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知道高太后所想,定王自嘲道:“娘娘不用在肚子裡罵老臣。老臣定力遠不如楊相公,只是有心沒膽而已。”
“先帝極愛重她,不是寵愛,是愛重。”定王頓了頓:“一年後郭美人並無生育,先帝卻要冊封她爲正一品的貴、淑、德、賢四妃之首的貴妃。宗室和兩府怎會同意?先帝竟連發兩張冊封制書給禮部。因爲沒有兩府的印,都被禮部所拒。娘娘那時,處境真是艱難啊。”
官家看着太后,說不出是悲是嘆。玉真那樣的女子,渾然不在意財物珠寶和地位,她喜愛馬、孔雀、仙鶴,喜愛花草,喜愛那些古里古怪的書籍,喜愛下廚,甚至親自養蠶織布。無論如何討好她,送她什麼奇珍異寶,她雖笑着表示喜歡,可看進她眼中就明白她其實毫不在意。但凡是男子,恨不得捧上自己所有的一切獻給她。貴妃一位,也算不上什麼。可是娘娘那時會作何想?
高太后看着定王:“多謝皇叔那時維護我們母子。”她想了想,傲然道:“也不算什麼艱難,冊封個貴妃而已,難道我還會不肯用鳳印?若是我這個皇后替郭氏請封,皇叔你們宗室和兩府相公們可會反對?”
定王搖搖頭:“娘娘替妃嬪請封,賢德慈悲,後宮和睦,官家之幸。宗正寺、禮部無有不從。相公們自然也不會理會這樣的後宮小事。有娘娘在,相公們自然是安心的。”
高太后冷笑道:“先帝平白越過我,下制書冊封貴妃,相公們和親王們豈容他這般寵妾滅妻!郭氏的出身有瑕,一輩子也越不過我去!要不是先帝小瞧了我的容人之量,如今這皇帝的位子,說不定還真是三郎坐着呢。”
定王想着往事,臉上陰晴不定:“後來郭美人跪在福寧殿前勸諫先帝,欲削髮明志。先帝對着楊相公和臣等大發雷霆,摔了一屋子的書,楊相公聽郭美人說的話,實在不像紅顏禍水,就提議不如各退一步,改封爲賢妃。先帝才勉強肯了。”
“可郭美人就那麼笑眯眯地跪着,問先帝:妾身可算得是個美人?先帝說她若是不美,天下就沒有美人。她說她就貪心一些,要終生佔住美人一位。別的份位都不如美人好聽。何等的隨意,何等的從容啊。先帝氣得直跳腳,哄也不行,罵也不行,斥責她抗旨,還是不行。先帝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啊。我等衆臣,都深覺得褻瀆了她,對不住她。後來還是娘娘來解了圍,勸服了郭氏做那賢妃。娘娘不計前嫌,不計得失,一心爲先帝着想,臣拜服!”太后一輩子最後悔的大概就是那天做了一次極賢德的皇后吧。
高太后冷哼了一聲。定王真是討嫌,誰願意一直記得自己做過的蠢事!她那時雖然對先帝不合禮法的行爲甚是惱怒,可她並非善妒之人,也知道先帝的神魂顛倒,實在怪不到她身上。
冊封風波以後,郭氏常當着她的面勸諫先帝,先帝確實十分歉疚,便常到坤寧殿陪她。她就是那個時候懷上二郎的,她和郭氏姐妹相稱,還由得她親近大郎。那時候,這後宮,真是一團和氣啊!她都被矇騙了那許多年,何況是大郎!
官家很想讓定王別再說下去了,人卻似乎僵硬住了。
“再後來,郭賢妃生下了崇王。”定王嘆氣道:“先帝又做出許多不合祖宗規矩的事情來。沒多久忽然對老臣和兩府諸相公說,要廢皇后,廢太子。娘娘賢德天下皆知,官家您這位太子,當時還是稚子,又有何過錯?臣等自然極力反對。娘娘知道後,極是生氣,和先帝理論,最後竟動上了手。郭賢妃上前勸阻——”定王揚了揚白眉:“娘娘抓傷了先帝的臉。先帝大怒,混亂中郭氏一力維護娘娘,反被先帝不慎推倒,因此小產。先帝傷心欲絕,更是遷怒於娘娘。”
官家震驚地看向高太后。高太后看着他,想起他兒時的樣子,眼神漸漸柔和下來。大郎不記得了,以前她也常抱他的,可自從那事以後,她不能再讓他被說成“長於婦人之手,怯懦軟弱。”她逼着他更努力地做一個好太子,做一個好皇帝。她平生最恨的就是這種連自己腹中胎兒都要利用的女人,吳王身邊的張氏竟敢在她面前使這種下流手段陷害六娘,真是不知死活的賤人。
“先帝大怒,廢后廢太子之心更堅。他和兩府及宗室僵持不下,竟然連坐朝聽政都不去,夜間日常的召對也中止了。”定王嘆息道:“不到一個月,先帝身體每況愈下,宣召老臣和楊相公入宮。怒斥娘娘一番後,先帝寫下廢后制書,蓋了玉璽。老臣和楊相公自然苦苦勸諫,言明此舉荒唐,兩府絕不會用印,宗室也絕不會同意。就這麼相互爭執了一個多時辰。”
官家看着手中的兩份廢后制書,制書雖僞,內容卻真,不由得心中自責不已。爹爹竟然如此無情!娘娘一路護着自己走來,是何等艱辛!
“先帝忽然暴怒,之後又大哭起來,說郭賢妃就是元禧太子侍妾阮氏!說他欠她太多,除了皇后一位無以爲報。老臣和楊相公大驚失色,細問之下,才知道當年你爹爹並未遵旨絞殺元禧太子侍妾阮氏,而是瞞天過海偷偷將她藏了起來,還在外生了一女,取名趙毓。當年滿月時,曾帶給老臣等人見過一面,要入宗室譜帶入宮中撫養。因名不正言不順,老臣和宗室諸位親王,還有兩府的兩位相公都拒絕了。哪裡有人想得到這位公主竟然是阮氏所生,更無人知曉郭賢妃竟然就是阮氏!”
定王看着魂飛天外目瞪口呆的官家,老臉抽搐了幾下:“先帝又說原來當年養在宮外的公主,在郭氏入宮前就遭遇刺客不知下落,他連連害得她痛失了兩個孩子,無論如何,都要以後位彌補郭氏。先帝激動萬分,忽而大哭,忽而跳腳,甚至說若有人再阻撓他,就要拔劍自刎,嚇死老臣和楊相公了。”
官家全身脫力,對於那樣的先帝,他爲何會生出奇特的感受?完全懂得,完全體會過。對不住她,全因自己的貪慾,害了她一輩子。她卻毫無怨尤,她什麼都體諒,先是包容了貪戀她美色的先帝,又包容了無視人倫的他。官家掩面低泣起來,嘶聲喊着聽不明白的幾個字。他和先帝,父子倆都是一樣的混賬!他們的確對不住玉真!
而阮玉郎,壽春郡王趙珏,他的堂兄,和先帝,和他,不是殺母之仇,是奪母之恨!身爲人子,恐怕寧可是前者,也不願意是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