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寧殿寢殿中點起了龍涎香, 帷幔低垂, 冰盆消融後殿中尚餘一絲涼意。二十多個當班的宮女內侍, 在供奉官和尚宮的帶領下, 有的持麈尾靜立, 有的緩緩搖着孔雀翎長扇, 有的正在往羅漢榻前呈上冰碗點心和果子。
趙梣盤膝坐在羅漢榻上, 看着生母姜太妃:“小娘娘明日就不要跟着我們去南郊了, 在宮裡等我們回來, 沒事的。”
姜太妃垂淚道:“十五郎你好,我就放心了,不用理會我。”才短短几個月, 原先只和自己親近的兒子, 已經好像成了向太后親出的,連躲避天狗和地動,也要將自己拋下。
趙梣一愣,他啓蒙雖晚,心智卻不弱, 見生母鬱鬱寡歡,想到九娘再三叮囑此計不可泄露, 忍了又忍, 小嘴翕了翕還是憋住了。他小手拿起小銀叉, 叉了七八個葡萄在御用的琉璃小碗中,遞給姜太妃:“小娘娘莫擔心,吃葡萄。”
姜太妃見他小臉上爲難的樣子, 想到隆佑殿中兩位尚宮所言,還有太皇太后的那幾句話,她一顆心慌得不行,搖頭道:“十五郎,若是京城地動,南郊肯定也搖得厲害,不如你和太皇太后一起去西京吧。”
趙梣大眼眨了眨:“太皇太后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小娘娘,誰同你說什麼了麼?”
姜太妃見他果然不肯,咬了咬牙,從袖袋裡掏出帕子,裡頭是兩塊棗泥糕:“算了,不說這些了。你從小愛吃這個,明日去南郊一路肯定累得很,天不亮就得起身,我給你帶了兩塊,你今晚睡覺前當點心吃,墊一墊。”
趙梣高興地接了過來,大眼睛骨碌碌往四周掃了一圈,盯在供奉官面上:“誰也不許告訴大娘娘。”
供奉官疾步上前:“陛下,請容小人——”娘娘一再交待,任何入口的東西都要檢驗過,姜太妃帶來的,也不例外。
話未說完,趙梣已低頭啊嗚咬了一大口,笑道:“被你們試過的,難看死了。”不帶小娘娘去南郊她已經很難受了,再要試吃她親手做給自己的兩塊糕,她肯定會更傷心。留到晚上還不如現在就吃,小娘娘定會很高興。
一句話剛說完,趙梣喉嚨中火燒火燎劇痛無比。他倒在榻上,模糊不清地吐出一個字:“痛——”
供奉官大驚:“官家——來人,傳醫官!快——!”
姜太妃花容失色,孫尚宮身邊那個宮女明明說官家吃了這個糕,夜間會有些腹瀉,明日就能隨太皇太后去西京,接受御醫院院使的診治,還能免遭燕王的毒手。
九娘提裙急奔了進來,見一羣人圍着羅漢榻,大喝道:“讓開!”身邊四個宮女已出手將衆人拖開。
趙梣小臉青紫,在榻上急喘,小娘娘不會害自己的,他竭力看向姜太妃。
九娘看到榻上散落的棗泥糕屑,再看到趙梣的模樣,毫不猶豫一把將趙梣抱了起來,捏開他的嘴,兩根手指伸入趙梣喉嚨中重重摳了幾下。
趙梣嗚哇一聲,方纔那一口棗泥糕和先前的葡萄和其他果子吐了九娘一身。氣味難聞。
“拿冷水來。”九娘見他吐了出來,略鬆了口氣。看來不是牽機藥、鴆毒之類的劇毒之物。
姜太妃懵裡懵懂地神魂未定,想撲上來抱趙梣,卻被九娘一眼看得渾身冰冷,不敢上前,死死抓住了倒在一旁的案几,細聲哭道:“十五郎——”
“這許多水灌下去,再要吐出來,官家會有些難受,別怕。”九娘柔聲道,將手中玉碗遞到趙梣嘴邊。
趙梣喉嚨中依然燒痛得厲害,聞言柔順地點了點頭,大口大口地將水忍痛喝了下去,又張開口,等着九娘伸手指。
九娘見他這般懂事,瞪得大大的眼中溢滿淚水,卻滿是懇求,明顯是要自己替姜太妃瞞住此事免得入罪,小臉像極了當年懇求自己莫走的小阿昉。九娘伸出手指,輕輕點了點頭。
如此這般灌洗了五六回,灼燒痛感稍減。趙梣伸出小手,朝姜太妃揮了揮。姜太妃捂臉大哭起來,說什麼都是多餘。
御醫院的院使帶着兩個醫官匆匆趕到,向太后也緊隨而至,勃然大怒,立刻下令將姜太妃拿下。
趙梣捉緊九孃的手,張口要說話,半天才發出了一個:“饒——”
九娘見他尚能發聲,放下心來:“官家先安心讓院使看看,太妃的事,臣私下稟告娘娘。”
福寧殿偏殿中,姜太妃跪在地上,哀號不已。向太后如今將趙梣視如己出,動了真怒,瞪着姜太妃片刻,竟按捺不住地揚手給了姜太妃一個耳光:“住口,你還有臉哭!”
九娘一怔,上前輕聲勸道:“娘娘息怒,姜太妃只怕是母子連心,爲人所趁才被唆使下藥的。所幸官家尚能開口,何不先問個清楚。”若由入內內侍省和尚書內省或是大理寺來處置,趙梣那個小人兒只怕會難以承受。
向太后胸口劇烈起伏着,沉聲喝道:“姜氏,究竟是什麼藥?藥從何來?說!”
臨近黃昏的時候,禁中大內已全部戒嚴,明日皇帝和皇太后駕幸南郊,太皇太后駕幸西京,各宮各殿閣均有內侍把守,出入嚴查。從隆佑殿擡出來的一個宮女屍體,無聲無息地從後苑出了皇宮。
***
七月十五,三更梆子敲過,皇城內燈火通明。福寧殿中,向太后緊緊牽着趙梣的小手,往御輦上走去。
自宣德樓往南的御街上,黃土早已鋪好,步障也已設好,上千禁軍陣列兩旁,一直到南薰門,沿途皆是金-槍銀甲。
四更天,皇帝御駕出了南薰門。又過了半個時辰,太皇太后儀仗也出了鄭門。文武百官和宰執親王等,也都往四方祈福之地而去。
到了五更天,梆子沿街響起,天還未亮。已有不少百姓沿着禁軍把守的通道,魚貫而出,往各城門而去。
各大城門前均有極粗的長繩繞出了僅供兩人同行的彎道,每十步就有禁軍把守。密密麻麻幾千人,在這樣的彎道中井然有序,毫不混亂。素日張貼皇榜的地方貼着十幾張三尺長紙,上書“除刃”兩個大字。更有唱榜人扯着嗓子喊道:“一應刀劍兵刃,全部解除——”
有膽大的大聲喊了起來:“鄭屠,還不把你的殺豬刀交給朝廷?”
百姓鬨笑起來,有些被上次民亂嚇怕了的人確實帶了家中私藏的朴刀匕首之類,便主動解了下來,放到城門口的籮筐中。不多時,好幾個籮筐裡堆滿了各色兵刃,殺豬刀赫然也在其中,還插着兩把鋤頭。
一出城門,卻有一塊黑黝黝半人高的鐵牌豎在面前,旁邊站了幾十個禁軍,人人都需經過這鐵牌。過有那好事的還伸手摸了一摸:“涼快得很。”
忽地“叮”地一聲,一人拔腿就往城外跑去,隨即被禁軍按倒在地上,捆了個結實。衆百姓抻長脖子去看,驚呼連連,那鐵牌上吸附着一把三寸長的匕首。
“磁石!吸鐵石——”
當下司南早已普及,但這麼大的磁鐵,百姓卻還是頭一次見到,見狀紛紛呼喝議論起來。
城裡有些人聽見外頭的呼聲,面色大變,卻因身在這長繩圍成的彎道之中,出也不是,跑也不能。那籮筐裡轉眼又被丟入許多刀劍。
作者有話要說:注:
沈括的《夢溪筆談》中著有“方家以磁石磨針鋒……”吸鐵石的名稱北宋就已經有了,還用來入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