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趙栩如困獸一般在九娘身前身後團團轉, 九娘那句“日子對他和孃親不利”, 底下隱匿着什麼她無法說出口的話, 似欲破冰而出的海底異獸, 又似即將噴涌爆發的火山岩漿。高似究竟做了什麼, 他不能想, 不敢想。不想, 都幾乎要壓垮了他。

高似待他, 的確無法解釋。但, 當前局勢恐怕比九娘推斷出來的還要不利。而他只能生生受着。

現在才企圖挽回大局,爲時已晚。他心思通透,已然明白阮玉郎的網, 悄聲無息地織了十多年, 絕不是這三年之功。如果不是孟家四娘和田莊刺殺導致他行蹤暴露,恐怕三年前大趙就已經國破山河亡了。或者,從蘇瞻丁憂他就開始收網了,爹爹三年前的不治惡疾很可能出自阮玉郎的手筆,他們卻未曾警惕。女真當年突然發難, 擊敗渤海軍,牽制了契丹大軍, 西夏進犯, 他們也懵懂看不透背後隱藏的危機。同樣的境況, 三年前還有房十三之亂,以及從鞏義兩個時辰就能攻到汴京城下的重騎。再加上阮玉郎在京中帶着他那羣侏儒手下破城。而他自己,那時根基還未穩。

是因爲運氣好, 大趙才躲過了三年前彈指間的亡國巨禍。不,是因爲有九娘,是因爲有榮國夫人在天之靈在,才陰差陽錯地治好了爹爹,窺破了永安陵之墓,逼退了阮玉郎,纔有了這三年的太平中興。可他,卻白白浪費了這三年,他看得不夠遠不夠深,那些爲他們而死的壯士們忠僕們,白白地送了性命。他還自以爲有治國安邦之才!

半晌後趙栩才深深吸了幾口氣,有些話,現在不說,以後怕沒機會說了。他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擡頭看着九娘,似乎離她遠一些反而看得更真切些:“你去南方也好,至少能平平安安幾年。無論是阮玉郎、西夏還是女真,我總不會讓他們越過長江一步。”

九娘一愣,趙栩一雙眼中不見桃花,只有千山萬水滄海桑田。兩人無需多言已心意相通。九娘輕輕搖頭道:“他三年前沒得逞,如今你和表叔表舅聯手,也不會讓他得逞的,對不對?”是了,三年前的種種,又有哪一樣是純粹的巧合?

趙栩垂首,看着膝蓋上自己的一雙手,忽地輕笑了兩聲,擡起眼:“阿妧你看,我這雙手,挽弓殺過強敵,潑墨繪過山水,持筆也可金鉤鐵劃,揮棒也必技壓汴京。可這雙手,十七年來做得最好的,是那日在桃花林裡強行將你拉到我懷裡。”

九娘面色驟然蒼白,垂眸看着趙栩膝上那雙指尖微顫的雙手,修長,關節因練功和習字稍有突出,她記得他手心的薄繭,她再努力也是徒勞,忘不了那一切,所以纔會請纓南下,讓千里之遙斷絕一切。

“那次,是我唐突了你。”趙栩面上的笑意漸漸消失,眼角微微泛起了淡紅色,他想起身離九娘再近一些,甚至想替她抿一抿鬆了的髮鬢,卻還是沒動:“可是我不後悔,阿妧。”他眸中泛起萬般柔情:“因爲那一夜,說不定我就死了。如果沒有合血法,爹爹盛怒之下恐怕就會賜死我娘、我和阿予。就算他捨不得,娘娘遲早也會這麼做。我不後悔。從跳下金明池開始,每一件,我都不後悔。我快活得很,高興得很,真的。”

一日生,一日死,不由他定。一顆心,一個人,他能做主。

他輕輕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阿妧,旁人眼裡,你美貌多智,自是值得我趙六傾心。可你要知道,自你是個胖冬瓜,被我綁成只小糉子開始,我就沒放下過你了。小時候我不懂,大了也有好一陣子不懂。也想過究竟是什麼原因,你對我那般兇,說話那麼毒,將我費心做的黃胖隨意送人,我爲何就沒法子不想着你呢?你先別生氣,容我多說兩句,說個明白。”

九孃的淚一滴滴凝在眼眶裡,是,若她能想明白,又會怎樣?她兩輩子都在較勁的又是什麼?心如果守得住,就不是心了。

趙栩笑道:“後來我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這世上,總有些事情是沒道理的。不然,也太無趣了。爲何我生下就是皇子,而你就是阿妧?爲何我們就會遇見?命中註定罷了。就是我這樣的皮囊、一身本事、親王的名頭、食邑三千部曲八百,在你眼裡,和販夫走卒也不見得有什麼不同。不過,我總也有一樣東西,是這天下間沒人比得上的。”

他站起身,笑着走到九娘身邊,解下頸中的紅繩,將那顆小乳牙在手中緊緊握了握,小心翼翼地給九娘繫上,手指在那潔白如玉的小牙上摩挲了兩下,輕聲道:“一片真心如鐵,終生須臾不忘。”

他手指輕顫,看着她垂眸看看那小牙,看看自己,咬着脣,努力地想笑,想說什麼,又竭力想看向別處,卻擋不住無聲的淚珠連串滾落。他想拭去她面上無聲滾落的淚珠,終還是收了手。她若能爲他多流些淚,也證明她心裡有他。他不捨得,這當下,他連碰一碰她都不捨得,心會疼。

“這是你當年掉的一顆牙,還給你。”趙栩從袖中掏出私印,放入九娘手中,輕聲道:“這是我的私印,你的小牙就是我的押字。”他臉微微一紅:“你去了蘇州,萬一有急需,就去杭州找一間元旭匹帛行,東家是你的名字。我的私庫,都在那裡。憑這私印和押字,一日可調十萬貫。還有當年我自青州招安的將士,因屢遭禁軍排擠,這幾年我陸陸續續將他們安置去了杭州附近的幾大田莊裡。你憑這個,可調用三千精兵,應可護你孟家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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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道:“你看,可不是命中註定?那時候剿滅完房十三,私下劫了阮玉郎榷場和海運的不少錢財物資,運來京中嫌麻煩,順手爲之,誰想有朝一日你孟家竟會南遷?”

九娘搖着頭,這算什麼?臨終交待似的,不行!阿昕已經去了,她身邊不能再有人死!她竭盡心力,是要守護她身邊的人,不是要聽這些的!

“趙栩!你要是敢——”九娘哽咽道,他得有個念想才行!最怕的是失去鬥志,輸給阮玉郎不怕,輸給他自己,就真的沒了生機!

“今日一別,若不能再見,阿妧,我趙六此生已無憾了。”趙栩輕笑道。

九娘仰起臉,咬牙道:“趙栩!我孟妧也沒後悔過。你聽好了!我會替你收着你的錢,你的人!你若不能好好活着,殺了阮玉郎給阿昕報仇,不能趕走西夏收復秦州,你若敢——”

趙栩眼中滿是笑意打斷了她還沒說出口的威脅:“阿妧,你再說一遍,頭一句,再說一遍!”

九娘顫聲道:“我也沒後悔過!”已經做下的事,後悔有什麼用!對和錯,有什麼可論!她何曾後悔過她兩世裡做過的每一件事?由心不由心,如意不如意,都不悔!

趙栩點點頭,眼睛一亮,似乎千斤重擔卸下,生出無窮鬥志,豪氣頓生,笑道:“好!阿妧你記着,只要我還活着,哪怕爬,也要爬去找你的。便是你嫁人生子了,我也是要搶的。我的錢我的人,可都交給你了。你放心,我自然不會放棄。無論是那個位置,還是你,孃親,阿予,舅舅一家,還有這萬里江山,黎民百姓,我趙栩,只要活着一日,就不會放棄。縱使現在已然一敗塗地,也不會放棄。”

從他開始能護着自己,他從未輸過。可對上阮玉郎,他千般對抗,萬般不服,卻的確已輸了。以他領軍的經驗,離高似截殺急腳遞一行人已經四日夜過去了,秦州失守的軍情恐怕這幾日就會抵達汴京。

“秦州只怕已經失守。”趙栩沉聲道:“陳家走不了,蘇瞻不會動,我也不能走。”

九娘急道:“總會有法子的!你不是說你不會放棄嗎?!”

趙栩點頭道:“你不用擔心我,我既然已經知道了他的計策,雖說輸是輸了,卻也不能任他宰割!我會和舅舅、季甫好好商量的。對了,榮國夫人可還糾——陪伴着你?”

九娘點頭不語,伸出手胡亂擦了擦臉上的淚,她經得起生離,卻再也經不起死別。

“我抓了阮玉郎的表姑母郭氏。”趙栩將郭家和元禧太子的因緣簡略說了,頓了頓:“她有位嫡親的妹妹小郭氏,嫁給了青神王方,生的女兒就是榮國夫人。所以,她也是榮國夫人嫡親的姨母。榮國夫人和阮玉郎還差點有過婚約,不知道夫人要不要去看一看這位姨母?”他看向九娘身後的虛空之處,問道。

九娘眼前金星直冒,半天才回過神來,顫聲問道:“你說什麼?榮國夫人的親姨母?”

前世孃親竟然有親人?她自出生從來沒見過外家的任何親戚。長大了私下也問過爹爹,爹爹總是笑着說孃親是汴京世家貴女,爲了嫁給他一個落地的書生,和外家斷絕了關係。

孃親明明姓童!王童氏,墓碑上也是這麼刻的!怎麼會是元禧太子的表妹!她急急往外走:“她在哪裡?她在哪裡?!”

張子厚正看着天上那輪下弦月,忽見偏房門開了,九娘衝了出來,差點被那暗黑的門檻絆着了。他不及多想,立刻跑了上去,伸手就想去扶,卻見她身後的趙栩已經扶穩了她。

“你莫急,我帶你去看她。”月光下,她身後的少年容顏勝過月華,綿言細語金聲玉潤。

張子厚停住腳,改成了拱手的姿勢:“殿下?”

趙栩點了點頭:“你稍等我片刻,我們再好生商議。”

張子厚看着月下兩人疾步進了對面的置物間,看了看天上的月色,緩步挪到了置物間的窗下,凝神聽着裡面的動靜。

***

阮婆婆一聽到門開的聲音,立刻摟緊了趙元永,緊張地問道:“誰?”

趙元永擡起頭,輕聲道:“婆婆莫怕,六哥帶了一個小娘子進來了。”還是個長得極好看的小娘子,不知爲什麼會來這裡,爲何直愣愣地盯着婆婆。

九娘慢慢走近阮婆婆,蹲低了身子,細細地看她的面容。

一頭白髮挽着的髮髻凌亂,無神的眸子定定地還望着門口,微微側着頭,眉頭緊鎖,想聽清楚動靜。她面上盡是皺紋,肌膚上佈滿了歲月的斑紋,依稀看得出五官的輪廓很秀美。她嘴脣緊抿着,驚惶中仍然微微揚起的下巴,顯示得出曾經是名門貴女的傲然。她有多大年紀了?九娘分辨不出,她的手上也滿是皺紋,緊緊摟着懷裡的少年。

九娘看着她懷裡滿面戒備兩腮微鼓的少年,細細看了又看,似曾相識。一雙極漂亮的大眼,一張極俊秀的小臉和眼前這張臉慢慢重合起來。

“原來是你——”九娘低聲道,轉頭看向趙栩:“六哥,還記得三年前咱們結社那日,我二哥帶我們去看大象雜技嗎?我險些被一個孩子撞上,那孩子被你的護衛拎了起來,原來就是他——”

她恍然:“你的爹爹!他就是阮玉郎!”

趙元永驚呼了一聲:“你就是那個很美的姐姐!”雖然那天他沒有撞到她,爹爹那天還是給他買了糖的。

趙栩吸了口氣。阮玉郎一直都盯着他們,他們卻一直摸不到他的行蹤。

九娘席地坐了下來,輕聲問阮婆婆:“婆婆,聽說你知道我表舅母王玞王九娘?”

阮婆婆轉向她,默默點了點頭,低聲道:“阿玞是你表舅母麼?”她四周望了望,大概要找趙栩:“我說過!絕不會是玉郎害了九孃的!玉郎很中意九娘,他若要害她,當年就不會從惡徒手裡救下她了,更不會把飛鳳玉璜留給阿桐作信物!”

九娘呆了一呆,聲音都有些嘶啞:“婆婆,你說什麼?阮玉郎救過王玞?飛鳳玉璜是他給誰的!”

人影燭光相動盪,廊下獨看月滿窗。張子厚聽得真切,眼框一熱,看向天上月。她是在問王玞,還是在問她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注:很囉嗦,不愛看的千萬別點奇葩老作者的囉裡八嗦。

感謝大家支持正版訂閱,最近評論太高能,作者菌需要謹慎應答,忍住劇透的一切可能。說元初不死已經破壞了說故事的原則了。

看到不少書友說開始重溫前章,感謝,很高興。

因爲已經第四捲了,交流這個應該無妨。春深的寫法可能不太一樣(我瞎猜的哈哈),是先定下結尾,再一步一步倒推。所以我的故事樹和脈絡網其實也是倒敘的,時間線也是倒敘的。好基友說她都是先有腦洞,好的梗和衝突,再往下寫。也正因爲春深這樣的原因,沒有辦法更改原定劇情大綱,否則前功盡棄。好處是故事劇情邏輯、時間、人物關係、線索能做到基本不會錯位和遺漏,壞處是不太符合網文閱讀節奏。埋線密又深,的確容易遺忘。

能堅持到現在的書友,每一章都要感謝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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