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的震動和隨之而來的爆炸巨響, 令廣知堂的一溜槅扇門輕顫不止。堂上的九娘和張子厚正在調配後日各部各司人手,立刻奔出門外, 金水門方向的濃煙和火光遙遙可見。
張子厚的心沉了下去, 低聲道:“軍-械所裡有御前火-藥作,只怕是火-藥庫被毀了。”
九娘心中除了痛惜焦急更多的是憤慨:“兵部有奸細!”
張子厚點頭道:“防不勝防,蔡黨餘孽, 阮玉郎暗中收買降服之人,還有忠於太皇太后的一派,這兩日再不作亂就來不及了。”
最後一搏, 雙方皆拼盡全力。
軍-械所就在金水門邊上,離瑤華宮很近,若是陳素還未遷入宮中, 只怕會被阮玉郎手到擒來。九娘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渾身發冷:“你快回宮裡去!阮玉郎要從瑤華宮入宮犯上!”
張子厚一怔:“你大伯在宮裡——”
“金水河!”九娘頓足道:“軍-械所的火-藥庫爆炸, 內城金水門的城門和水門一定會開,只要會水, 就可從金水河沿河遊至禁中後苑!”後苑歷來少防備。如今重兵都集中在福寧殿一帶和都堂一帶, 那邊更是空虛。加上爆炸一事,亂中更無人留意後苑。
張子厚深深看着她,點了點頭, 忽地伸出手, 想拍拍她的臂膀或肩頭, 卻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中, 想說什麼還是說不出口。他還是不敢。
九娘看着他有些突出的顴骨和凹陷下去的眼窩, 心中一酸,伸手握住了張子厚的手,他的手骨節分明,涼涼的有一層薄汗:“你放心,有錢婆婆在,我沒事的。你也要當心。”
張子厚垂眸落在她的小手上,溫暖柔滑。他點了點頭:“我去了。”
赴湯蹈火,餘在所不辭。
***
軍-械所大火還未撲滅,金水門的城門和水門大開,往來的潛水官兵、義勇和幫忙救火救人的百姓亂成一團。開封府的官吏嗓子都喊啞了,幾十處受爆炸波及的民房坍塌,大火延燒過去,衙役和街坊們拼命從磚瓦木頭下挖人,要搶在大火燒到之前救出人來。不少人被那濃煙薰得劇烈咳嗽,面目發青。也有身上不慎起火的人拔足飛奔跳入金水河中,又再爬起來奔回火場幫忙。
宮中很快來了御醫院的醫官,將沾了水的溼布四處分發給靠近火場的潛火兵。這批火-藥有不少爲了研製中的毒煙霹靂炮和毒煙蒺藜球準備的,毒性很大。
張子厚剛抵達東華門,就有大理寺胥吏追上來稟報,外城內城多處發生騷亂,大相國寺、建隆觀雖有防備,也已被亂民所佔,他們在自己身上澆淋火油,手持火把,要與寺廟道觀同焚。寺廟和道觀的和尚道士爲了保住寺廟和道觀,都極力阻止大理寺和開封府的駐守官差出手。還有近百這樣的死士,正往州橋和御街衝去。
“理那些糊塗蟲做什麼?傳令下去,一概當場火箭射殺,用鐵網網了棄入汴河!這等喪心病狂的畜生,就該挫骨揚灰永世不得超生!”張子厚在馬上厲聲喝道:“若有一人靠近了宣德門和翰林巷,你們提頭來見!”
半個時辰後,已不止一人靠近了翰林巷。從過雲樓的頂樓看下去,孟府兩邊對着第一甜水巷第二甜水巷的圍牆上,弓箭班的近百將士正弓矢連發,架到圍牆上的木梯剛靠近圍牆,便被圍牆內的部曲們用鐵叉叉開。二門圍牆四周,部曲和粗壯僕婦均嚴陣以待。各院的院落裡也站滿了人。翰林巷裡孟氏族人和街坊鄰里正手持棍棒菜刀板凳和亂黨戰作一團。
第一甜水巷觀音院的飛檐頂上,微亮的晨光裡一人衣袂飛揚。阮玉郎負手看着滿目瘡痍的京城,視線轉向過雲樓,不禁微笑起來。中元節的戲沒唱成,晚了大半個月再唱又何妨。
是生是死,數十萬人,皆由他翻雲覆雨隨心所欲而定。烈火焚盡一切罪與罰,再由他親手開闢新天地,何等暢快!
九娘在樓頂看了片刻,凝視西北皇城方向,皇城中也有幾處起火,看方位是東邊的御膳和北邊的後苑。再看百家巷好幾處也冒出了濃煙,九娘想到王瓔還在蘇府,不由得暗歎了一聲。
蘇昉眉頭微蹙,看那煙起處,確實像是蘇府。
“我爹爹興許會一個人在家裡。我要回去看看。”蘇昉毫不猶豫轉身急走。錢婆婆悄無聲息地讓開了路。
“阿昉——!”九娘急道:“那許多禁衛和部曲只護衛你爹爹一人,不用擔心。”
蘇昉卻不回頭,只朗聲應道:“他是我父親,我是他兒子!”
九娘大急,我是你娘!你也是我兒子!
蘇昉咚咚咚下樓去,卻撞上從下而上的惜蘭,停住了腳。
惜蘭顧不得蘇昉,手捧着一隻翅膀擦傷的飛奴,衝上頂樓喊道:“宮中怕有急變,張理少飛奴傳書!”
九娘接過飛奴,展開紙卷。蘇昉疾步回了樓上。
兩人低頭細讀,張子厚的簪花小楷密密麻麻,字跡極小,很是潦草,有幾處油斑和水漬,沒有血跡。
自凌晨起,宮中不少禁軍出現腹瀉肚痛渾身無力的症狀,疑似飲水中毒。臨近四更時,有內侍和皇城司的人作亂,禁軍將士早有準備,四處鎮壓。後苑卻從金水河潛入近百女真契丹的高手,突破禁軍防線襲擊福寧殿,孟在率領帶御器械和他們激戰時,向太后身邊的尚宮和供奉官驟然發難,制住了娘娘和官家。陳素和魏氏均受了輕傷。
娘娘和官家被制後,依然同聲命令禁軍無需顧及他們只管剿滅亂黨。孟在護衛着公主皇子們還有陳真人魏娘子退守往垂拱殿。魏娘子腹痛不已。蘇瞻提出阮玉郎可能會損毀滑州黃河大壩,引黃河水淹沒汴京等地,目前垂拱殿衆臣正在爭論是否開城門議和,以換官家、娘娘及滿城百姓性命無憂一事。
紙條最末一句話卻是方紹樸的字跡:別急,七月生八月死。九娘心中稍定,有方紹樸在,魏氏即便早產,也有個倚仗,若如方紹樸所言,七個月時早產多半能母子平安。她眼下若趕往宮中,只怕正合了阮玉郎的心意。
“阿昉,你即刻帶着錢婆婆和惜蘭去宮裡,無論如何要保住表嬸大小平安!還有千萬說服你爹爹,絕不可開城門議和。一則趙棣絕不敢擔上弒母殺弟之名;二則阮玉郎若用洪水威脅衆臣,即便開了城門投降他也未必不泄黃河之水。”九娘不再猶豫,看向蘇昉。
蘇昉取過紙卷,又看了一遍,猶疑不決。先前在阿妧和父親之間,他還是選擇了父親。可要現在父親已在宮裡,要他帶走錢婆婆,只留下阿妧在這裡,他怎麼也不放心。何況父親又怎麼會同意投降……
九娘深深吸了口氣,劈手將蘇昉手中的紙卷揉成一團,棄於地上厲喝道:“你若再三心二意,不如不學!”轉而又彎腰撿起紙卷攤了開來,看着他柔聲道:“阿昉不急,慢慢來,我看這一橫寫得很平,比我初學時的蟹爬好多了。”
蘇昉心中一片混沌,又有一線清明,眼中卻逐漸模糊起來。他三歲握筆練字,坐不定,父親歸來後發了脾氣,可娘卻沒有夫唱婦隨,反而如此安慰他。可稚兒也有脾氣,他偏偏不願意練父親天下聞名的蘇體,而寫一手母親擅長的衛夫人簪花小楷。這樣的往事瑣事,是母親回來了麼。
“書香最香,太陽香最暖,青草香最甜。”九娘含淚微笑道:“可怎麼也比不上我家阿昉的奶香味。阿昉知道麼?你剛生下來那幾個月,拉的臭臭也是香的。”她瞪大眼,怕他不信:“真的,我湊近了聞過,金黃色的,有點麥香味,一點也不臭。”
錢婆婆輕嘆着轉頭看向皇城方向,默唸了一句:癡兒。
蘇昉嘶聲輕呼:“娘——?是你麼?”眼前究竟是阿妧,還是母親,他分不清楚,涕淚交加落在衣襟上,他顧不上。
九娘淚眼婆娑地擡起頭,伸出雙手替蘇昉正了正髮髻上的玉冠:“我家阿昉長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兒郎,娘高興得很。婦孺遭擄,城池將傾,江山有難,你爹爹此時決不能行權衡之計妥協退讓。阿昉,你替娘去力挽狂瀾可好?”
蘇昉捉住九孃的雙手,埋首其中抽泣起來,哽咽道:“好——”
九娘輕輕撫摸着蘇昉的面孔,自重生以來想過千百次,卻未料到是在這樣的深刻能親近阿昉。
“婆婆,阿妧求你護住他。”九娘殷切地看着錢婆婆道。
錢婆婆嘆了口氣:“惜蘭,把你身上的銅錢都賞給老婆子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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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昉拭了淚,沉聲道:“人在城在,城毀人亡,蘇家絕無苟活之人,娘,阿昉這就去。”
生當作人傑,死亦爲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朝陽自汴京城的東方冉冉升起,翠微堂的碧綠琉璃瓦鋪就一層軟金。打鬥聲,呼救聲,不遠處的烈火,還有那金碧輝煌的皇城,一切那麼近那麼遠。九娘目送着蘇昉匆匆遠去的身影,拭乾淚,往翠微堂走去。
觀音院的屋頂上,已不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