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略顯疲憊哀傷地說:“當年慈姑,唉,翠微堂的人都知道,那年黃河決了大口子,開封府被淹得厲害,民舍坍塌不計其數。慈姑的女兒當時正在生產,大人孩子都沒了。”
慈姑抱着九娘,無聲地落下淚來。那往事,不堪回首,平時想都不敢想,她那幾天還送去了兩枝老夫人庫房裡的三十年山參,給女兒備產,約好一旦發動立刻讓鄰里去孟府找她,誰想到來找她的人,給的卻是喪信,從此天人永隔。
九娘第一次聽說,頓時心如刀絞,暗暗自責起來,緊緊反抱着不停顫抖的慈姑。她是做過孃的人,自然知道生產九死一生,可這種天災,才讓當孃的不甘心啊。若是阿昉遇上這樣的事,她恐怕膽肝俱裂,哪有勇氣再活下去?
老夫人黯然神傷:“我看着慈姑太過傷心,怕她起了短見。就想着不如讓她做些事情,有個惦念。正好臘月裡阿林難產,好不容易生下九娘。我就把慈姑撥到三房去做九孃的教養乳母。”
慈姑哽咽着說:“老奴多謝老夫人慈悲,若沒有九娘,老奴萬萬活不過那個冬天。”她那時的確心如死灰,想着這世上再無牽掛,有的都是苦和淚。可是看到那個軟軟嫩嫩雪白的小娘子,那烏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自己。她就好像被牽絆住了似的。
九娘含着淚抱緊慈姑。是的,人只要有了不捨,自然就不會斷離。
老夫人道:“起先許大夫來說九娘這孩子恐怕是在孃胎裡憋壞了,會有些不聰明。我還不信,到了她週歲,既不開口也不站立,我就同慈姑商量着,不如死馬當作活馬醫,將那三百千掛在嘴邊,禮儀教導放在日常。興許這孩子有一天能開了竅也說不定。”
她掃了一眼堂上衆人:“卻不料鬧出今日這樣的事來。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總不是慈姑和九孃的錯。”
呂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看娘說的啊,這是好事纔是,也是九娘有福氣,開了竅,不枉費了娘和慈姑這麼多年的苦心。”
孟存嘆了一聲:“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孃的慈悲心,可敬可嘆。九娘有今日這麼出彩,是孃的福報,也是我孟家的福報。這是喜事啊。”
呂氏瞥了丈夫一眼,心裡暗道:哼,就你最會拍馬屁,嘴甜。你娘有空死馬當活馬醫,好好的千里馬怎麼不好生培養?被人家嚼舌根的難道只有三房那兩個嗎?可嘴上卻只能附和着丈夫:“可不是一件大喜事?百年來孟家也沒有誰,七歲入學就直接上了乙班的呢。恭喜三弟和三弟妹了!你們可生養了一位大才女!”
老夫人沉聲道:“老二媳婦,這話可不能亂說。這才子才女什麼的虛名,我們孟家最要不得的。智多近妖,慧極必傷。哪裡是什麼喜事?九娘,不過是笨鳥先飛罷了。”
呂氏斂眉垂目,肅立應是。心裡卻更不舒服了,只准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您。
老夫人卻又轉頭問七娘:“既然傳言得這麼不堪,以孟館長的脾氣,是不是當場就讓九娘一一驗證給你們看了?”
七娘一愣,低下頭點點頭。
老夫人問:“那你們服氣以後,孟館長怎麼教訓你們的?”
七娘低聲回答:“館長說:君子之言,信而有徵,故怨遠於其身。小人之言,僭而無徵,故怨咎及之。
老夫人笑着點點頭:“孟館長,果然與衆不同。說得好!我孟家的人,誤信小人誹謗姐妹,心存嫉妒,不但沒有勇氣挺身而出維護妹妹,反而衝在前面侮辱起自家人來了,果然不愧是爆仗小娘子。先祖有云:夫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家必自毀,而後人毀之。”
程氏臉色慘白地趕緊跪下:“娘!都是我平時疏於教導這孩子!”
老夫人搖搖頭,語氣平和:“是我太疏忽了,只以爲七娘不過是口直心快,卻沒想到還是個蓮蓬腦袋。貞娘,請家法。”
孟在夫婦、孟存夫婦和孟建都趕緊站了起來:“娘!——”
孟建跪在程氏邊上急道:“娘!求您饒過了七娘這次!她知錯了知錯了!七娘,快告訴婆婆你知道錯了。”
七娘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抱住程氏搖頭喊:“娘!我不要!我不要!”
九娘也一愣,她知道七娘今夜總是要吃一點教訓的,沒有哪一家的當家人能容忍手足之間相互傾軋暴露人前,授人以柄,卻沒想到要動用到家法這麼嚴重。慈姑將她摟在懷裡輕輕拍拍她。
四娘嚇得瑟瑟發抖,看向一直默默跪在堂下的阮氏。可阮姨娘卻始終不曾擡頭。
老夫人果然又道:“還有四娘,無論你們姐妹在家裡如何胡鬧,出了門,你們都是孟家的小娘子,一筆還能寫得出兩個孟字?這滿汴京的人,誰有空分得清你們哪個是好的哪個是壞的?說起來還不是隻會稱一聲孟娘子?你做姐姐的,不幫着糊塗妹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好生照顧她們和和氣氣的,竟想得出潑墨這等潑婦行爲,誰給你的膽子!你配姓孟嗎!”
老夫人最後一句凌厲森然,驟然拔高,滿堂的人都立刻跪了下來。阮氏緩緩地趴伏在地,以頭觸地。四娘淚如泉涌,跪在七娘身邊。至少七娘還有個人摟住她,可她,只能一個人承受這突如其來的雷霆震怒。
貞娘從後屋捧着一個朱漆盤子上來,恭敬地呈給老夫人。
老夫人伸手取了出來,竟也是一把戒尺,舊舊的黑漆,尺頭上一個金色的孟字,卻是閃閃發亮。
“求孃親開恩!今日四娘七娘在學裡已經捱過孫尚儀的戒尺,再吃家法,恐怕手不能書!”程氏顫着聲音求情。
一直和丈夫一起沉默無語的杜氏也不忍心地說:“娘,她們畢竟年歲還小,不如罰她們別的,禁足久一點,抄多點經或者多跪幾個時辰家廟,想來她們都能知錯,以後必然不敢了。”
貞娘卻已上前將四孃的左手拉了出來,送到老夫人跟前,語氣溫和平緩地道:“今有孟氏不孝女孟嫺,亂姐妹和睦之道,行無情無義之事,請祖宗家法教誨。”
三聲清脆的板子響過。貞娘溫和的聲音再響起:“今有不孝女孟嫺受家法戒尺三下,謝祖宗家法教誨。”
四孃的手已經擡不起來,可依然只能哭着說:“不孝女孟嫺謝祖宗家法教誨。”
七娘死命拉着程氏的衣襟,拼命搖頭。
貞孃的聲音再次響起,板子的聲音再次響起。隨着抽抽噎噎地一聲“不孝女孟姍—嗯—嗯——謝祖宗家法教誨。”
老夫人卻又道:“九娘,你知道自己也有錯嗎?”
啊?
滿堂之人,連貞娘慈姑都面露驚訝之色。
九娘細細思量了一下,疑惑着問:“我不該毀了七姐的新褙子?”
老夫人搖搖頭。
九娘望着慈姑,驀然心中一動,掙脫慈姑的雙臂,跪倒老夫人跟前,伸出小手:“不孝女孟妧請祖宗家法教誨。”
老夫人一怔:“你知錯了?”
九娘抿脣點點小腦袋。
四娘和七娘淚汪汪地有點看不明白,這個惹禍精掃把星和我們一樣也要吃家法?
“你說說你錯在哪裡?”
九娘心中暗歎,這位樑老夫人,不愧是伴隨太后在宮裡長大的,這懲處賞罰之道,最是分明。換作她,恐怕也會如此處置才妥當。她想了想,才說:“今天我沒留在學堂裡等家裡人來找,自己跑出去,讓家人擔憂害怕我出事,是爲不孝。”
老夫人看了看三個兒子,點了點頭:“九娘你記住了,今天你吃家法,除了這個,還因爲你把自己置身於險地,你是金嬌玉貴的小娘子,自己跑到市井街坊裡,是不夠珍惜自己的性命啊。遇到你陳家表哥,是大幸,若是遇到歹人,任憑你腦袋再聰明,也無法和粗蠻野漢抗爭。老大,今年元宵節,開封府走失了多少孩童?”
孟在肅然道:“一十七個。十男七女。開封府找回的只有一個。”
九娘垂下了小腦袋,真的服氣了。她是忘記了這小身板才七歲呢。的確以身涉險大大不該。
老夫人道:“先祖有云:防禍於先而不至於後傷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焉可等閒視之。阿妧你既然跟着慈姑已經背熟了經義,就應該自己謹言慎行,記住了嗎?”
九娘點頭,這三板子看來是逃不掉了。給個痛快吧。三聲響後九娘忍着痛謝過祖宗家法教誨,就被慈姑摟了過去。
孟存拱手行禮:“多年不見孃親處置俗務,仲然受教了。阿呂可要記在心裡。”他叮囑妻子,呂氏即將執掌中饋,是該好好學學孃的以情動人,以理服人,該打的還是要打,不該打的,有時候也要打,打了就太平了。
呂氏應聲稱是。
老夫人這才揮了揮手:“各自回房用飯吧,此事不可再提。晚上的請安也免了。記得給她們姐妹三個上藥。”
外面許大夫早就候着了,一看,一個肚子疼的小娘子變成了三個手掌心疼的小娘子。他走動孟府年數已久,只拿出清涼化瘀的藥膏給她們塗上了,又留了三盒藥膏給她們的乳母。進去順便替老夫人請個平安脈。
九娘這是才感覺到手掌麻木漸消,疼痛方起,不能摸不能碰,她只能輕輕搖擺着小手,有些微風,好過一些。
程氏連肩與都沒有安排,誰也不看,徑直領頭直接走回木樨院。孟建落後了她兩步,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
木樨院私下裡有句金科玉律:娘子不高興,誰也甭想高興。
他也是這“誰”之一啊。
作者有話要說:
——無趣的宋朝——
不感興趣的小天使們請當以下文字不存在。
對於連翹的處置,哭哭哭哭。臣妾做不到啊。打她已經是違法的了,我只能弱弱地說我是架空,就打一打吧。
我大宋多麼講人權呢,強迫症患者作者君來說一些制度。
宋朝的奴婢分爲兩種,都必須通過正規中介公司僱傭或買賣哦。嗯,這種牙人也有規定的制服、合同。都需要在官府備案。
官奴婢,大多是罪人,也有賤籍。這類,大戶人家不會用作貼身服侍的,普通僕從,清掃房屋可以用。這類的使用方式一般是買斷契約。
僱傭奴婢:良民,北宋五年最長契約,南宋最長十年一個契約,可以解除合同,也可以續約。一般能識字斷數。大家可能不理解良民身份多麼重要,良民,犯了罪,可能被降爲賤籍,子孫就都是賤籍,不得科考。所以對僱傭主來說,良民的安全概率要遠大於賤籍的官奴婢。赤腳的不怕穿鞋的。良民就是穿鞋的。外頭一大家子呢。工資也高啊。
宋刑統是中國法律史上第一部明確奴婢生命權的法律。規定了主人家無權打僱傭女婢,無權殺僱傭女婢,無權虐僱傭奴婢,無權刺字。身爲宰相的陳執中,因爲他的小妾打死了小婢女,被御史彈劾,罷相了。
宋朝還規定了奴婢擁有人身自由權,仁宗朝規定:略(同掠)人爲奴婢者絞。後來改爲流三千里。
文明的退化,從元朝開始,明清更加嚴重。對於更多人很喜歡的唐朝?
《唐律疏議》規定:奴婢有罪,其主不請官司而殺者,杖一百,無罪而殺者,徒一年。這並不是說宋朝私自處理奴婢的情況就沒有,一樣也有。因爲宋刑統也繼承唐律疏議認可奴婢是私產,是什麼導致執政者會憐憫奴婢的生命而自發地認可奴婢的生命權和自由權?作者私以爲還是宋朝的士大夫精神,高度的道德自律。
也正因爲這樣,宋朝的皇權一直是被關在籠子裡的。纔有皇城不能拆遷民居而擴建,皇帝出行被堵不清場。
道德的自律,高過了法律的規定。
只可惜,一位好友說了:高等文明,會被低等文明野蠻消滅。這是一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