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並行(三)

空曠的原野裡還是一片的漆黑,雖然月亮與星星還掛在低矮的天空中,但是這些微弱的光根本無法照耀前面的路。或者說前面本來就沒有路,熊革命揹着李清成深一腳淺一腳已然是慌不擇路的樣子了,雖然此時已經遠離了戰場,但是他是不敢停下腳步,生怕後面有人追將過來。

前面是一大片的墳地,邊上種着幾棵高大的柏樹,熊革命向身後看了看,那邊的槍聲與喊殺之聲還沒有停止,在這個本應寧靜的夜裡傳出了老遠,把呼呼的風聲也掩蓋了下去。在確實了後面並沒有敵人追將過來,他立時覺得渾身好象是虛脫了一下,想也未想,往墳地裡鑽去,想要找到一處掩蔽之所先歇一歇腳。

當熊革命將背後的李清成放下來,讓他靠着一個墳包躺倒,準備要查看他的傷口的時候,耳邊忽然就傳來了一個他十分熟悉的聲音:“是二哥嗎?”

熊革命連忙轉頭,順着聲音望去,卻見到了一棵聳立的柏樹之後,轉出來了一個高大的人影,正緩緩地向自己走來。

“誰!”熊革命只覺得毛骨聳然起來,緊張地握緊了手中的衝鋒槍,對準了來人。

“我是三娃!”熊三娃也喘着粗氣,到底他是空手跑來,比熊革命快了許多。只是擔心會引起熊革命的誤會,所以一直與他並行着相隔有幾十步遠的距離,而熊革命只是擔心身後會有追兵,卻沒有在意自己的身側已然有人跟了過來。

“三娃?你怎麼也在這裡?”熊革命忽地放下了一顆心來,渾身的汗毛孔已然舒展開來。

“我是跟着你來的!”熊三娃老實地告訴他。

聽到這話,熊革命又警惕起來:“還有別人嗎?”

“沒有別人,就我一個人跟過來的!”熊三娃向他作着解釋,已然來到了他的面前。

清冷的月光下,熊家兄弟互相看清了對方的面孔,兩顆高懸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熊三娃看清熊革命的同時,也看到了他身邊躺在墳包上的李清成,馬上明白過來,問着他道:“二哥,這個人是你的長官嗎?”

熊革命點了點頭,告訴他:“他是我的副旅長!”

聞聽此言,熊三娃的眼睛不由得一亮,這個副旅長的官已經不小了,看這個樣子並沒有死,如果能夠抓到一個活的共軍首腦的話,少說也可能拿到一千多大洋的賞錢。

“二哥!不要跟着共匪作亂了!”熊三娃勸解着熊革命。

熊革命愣了一下,十分不快地問道:“老三,你這是什麼意思?”

熊三娃耐下心來,苦心地道:“這些共匪肯定長不了的,大哥也說,歷朝歷代,作亂的人就沒有幾個好下場的!二哥,你把這個共匪的副旅長交出來,我們一起去投靠大哥,就算你不願意當國軍,也可以拿到一大筆的錢回去,買幾畝地娶個老婆過日子,也遠比這樣四處逃亡過得安心!”

聽了熊三娃的話,熊革命不由得一動,鄉下人就是如此得實在,想到的還是置地、娶妻、生子、好好過日子!但是,他的腦子也就隨之一轉,馬上搖了搖頭,果決地道:“不行!我不能回去,我殺了王保長的一家人!他們肯定放不過我的!”

熊三娃怔了一下,卻又不以爲然地道:“怕什麼?如今大哥是整編十一師的團長,縣長見了還要拍他的馬屁,誰還敢與你爲難?”

熊革命還是搖了搖頭,恨恨地道:“老三,你忘記了娘是怎麼死的了?”

“娘?”熊三娃有些奇怪,還是答道:“娘是被王保長害死的,你不是已經替她報了仇了嗎?”

熊革命卻再一次搖了搖頭,告訴他:“不,娘雖然是王保長害死的,但是孫營長告訴我說,她是被萬惡的舊社會害死的,我們解放軍就是要推翻這個萬惡的舊社會,讓天下所有的窮人都能夠當家作主,都有地種,都有飯吃!”

熊三娃奇怪地望着自己的二哥,這種道理他還是第一次聽說,但還是辯解地道:“這些都是共產黨的妖言,娘就是王保長害死的,難道還會是其他人害的嗎?要說是其他人,那就是跟着紅匪跑的爹了,我們一家人就是被共產黨害得,你還要替他們說話!”

熊革命卻不願意再聽自己的弟弟教訓,告訴他:“老三,雖然我也討厭爹,才從他那裡來到了這個部隊。但是,在這支部隊裡卻讓我明白了很多的道理,不再象以前那樣什麼都不懂,我在這裡還學會了讀書寫字。營長和連長都對我特別好,還讓我當了班長,我在這裡很快活,不想再有改變!”

“難道你要和我、和大哥做敵人嗎?”熊三娃氣憤地叫了起來。

熊革命呆了呆,搖了搖頭,卻又十分肯定地道:“我不願意和你們做敵人,但是也不願意背叛我的營長,背叛我的同志們!”

“大哥要是聽到這話,一定非常傷心!”熊三娃不由得有些心寒起來,看來,在熊革命的心幕中,親兄弟也趕不上他們同志間的交情。淚水在不知不覺的時候,已經流出了他的眼睛。

“別這麼說!”熊革命也有些傷感,眼睛也有些溼潤,還是道:“我們兄弟永遠還是兄弟,誰也改變不了!”

“你知道嗎?”熊三娃悲從心頭而起,老實地告訴他:“要不是我剛纔攔住了許多的同袍,你早就死在了他們的亂槍之下,你還怎麼跟我來談什麼兄弟?”

熊革命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在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夠如此從容地從戰場上逃脫下來的真正原因,原來是有自己的弟弟在後面幫忙。當下,想了一想,並不願意再和自己的弟弟爭論,還是道:“三娃,我們兄弟三人都已經長大了,都有自己的路可以走,我的路可能就是一條不歸路,但是在我走上這條路的時候,我就已經不想再回頭,前面不管是閻羅殿也好,是火坑也好,我已經豁了出去,就算到時死在這條路上,我也無怨無悔!到時,就請你和大哥看在我們曾經兄弟一場的份上,在每年過年和清明的時候,能給我燒幾張紙,我就心滿意足了!”

知道無法再勸自己的二哥回心轉意,熊三娃咬了咬嘴脣,忍住又要流出來的眼淚,點了點頭,對着他道:“好吧,二哥,你要知道,不是每一場戰鬥你都會象今天這麼幸運。以後要是真得打起來的時候,你還是往後面躲一躲吧,不要這麼傻,衝得這麼靠前!”

熊革命怔了一下,沒想到自己的這個兄弟也變得如此滑頭了起來,但也知道他這是關心自己,馬上點了點頭。

熊三娃又看了眼躺在墳包上的李清成,見他還是這麼一動不動的躺着,便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快步地跑了出去。

※※※

戰場上的槍聲與喊殺之聲已經弱了許多,看來那邊的戰鬥很快就要結束了。熊革命不敢多做停留,再一次背起李清成,辨了辯方向,往西面而去。

“爲什麼你不願意跟着你弟弟去呢?”背後的李清成忽然開口問道。

熊革命嚇了一跳,回過頭來,看到了李清成那清若深潭的眸子,經不住有些心虛,沒有接他的話來回答,反而問着他:“副旅長,你早就醒了?”

李清成點了點頭。

“那麼,我剛纔與我弟弟的話你都聽到了?”熊革命又問着。

李清成再一次點了點頭。

“那你聽到了,還問我爲什麼做什麼?”熊革命很不高興,不快地反問着他。

這個問話將李清成也問了一愣,隨即笑了一下,老實地對他道:“你知道嗎?當時我已經暗暗地握緊了手槍,只要你答應把我交給,我肯定會首先把你幹掉!”

熊革命的心驀然一抖,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呵呵,不過後來我也想過了,雖然我對你並不瞭解,但是既然孫營長如此信任地把我託付給你,那就說明你是一個十分值得信任的同志,而我還對你懷疑,實在是不應該。在這裡,我先向你道個歉!”李清成倒是十分坦誠。

熊革命沒有答話,又一次邁開了步子。

“你大哥真得是整編十一師的一個團長?”李清成有些不敢相信地問着他。

熊革命只是點了點頭,依然沒有答話,他對這個副旅長有一些擔心,畢竟沒有孫營長那樣知心知底,不知道會不會因爲自己的一句話說錯,而遭到處分。

見到熊革命並不願意與自己交談,李清成有些失望,卻又不甘心地問道:“革命呀,你入黨了沒有?”

熊革命搖了搖頭,想了一下,還是告訴了他:“我已經寫過了入黨志願書,但是孫營長和教導員都說還要我經過考驗的!”

李清成笑了一笑,看來這個熊革命並非是一個呆子,當下鼓勵地道:“不錯,我看你已經經受了考驗,這次戰鬥之後,我給你做入黨介紹人!”

熊革命愣了一下,沒有再說什麼,大步地向前走去。李清成明顯得感覺得到,他的腳步彷彿輕快了許多!

※※※

李文義帶的部隊的確是遇上了解放軍的一支部隊,這支部隊正是五十八團留在後面斷後的第三營,兩支部隊一遭遇便打了起來。相比較而言,李文義這邊的戰鬥要比陳大興那邊的戰鬥艱難得多,雙方互相堅持不下,而解放軍的那個營其實也是一個殘部,並沒有與他們糾纏下去,交火之後發覺前路已然封死,也沒有死戰的決心,立即轉向往他處去了。黑夜裡,李文義帶着部隊追了幾裡,已然消失了那股敵人的蹤跡。不過,對他來說,還是有一些收穫,到底抓到了一些俘虜。

當李文義帶着人趕到半樓村的岔路口的時候,已然是下半夜了,這裡的戰鬥也結束了,陳大興正在與整編第十師的那個先頭營一起打掃着戰場。

黎明的朝陽再一次升起,陳大興卻是笑得合不攏嘴來,這一仗他們這個營與友軍將這支與自己並行的解放軍部隊全數消滅了,兩方面一共抓的俘虜就有四百多人,這是他第一次成建制地消滅了共軍。

而當陳大興與李文義興高采烈地來向張賢報告戰果的時候,張賢卻陰沉着臉,並沒有對他們進行誇獎,這讓陳大興心裡有些發毛,半天之後,張賢這纔看着陳大興,嘆了一口氣,悠悠地告訴他:“大興,原本你的戰果要比現在輝煌得多,但是你只在乎這點小勝!”

陳大興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當然明白旅長說得是什麼。

“旅長,是我的錯!是我指錯了路!”熊三娃從陳大興的身後站了出來,勇敢地承擔着責任。

張賢看着自己面前的兩員愛將,告訴着他們:“打仗是一件最謹慎的事,作爲指揮員,你必須要面面想到,否則差了一點,都可能是功虧一簣!大興,我希望你能夠記住我的話!”

“是!”陳大興使勁地點了點頭。

表揚雖然沒有,但是張賢還是把獎金髮給了大家,還是讓大家高興了一場。這些獎金其實也是上頭獎賞下來的,胡從俊沒有作一點得扣留,盡數地發給了十一旅。此時,胡從俊所需要的就是名聲,他已經成了國軍中的常勝將軍,這一次的包信集之戰,又被國民黨的各大報紙和電臺胡吹海吹了一番,說什麼此戰已然將劉伯承的主力部隊全殲,劉伯承所部已經沒有還手之力!而與此同時,胡從俊也就理所當然地再一次成爲了國軍中的不敗之神,便是連遠在南京的蔣委員長也向他發來了賀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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