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方鴻卿在半夢半醒之間,依稀看見了很多奇異的場景。身穿曲裾深衣的男女,在風景秀美而精緻的庭院之中,來回穿行着。其中,一名穿戴華美的婦人,坐在院中聽曲。方鴻卿知道她就是辛追,因爲只有她在衣衫之外還套上了一層薄如蟬翼的交領直裾。而這件,就是國寶級的文物“素紗單衣”,它紋飾絢麗,輕若煙霧,還不到一兩重,代表了西漢織造工藝的最高水平。
似是正值明媚春光,庭院中繁花似錦,辛追便坐在這如畫風景之中,賞花聽曲。幽幽簫聲起,悠遠而綿長,一曲長歌,如泣如訴,婉轉曲折。
是簫聲。方鴻卿恍然大悟:在黑暗中所聽到的嗚咽之聲,原來就是這個。只不過黑暗中那聲響沒有成曲調,所以聽上去“嗚嗚”好似鬼夜哭。這六孔簫與其他隨葬品一樣,也被陳列在展館之中,還有一把同樣從辛追墓中發掘出來的七絃琴,都爲探討中國早期律制增添了物證。
正當方鴻卿暗暗思忖之時,眼前景緻如水波粼粼,竟波動起來。他定睛一看,卻見辛追已不知所蹤,眼前的場景也不再是絢爛花華的庭院,而是河岸邊。
吹面不寒楊柳風,漾起了一河春水,波光粼粼映着暖陽,碧草青青鋪滿了河岸,綠柳隨風輕曳,柳樹下一對男女,其笑嫣然。男的那個,儒士文生打扮,正吹奏着六孔簫,吹一曲纏綿繾綣之歌。簫聲隨着柳絮,飄蕩在盈盈水面,飄上碧空無盡。
方鴻卿有些發懵:這男女的穿着打扮,似乎與西漢有些差異。大襟窄袖,男子腰間繫有革帶、帶端裝有帶鉤,而那女子腰間則以絲帶系扎,衣着顏色都相對樸素……
這一廂,方鴻卿還沒能分析明白想明白,那一廂,微笑着聽簫的姑娘家,忽然開了口: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爲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爲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爲好也。”
歌聲如婉轉鶯啼,伴隨着流水潺潺,和簫聲悠揚,迴盪在碧水晴空之間。方鴻卿認得,那是《詩經》裡的經典篇目《衛風?木瓜》,寫的是男女之間情深意切,跟咱們今天使用的成語“投桃報李”的意思差不多。見那二人相視而笑,他只覺得心中溫暖。眼前美好景緻,綠柳翠草,波光靈動,皆比不上那二人平平淡淡的一個笑容。
然而,剎那間,眼前一團火焰騰空而至。一片火海將方鴻卿包圍,火舌捲上他的衣袖,竄上他的皮膚。灼燒所帶來的劇烈的疼痛感幾乎讓他失聲尖叫,可不知怎的,他卻下意識地衝進火堆最盛之處,想去搶出點什麼,雖然他的理智上根本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去、目標又是什麼東西。他想瞪大眼去看,可逐漸升起的濃煙,卻將他的視線遮住。
就在這時,方鴻卿的眼前突然亮起一道白光,亮得他睜不開眼。耳邊那火堆燃燒的“畢畢剝剝”的聲響戛然而止,濃煙之味再也聞不見了,可胸口卻越來越沉重,幾乎壓得他不能呼吸。他剛想睜眼去看,卻見一堆黑乎乎的東西劈頭蓋臉地落下,落在他的眼上、鼻上,還有些許落進了嘴裡。他感覺出了那是沙子的味道,“呸”地一聲想把嘴裡的沙子吐掉,卻又有更多的紛紛揚揚灑在他的頭上。他掙扎着想去擋,卻發現自己的雙手已經被捆在了背後,而沙土已經淹沒到他的胸膛,令他呼吸愈發困難……
活埋!腦海中蹦出了這兩個字,方鴻卿忽覺似乎有個念頭閃現了出來,越來越清晰。然而,他還來不及將思路理清,似乎無止盡的沙土被一鏟一鏟地傾倒下來。意識逐漸遠去,在彌留之際,他掙扎着睜眼,依稀看見旁邊一個被沙土埋得只剩下腦袋的人,面目像極了先前所見的青年文士,只是現下雙眼緊閉、嘴脣發紫,似乎已經斷了氣。
驟然,沙土落下的簌簌聲,變成了河水滔滔的聲響。方鴻卿發現自己正身處河岸邊,大雨如傾盆倒下,砸得人生疼。天地之間雨幕茫茫,隱隱約約間,只見一個人影向河岸邊走去。方鴻卿向他大喊“小心!”,但被磅礴大雨淹沒。他艱難地向前走,想要阻止那人靠近河岸,就在這時,那人停住了腳步,拿起了什麼東西,湊至脣邊。
斷斷續續的簫聲,被暴雨砸得七零八落,幾個碎音傳來,曲不成曲,調不成調。好似悲鳴,好似哀哭,好似嗚咽。方鴻卿終於看見,那人正是先前所見、笑着唱出“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的年輕女子。方鴻卿大聲呼喊,對方卻似乎根本沒有聽見。他頂着暴雨向那兒走,可似乎卻越走越遠,永遠也到達不了那河岸。他眼睜睜地看着那女子緊握着那支六孔簫,緩緩地走進了滔滔河水之中……
剎那之間,萬籟俱寂。如泣如訴的簫聲、磅礴暴雨之聲,在瞬間憑空消失,周圍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方鴻卿發現自己身處於一個陰暗的甬道之中,只有前方有閃動的火光,似是火把的光芒。突然,一聲慘叫劃破寂靜,緊接着便是急急迫近的足音。有**聲呼喊,有人慘叫不斷,有人狂奔不止。在那火光照耀的地方,一個人影急奔而出,他手裡提着一個布袋,一路狂奔之下,布袋中的東西隨之掉落,散佈在甬道上,盡是些女子梳妝用的金銀銅器。方鴻卿剛想攔住他,卻見那人徑直穿過了自己的身體,向着甬道上方奔去。方鴻卿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人奪路而逃的背影,和布袋中露出的半截簫管。
就在此時,另一個人慘叫着狂奔而來。方鴻卿大驚:這人的面目已經爛得不成人形,鼻子上已經爛得看得見骨頭,嘴脣已經潰爛一眼就能望見牙齒,眼窩處一雙眼珠子凸了出來,除此之外眼眶處已經沒有皮肉,可以清楚地看見眉骨……
這樣可怖的面孔,讓方鴻卿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見那人奔着奔着,就在狂奔之中,臉皮急劇潰爛。他長大嘴慘呼,慘呼聲卻越來越弱——方鴻卿看見他的喉嚨也快速地潰爛,先是皮肉,再是喉管,鮮血淋漓地往下滴落,滴落在甬道地面上。不過短短十幾秒,喉部就只剩下骨頭了……
那人重重地栽在地上,再也沒能爬起來。甬道之中,重回平靜。可緊接着,奇異的水滴聲再度響起,“滴答……滴答……”,不斷自火把所在的甬道底層傳來。慢慢的,搖曳的火光處,地面上出現了一灘水。
方鴻卿屏住呼吸,連大氣也不敢喘,只能目不轉睛地盯着那灘水。火光時亮時暗,映出一片白色的裙角。裙角處不斷地滴水,滴答、滴答……一張慘白的面容,自甬道的盡頭浮現。方鴻卿心頭一抽:那全身溼漉漉的女屍,正是那吹簫投河的年輕女子。他看着女屍緩緩地走上墓道,一路在臺階上留下拖行的水跡。然而,就在此時,只聽一聲爆破的巨響,好像墓道的盡頭因爲爆破而坍塌了。
女屍機械地敲擊着封鎖墓道的巨石,一遍又一遍。方鴻卿看着她僵硬的動作,心頭像是被人揪了一把。慢慢的,火把熄滅了,在無垠黑暗之中,那敲擊聲,混雜着水滴的聲音,在狹窄的墓道中,一聲一聲,永不停止……
當方鴻卿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倒在博物館展館的大理石地面上。清晨的光從玻璃窗中映進室內,展館之中再無夜半時那令人生寒的陰森之氣。地上並沒有什麼可疑的水跡,辛追仍平靜地躺在她的棺槨裡,數百件藏品陳列在櫥窗之中,似乎昨晚的一切只是方鴻卿的一場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