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宗道作爲公安派的開創者,身後還有兩個同樣厲害的兄弟幫襯,說起話來還是很有分量的。
江南文風鼎盛,學派不勝枚舉。
但真正可以執牛耳的只有大唐後進領袖李夢陽的復古派,至於其他各派,面對李夢陽的復古派不說萬馬齊喑,但能掙扎碰撞兩下的,根本寥寥無幾。
唯有公安派,袁氏三兄弟敢正面跟李夢陽對剛數次,雖敗猶榮。
所以他一出聲,羣情洶洶的事態一下子就急剎車,冷卻了下來,沒一路飆到誅鋤異己的道爭上去。
“我等此行是因春望樓上,李閣老抱憾大唐儒門後繼無人,所以才匯聚一體,自告奮勇要追上閣老,爲閣老排憂解難。”
袁宗道朗聲開口,目光帶點無奈。
他這個首領,實際上並不是自願的。
奈何衆人拱火,他又是一派學派領袖,遇到這種事情不能無動於衷,就只能勉爲其難。
家大業大之後,有時候真的是趕鴨子上架。
還是二弟明智,既不求科舉,也不擔學派職務,支身遊學天下,逍遙灑脫,連學業都後來居上,比我這個做兄長的要深厚了好多。
在南陽城春望樓上,李東陽李閣老對他們袁氏三兄弟可沒有什麼好評價。
若不是被人在下面架着,實在衆意難違,袁宏道纔不想攔這個爛差事。
結果好嗎,這纔出門第一站,從金陵乘船,今天剛到武昌下船入城,就碰到紅樓夢這麼一個事,一幫人差點就失控,近乎羣起而攻。
這都是些什麼爛糟事!
百家也有小說家一席之地的,你們犯不着一幫人對這位雪芹先生黨同伐異吧。
連人家的筆名你們都不放過,心眼真是針尖一樣大。
你們不知道,我袁宗道,除了寫文章,最愛的就是寫些小說故事,補貼家用嗎?
一個兩個,真是嫉妒面目醜陋。
“兩位閣老如今已經過了大江,正在急速趕往京城,咱們一行若是在這裡耽誤了,豈不是誤了正事。”
儘管袁宗道心裡很膩歪這幫面目醜陋的嫉妒者,但也沒辦法跟他們正面剛,畢竟地位不夠,無法直抒胸臆,那就只能迂迴了。
若他有李夢陽在江南文壇的地位,今天絕對要直述心意,將這幫嫉賢妒能的傢伙罵個狗血噴頭不可。
人家一個寫小說的,怎麼得罪你們了,讓你們這麼編排人家。
哎,這次就算追上李閣老,我恐怕也只會落一身罵名回去。
春望樓上的評價,已經很重了,這次別被李閣老再評價個不自量力或者金玉其外的定語,那我袁宗道可真是無顏面見江東父老了。
有那麼一瞬間,袁宗道真相就隨了這幫人的意思,也別追什麼李閣老了,就留在武昌城裡大鬧一場算了。
冤死一個寫小說的,也省的追上李閣老再遭罪。
到時若是再被李閣老給個惡評,袁氏跟公安派在士林的風評可就要風雨飄搖了。
但袁宗道的操守,讓他只猶豫了一瞬,便將這個陰暗的想法親手扼殺。
讀聖賢書,明是非知道理。
沒有聖人言教他傷及無辜的道理。
“伯修所言有理,我們不該因爲區區小人不學無術,耽誤了此行主要事宜。”
“確實如此,小說之言,不過爾爾,怎可跟面見閣老,一正我大唐讀書人風評重要。”
“但這紅樓夢一書已然起來聲勢,若放任自流,豈不是荼毒無窮?後患不禁啊!”
“妙元兄卻是多慮了。我等見過李閣老,重新贏回士林風評,到時儒門後繼有人,回頭再收拾一個小小的異端小人,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那就先方然這小人猖狂幾天,待見過閣老,回頭再收拾他!”
一幫人嘰嘰歪歪,很快達成了一致。
事分主次,只等見過了李閣老,爭會大唐儒門後繼中興之人的美名,到時候就是手握神劍,斬妖除魔,肆無顧忌。
袁宗道見一幫人自說自話,說着說着自己就特麼信以爲真了,簡直欲哭無淚。
這一幫蠢貨,見了閣老還不給人氣出個好歹來!
我當初怎麼就打贏當着首領了?
我也是個蠢貨,大蠢貨!
袁宗道看着聽着,直接食不甘味,愁腸百結。
忽然就想,還是留在武昌害人算了。
“吱溜!”
樓下,張恆收了神念,端起酒杯一口抽乾。
心情又特麼好了怎麼回事!
樓上那幫蠢材,除了領頭那個應該是袁氏兄弟中的一個,還有那麼丁點看頭。
其他烏泱一片,都是烏合之衆,根本不值一哂。
就你們這幫臭魚爛蝦,還想着追上李東陽從他那裡得到個好評價,當大唐儒門中興的精英骨幹呢?
你們是想屁吃!
李東陽見着你們這幅德行,不打死你們都算他老頭心大。
本以爲是一場硬仗,結果就這麼一羣犬儒,真是浪費哥的時間。
“且讓我讓你們見見哥的本事。看看咱們到底誰纔是不學無術的區區小人。”
酒足飯飽,張恆揮手取出筆墨,揮毫寫下蒼勁詞句。
“小二,我剛在這聽着樓上激昂文字,揮斥方遒,不禁心生感慨,但又自覺身份不配登樓相聚,只能留拙作一篇,勞煩小二哥幫我送上去,我這就先走了。”
招手叫來小二,將紙捲了給他,張恆目送他上樓,這才‘啪’的一展摺扇,釋然離開。
樓上雅座,一幫人正高談闊論,時而暢享追見李閣老以後得好日子。
時而將手上紅樓夢甩的嘩嘩作響,痛斥一番不學無術的斯文敗類。
除了袁宗道,氣氛好不熱烈。
小二捧着張恆墨寶一上來,立刻成了衆人焦點。
“你這小二好不懂事,我等正在暢談大事,你拿了哪家窮酸的文章前來投獻?快快讀來我等聽聽!”
“若是不好,小二你今日可要遭難!”
一幫人也不知是真醉還是假醒,逮着小二就是一通不分青紅皁白的輸出。
古味居名聲在外,武昌又是大江交匯之地,南來北往什麼樣的人沒見過,小二一看陣仗不對,眼睛立刻一轉。
“諸位先生,莫要難爲我,我是不識字的。剛纔留下有位學子說聽到諸位先生在樓上激昂文字,揮斥方遒,但有自覺不敢當面,所以託我送來墨寶一份,讓諸位先生品鑑。”
將手上東西就近一放,小二告罪一聲,扭臉就下了樓。
“這人到是有意思,知道自慚形穢,算是自知之明。就勉爲其難看看他的拙作。”
順手結果小二放下墨寶的那人,將之攤開。
“好字!”
蒼勁字跡入目,那人當即忍不住讚了出聲。
“我來看看!”
一時衆人都來了興趣,紛紛湊了過來。
唯獨袁宗道端坐不動,眼角抽搐。
驚鴻一瞥,他看到了墨寶之上的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