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踉蹌着邁上石階。惜蘭一把扶住她,依舊不言不語。九娘剛想掙脫她,轉念間暗嘲自己有何資格遷怒於人,微涼的山風一吹,才發現雙腿也在發抖,嘆了口氣,藉着惜蘭的力往下面落英潭走去。
走了幾步,九娘終於不再昏沉,真正清醒了過來。趙栩威脅的話她不會不放在心上,兩人變成現在這樣,她犯的蠢,她得擔着。剛纔她像沒頭蒼蠅一樣,憑着本能行事。只知道該逃,該拒,唯一確認的是害怕,害怕那個意志不堅貪戀情愛的九娘,害怕那個被男子那樣親近還沉溺其中的她,害怕那個她自己都不認得的九娘。
現在回過頭再看,九娘苦笑着閉了閉眼。換作她是趙栩,掐死她的心都有了。當局者迷,六娘說的對,心動意馳,智昏誤事。
前方傳來匆匆的腳步聲。陳太初一看到她們,三步並兩步地到了眼前:“阿妧——?”見她眼眶微紅,雙脣紅腫,脣角隱隱還有血絲,鬢髮毛亂,衣襟還有些不整,想起蘇昕所說的話,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陳太初面色大變。
他擡起頭,向上看。陽光減弱,山路上開始有陰鬱之氣。
趙栩負着手,慢悠悠站定在石階上,垂眸下望,他右衽中衣的胸口皺褶顯眼,雙脣同樣紅腫。
“不怪他。”九娘一把拉住陳太初:“怪我!真的怪我!”
“可有別處受傷?”陳太初強壓怒火,低聲問道,雙手已捏成了拳。
“並無。”九娘垂下眼睫,她已下定決心,自然是非越少越好:“惜蘭,我和郎君們有些話說。你且退避一下。”
九娘見惜蘭已走遠,剛要對陳太初開口。陳太初已經搖頭:“一個字都無需告訴我。阿妧,我初心不變,你若點頭應承,回去我們就定婚期。”
九娘眼中一熱,她又怎麼配得上這樣的陳太初!她回頭看向趙栩,卻見遠處山頂冒起了濃煙。
她臉色一滯,陳太初和趙栩齊齊看向山頂。
“六姐!阿昕!六姐她們在山頂!”九娘拔足就往上飛奔。
趙栩伸手就要攔住她,九娘見他伸手,下意識就是一躲。陳太初已一拳擊在趙栩的臉上。九娘連驚呼都來不及,趙栩一個趔趄,跌在石階上,他手一撐又已站直,石階上留下一些血跡。
“你留在這裡別動,惜蘭——!”趙栩脣角破了,依然面無表情地喊道。陳太初擋在九娘身前,看了地上那血跡和趙栩一眼,靜默了一瞬:“你隨時可以打還我。”
惜蘭聞聲而至。山上也飛奔下兩個隨從,跪倒在趙栩身前稟報:“殿下!公主和縣君等人被困在山頂,有人故意縱火,已擒住三人,還有兩人在困獸猶鬥。山上六處巡哨的禁軍都已趕到,正在救火。”
九娘心一沉,時下暮春,前些時又多雨,山中陰潮本來不容易起火。能困住山頂的人,勢必用了火油之類的物品。她看向趙栩:“我要上山!”
能避開這些天不停搜山巡查的禁軍和他的屬下,定然不是普通賊人。趙栩皺起眉:“別胡鬧,你去又能做什麼?!太初,你和惜蘭在這裡守着她。我上山去想辦法。”他只慶幸自己拖住了阿妧,不然就算是火海他也會衝進去了。
陳太初淡然道:“六郎你留在這裡,我去。”他衣袂飄動,已往山上奔去。
山下隱隱傳來急促的望火鐘聲。
九娘焦急地在石階上繞了兩圈,咬牙道:“我還是要上去!六姐和阿昕都在,我不放心!”
趙栩見她已經匆匆越過自己,手臂舒展,勒牢她腰身,銅圈鐵壁一樣將她勾回自己身側。九娘氣得拼命捶打:“放開!趙栩你放開我!!我一定要去!那是阿嬋和阿昕!要是阿予在上頭,你能不去嗎!放開我!”又伸手去掰,恨不得低頭咬上一口。
趙栩嘆道:“你真是要氣死我了!不許亂動!再動我就把你抗下山!”他朝身後隨從伸出還在滲血的右手掌,身後人立刻從懷中取出乾淨的帕子替他包了起來。他右手換左手,牢牢牽住九孃的手,沉聲道:“上山。”
***
靜華寺衣鉢寮裡,法瑞正在安慰呂氏她們:“勿急勿慌,敝寺護衛也有看林守山之責,鐘聲一響,自然會去救火的,時下春日,草木潤溼,現在只是些煙而已。何況娘子們和公主在一起,恐怕已經下山來了。”
呂氏和程氏心中稍定,杜氏卻還是不放心,叫了一個小廝進來:“你快去方寸院問一問,娘子們可回來了。”
那小廝剛跑到方寸院門口,就看見戴着帷帽的四娘帶着一個侍女正要進方寸院。
“四娘子安好,大娘遣小的來問一聲,幾位小娘子可下山了?”
四娘柔聲道:“我也不知,先前蘇家的女使說了,蘇娘子和九妹約在落英潭,應該和陳將軍在一道。六妹和公主在一起,會走西邊山路下山。”
小廝看了看山頂,又見方寸院裡來來往往的禁軍和宮女們並不慌亂,趕緊轉身稟報杜氏去了。
四娘看着小廝進了靜華寺後門,轉頭看向山頂,又看看那條通向落英潭的小徑,才帶着侍女跨過方寸院的鐵門檻。莫向外求,多好,你們也試試。
***
九娘和趙栩還沒見到火光,已聞到樹木燒燬的味道,夾雜着一些惡臭,那黑煙滾滾,極是兇惡。除了山火燒着樹木的噼裡啪啦嗶啵聲,還有鼎沸的人聲。趙栩嗅了一嗅,立刻想到阮玉郎假死時的大火:“石油!”
陳太初正眉頭緊皺,看着面前熊熊烈火,幸虧風勢不大,七八十個禁軍正在用沾了水的樹枝和衣衫在奮力撲救。他身邊橫陳了四具屍首,另有一人已被趙栩的手下擒住押在一旁。草地上散落着幾個牛皮囊袋,還有石油在緩緩流出。
看到趙栩牽着九娘到了跟前,陳太初眉頭皺得更緊:“西邊山路和這條路,還有東邊的瀑布源頭,都被火勢阻斷,山頂無路可退,火圈越燒越上,方纔還能聽見裡面有人喊叫——”他指了指東面的瀑布源頭,那一汪山泉,此地卻沒有盛水的器皿,只能用樹枝和衣衫沾些水,不過一兩下撲在火上,水汽就蒸騰而去,收效甚微。他們小心設防,卻都沒想到在這處處有水,潮溼陰涼的山上,會遭遇到火攻。
九娘一路跑山上,雙腿已在發抖,聽到陳太初的話,要不是趙栩拉着,就要跪倒在地。趙栩把她交給惜蘭:“看着她,不要靠近火。”他迅速沿着外圍細細查看了一番,叫來兩人叮囑了幾句,那兩人拔出朴刀奔向身後的桃花林。他轉頭吩咐手下:“把這四具屍體拖去泉眼那裡弄溼,越溼越好。”
那被擒住的那人猛地擡起頭來,目光狠鷙。九娘不禁打了個寒顫。
趙栩和陳太初同時脫下外衫,相視一眼後交給屬下。
“將這兩件衣服也浸溼了,越溼越好。”陳太初吩咐道。
“不行!”九娘急道:“你們不能去!”她再情急,也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們二人以身犯險。只盼着寺廟裡救火的人帶着器具能快快趕來。
四具*的屍體挪到趙栩和陳太初腳下。
“我去。”陳太初披上自己滴着水的外衫,將趙栩那件綁在腰上。
“好。小心。”趙栩不動聲色地接過屬下送來的兩根約半丈有餘的長樹枝,都用兒臂粗的數根短桃枝由布條緊緊接在一起。他用力扳了扳,甚牢固,縱身躍至瀑布邊,將樹枝靠着山崖放進瀑布中。
陳太初一手接過溼樹枝,一手輕輕替九娘攏了攏虛鬆的鬢髮,笑了笑:“別擔心。”
趙栩眸色一暗:“先救阿嬋。”
九娘咬着脣,忍着淚對陳太初倒頭就拜:“當心你自己!”
在趙栩確定的火勢最小的外圈,禁軍們簇擁在這邊舉着樹枝撲火。
“扔!”趙栩大喝一聲。
一具*的屍體被高高拋入火圈之中,陳太初一聲清嘯,兩手各持一根長樹枝,騰身撐起,腳尖直往屍體身上點去。
屍體落下時,一片火勢稍減。陳太初腳尖點在屍身上,借力再次躍起,兩根長樹枝直插入前方熊熊烈火中。
樹枝一矮,即刻着地。陳太初身形三度高高躍起。看他越過一片火海,隨他而起的樹枝端頭並無火苗,卻不知道他再落下時樹枝能不能支撐,九娘胡亂用手背拭去眼面上一片溼。
轉瞬火圈裡傳來陳太初一聲長嘯,又跟着兩聲短嘯,聲音清亮,四周噼裡啪啦火燒聲也掩蓋不住。趙栩大喜:“阿嬋和公主都沒事。”禁軍們一片歡呼,趕緊去泉邊打溼手中早就光禿禿冒着煙的樹枝。
又是一聲清亮嘯聲傳來,趙栩手一揮:“準備——!”
一具屍體又被擡起。禁軍們拼命撲打着身前的烈火,火勢堪堪被壓下去一些。火海中已經能看到陳太初的身影和那兩根支撐着他的長樹枝。
“扔——!”趙栩見陳太初手中一根樹枝忽然一歪,立刻一聲斷喝。
陳太初一口氣正是前力耗盡後力未生的時候,右手樹枝突然就矮了一截,他身上揹着六娘,險些拔不起來,腳背已被火焰灼得生疼。見那屍體飛來,火勢驟降,立刻擡手,右手剩下的大半截樹枝直伸向那屍體。
從兩處山路奔上來的寺廟護衛和禁軍內侍們,手持木桶水囊麻褡,不少人目睹陳太初正在這等緊急關頭,都紛紛驚呼起來。
一片驚呼聲中,陳太初已越過火海,落在火圈外緣,幸虧他和背上的六娘都身披溼長袍,沒被燒到。
九娘衝過去和六娘抱在了一起。陳太初甩下兩件長衫交給隨從再去浸水。
趙栩喝道:“從此處往裡撲火!快!”
有了器具,禁軍班直立刻將人從水源處排到趙栩所指的位置,四條長隊列開,水囊水桶源源不斷地送到離火最近處,澆入火中,呼喝聲四起,十幾人手持溼麻褡和樹枝,衆志成城,立刻奮力向內圈推進了一尺多。
陳太初接過新的兩根長樹枝:“公主睿智,讓內侍宮女們用樹枝順着火勢圍了一個圈,暫時沒有燒到人,就是被煙燻得不輕。”他只一眼,就見那些內侍宮女們指甲都已外翻,滿是泥土,那圈樹枝外的草木已經都被拔除乾淨,所以火才一時被阻斷了。更難得的是越國公主鎮定自若,立刻撕下他外衣半截,讓貼身宮女再撕成細條分給衆人,一刻都沒有猶豫,就吩咐他先救六娘。
趙栩一怔,不由得舒了一口氣。若耶律奧野在這裡有個三長兩短,和契丹恐怕盟約不成要反目成仇了,心中對耶律奧野更是欽佩有加。
九娘扶着六娘過來,六娘還算鎮定,臉上雖有煙燻黑印,還微笑着對陳太初就要拜下去。
陳太初一把扶住,聽得衆人歡呼,見又往裡推進了近兩尺,以現在的火勢,他只需要一次借力就能進去。
片刻後,耶律奧野從陳太初背上下來時,面不改色,對着陳太初笑道:“太初,大恩不言謝,奧野記在心底了。”
九娘急道:“阿昕!阿昕還在裡頭!還有玉簪、金盞她們——!
陳太初一怔:“阿昕?阿昕沒有上山,她在落英潭。”想起蘇昕被他留在了落英潭,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火起,還是獨自回了靜華寺,陳太初心中略有不安,喚來兩個禁軍讓他們下去落英潭看一看。
九娘一呆,看向六娘。六娘點了點頭:“她說她還是等你一起走,並不曾跟沒們上山。”
金烏漸漸西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