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誰先起的頭,妃嬪與命婦們都端了酒杯上前來與太后與皇后等人敬酒。
妃嬪們說的無非就是那些祝太后聖體安康,千年鶴壽,萬古鬆齡的話,而祝宋彌爾呢,說來說去也都是些套路,句句祝福的背後都是顆顆想要上位的心。
不過,因爲太后是沈湛的生母,沈湛又十分地恭良孝順,妃嬪們爲太后祝酒,倒是很有幾番真心實意,盼着太后能對自己另眼相看,背靠大樹好乘涼嘛。
命婦的祝詞也就千奇百怪了,有真心實意爲太后與皇后好的,也有趁着這個機會上前來攀關係的,更有想感謝皇后在宮中“關照”自家女兒的,不過,因着碧梧殿的事,命婦與女郎們都十分有默契地避開了“是否入宮”的這個話題,尤其是那些女郎們,特別地乖順,依偎在自己母親或是嬸嬸的身邊,就像個來增長世面的普通人家姑娘,半點綺念都不曾再有。倒是惹得不明就裡的妃嬪們好一陣揣測。
正是觥籌交錯歡聲笑語的時候,宋彌爾也被袁晚遊、秦舒涯以及江月息三個絆住,正在一起有說有笑。具體來說,是宋彌爾、袁晚遊與秦舒涯看江月息一個人鮮鮮亮亮活活潑潑地講着笑話,當真是一個活寶。也是因爲如此,才讓宋彌爾分了心,有那麼一會沒有注意到太后那邊的情況,卻不想,自己正說笑着,突地便聽到身側一陣酒盞摔落碗碟打碎的聲音。
“給哀家滾出這太和殿!”宋彌爾從來未曾聽過太后如此疾言厲色地說話,心頭突地一跳,連忙分開了眼前已被驚住的江月息與秦舒涯,朝太后那邊看去。
只見太后滿臉通紅,一隻手撐着小几,一隻手指着她身前跪着的一人,眼中全是怒火,而跪着那人的旁邊,柔貴姬正跌坐在地上,眼中全是淚水,滿臉的張皇無措。
大殿裡面靜悄悄的,剛剛還歡歌笑語的人羣如今都噤了聲,各各低垂着頭,大氣都不敢出。還有幾個低位的妃嬪,正站在柔貴姬的身後,面色古怪,欲言又止。
宋彌爾定睛看去,那跪在地上的人,着了身月白色衫子,外頭一件米色繡花草的襖子,下頭一條月白色的馬面裙,頭上也素淨得很,只一根金魚繞珠的簪子,再沒別的首飾。整個人正伏在地上瑟瑟發抖。正是何充儀何孟婕。
何孟婕怎麼變成這般了?
宋彌爾不禁皺了皺眉,在她的印象裡,何孟婕以往的打扮,雖算不上惹眼,但也較喜愛色彩鮮豔的衣服,像今日月白色這種素雅的藍色,以往的何孟婕是絕對不會穿在身上的,更何況還配了件米色的小襖,頭上半點珠玉也無?若是平日裡這樣穿,不過是淡了些,倒也說得過去,只是不符合何孟婕的性格,可今日是臘八宮中宴會,人人都穿得喜氣洋洋的,恨不得花團錦簇賞心悅目,她倒好,穿了一身素衣素裙,反而突兀地平添晦氣。
“是怎麼回事?”宋彌爾低聲問道。
不過是一句簡單的問句,何孟婕周圍的人卻面面相覷,似乎不知如何開口。
“怎麼?本宮的話沒有用嗎?”宋彌爾冷聲問道,一邊走上前去扶住太后爲她順氣,“母后,當心氣壞了身子。”
下頭的妃嬪與宮人們,聽到宋彌爾冷聲質問,臉上一白便跪了下去,又見到太后再宋彌爾輕撫脊背的動作下舒了舒氣,神情有些閃爍,囁嚅着不知如何開口。
太后瞟了眼底下跪着的宮人,不輕不重地說道:“彌兒,他們知道什麼,不過是哀家心氣不順罷了。”
宋彌爾心頭又是一跳,便聽得太后繼續說道:“這個賤婢,大好的天色穿了一身素,她是存心給哀家好看吧?!還不分尊卑!一個小小的充儀,還想越過貴姬向哀家祝酒,簡直放肆!”太后將桌子拍得嘭嘭作響,周圍的宮女妃嬪全都跪下了,臉色煞白。
“太后恕罪,太后恕罪,妾身並非有意!”何孟婕猛地朝太后磕着頭,不一會額頭便是一片青紫。
一邊的柔貴姬好似看不下去,也一併跪了開口向太后請罪,說是因爲自己的疏忽,才讓何充儀輕輕一撞便倒在了地上。
“不用你替她求情!”太后對柔貴姬的求情充耳不聞,“來人吶,把這賤婢給本宮拉出去,剝衣杖責三十!”
“母后不可!”宋彌爾有些急了,連忙出聲阻止。
宮裡邊的刑法,剝衣杖責不是對殘酷對身體傷害最大的,但卻是對受罰人身心傷害最大最殘忍的刑法之一。所謂剝衣杖責,便是要在大庭廣衆之下,脫去受罰之人的下裳,以笞或杖責打,這種刑法,不僅是對人身體上造成傷害,更是對其心靈進行了摧毀。尤其是對女子,在衆目睽睽之下裸出身子被責罰,供人奚落取笑,是對女子人格和尊嚴的殺害,對於這些極重名譽的女子來說,簡直比殺了自己還要殘忍。
而何孟婕不是普通的宮女,而是皇帝的妃子,普通的宮女未犯下大錯尚且不會施以剝衣杖責的刑罰,堂堂皇帝的妃子怎麼能在衆目睽睽之下裸身庭杖?更何況是在朝臣命婦皆列其位的宴會之上?!
宋彌爾使了顏色,欲將何孟婕先拖出太后視線範圍之外,再另作他想。
“彌兒,難不成連你也要違背哀家的意思?”太后語氣不善,宋彌爾心咚咚咚跳得十分劇烈,這還是太后頭一次對自己說重話,母后,母后她這究竟是怎麼了?但眼下,卻還不是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現在這僵局怎麼解決,纔是重點。
“母后······”
“母后,發生了何事?”
宋彌爾與一男聲同時響起。原來是隔壁的沈湛發覺這一頭不對勁,起身前來查看。
宋彌爾見了沈湛終於輕輕舒了口氣,太后見了沈湛,先是眉頭一皺,繼而又如孩童一般不滿道:“皇帝,你的梓潼你管管吧!哀家做什麼都要攔着!”
宋彌爾倒抽一口冷氣:爲何好端端地怪在了我的身上!
身後的柳疏星短短地嘲笑一聲,扭着腰將宋彌爾擠開未果,忿恨地甩手走到太后的另一側將太后扶住,蔓聲細語:“姑媽,別動氣,咱不和一般人見識。”
得,還忘了貴妃是太后的親侄女,見縫插針,看宋彌爾似乎被太后嫌棄,立馬粘了上去。
得,柳疏星見了沈湛立馬風情萬種,爲在座的十多位貴女現場教學了一番什麼叫活色生香,什麼叫寵妃之路,什麼叫敢於皇后試比高。
只可惜,太后姑媽不買賬。
“給哀家滾開,誰允許你接近哀家的?”太后語氣十分不善。
柳疏星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當着這麼多人讓她下不了臺,好不尷尬。她也是見了沈湛不自覺一時衝動沒經大腦,沒有好好想想,太后平日裡如此寵愛皇后,方纔都差點被訓斥,更何況本就不被太后待見的自己。不過冷靜下來,太后較爲注重顏面,絕不會在這麼多人面前下讓別人下不來臺,有什麼都是在自己宮裡邊解決,今日,這是怎麼了?
這邊,沈湛也終於從壽康宮大監嶽康的口中理清了事情發生的經過。
不過是柔貴姬與何充儀同時向太后祝酒,何充儀許是爲了向太后表明心跡,走得太急,不小心踩着了柔貴姬的裙子,何充儀手疾眼快,立馬伸手扶住了柔貴姬,柔貴姬相安無事,這是本來也就過去了,誰知道柔貴姬轉身的時候,又不小心自己將自己絆住了,眼看又要摔下去,何充儀側身就要去拉柔貴姬,卻忘記了自己手中還端着酒盞,一個用力,酒盞中的酒全都灑在了太后面前的桌案上,柔貴姬也因爲慣性被拽在地上。
本來不過只是一場意外,但不知爲何,太后會突然對何充儀發火。沈湛只覺得眉心一跳,聯想到前日裡宋彌爾對自己說的母后易怒的消息,總覺得有些不好的預感。
他瞅了瞅仍然趴在地上微微顫抖的何充儀,又睇了眼望着他淚眼婆娑的柔貴姬,視若無睹地轉過頭上前一步,站在柳疏星讓出的位置上,把住太后的臂膀,輕聲道:“母后,何必爲了一個妃嬪動怒?母后消氣,兒臣這就處罰她們。”
沈湛的聲音磁性溫柔,又生得一副俊貴之極的好面孔,配着他皇帝的禮服宛如天人,當場便將那些貴女們迷得神魂顛倒,一顆想要進宮的心又開始蠢蠢欲動,這一次卻完全是因爲自己的少女癡心。
可是沈湛下一句話,便又讓她們如墜地獄。
只見沈湛慢條斯理的朝何充儀與柔貴姬瞟去,英俊的面孔上似乎染上了點點猩紅邪魅,他嘴角噙了抹笑,眉梢微微揚起,頗有些玩味:“母后是這大曆最尊貴的人,妃嬪們若是不僅不能讓母后舒心,反而令母后不快,那這妃嬪要來也沒什麼用了。來人啊,將這兩個妃嬪給朕拖下去,施以拶指,柔貴姬禁足三月,無詔不得出,何充儀打入冷宮,永世不得召見。”
此話一出,剛剛還對着沈湛英俊面孔發花癡的衆位貴女們,立刻便打了個寒顫,方纔那宛如天神的英俊郎君放佛只是她們的錯覺,實際上,這年輕的帝王更是生殺奪予權力的擁有者,輕輕一句話,便能讓人生死不得。
殘酷,無情。
沈湛的話剛落音,柔貴姬身後立着的如兮便哭了起來,“陛下,貴姬娘娘是無辜的!求陛下饒了娘娘吧,求陛下饒了娘娘吧!娘娘身子弱,受不得刑啊!”
柔貴姬已經面色慘白,說不出話來了。她怎麼都不相信,自己的情郎,那個明明在幾天前還和自己濃情蜜意的帝王,這麼快便殘忍地要對自己施以刑法,還是在本就不是自己做錯的情況下!
這是爲何,僅僅是因爲太后娘娘不高興?
柔貴姬的臉色越來越白,眼看着便要暈了過去。
“暈過去就不用再醒了。”沈湛睇了眼柔貴姬冷聲道。
此話一出,周圍又是一片吸氣的聲音,柔貴姬更是緊咬着脣,生怕自己暈過去。往昔對沈湛的情誼在這一刻全都化成了恐懼。而何充儀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眼淚將她面前的地毯全都浸溼了。
“母后,如此這般,您可消了氣?”沈湛又眼帶笑意,好像不是懲罰了人,而是賞了花品了茶看了場戲。
帝王之怒,流血千里,伏屍百萬。
可怕的是,帝王無怒,風輕雲淡決定別人一生悲喜。
“算了,大好的日子,打打殺殺的像什麼樣子,拶指就免了罷。”太后的情緒漸漸平息,又似乎對底下哭泣的兩個人有些不忍。
宋彌爾終於鬆了口氣,與沈湛一同扶着太后小心地坐了,幸而沈湛來了,隨便懲罰宮妃以平息太后怒火什麼的,沈湛做得,自己卻做不得。沈湛做是孝順母后,自己做,別人怕是要認爲自己是爲一己之私故意責罰了。皇后難做啊。
因爲自己曾經也被禁足,宋彌爾單純地覺得,柔貴姬禁足和自己一樣,也是沈湛對她的保護,不然萬一太后的責罰更厲害呢?不過是禁足而已,三個月一晃就過了。
之後的宴會便有些索然無味了,明擺着太后不高興,皇帝不高興,皇后娘娘也樂呵不起來,下頭的妃嬪因爲自己和對手的命運心神不寧,命婦貴女們也因爲自己目睹了帝王的家事而惴惴不安,待到月上中天,原本該是熱鬧的歡宴,就這般草草地收了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