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舫體量盛大, 泊不到芙蓉池的淺岸, 過了池心,船首微轉,停在了芙蓉林東側,搭了木橋。芙蓉林邊燈火通明, 婆子和侍女們雲集,肩輿都已備了多時,只等老夫人婦人小娘子們下了船, 便上擷芳園後頭的涼亭上去繼續賞月。
九娘鼻尖冒出了細微的汗,她一等畫舫靠岸, 便匆匆和六娘嘀咕了兩句,提起裙裾飛奔下樓。
岸邊的人來不及反應,眼睜睜看着這位如珍似寶的九娘子飛一般的下了船,提着一盞宮燈, 沒入了芙蓉林, 身後跟着匆匆追趕她的玉簪還有兩位侍女。
芙蓉林裡淺草已被夜露浸溼, 奔了幾步九孃的繡鞋就溼了, 裙裾邊緣也顏色轉身。玉簪急忙喊道:“九娘子慢些,林子裡黑,等奴來提燈籠。”
前頭奔跑的九娘卻驟然停下了腳,喘着氣, 仰着頭, 只有手上的宮燈不斷搖晃, 一團光暈將旁邊的芙蓉樹映照得忽明忽暗。
不遠處的林中, 冉冉升起了幾十盞孔明燈,昏黃暖光,飄飄搖搖,順着夜風奔月而去。被芙蓉樹葉遮擋住了,只看見星星點點,忽閃忽現,越來越遠。
一盞燈籠幽幽進入林中,舉高了,似乎在尋找什麼,隨即傳來清朗的吟詩聲:“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九娘慢慢地走了兩步,柔聲喚道:“阿昉?”
中秋月圓,人團圓。今夜見了張子厚,又見到了阿昉,太圓滿。這首李白的詩,是她教阿昉做孔明燈時笑着唸的。時間,空間,人,有的會變,有的不會變。他一直記在心裡。她既是古人,也是今人,空中月,既是古時月,也是今月。
一股暖流緩緩包圍住了九孃的心,越來越濃烈,阿昉終究還是確認了麼,她不是被他孃親英靈所感,她就是他的孃親。她的藉口天衣無縫,可是天下又怎麼會有天下無縫的謊言。
蘇昉靜靜看着花樹暗影中九娘越來越近的身影。她似乎在笑,臉頰上卻又有晶瑩浮動。若不是六郎特意知會,他大概永遠想不到自己是可以在她面前放飛孔明燈的,明明是他最深的懷念,最重的心願。
兩盞燈籠越靠越近,漸漸兩團光暈融在了一起。玉簪帶着兩個侍女輕輕地停在了十幾步外,能聽得到那邊畫舫上的人登肩輿的聲音,熱鬧喜慶。
九娘視線落在蘇昉的面容上,沒了生死關頭的急迫,她再也提不起勇氣去摸一摸他的臉,將他攬入懷中,她屬於王玞的那一面,被束進了孟妧的軀殼中。可眼前的阿昉雙目晶晶亮,滿是歡喜。
“阿昉唯願母親來世安樂歡喜,無憂無慮。”蘇昉輕聲道:“自母親走後,我總難睡着,當年母親的一笑一顰,一言一行,都在我心中。每年我都誠心拜祭祝禱,願母親能再無煩憂,活得自在。這幾日竟能一覺到天亮,實在難得。”
他輕輕擡起手,替九娘攏了攏因奔跑散落的髮絲:“阿妧,昨夜我得了一夢,母親說她心願已了,不再驚擾你了。”
九娘怔怔地看着蘇昉,心中暖的更暖,痛的更痛。這是她的阿昉啊,全心全意爲她打算的阿昉,他什麼都明白,什麼都知道了,可他卻做了這樣的決定,來和自己告別,用這樣的方式告別,另一種團圓,另一種分別。從此以後,她就只是孟妧,只是他的表妹了。可他們都知道,他們依然還是彼此最親的親人。
蘇昉看着她淚水不斷滑落,從懷裡掏出帕子,輕輕替她拭淚,胸口熱熱的。母親再也不會只給自己笑臉了,再也不會將所有的苦痛都掩藏在心裡了。她終於放開了心懷,哪怕她是聖人,也能恣意而行,因爲終於有了那個人能讓她安樂歡喜,能讓她無憂無慮。
她無憂,他就也無憂了。就讓古時月照古人,今時月照今人。
“阿妧,在我心裡,你永遠是至親之人。”蘇昉將帕子放到九娘手裡,輕輕將她的小手合了起來:“還是那句話,若是六郎欺負了你,記得你還有我這個表哥。”
九娘緊緊捏着帕子,擡起頭,他們就站在林邊,空中的孔明燈已漸漸消失不見,只有兩三盞一閃一閃,可又分不清究竟是星星還是燈。
“阿昉——表哥——”九娘流淚輕喚,她曾經許多次脫口而出阿昉,然後纔想起來要接上表哥。可這次她沒有忘。
芙蓉林深處傳來笑聲和說話聲,程氏的聲音格外中氣十足:“大嫂真是心機深哪,我好不容易請了崔娘子,你卻在擷芳園搞了這出孔明燈,擺明車馬要搶我風頭——”
杜氏已經笑得喘不過氣來,只拿手拍着肩輿的扶手笑罵道:“眉州也不是那窮山惡水,怎地就出了你這種刁民惡婦?”
蘇昉再次將掌中的小手握了一握,退後兩步,將手中的並未走馬的玉兔走馬燈塞入九娘手中,接過她手中的宮燈,柔聲笑道:“我替六郎送燈來,日後他該如何謝我呢。”
九娘一愣,蘇昉卻已走出芙蓉林,燈火搖曳,林外的婆子和小童趕緊跟上了他。
提起手中的玉兔燈,九娘拔了竹插銷,走馬燈倏地旋轉起來,八面圖案皆不同,轉起來時卻變成了一隻玉兔跳下金桂樹,幾個縱越,往另一顆桂樹下的一個男子懷中撲去,憨態可掬。
哪裡有這麼肥的兔子呢。九娘心中一動,再看向蘇昉的背影,擷芳園垂花門那邊只看得到兩三個婆子的身影了。
張子厚特意送了黃胖來,阿昉特意送了玉兔燈來。然後呢?還是沒有然後了?
空肩輿在九娘身邊停了下來,玉簪急道:“九娘子請上肩輿罷,夜深露重,莫溼了繡鞋着了涼。”
不遠處,擷芳園的涼亭外,已安置好了席子、軟墊、薄被隱枕,還有幾個竹躺椅,從涼亭上往下看,芙蓉林中的燈火正漸漸往山丘上行來。
***
這夜衆人興致都高,在涼亭上都不拘禮儀,隨意或坐或躺,看那明月低垂,吳剛砍桂。近了子時,孟建催了又催,程氏才坐上肩輿,還高唱着:“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風裡隱約傳來孟建的嘀咕聲:“一輩子統統就會這一句詩,連靜夜思都背不全,啊呀,你這婦人怎麼又動起手來!披風滑下來了——”
女使們早已給主人都披上了薄披風。六娘在香案前拈了香,誠心誠意請菩薩保佑章叔夜平平安安歸來,看着那銀盤似的大月亮上明明暗暗,想起洛陽的母親和兩個哥哥,不免又傷感了起來。
樑老夫人看着她伶仃的背影,嘆了口氣:“好了,今夜十分盡興,就此散了吧。阿嬋也別回聽香閣去了,留在翠微堂陪陪婆婆罷。”
六娘趕緊收回心思,抿脣笑道:“還是婆婆體貼阿妧,這張相公送黃胖,阿昉表哥送走馬燈,不知道回了木樨院,又有誰要送禮來。我可真是困了。”
九娘臉上滾燙,將六娘面前的茶盞收了:“還不是你每日早上怪我的腿壓得你肚子疼,這下可找着理由逃了。”
待涼亭上衆人都散了,九娘攏了攏薄披風,走到香案前,也拈了香,默唸了幾句,擡頭望着明月,阿昉大約已經回到百家巷了,不知六郎此時此刻在鄭州大營裡在做什麼,在想什麼。還有遠在沙場的陳青、陳太初、陳元初、章叔夜,心中又在想什麼人什麼事,她反倒能猜得到,今月照今人,共看明月皆如此。
木樨院裡還亮着燈火,轉過遊廊,惜蘭站在聽香閣院子前的池塘邊正等着,見九娘回來,上前行了一禮,低聲說了幾句。九娘挑起眉頭,笑着點了點頭。今夜她心緒起伏,沒想到自己一念之間竟然發現了阮玉郎的蹤跡,不由得高興起來,加快了步子。這一路在肩輿上夜風襲人,她原本就有些微醺,高興之下更有了些醉意,等進了院子,見聽香閣裡反倒沒留燈,想到今夜中秋,留在院子裡的侍女或許也透着飲酒醉糊塗了,倒也不想責罰她們,昏昏沉沉中進了東暖閣。
惜蘭和玉簪見她有些醉了,趕緊讓人送水來,替她洗漱卸下釵環,給她換了抹胸褻褲,扶到牀上,將門窗緊閉起來。惜蘭才抱着自己的被褥到外間羅漢榻上鋪開來。玉簪笑着從懷裡掏出兩個月餅塞給她:“慈姑讓我帶給你的。”
惜蘭笑着接了,親自將她送出了門。見宮中那四個會功夫的女史都已經守在廊下,便反手將門掩了,舉了舉手中月餅,輕聲道:“娘子親手做的,你們一同來嚐嚐。”
東暖閣裡竹簾早撤了,一概換上了碧紗,一輪明月照得地面上亮堂堂的。九娘牀邊的紙帳上的青綠山水依稀可見。
一個身影從暗處緩緩靠近了藤牀,牀上的九娘抱着六孃的玉枕,已睡得十分安穩。
“你倒是心大,睡得真熟。”
趙栩不禁搖頭笑了起來,伸出手指,沿着那如畫眉目輕輕描摹起來,萬分依戀,還不曾和自己團圓呢,枉費自己這般用心,她竟一點也不輾轉反側相思入骨,真是得好好咬上一口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