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月進來的時候,大殿上已經變了一個樣。
也不知道這是柳貴妃爲自己準備的,還是真的爲弄月準備的。
待沈湛與宋彌爾點頭同意後,柳疏星便婉然一笑,朝身後示意,便有幾個少侍從退步中出來,手中拿着各種道具,不過一小會兒的時間,喜氣明麗的大殿,便成了霧氣繚繞蓮葉田田的江南水鄉。
“柳貴妃好大的手筆。”
宋彌爾託着腮,饒有興致地看着那些符合貴妃儀制數量的少侍們,搬屏風的搬屏風,搭臺子的撘臺子,不一會,大殿上頭就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高臺。
而這高臺中間的木板又要比四周的低一些,上頭鋪了閃着湖藍色磷光的布料,從遠處看去,微風吹動,就好像波光粼粼的湖面一般。而這“湖面”四周,又圍着些蓮花蓮葉,這些蓮花蓮葉不知是從那座玻璃花房中拿出,還是柳貴妃想了其他什麼辦法,明明還不是盛夏時節,卻竟用到了貨真價實的蓮葉蓮花。
而在這些蓮葉蓮花的外圍,又放着些許尺寬的屏風,而粉藍色的緞面布料,被裁成無數的巴掌寬的長條簾子,柔柔地搭在屏風上,風吹過時,緞面的簾子便盪漾出溫柔的弧度。
另在高臺下方,也不知用了什麼方法,竟然還有白色的霧氣緩緩流淌而出,慢慢升高,瀰漫在高臺之間,更是顯得湖水繚繞,蓮心甜甜,倒是一副分外溫柔緩慢的江南好時光。
饒是沈湛一副不爽的樣子,見着這幅景緻的搭配,也都起了幾分興趣,也不再表無表情地坐在寶座上,反倒是注視着高臺四周少侍們的擺弄,過了一會兒,轉過頭想對宋彌爾說些什麼,張了張口,卻又不知道怎麼開口,又只得沉默不語。
好端端的一個生辰宴,怎麼···就變成這樣的呢?
明明是皇后的生辰,可這些人,至少有一半人,都是衝着自己來的。
沈湛心頭說不清楚什麼滋味,既沒有朕便是天子,君臨天下,莫敢不從的得意,也沒有太多全天下的人都是向着朕的沾沾自喜。他只是突然有一絲了悟,這些人朝着的,到底是自己,還是自己的這個位置身份?若只是位置身份,可爲什麼宋彌爾同樣的皇后,卻沒能得到一樣的待遇呢?影響這些的究竟是什麼?他們對朕有所向而對皇后無所向,然他們所向所求的究竟是什麼?而這些妃嬪們,終其一生都圍繞在自己的身邊,如今自己是要利用、要分化,她們中的每一人,都是及其重要的棋子,可一旦這些棋子不重要了,或者一旦朕對她們不重要了,她們究竟又會如何呢?又會待朕如何呢?
不同於以往的帝王,沈湛有一個十分開明且大度的母親,和一個在政事上十分英明而在宮闈中有些混亂的父親,在父母關係上的不對等,導致了沈湛從小便是一個想得比別人更多,也更堅毅卻敏感的人。更有別於其他登基的皇帝,要麼從小便是按照帝王的路子培養,然後登上帝位;平安順遂,要麼是一直被打壓欺負,隱忍不發,謀定後動,最後在重重包圍下殺出一條血路,勇敢而果決;更不同於或胸無大志或頭腦發昏或自身實力弱小,不得不屈從於母家或攝政王的帝王,昏聵或多疑。
沈湛的成長軌跡與古往金來大多數帝王的既定成長軌跡都不一樣。
他的母親是皇后,雖然不是先帝心中的摯愛,可母親的大度與良善,受到了除了先帝貴妃以外,大部分妃嬪的擁戴。可以說,在後宮之中,除了貴妃常常使絆子,或吹枕邊風讓先帝來使絆子之外,沈湛與他的母后都過得還是不錯。因爲帝王寵着貴妃,其他的妃嬪們日日不見君顏,也不見得有多喜愛貴妃那個狐媚子,而當時還是皇后的太后,處處爲她們考量,爭取利益,妃嬪們的心早就偏了,恰巧沈湛出生,好些妃嬪的注意力瞬時便都轉移到沈湛的身上去了。可以說,沈湛不僅僅是在自己的母后身邊長大,與母后交好的好些個妃嬪,也都一致撫養過沈湛,而另沈湛感激的是,與母后交好的這些位妃嬪,並沒有讓他長於婦人之手而無甚大志,反而因爲她們各各都是名將忠臣之後而有着睿智的頭腦和柔軟的心,她們交會了沈湛忍耐、自信、堅毅和敏銳。
後來,貴妃的孩子也跟着出生了,與沈湛在後宮長大不同,貴妃的孩子自打出生便被抱到了先帝的手中與貴妃一同撫養,但大約是貴妃與先帝太過寵溺,那孩子在帝王道路的培養上,呼風喚雨不可一世的性格要比他的仁愛英明明顯得多。
貴妃的孩子沈滄出生以後,沈湛與母后的日子驟然便艱難了起來,大抵是貴妃覺得沈湛已經威脅到自己兒子的帝王之路,自然不會對他們手下留情。畢竟一個既嫡又長,一個不過是寵妃的孩子。
而先帝爲沈滄取字又開啓了沈湛的另一個人生階段。
那時候沈湛已經十二歲,若是按着太子哪怕是皇子培養的節奏,都是要去御書房旁聽,並且有帝師專門授課的時候了。然而沈湛什麼都沒有。就連上課,也都是與一衆皇子公主大臣的子女擠在一起聽課,沒有專門的帝王課業。好在皇后無錯不得廢后,他的母后藉着皇后的身份,以及仍然有人力挺她的原因,在他十歲的時候終於爲他找到了三個陪讀。
一般的皇子也是兩個陪讀,可沈湛是皇后的兒子,卻只找到了三個陪讀,反而是他的長姊,因爲是後宮裡頭頭一個出生的孩子,又是公主,先帝倒是頗爲寵愛,貴妃也睜隻眼閉隻眼當沒看見,纔有了四個陪讀。
其中最小的一個,便是年僅五歲的宋彌爾。
而宋家就是那個一直默默支持着太后的人。
宋彌爾的孃親與太后娘娘是手帕交,聽說太后的女兒與兒子需要陪讀,便將自己最懂事的女兒打包送了來給公主陪讀。
而自己的長姊看不多自己只有三個陪讀,便將兩人的陪讀都混着用。公主的另外三個陪讀,都是與公主差不多大的姑娘,自當避嫌,於是沈湛便與宋彌爾更多的親近了起來。
一開始,沈湛還覺得,宋家送宋彌爾入宮定然沒安什麼好心,宋彌爾才五歲,還需要別人照顧的時候,送進來陪讀公主,當真不是故意讓自己與長姊、母后堵心,故意出醜嗎?
可日子久了才發現,宋彌爾當真···若不是偶爾還是會問出幼稚的問題,沈湛都要以爲宋彌爾定是練了什麼邪功,纔會比真實年齡小上那麼五六歲。宋彌爾的心智還顯稚嫩,卻完全不需要他們照顧,且頭腦已經與七八歲的小孩對等了。
而宋彌爾跟着長公主,又與自己親近,更是讓好多依附宋家的大臣和宋丞相的弟子,倒向了自己這邊,也讓自己也有了些爭位的底氣。
不過那個時候沈湛還沒有爭位的想法,自己的母后也隨着自己去,爭位,就拼力一搏,不爭,反正貴妃也不能夠活。
母后從不勉強過自己。
而萌生出爭位,是因爲他的父親爲自己的弟弟取了表字。
他的帝王父親一年看他不過兩三次,甚至都沒有給他取過表字。幸而先帝大概是怕別人以後譏笑英明神武的他有個不識字的兒子,因此並不阻礙沈湛去書房裡頭拿書出來讀,哪怕貴妃撒嬌也不答應。沈湛也就藉着這些書,在母后與幾位高位妃嬪的教導下,磕磕絆絆地長到了十二歲。
這個時候,他的父親,爲他七歲的小兒子,取了表字。
晟靖。
那天是他的小兒子沈滄七歲的生辰。先帝驚覺自己的小兒子都上幼學好些年了,如今正是要帝師授課的時候,卻還沒有表字,先帝當即徹夜查閱典籍,選定了晟靖二字。
晟:光明、興盛。
靖:安平、穩定。
先帝是有多對自己這個小兒子寄予厚望,纔會用這兩個字。
要與國之社稷搭上脈的兩個字。
那個時候,沈湛心目中對自己父親的形象,才驟然崩塌。
都是皇子,一個七歲都有了表字,一個十二歲了都未嘗有字。
一個從小長在父親身邊,三歲開蒙,五歲上幼學,一個直到十歲纔開始第一次正式上課。
一個養尊處優,處處被人捧着,活得肆無忌憚飛揚跳脫,一個思慮慎重,謹小慎微,一步一個腳印。
沈湛甚至都不敢去他的父親面前質問,爲什麼。
於是他走了一條更不一樣的路。
沈湛在十二歲的時候去了暗衛所。
暗衛,並不是大曆所有皇子都有的。
只有那些當作帝王培養的人,纔會接觸到他們。
而沈湛之所以會有暗衛,則是因爲他是皇后的兒子。
哪怕貴妃再不願意,先帝再不高興,沈湛既嫡又長,羣臣自然認爲皇長子該有暗衛。
先帝無法,只得在沈湛與沈滄兩人身邊都安排了暗衛。
與沈滄不同,沈湛將自己的暗衛更當作兄弟。
十二歲的時候,在經歷了一系列的打擊後,在越來越明白貴妃的意圖,清楚她的手段後,在目睹暗衛所的狀態後,沈湛下了個決定:去暗衛所磨練。
大曆自建立暗衛所以來,沒有一個帝王皇子會去暗衛所呆着。尤其是那些被當作暗衛培養的孩子,經歷的暗衛培養都是非人的手段。
貴妃巴不得沈湛死在裡面。甚至覺得這不過是沈湛想方設法吸引自己父親注意的拙劣手段,去了暗衛所又能怎樣?終日與奴才們混在一起,長出來的還不是個奴才?
先帝也不置可否,這個兒子他本來就不關心,管他去幹什麼呢。
之後,之後的沈湛,便成了如今這樣子。
有母后教給自己的江山謀略,有敵對妃嬪處學到的算計暗算,有從自父親處學到的無情殘酷,有從暗衛處學到的冷漠殺伐,也有從那些照顧自己的母妃身上學到的敏感細膩。
而沈湛經歷的這一切,也是爲什麼沈湛能不像一個真正的帝王一般與宋彌爾相處,能在算計的同時,仍舊縱着她、寵着她,不過是宋彌爾陪着他走過了自己最艱難的歲月,這樣的情分,大抵會永遠存在心間。
可是,江山與情感,朝臣與帝后。有些事情,不是那麼好分辨的。
沈湛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大殿上的樂聲已然響起,樂聲節奏明快,迫使沈湛打斷了他的思路。
這是一首特別特別明快的江南小調《採蓮曲》。
《採蓮曲》源自民間,不知所作者何人,多是在姑娘們採蓮的時候唱出。
最開始大家都以爲這是一首單純的,講述採蓮過程與風景的歌。
可當這首歌流傳得更廣,演唱者更多時,更多的人才發現,這哪裡是一首單純的採蓮小調,明明寫的便是男女之事!
魚戲蓮葉,不斷撥弄,這種詞句,哪怕是想想便叫人臉紅心跳,卻竟然被當作天真活潑的歌曲傳唱了許久!
但自是有人不信,覺得都是這些人不純潔,想得太多。
但《採蓮曲》的熱度也降低了不少。
民間天真的姑娘們,在採蓮時仍舊會唱這首歌,說不定她們也都知道這歌到底是什麼意思,可是又有什麼關係呢?她們喜歡,自然就願意唱給自己的情郎一聽。
而大家閨秀們,卻頗有默契地紅着臉對這首歌閉口不談。
不過,《採蓮曲》也不是什麼禁歌,它曲風明快輕鬆,曲調大方也不旖旎,是以哪怕歌詞大膽,也算不上什麼上不得檯面的煙花歌曲,反而因爲它的明快與歌詞中暗藏的深意形成了矛盾,更讓人忍不住想聽。
而如今,這《採蓮曲》竟然在大殿之中響起,是以也並無不妥,大曆本來就民風開放,描述男女之情的歌不勝枚舉,這首是最爲明亮的,一想到是貴妃原本想要跳給陛下的,大家便都恍然大悟。
可是如今貴妃跳不了,這便宜不都給一個宮女佔了?貴妃可甘心?
還是說貴妃是想將這宮女獻給陛下?
陛下都知曉了貴妃的意圖,他會答應嗎?
皇后會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被打臉嗎?
思索間,弄月已經踏着鼓點來了。
霧氣繚繞,遠遠地看着一個身着粉衣的女子從遠處走來,她步伐輕快,面色卻是冷凝只見她走到舞臺中央,隨着節奏福了福身,也不多話,重鼓一響,立馬開始了舞蹈。
下頭的妃嬪都是一皺眉,這個宮女好大的架子!
一個小小的宮女,未行大禮不說,連恭敬話都沒有一句,這算什麼意思?
宋彌爾也皺了皺眉,難不成這就是柳貴妃的計謀?先拿出一匣子珠寶來,逼得人不得不退一步答應她宮女獻藝的要求,然後再讓這個宮女來打自己的臉?
柳貴妃會有這麼蠢?!
可一旁的沈湛神色卻都全變了。
自那弄月踏上舞臺,沈湛看清楚弄月樣貌的那一剎,沈湛握着寶座扶手的雙拳一緊,瞳孔緊縮,死死地盯着弄月的身影。
這,這是…
月影?!
身形、容貌、甚至嘴角的弧度表情…這真是月影?!
沈湛心頭掀起驚天駭浪。
月影是何人?
月影是沈湛十二歲那年入暗衛門時,第一個向他伸出援手的暗衛。
不,那個時候月影還不能稱之爲暗衛,只是預備暗衛。預備暗衛大多來自於各地的育孤所或者暗衛所的長官們四處尋找到的無親無靠的好苗子,還有一小部分,則是那些在保護主子的時候僥倖活下來的上一輩暗衛,又得皇帝恩赦得以娶妻生子,而妻子恰好也是暗衛,或者能夠維護丈夫榮譽、支持丈夫工作的女子,生下的根骨絕佳的孩子,也會送到暗衛所來。
月影便是後者。
她的父母是上一代暗衛的佼佼者,剩下她之後又被派出執行任務,卻不幸雙雙罹難,只留下月影孤兒一個。月影相當於是暗衛所的所有長官共同撫養長大的,而等到預備暗衛選拔時,月影又不顧長輩反對,誓要完成父母未完成的任務,誓死要加入暗衛。
沈湛雖有母親,可從小卻跟月影差不多,在後宮裡頭由母后與衆母妃一同撫養,有爹卻不親,聽起來比月影好像還要慘一點,月影很快便與他在訓練中相識,成爲朋友。
沈湛去暗衛所訓練,預備暗衛們不知道,但暗衛所的頭頭們卻都知道沈湛的身份,連帶着月影自然也就知曉了。
但月影卻絲毫沒有你是皇子我就該讓着你的覺悟,該打打,該摔摔,一同捱餓、一同受罰。
那個時候,一個在暗衛所跟個男孩子一般養大,從不知男女之情,一個大仇在前,立志苦修,收買暗衛人心,未將男女之情放在心上,兩個人就如同好兄弟一樣,出生入死,交情匪淺。
後來,沈湛十六歲時,因爲後宮的動盪,奪位開始,不得不離開了暗衛所,那個時候他已經有了屬於自己的,跟兄弟一般一起在暗衛所成長起來的伯尹等人,而月影因爲卻留在了暗衛所擔任新的執教。
二人的聯繫漸漸轉少,但彼此都還互相牽掛,偶爾還會偷偷聚在一起,與伯尹等人一起喝酒笑罵。
可沈湛後頭越來越忙,也不是是有幾個月沒有與月影聯繫,聽陸訓說是去執行任務,可就是那一去,月影就如同消失了一般,再也沒有出現。
直到現在。
暗衛忠誠,這是從小洗腦的結果,況且一旦背叛,則是全暗衛所上天入地般的追殺,而月影身份特殊,更不可能背叛暗衛所。可死要見屍,月影執行任務的那一帶以及臨近州縣都沒有她的任何線索,直到現在,暗衛所的人都還在繼續尋找中。
直到今天。
是月影嗎?
沈湛一雙眼死死盯着弄月的動作表情。
容貌差不多,雖然好幾年未見,可若月影長開了,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
更重要的,是這氣質太像,太像。
在外面不常笑的,板起臉,看似冷酷的。
可骨子裡有一種灑脫勁的,滿不在乎的月影。
是她嗎?
弄月在臺上,明明一首明麗的曲子,硬是被她跳得如同冷酷仙境。
與此同時,柳疏星張了嘴,竟是在爲弄月伴唱。
這下子,誰也沒法說柳貴妃是故意不演的了。都紆尊降貴給一個宮女伴唱了,那確實是因傷無法跳舞,況且伴唱不也是表演的一種,倒也說得過去。
但這形勢可是與月淑儀與孫萱中秋那一次差不多啊。可那一次跳舞的是月淑儀,這一次…這是把月淑儀比作宮女麼?
臺下有人交頭接耳了起來,月淑儀的臉色也變得很難看。
而沈湛,自柳疏星的聲音響起,就像是一盆冷水從頭澆到了腳。
心涼。
也瞬間清醒了過來。
不,這絕不會是月影。
月影絕不會入宮第一時間不來找自己,不聯繫伯尹。
甚至月影回來了,第一時間必定是去暗衛所哦交任務。怎麼會出現在宮裡?
那眼前這人是誰?
爲何會與月影如此相似?
是巧合還是陰謀?
是誰?設計了這個局?
他們想得到什麼?
他們又從何處得知月影?
月影現在是否在他們手裡?
柳疏星可曾知道真相?
他們,想要朕,什麼反應?
他們,又會是誰?
沈湛的眼神漸漸清明,更沉了下來。
可嘴角的弧度卻越擴越大,做出來一副情難自禁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