。”

整個法庭,真正認識共產黨員的人少之又少,這時都用十分複雜的目光望着林大濰,許多人第一次在心裡問道:原來這就是共產黨?

尤其是挺背坐在方孟敖身後的那排飛行員,看完林大濰又望向高大背影的方孟敖,一個個都在心裡問道:我們的教官會是共產黨嗎?有點像,可又不太像。

曾可達這時腦子裡冒出來的竟是建豐同志要求他們必看的《曾文正公全集》,想起了曾國藩臨死前常說的那句“心力交瘁,但求速死”,然後莫名其妙地向林大濰問了最後一句話:“你是不是湖南人?”

林大濰淡然一笑:“我是浙江奉化人,你們蔣總統的同鄉。”

曾可達再也無語,沉默了片刻,把目光慢慢轉向了依然挺坐在那裡的方孟敖和那些飛行員,接着大步向方孟敖走去。

“佩服是嗎?”曾可達望着依然並不看他的方孟敖,“我也佩服。佩服他,卻不佩服你。想知道爲什麼嗎?”

“不想知道。”方孟敖還是望着前方。

“你必須知道!”曾可達終於發怒了,“率領一個飛行大隊奉命轟炸敵軍,所有飛機上掛的炸彈一顆不少全部帶了回來。爲共產黨幹事,卻讓國民黨的人救你!你現在還想說‘不想知道’嗎?”

方孟敖終於慢慢把目光望向他了:“想知道。說吧。”

曾可達:“你有個當中央銀行北平分行行長的父親嘛。就這一點我不佩服。和那個林大濰比一比,你不慚愧嗎?”

方孟敖:“庭上,我要求公訴人現在退到席上去。”

曾可達:“你說什麼?”

方孟敖:“請法庭接受我的要求。”

法官不得不說話了:“說明要求的理由。”

方孟敖:“本人的檔案就擺在他的席上,請公訴人去看清楚了。我的檔案上寫得很清楚:母親,亡故;父親,空白。本人並沒有什麼當行長的父親。”

曾可達:“可笑!你說沒有就沒有了?我告訴你,從6月23日到今天,你父親在北平分行的副手已經四次飛抵南京,中央銀行、財政部,甚至連負責調查你案子的黨員通訊局都去過了。就在幾個小時前,那個崔副主任還去拜見過我們的徐主任。徐主任,這你不會否認吧?”

徐鐵英定定地坐在那裡,並不接言。不是那種被問倒了的神態,而是那種對曾可達這突然一擊並不在意的樣子。

法官:“陪審員兼辯護人回答公訴人問話。”

“是。”徐鐵英這才慢慢站起,“中央銀行北平分行金庫的副主任崔中石今天中午一點確實來過我的辦公室。”

南京秦淮河的熱鬧就在晚上。厚厚地積了一天的雷雨雲這時竟慢慢散了,吹來的風便涼涼地帶着難遇的清爽,今晚的夜市必定紅火。才下午四點多,沿岸一下子就冒出了好些小吃攤販的食車吃擔,河面也傳來了船戶酒家的槳聲欸乃一片。岸上的、河上的都搶着準備晚上的生意了。國統區的經濟雖已萬戶蕭條,秦淮河還是“後庭”依舊。

崔中石中午爲趕見徐鐵英就沒有吃飯,下午徘徊在秦淮河邊因一直下着雨也沒有見着一個吃處,這時飢腸轆轆,一眼就看中了一個賣黑芝麻餡湯圓的擔子。人家還在生火,便準備過去。收着傘徐徐走着,眼角的餘光發現早就停在不遠處的一輛黃包車隨着也站起來,隔有四五十步,慢慢拉着,跟在身後。

警覺總在心裡,一身的西服革履,堂堂北平金庫的副主任再想吃那一口湯圓,這時也得忍住了。崔中石走過湯圓擔,走過一個一個正在準備的小吃攤,向夫子廟方向一家大酒店走去。那個電話亭卻離他越來越遠了。

特種刑事法庭上,徐鐵英在繼續做着陳述。

“事關保密條例,我只能說到這裡。”徐鐵英望着法官,“北平昨天的事件,本人代表全國黨員通訊局不只今天要傳問崔中石,還將繼續調查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所有有關人員。崔中石見我,與方孟敖一案毫無關係。”

曾可達心裡好一陣淒涼,從一個徐鐵英身上他就深深領教到了,單憑建豐同志,以及建豐同志組織的鐵血救國會這兩百多個同志,能對付得了黨國這架完全鏽蝕的機器嗎?既無法深究,便只能快刀斬亂麻了。

他倏地轉對方孟敖:“徐主任既說你家裡並沒有活動救你,你也不認自己有個當行長的父親,可見你跟那個有黨國上層背景的家是沒有關係了。當然,你也不會供出你的共黨背景。可你注意了,你的行爲要是共黨指使,追究的就是你個人。如果不是共黨指使,你的行爲就牽連到你的整個實習飛行大隊!根據《陸海空軍刑法》,‘6·22’案方孟敖及其飛行大隊屬於集體違抗軍令罪、危害國家安全罪。所有人犯都應判處死刑,立即執行。本公訴人請求法庭,命方孟敖代表其飛行大隊做最後陳述。”

整個法庭一片窒息。

法官望向方孟敖:“被告人方孟敖願否做最後陳述?”

這次是方孟敖一個人慢慢站起來:“沒有什麼最後陳述。我就是共產黨。”

第一個猛地擡頭望向方孟敖的是徐鐵英。

一直蔫在那裡的侯俊堂也似乎醒了過來,回頭望向方孟敖。

那個林大濰也慢慢轉過頭望向方孟敖。

曾可達的目光,背後飛行員們的目光都怔怔地望着方孟敖。

秦淮河畔,坐在秦淮酒家臨窗靠街雅座上的崔中石突覺一陣心慌,擺在面前的一屜小籠湯包和一碗桂圓紅棗湯冒着熱氣。他沒有去拿筷子,將手按向了胸口。

眼睛的餘光,窗外街對面那輛黃包車又拒載了一位客人,那客人嘮叨着走向另一輛黃包車。

崔中石按着胸口的手,掏出了西服裡那塊懷錶,慢慢打開了表蓋。

——短針指向了5,長針指向了12,已經是5點了!

秦淮河畔的電話亭裡,崔中石三點打過的那部電話準時響了。一遍,兩遍,三遍!

三遍一過,電話鈴聲戛然停了。

這個時候法庭上法官席的電話卻響了。

法官立刻拿起了話筒:“是。是特種刑事法庭。我就是。請說。請稍等。”接着拿起了筆,攤開了公文箋,對着話筒,“請說,我詳細記錄。”

別的人當然聽不見話筒裡的聲音,只能看見那個老法官十分流利地記錄着。

對方的指示簡明扼要,那法官很快放下了筆,對着話筒:“記錄完畢。是。加快審訊,今日六點前完成審判。”

擱好了話筒,那法官一改只聽少說的態度,直接問向徐鐵英:“‘6·22’方孟敖及其實習飛行大隊不轟炸開封一案的調查案卷,黨員通訊局是否調查完畢?”

徐鐵英站了起來:“回庭上,已經調查完畢。”

法官:“方孟敖是不是共產黨,經你們調查能否做出明確結論?”

徐鐵英:“回庭上,經詳細調查,方孟敖自民國二十七年加入國軍空軍服役,民國三十五年轉入筧橋航校任教至今,沒有跟共產黨有任何聯繫。可以做出明確結論。”

“反對!”曾可達立刻喊道。

“反對無效!”法官這次絲毫不給曾可達再說話的機會,轉對方孟敖,“被告人方孟敖,身爲國軍現役軍人,6月19日率航校實習飛行大隊轟炸開封共軍,爲什麼不投一彈,原隊返回?現在做最後陳述。”

方孟敖又站起來。

他背後的飛行員們緊跟着也都整齊地站起來,一個個臉上全是“風蕭水寒,一去不還”的神態。

方孟敖大聲喝道:“不關你們的事,統統坐下!”

這一次所有的飛行員都沒有聽他的命令,一動不動挺立在那裡。

方孟敖心裡一陣溫暖,也不再強令他們,對法官說道:“庭上。6月19日不轟炸開封的案子,原來是國民黨黨員通訊局審理。我有兩件重要證據在通訊局徐主任手中。請法庭調取,我向法庭說明不轟炸開封的緣由。”

法官立刻望向徐鐵英,徐鐵英連忙拿起了公文包:“哪兩件證據?”

方孟敖:“照片。”

徐鐵英從公文包裡翻出了兩個信封套。法庭書記員走了過去接過,立刻又走過去遞給方孟敖。

方孟敖從第一個封套裡抽出一疊照片:“這是6月19日我在開封城上空一千米、八百米和五百米航拍的照片,請法官、公訴人、陪審員共同驗看。”說完,便遞給了那個書記員。

書記員拿着那疊照片走到法官席邊雙手遞給法官。

法官:“同意被告請求,公訴人、陪審員共同驗看。”

徐鐵英和曾可達都站起來,一個情願,一個不情願,都走到了法官席邊。三雙眼睛同時望向那些照片。

——開封的全景圖,到處是古蹟民居,多處炮火。

——開封城的局部區域圖,開封鐵塔已清晰可見。

——開封城的幾條街道,到處是驚慌涌動的人羣。非常清楚,全是百姓。

方孟敖:“請問庭上是否看完?”

法官:“被告人,你呈堂這些照片試圖說明什麼問題?”

方孟敖:“說明我爲什麼下令不許轟炸開封。民國二十七年6月5日,日本侵略軍出動飛機二十三架次對我開封實施無分別轟炸,炸死炸傷我中國同胞一千多人。開封城百姓房屋毀於彈火一片焦土,數十萬同胞流離失所無家可歸。請你們再看看那座鐵塔。那是建於宋仁宗時期的古塔,當日遭受日軍六十二發炮彈轟擊,中部損毀十餘丈!抗戰勝利也才三年,竟是我們的國軍空軍作戰部下達跟日本侵略軍同樣的命令。名曰轟炸共軍,實爲聯合國早已明令禁止的無分別轟炸!我現在倒要問,這個命令是誰下的?我們不對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同胞施行轟炸倒成了危害國家安全罪?!請問公訴人,《陸海空軍刑法》哪一條能夠給我們定危害國家安全罪?!請你現在就回答我!”

曾可達蒙在那裡,嘴脣微微顫抖。

法官適時地接着問道:“被告人第二份證據!”

方孟敖這時眼眶已微微溼潤,從第二個封套裡抽出一張照片。

書記員已是小跑着過來接過照片又小跑着踅回法官席,直接擺在桌上。

三雙眼睛同時望去——太熟悉了,這是那張世界各大報紙都刊載過的1937年8月13日日軍空軍轟炸上海外灘,到處廢墟、到處死屍的照片!

方孟敖不待發問,望着法庭的上方:“1937年8月13日,日軍空軍轟炸我中國上海。我母親,我妹妹,同日遇難……”

法庭上一片沉默。

方孟敖望向法官席,大聲說道:“這就是6月22日我命令大隊不轟炸開封城的理由。你們可以判我任何罪,但是不可以判我身後任何一名飛行員的罪。他們都是中國的兒子,他們不殺自己的父老同胞沒有任何罪!陳述完畢。”

一聲號啕,是那個陳長武哭出聲來。

緊接着所有的飛行員都哭了,有些帶着聲,有些是在吞淚。

“肅靜!肅靜!”法官的法槌敲得如此無力。

“不要哭!”方孟敖第一次向飛行員們喝道,接着放低了語氣,“值嗎?弟兄們!”

哭聲漸漸收了。

那法官這時重敲了一下法槌:“中華民國特種刑事法庭,6月19日方孟敖違抗軍令案,共黨林犯大濰間諜危害國家安全罪案,侯犯俊堂特大走私貪腐案現在宣判。全體肅立!”

曾可達和徐鐵英都回到了自己的席位,站在那裡。

侯俊堂強撐着站起來,林大濰也慢慢站起來。

法官手捧判決書,大聲宣判:“茲判決林犯大濰死刑,立即執行槍決!茲判決侯犯俊堂死刑,立即執行槍決!茲判決方孟敖及其實習飛行大隊即日解除現役軍職,集體發交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另行處置!”

這太出人意料了!法庭上寂靜得像一片荒野。

法官:“執行!”

兩名法警挽起了侯俊堂向庭外走去。

另兩名法警剛過來要挽林大濰,林大濰向他們做了個請暫緩的手勢,慢慢轉過身,向着站在那裡的方孟敖和那排飛行員行了個標準的軍禮。這才讓法警挽着向庭外走去。

“反對!堅決反對!”曾可達終於醒過神來,對法官大聲喊道,“法庭如此判決顯系枉法!本公訴人代表國防部表示強烈反對!”

法官拿起了剛纔接電話的記錄遞給書記員,小聲道:“給他看看。”

書記員拿着記錄走到曾可達身邊遞了過去。

曾可達接過記錄,看了幾行,臉色立刻凝重了。

一個聲音,是那個他無限崇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今日之判決,是我的意見。請轉告曾可達同志,希望他不要反對。蔣經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