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廣弼雖爲漢軍武將之首,但他逝世後文人們也有得忙。禮部數日間議來議去,因聽說曹廣弼祖籍在真定靈壽,同儕中或有稱其爲曹靈壽者,且按曹廣弼臨終遺囑亦是願歸葬靈壽,因此便擬了文書,追封其爲趙國公,上奏請準。
折彥衝看到趙國公三字,勃然大怒道:“廣弼隨我草創漢部,開基之功與我等!河東之經營,陝西之進取,河北南部之囊括,皆出其力,拓土之勞尤在我上!他若在生,我便與他平分天下亦不爲過!如今他爲守黃河、定國本而逝,我竟只給他區區一個國公之名,天下悠悠之口,卻該如何罵我薄情寡義!”
韓昉大恐,忙跪下道:“公侯之上,非臣等所敢妄議!”
折彥衝道:“議什麼!趙王!”頓了頓又道:“將來我死了之後,他的牌位列我左右,讓子孫敬他猶如敬我!”
羣臣駭然,退了出來,紛紛來問韓昉此事可否。韓昉猶豫了片刻,先來問狄喻,狄喻沉吟道:“按規矩,這等大事應該是由政府議定,然後再遞交元國民會議,元國民會議通過了再呈陛下,如今政府尚未議定,便來問我,似乎不合規矩吧?”
韓昉道:“封王之舉,開國以來未有,所以禮部不敢擅決,恐遭物議。”
狄喻問:“丞相怎麼說?”
韓昉恍然,頓足道:“我怎麼忘了這一層!”忙回去擬了文書,飛馬寄塘沽請楊應麒決斷。塘沽諸大臣收到文書,或贊成,或不贊成,贊成的是認爲以曹廣弼當得王爵,不贊成的則是擔心開了這個頭,往後楊開遠歐陽適蕭鐵奴等若再立功,那時可如何是好?若漢廷有五六個異姓王與皇帝同列一朝,恐非國之福祉。而且曹廣弼尚有二子,若是封王,這王位是否承襲也是個問題。
衆議紛紛,最後還是楊應麒一錘定音道:“諸位所謀都有理。四封之內,例不封王。”
陳正匯問:“那是要請陛下收回聖命了?”
楊應麒卻道:“不,二哥卻封得。”
衆人聽他前後矛盾,均有不解,陳顯接口道:“當世不封,逝者可諡,丞相是這個意思吧?”
楊應麒道:“不錯。”又道:“我與衆位哥哥早有私約:無論將來功勞如何,只要一日在世,便不居王者之位,如其不然,上蒼殛之!”
羣臣一聽都稱大善,此事遂定。
名號的事情糾纏頗久,而發喪之事亦同時進行。漢廷爲了征服漠北甚至不惜舉債花未來的錢,國庫之空虛實屬空前,加上劉氏轉述曹廣弼的遺囑,希望一切從簡,戶部、禮部有司官員便將這意思擬成奏章上稟,結果又被折彥衝罵了個狗血淋頭。
陳正匯找楊應麒訴苦,說道:“曹元帥威震四海,舉世同仰,我等豈不願隆重其事,只是眼下真要大辦,恐怕就得四處挪款了!”
楊應麒道:“按國事,殮葬當以簡省爲尚,奢華適足以增二哥身後之污名!但按情義,若此事辦得太過寒酸,恐怕世人要罵我兄弟無情無義!”
陳正匯問:“那如何是好?”
楊應麒道:“公則簡省,私則隆重。名號上的事情,公家來辦,儘量推崇;喪葬費用,我們兄弟幾個來出,不入國庫。你按我這個意思擬成條子,用我的名義奏稟大哥。”
折彥衝看了楊應麒的奏書後也覺有理,便命從私庫中撥款。因曹廣弼遺願要歸葬靈壽,又要擇一個會辦事的人在當地承辦此事。韓昉便薦劉萼,折彥衝嫌劉萼地位不夠高,韓昉道:“劉萼不但爲人聰明通達,而且久爲真定父母官,由他來理喪正是名正言順。至於名聲地位,劉萼只是承辦理喪之實,理喪之名本該由陛下以及諸金蘭兄弟領銜。”
折彥衝這才答應,又道:“劉萼這些年功勞不小,也該升一升他了。你讓應麒他們議一議,若沒什麼意見,便加劉萼禮部侍郎銜,這樣他辦起事來興許也方便些。”
劉萼聽到消息,慌忙趕來謝恩,韓昉攔住道:“你謝什麼恩!陛下給你加銜是因爲你立了功勞,不是要你感恩!”
劉萼是個八面玲瓏的人,一點就透,忙道:“那我馬上就趕往靈壽,爲曹元帥擇一處絕好的風水,將事情辦得熱熱鬧鬧的!”
韓昉微笑頷首道:“不錯不錯!”又低聲道:“戶部那些人爲了省錢,竟提出了那等寒酸之議,陛下心裡其實很不高興。如今丞相開口,說喪事之費全由陛下與五位兄弟承包,雖然大家都認爲丞相的私庫天下第一,但他也不能壓到陛下頭上去,所以不消說,陛下是要出大頭的!因此這喪事既要辦得好看,但呈上來的費用數目卻要恰到好處,數目不能太小,讓陛下覺得寒磣,但又不能太大,讓陛下花太多的錢。”
劉萼微笑道:“這個下官懂得!君父有事,臣子服其勞。河北西路官員,人人敬愛陛下如天如父,敬愛元帥如嶽如叔,如今父哀叔喪,我們哪裡能沒有表示?理喪之費,大家都應該盡點孝心的。”
韓昉大喜道:“韓昉這番要自誇一聲有眼光了!由劉大人來辦這件大事,正得其人!”
劉萼忙道:“韓相薦舉之恩,下官亦銘記在心,今後唯韓相馬首是瞻,步趨不敢逾矩。”
當下禮部發下公文,命自大名府至真定之大小官員,當棺木到達時均須沿途迎送。劉萼又在河北西路秘囑同僚屬吏層層攤派理喪費用。劉萼讓衆官出錢,但衆官又哪裡會只出不進?到頭來還是大壓小,高欺低,官敲吏,吏敲民,一番被遮掩起來的騷擾在所難免。幸而劉萼的影響力畢竟有限,風氣較正的州縣官員羣起抵制,甚至告發彈劾,才使這歪風邪氣沒有蔓延過甚。
下葬之日,大漢皇帝折彥衝、元國民會議議長狄喻、大漢丞相楊應麒、東海元帥歐陽適以及儲君折允武、皇后完顏虎、皇子折允文等都親臨慟哭。漠北金帳活佛瑣南扎普派大弟子列思八達趕來爲曹廣弼唸佛禱告,諸部酋長或者親至,或由子侄代爲行禮,屬國高麗、日本、回鶻、吐蕃亦派來了大臣使者致哀,大宋亦派重臣到場,西夏甚至派來了嵬名仁禮,折彥衝看在曹廣弼份上也善加禮遇,但只顧念哀悼禮節而絕口不言國事。至於大漢內部的大臣宿將,奔赴列哀者更是不計其數。
當日靈壽萬馬千車,且不說貴胄之多,就算只論人數,恐怕自開闢以來這個地方也未曾有過這麼多人聚集於此。
折彥衝等極盡悲痛之事,見到曹廣弼二子一女三個遺孤後更是睹其子而傷其父,對劉氏道:“二弟只小我一歲,但成親得晚,如今我長子也成人了,兩個侄子卻還是幼童。我想等他們再長大些,便由我帶在身邊親爲教養,不知嫂子捨得不?”
劉氏泣道:“陛下恩澤齊天,未亡人惶恐稟奏。先夫臨終時曾道:‘陛下與我,雖則異姓,情勝骨肉。我既謝世,陛下必推兄弟之情以至於二孤子,此雖二子九世不遇之恩,但我大漢當開國之際,諸事紛頻,陛下日理萬機,若再分神教養二子,恐會因私誤公,若因兄弟之情而誤國家之事,卻教這兩個小子如何承受得起?’因此早已作了安排,願長子十二歲後隨其舅父劉錡學武,次子十歲之後由七叔安排名師學文,弱女待及笈後請皇后做媒婚配。此爲先夫先國後家、先公後私之意,還請陛下明鑑。”
折彥衝還未開口,便聽楊應麒道:“二哥所慮甚是。”完顏虎也在旁幫口。折彥衝遲疑了一下,點頭道:“那也好,那也好。等兩個侄子文武有成,我再作安排吧。”
連續七日的喪事完畢後,劉氏母子便在靈壽結廬守陵,折彥衝命出內帑建一座府第供她母子居住。石康因向折彥衝請旨道:“如今我大漢名將如雲,軍中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石康想告三年假,結廬於此,一來守護曹家母子,二來也是盡了二將軍與我二十餘年的主從之情!”折彥衝也允了。
曹廣弼一生清廉,幾不像蕭鐵奴般所到之處多有擄掠,又不像歐陽適般公私兼顧大做生意,但二十年來自有楊應麒幫他料理的一分財產,這筆錢雖有一大半被曹廣弼於歷次危難時拿出來倒貼作了軍資,但留下來的一小半也足保孤兒寡母一生富裕了。何況曹廣弼爲國爲民,威名遠播,天下當兵的、爲將的無不景仰,劉氏的孃家更是得勢的西北干城,劉氏本人又是將門之女,經歷過許多大事,曹廣弼逝世後的一年多裡黃河防線的決策五人團體中實際上是以她爲首——光是從這一件事上便可推知她是個什麼樣的女子!所以曹門眼下雖然孤寡,但內有奇女子當家,外有各方善加回護,黑白兩道均無人敢稍加侵凌,在靈壽定居後的生活倒也過得平穩安詳。
這日來賓散盡,曹廣弼的墳頭又恢復了平靜,劉氏上山來看看墳頭可長出新草沒,天未亮便出發,到了墓邊,清掃些夜風吹來的落葉,扶正些小獸撞翻的燭臺,忽見墓碑縫隙處藏着一根髮簪,似是女子的飾物,藏簪處十分隱蔽,若不是劉氏這般心細如髮的人斷難發覺。
劉氏心想:“這是哪位家眷失落的?”隨即又覺得不像,心想:“這個地方,前幾日我分明細細清掃察看過的。而且這根髮簪質地一般,並不特別貴重,當時能到墓碑前行禮的女眷非富則貴,怎麼會留下這樣一根髮簪?難道是最近兩天有人上來過,特意留下的?”
她撫摸着這根髮簪,但見髮簪尾端刻着一個極細小的溫字,略一沉吟,似有所悟,輕嘆了一口氣,仍將髮簪塞回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