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眯瞪就是一個多小時,到了站,老闆重重一推,方鴻卿才如夢初醒,眯着兩眼迷迷糊糊地說:“都到啦?”老闆懶得搭理他,拍了拍肩膀,徑自提了行李下車。小實揹着自個兒的小書包,笑吟吟地衝方鴻卿擠眉弄眼。方鴻卿剛想笑他一句“抽筋啦?”,就見小實伸出一根手指頭指向自個兒的嘴角。方鴻卿愣了一愣,趕緊伸手往嘴角一抹,登時面子掛不住,再聯想到秦秋先前拍肩膀的動作,他一瞧,果然在對方衣服上看見一道水印子,不由尷尬地笑了笑。
出了站,三人先找了家館子解決民生大計。那蓋鍋面淋上香噴噴的小磨麻油,嫩得掐得出水的青蔥配上金燦燦的香油,看着就讓人食指大動,那香得真是十里外都能聞見了。再就上一疊餚肉,小實吃得太歡差點沒咬了舌頭。方鴻卿興致來了,叫了一罈丹陽封缸酒,喜滋滋地咪了兩口。老闆更絕,連着兩碗下肚面不改色,還能催他們兩個快點吃。後來小實才知道,這酒後勁大得嚇人,傳說關公那張紅臉就是給這酒薰的,一輩子都沒褪色。
吃過飯,三人摸出地圖,開始尋找昔日的“黃天蕩”。在如今句容寶華、下蜀鎮的便民河、大道河流域,千百年前是被人們稱作“老鸛河”的地方,因爲宋金一戰殺得血雨腥風,十萬金兵爲逃命竟用刀槍挑出一條通江河道,所以後世也稱其爲“刀槍河”。然而,九百年匆匆而過,昔日一片汪洋的河道,已經變爲良田萬頃,再也瞧不出當年黃水蕩蕩、蘆葦茫茫的景象了。
老闆租了條船,老船家一搖櫓,水波盪漾,船便向前推進了數米,在水面上留下一道清清淺淺的痕跡。沿着便民河一路前行,老船家用他特有的口音講着幾百年前的大戰。雖然那方言小實聽得不是很懂,但是多多少少也明白了些黃天蕩戰役的來龍去脈。直到這時候,小實才知道,原來方鴻卿口中的完顏宗弼,就是歷史書上看見過的金兀朮。
“噯,鴻卿,既然韓世忠他們那麼厲害,逼得金兵在老鸛河上挖水渠逃跑,那爲什麼最後又輸了呢?”小實最疑惑的是這一點,“你說金兀朮殺人祭天,求一個無風之日纔打了勝仗。老闆,這巫蠱祭天什麼的,真的有用麼?”
話音剛落,先前笑呵呵講古還算和藹可親的老船家,丟開櫓,衝過來“唰”地給小實一個嘴巴子。這一巴掌又狠又準,滿是老繭的粗糙的手重重地扇在小實臉上,登時給他抽紅了。
小實整個人都被打懵了,他完全沒反應過來,根本不知道船家爲什麼打他,只能捂着陣陣發痛的臉蛋,呆呆地望着對方。更讓他委屈的是,方鴻卿和秦秋沒有一個幫他說話的,都在那兒幹看着,絲毫沒有維護他的意思。
從小沒受過這種委屈,小實的鼻頭立馬就酸了。臉頰上辣地疼,卻疼不過心裡那種酸不溜丟的滋味兒。他看看鴻卿,又看看老闆,突然覺得這面無表情的兩個人,是那樣陌生。
老船家抽了小實一巴掌,然後竟然看也不看他,三步並作兩步走到船頭,忽然跪下磕頭,口裡喃喃地念着:“老錨老錨不見怪,小人做事要擔待;老錨老錨沒生氣,剛纔小狗放個屁。”唸了好半晌,才又磕了三個響頭,走回去搖櫓,一邊狠狠地瞪了小實一眼。
小實紅了眼,張口就要問:“你憑什麼打人?”可話還沒說出口,就被方鴻卿一把捂住了嘴。小實“嗚嗚”地要出聲,可方鴻卿的手捂得更緊。就在這時,突然,船身重重地一搖,兩人歪向一邊,差點摔出船舷外。老闆長臂一伸,立刻扯過二人,將倆人塞進烏篷裡。
“江左(豬)!”
老船家面色一變,大叫一聲,沒命地就開始搖櫓。小小的烏篷船搖搖晃晃地掉頭,可原本還算是平靜的河面上,突然高高地蕩起了水花,直衝在船舷上,直將小船推得向一側傾倒,一Lang又一Lang地衝擊着。
船劇烈地搖晃着,老闆東倒西歪,趕緊扶住竹篷纔沒摔進河裡。方鴻卿摟緊小實,在這危急時刻,身處晃動不停地小船上,小實明知隨時都有翻船落水變水鬼的可能,可他卻平靜下來——老闆斂緊的眉頭不是作假,鴻卿摟緊的手臂不是作假,他們沒有不管自己,他就不覺得害怕。
安心下來的小實壯着膽子望向河面,只見水面上陡然出現了一個正在打轉的漩渦,Lang花翻滾,激起半米高。原本風和日麗的天氣,此時也已變了天色。雲層厚厚地遮住了日頭,陰沉沉的天幕似乎隨時都會下雨。突然,小實看見一個黑影猛地劃過水面,下一刻,小船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撞擊,Lang花濺進船艙,打溼了他滿臉。
老船家嘟嘟囔囔地念叨着什麼,那方言小實聽不懂,但是看他神態,想必是在說“老天保佑”一類的話。見老頭兒丟下櫓直磕頭,老闆一個箭步衝上去,撿起櫓來拼命地劃。小船直往河岸移動,可那水下的黑影像是看穿了他們的意圖,竟繞着圈地迅速遊動。水面的漩渦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深。巨大的力量直將小船往中心拉扯,似是不讓船翻覆便絕不罷休!
老闆一看脫逃無望,一腳踹向船舷踹下一塊木板,丟給方鴻卿。自己則抄起那把鐵傘,疾奔數步,憤然跳入河中!
小實“啊”地一聲,死盯着水面,心都跳到了嗓子口,生怕老闆跟那怪物鬥。就在這時,方鴻卿橫了胳膊摟緊小實的腰,在他耳邊說一句“抓好了”,隨即用右手死死抱住了那塊木板。
轟然一聲巨響,河面上翻起兩米來高的Lang頭!大Lang直衝小船,巨大的衝擊力讓船體傾斜向一邊。又一個Lang頭緊跟而上,終於將船徹底打翻!
驟然落入河中,冰涼的河水將他淹沒,耳朵裡灌入低沉的水聲。小實學着方鴻卿的動作抱向浮木,他費力地睜開眼,想去看清那頭老闆與怪物搏鬥的狀況,卻只能聽見水流涌動的激動聲響。
忽然,小實覺得腳踝一涼,那是一種比河水更爲冰寒的觸感。緊接着,一種怪力將他向河底拽去!他掙扎地蹬腿,卻只讓那東西抓得更緊。他努力划動臂膀,向浮出水面,可肺部憋漲的痛感讓他不由地呼了一口氣。登時,河水侵入口鼻之中!
小實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河水嗆入了他的氣管,他已經無力對付腳下莫名的力量,只能任由它將他拉向黑暗的水底。朦朧之間,他聽見有人在呼喊,有人在咆哮。陣陣鼓聲,就像一棍一棍擊在他的心頭上……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鼓聲,喊殺聲,Lang涌之聲,短兵相接之聲,在耳邊連成一片!他聽見有人慘呼,聽見有人悲愴長嘯,大火燃燒伴着爆裂聲,重重地撞擊感讓他墜落的身軀顫了一顫。
對山河耿耿……淚沾襟血……
不甘心!
長劍倚天氛霧外……
不甘心!
向星辰拍袖整乾坤……
不甘心哪!故土成焦,胡虜當道,大事未成,豈能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