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祐四年的歷史以嶺南大捷,狄青平定儂智高叛亂而結束。
若後世之人翻開史書,也不過一句,“狄青改制武器、巧施迷陣,上元節夜襲崑崙關。儂智高倉惶不敵,縱火焚城,逃往大理,生死不明。”
沒有人再去追溯九百年前發生在廣南西路那一場北宋戰爭史上難得的勝仗裡到底發生過怎樣的悲傷的故事,沒有人知道那些埋骨他鄉的兵卒,他們的親人曾經有過多少撕心裂肺的哭啼,經歷了多少生活的艱辛……
那些被湮沒在歷史長河裡的人,很快變成了一張張模糊的面孔,再變成幾個史書夾縫裡的文字……
漸漸地,消散不見。
沒有人提及。
沒有人想念。
也沒有人爲他們扼腕而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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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祐五年的上元節,十里花燈纏綿街市,娛戲歌舞連夜不休。
縱有詩人幾句“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溼春衫袖”的感慨,上元節仍是東京百姓最喜愛的節日。
燃燈五夜、樂聲十里,賞市諸坊,香藥鋪席,酒肆燈燭、寺院禪火……尚未到正節那天,金碧相映錦繡交輝的萬街千巷,已無處不見繁華風流。
在這年的上元佳節裡,最爲人稱道的事情有兩樁。
一是正月十四大曹府辦喜宴迎娶呂三姑娘。
二是正月十五趙官家將設宮宴賞百官命婦。
不知道是不是爲了給平淡的歡喜再添一抹瑞祥的底色,上元節的頭一天晚上,汴京大雪,壓得臘梅都紛紛彎下了腰。
正月十四那天,喜宴尚未結束,曹翊已有醉意。
洞房花燭夜本是人生大喜,哪料醉酒後的曹大人不去找新娘子,卻跌跌撞撞地滿桌席上尋找廣陵郡王,一聽人說廣陵郡王沒有赴宴,他當場抱着院子裡的臘梅樹失聲痛哭,很是鬧了一通笑話。
人人都道,曹大人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醉得斷了篇呀。
朝中百官誰人不知,廣陵郡王閉門謝客已是一年有餘?
自從昨年崑崙關大捷後,傅九衢隨狄青班師回京,當廷請杖一百後,就在家閉門思過,不與人來往。
廣陵郡王在崑崙關不顧勸阻恣意妄爲,趙官家原本是要將他罷官奪爵,狠狠處罰一番的,但長公主連夜入宮,在官家面前痛哭一宿,差點把眼睛都哭瞎了。天亮時,趙官家纔算改變了主意,只罰他閉門思過一年。
說是閉門思過,無異於禁足府邸。
沒得召令不得入宮,不得見客,與坐牢何異?
無非是廣陵郡王的牢籠更爲精緻華美一些而已。
沒有人知道廣陵郡王這一年是如何度過的。
但與他有關的民間傳言着實不少。
有人信誓旦旦地說,廣陵郡王天天在家裡擼貓,日子過得舒心得很。
證據是汴河岸邊的狸奴莊如今已成一座空宅,原本住在裡面的貓和貓奴,全部都搬入了長公主府的臨衢閣。
一向對郡王養貓頗有微詞的長公主竟然什麼都沒有說,默許了廣陵郡王越發荒唐放肆的行爲……
也有人說,廣陵郡王生了一場大病,根本起不來牀。
理由是辛夷藥坊的幾個坐堂大夫幾乎每日裡都會輪換着去他的府邸,還有一車一車的火炭不停往府裡運……
郡王病重怕冷。
而東京城的天氣,當真是一年冷賽一年。
刺骨的寒風從五丈河上呼嘯而過,沒入熱鬧的馬行街,與那一片繁燈盛錦融爲一體。
辛夷藥坊裡,沒有像別的商戶那樣掛上花燈,從大清早開始便閉門謝客了。
昏暗的堂屋上,擺着煮熟的三牲果品,清香嫋嫋。
安娘子帶着良人、湘靈、胡曼幾個,正在爲他們的老闆上香。
藥鋪裡的衆人收到辛夷的死訊是皇祐四年的上元節。
那天晚上,千里之外的崑崙關,大戰正酣,硝煙瀰漫,屍骨遍野,而她們幾個帶着三小隻上了街市,看着娛戲,賞着花燈,正在歡聲笑語中過節。
入夜時分,郵驛送來一封信函。
“張氏辛夷,逝。”
短短五個字,打斷了他們的熱鬧。
從此辛夷藥坊再不過上元節。
沒有人告訴她們辛夷是怎麼死的,南征軍大捷還朝以後,她們多次去求見廣陵郡王,皆沒有如願,周老先生來去傳話,也對辛夷的死閉口不提,追問得急了,周道子也只是道一句。
“萬般皆是命!”
一個命字,無人能解。
於是她們把忌日定在了上元節這天……
主人家沒了,藥坊全由安娘子做主經營,湘靈和良人以及張大伯家幾個,也是忙前忙後,幫裡幫襯,只是三小隻卻是養不下去了。
南征軍回京不到半月,張巡便帶人前來將三小隻接走了。
他是孩子的親爹,又貴爲朝廷三品大員,沒有了辛夷,安娘子她們沒有任何一個人有能力與張巡搶孩子,於法不通,於理不合。
三小隻是哭着走的,嘴裡喊着“娘”,一聲一聲撕心裂肺,就連平常喜怒不形於色的一念也淚流滿面。
他們被張巡的侍衛抱上了車,經過馬行中街的時候,三念還從疾馳的馬車上一躍而下,據說三姑娘摔斷了一條腿,養了半年還是不見大好,如今走起路來,那腿還有一點點跛……
如今照顧他們的是姨母周憶柳和三小隻的後孃。
張巡在皇祐四年五月已然娶妻。
怪不着人人都說他好命,升官發財死老婆,所有的好事全讓這個男人佔盡了。
張巡現在的繼弦是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昭文館大學士——也就是當朝宰相龐籍的小女兒,聽說是官家最疼愛的妃嬪張氏親自保的大媒。
這無限風光,何人不羨?
街上的銅鼓敲出了最嘹亮的聲音,隔壁的錦莊瓦子裡嬌娘們正在輕聲彈唱……
貞兒照母親的吩咐,對着辛夷的牌位行了大禮,慢吞吞地爬起來,看着安娘子問:
“娘,三念今兒會來嗎?”
去年上元節給辛夷上香時,三念哭啞了嗓子,淚水打溼了貞兒的胳膊。
兩個小姑娘一直是很好的朋友,但至從三念被她的父親帶走,她們再沒有見過。
貞兒想三念。
安娘子又何嘗不想?
靈前,胡曼抱着孩子默默不語。
湘靈和良人早已哭成了淚人。
“不知道三唸的腿好了沒有,不知道一念和二唸的功課如何了?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想娘……不知道他們想孃的時候流淚,會不會被後孃厭棄……不知道這個後孃會不會像娘子一般待他們好。”
“別哭了。”安娘子是幾個人裡年歲最長的一個。
這一年多來,打理藥鋪,照顧營生,她已然練就一副沉穩的性子和狠心腸。
“娘子不喜歡我們哭。娘子活着時說過,往前走,別回頭。沒有人爲我們撐腰的時候,我們就要互相依靠,爲自己撐腰。”
飲泣聲此起彼伏。
大家都在哭。
安娘子嘆息一聲。
“一年了,廣陵郡王是不是快要出來了?”
湘靈和良人不知道她爲什麼這麼問,擡起淚眼。
“這個得問問周老先生。”
如今周道子仍然在辛夷藥坊裡坐堂問診,但他在郡王府上的時間比以前更多,大部分時候都歇在那裡。
“有些事情,還是得親口問一問郡王纔好。”安娘子說道:“等節後吧,我找周老先生談一談。”
周道子其實是廣陵郡王的人。
廣陵郡王不讓說的,他一定不會說。
安娘子知道這一點,但不想放棄。
因爲外面的一些說法太難聽了,更離譜的是有人說,張小娘子是死在廣陵郡王手上的,兩個人當時遇險,廣陵郡王爲了活命,犧牲了張小娘子。
這些話從哪裡傳出來的沒有人知道,但藥坊裡的幾個聽來都很不是滋味兒。
辛夷沒有孃家,只有她們。
無論如何,這件事得有一個準信。
“如今仗都打完一年了,總得尋一尋娘子的屍骨吧?”
之前是因爲郡王禁足,她們沒有辦法,可廣陵郡王若是解禁,總不能不來看一看娘子的藥坊吧?
張巡可以狠心不管,難道廣陵郡王也如此無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