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秋轉瞬即至, 戰火紛飛依舊, 皇榜每日都在通報東西南北四方戰局, 契丹女真強攻大名府, 戰況膠着, 不分勝負。東路每日都有捷報, 陳青和陳太初已在海州會合, 每日都殲敵兩三千。南方自從蘇州大捷後,江南路又收復了兩州。
最可喜的是皇帝一路秋風掃落葉,勢不可擋的已到了鄭州城外。皇榜上只是短短几句, 說官家率領四萬禁軍紮營於鄭州城外三十里, 可汴京百姓高高興興地認爲鄭州已經被收復了, 誰還擋得住這位陛下呢?連壺口瀑布都擋不住,連西夏大軍都擋不住,一個小小的鄭州, 能擋住陛下一夜, 也是因爲大軍要休整。
於是汴京城又從送皇帝御駕出征和見證帝后情深的狂歡轉成中秋過節加提前慶功的模式了。原本無心過節的商家,連夜重金訂製花燈, 賞月、賞桂自然是少不了的, 賞燈和吃月餅也不能馬虎。明年要來參加禮部試的士子們紛紛去汴河邊訂船訂歌姬,一夜要約三場才顯得足風流。文人墨客們卯足了勁要多寫出誦月的傳世之作。各大勾欄瓦舍裡的戲本子都換成了應節之作。
城東翰林巷孟府每日車水馬龍,應接不暇。管事們中秋節禮收到手軟,因呂氏在洛陽, 府裡中饋又回到木樨院。九娘見程氏身子重, 便拖着六娘日日一早就去議事廳理事, 好讓程氏睡到日上三竿。
程氏的性子是沒事還要攬事上身的人,這次卻乖乖聽了九孃的勸,將對牌給了聽香閣。孟建笑着說她如今身份不同了,心性也不同了,反而吃了程氏兩顆大白眼。
“我都看得出阿妧是不想讓阿嬋閒着,一閒生百愁。你這官家的岳丈哦,身份也上了一百丈樓了,怎地還是這麼不通人情?”程氏沒好氣地說:“我看你還不如阿林呢。”
孟建擱下茶盞跳了起來,說他比草包林還草包?兩夫妻因此又鬥起嘴來,從沒贏過的孟建自然最終還是灰溜溜地往外院書房去,剛走出院門,又迴轉身來,心道自己是捨不得當季的桂花香,放眼京城,哪家的桂花能比得上自己的木樨院呢。
***
六娘回到翰林巷已經三四天,這幾日都住在聽香閣,和九娘如幼時般同吃同睡同進同出。九娘體貼她心結重重,一早拖着她去幫程氏理家,白天拉着她在翠微堂和杜氏一起陪着老夫人說話,一同親手給遠在蘇州的孟忠厚做冬襪和小衣,夜裡在燈下一起抄佛經,看着六娘不再那麼容易神傷,才漸漸放心。
因四娘遠嫁契丹,程氏索性讓人把西暖閣收拾出來安置六娘。又因貞娘金盞她們都還身陷洛陽,翠微堂便撥了兩個一等女使四個二等女使還有六個侍女兩個婆子來,將聽香閣擠得人滿爲患。
程氏這日醒了午覺,用完點心,便扶着林氏的手,搖着象牙絲編織鳳穿牡丹團扇,挺着大肚子晃到聽香閣,見兩姐妹正在羅漢榻上選花樣,便笑道:“你們可別只惦記着侄子,忘了我肚子裡的這個。”
九娘和六娘笑着起身行了禮,將手中的肚兜給程氏看,顯然是給她肚子裡的十三郎或是十娘做的。
程氏接過來嘖嘖讚了一番,才道:“今日各院領了中秋節的吃用,你們兩姐妹屋裡可都領着了沒有?”
六娘柔聲道:“多謝三嬸費心,阿嬋這裡多了好些物事,怕是新來的侍女不懂,多拿了。”
程氏笑道:“哪裡能夠呢,你那裡多出來的兩匹緙絲,是老夫人從蘇州特意帶回來的,阿妧和阿姍也各得了兩匹。還有單子上沒有的那幾匹蜀綢,是三嬸私下給你的,不從庫裡出。這些個好事,讓她們說了,還有三嬸我顯擺的份麼?”
屋裡衆人都笑了起來,六娘也笑着起身福了一福,想了想又疑惑地問道:“那還有也不在單子上的一籃子豆沙月餅和一個玉兔燈籠,又是哪個哥哥或弟弟給我的?”
程氏笑了起來:“這個纔是怪事,管事說是大理寺的一位姓王的官吏親自送來的,指名要給最近歸家的娘子,先頭送到我這裡說是給阿妧的,我肚子大人可沒變傻,這最近歸家的,可不該是阿嬋你麼?”
一聽大理寺的王姓官吏,六娘猛然想起那日城門口接應她們的那人,心一慌,便想回房去仔細看看。
九娘抿脣笑道:“六姐快去再看看,究竟是哪位有心人送的。”
程氏轉頭看着六娘禮都沒行就走了,納悶不已,又想起自己來的正經事,可巧六娘不止還方便。
“阿妧,你屋裡的二等女使,娘要給你再添兩個得力的。”程氏搖了搖手中的團扇,擡了擡下巴:“你都要入主中宮了,總不能人手還比阿嬋少,若給官家知道,不免要責怪家裡慢待你。”她手中扇子停了下來,低聲道:“這幾天京裡都在說鄭雍的女兒要入宮,還有什麼陸老太師的孫女,都是禮部選中的四妃人選,都開始列名冊了。我們孟家雖然不比他們差——”
九娘笑了起來,搖了搖頭:“如今不知道多少人想方設法要往母親耳朵中傳消息呢,母親有孕在身,何不充耳不聞圖個清靜呢?”
不等程氏說話,九娘又笑道:“我屋裡原本就有慈姑、玉簪和惜蘭,還有兩個二等女使四個侍女兩個婆子,如今還多了四個宮裡的女史,會一直跟着我,這聽香閣裡裡外外都住滿了人,再來兩個難不成睡到樑上麼?六哥出征在外,又怎會理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母親可千萬別再給我添女使了。”
見程氏抿脣不樂意的模樣,九娘只能又將一應從簡萬不可奢靡張揚的道理說了一遍。程氏挖了挖耳朵,將手中團扇掩了一半,嘆氣道:“好了好了,我這耳朵都聽得起繭了,早知道不來討這個沒趣。我這扇子可不是什麼奢靡之物,是我陪嫁的好東西。”
她又重重地嘆了口氣:“我這輩子都做夢想要揚眉吐氣飛黃騰達,卻不想有朝一日真的飛黃騰達了,反要夾着尾巴做人,唉!”
六娘回到九娘屋裡時,看着程氏搖頭嘆氣地走了,奇道:“三嬸這是怎麼了?”
九娘笑道:“富貴病,不礙事。”她又低頭比起花樣子來。
六娘心不在焉,要落針了,戳了自己好幾下,幾次擡頭看九娘,欲言又止。慈姑和玉簪便帶着女使侍女們退了出去。
“阿妧?”六娘語帶猶豫,還有三分羞惱。
九娘笑眯眯地道:“六姐還不從實招來,那月餅和燈籠是怎麼回事?”
六娘臉一紅,垂首捻了捻腰間的石青色絲絛:“是我粗心了,月餅下頭壓着信呢,還有燈籠下頭也有字。是章大哥託人送來的。”
“章叔夜?”九娘眼睛一亮,章叔夜竟然這般有心?
六娘輕輕點了點頭,又急得眼眶發紅:“章大哥待我這麼好,走之前還想着過節的事,可我卻什麼都不曾送給他!”
九娘嘆了口氣,伸手掰開她的手指,那絲絛皺巴巴的快給她扯斷了。
“你只是沒來得及送而已,夜裡你縫的那件男子衣衫是給誰的?”九娘輕聲問道。
六娘一怔,她私下託慈姑給她裁了布,想着在船上毀了章叔夜的小衣,應該做一件還給她,卻沒想到還是被九娘發覺了。可船上那事實在說不出口,六娘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幾個字,轉過身不再言語。
到了夜間,孟彥弼喜氣洋洋地接了魏氏和小五進了家門。肩輿遮着青色薄紗擋風,一直擡入了翠微堂裡頭。
魏氏抱着小五下了肩輿,衆人互相見了禮。魏氏見程氏瞠目結舌地瞪着自己,便笑道:“我們秦州那邊,生完了孩子照樣下地做活的多着呢,何況我這些天好多了。”
樑老夫人欣慰地道:“不要緊,那些什麼生個孩子要睡足一個月的說法,都是歪門邪道,不可信,還不睡出褥瘡來?漢臣和太初都出徵了,你一個人帶着小五住在家裡,他們在外頭也不放心,就該搬過來和你表弟媳做個伴,也好有人搭把手。來來來,快來榻上躺着。”
衆人一聽老夫人這前後兩句躺着的話,不由得都大笑起來。
杜氏笑道:“娘說的對,我生二郎的第二天就下了牀,人人都說要不得,如今我不也好好的。這一個月不洗頭只抹頭油也要不得,都能直接擠一把油炸螃蟹了。”
翠微堂裡笑聲更響。九娘見魏氏臉色依然還是蒼白,便伸手接過小五,抱到杜氏身邊:“來來來,我們陳大娘子問表嬸討點炸螃蟹吃罷!”
杜氏擰了九孃的小嘴一把:“你這油嘴纔多油,別以爲你有了那一位,大伯孃就不敢動手了。”
孟彥弼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娘,轉頭低聲問十一郎:“這是我娘麼?”
十一郎默默地眨了眨眼,呵呵了兩聲:“如假包換。”自從知道大伯孃打過大伯還把大伯打敗的事後,這位大伯孃做什麼十一郎都不會覺得驚奇了。
到了夜裡,一家人在廣知堂席設兩桌,不分男女。所有的槅扇門大開,圓月當空,香案高設,月圓人團圓,十分喜慶。魏氏只用了碗湯,便坐着肩輿回長房歇息了。
這邊還沒開始撤席登船賞月,宮裡的賞賜就水一樣的進了孟府,向太后賜了四道菜給樑老夫人,賜了一百兩白銀、絲緞布帛二十匹、一副東珠頭面給九娘。趙淺予讓尚宮帶了幾色御廚新做的月餅來,竟然還有鱔魚餡兒的。
程氏留意到禮單上並沒有皇帝賜下的節禮,心裡不由得有點失落,阿妧說得容易,那些個流言蜚語她已經聽到了,怎麼能裝作沒聽到呢?這禮部尚書真是不識擡舉,皇帝和阿妧這般恩愛,竟然趁着皇帝不在京中的時候給孟家添堵,豐子嗣,冊妃嬪,用得着他操心麼!她家阿妧一看就是好生養的,沒準三年抱兩呢。
樑老夫人帶着衆人向皇城方向謝了恩,留天使吃了盞茶,將九娘做的桂花蜜和幾款精巧的月餅交給尚宮,送給趙淺予和趙梣嚐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