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七章 南京(二)

走進來的是一個個頭不高,瘦弱挺直的軍官。他穿着合體的軍裝,戴着美式的大檐帽,因爲長着一副漂亮的娃娃臉,而且臉型小巧圓溜,所以顯得整個人小頭小腦,但是那雙大大的眼睛卻映襯着他的精明與伶俐。

“於長樂!”張賢終於喊出了他的名字。

不錯,這個進來的人正是他在陸軍大學裡最要好的同學,被分到五十二軍去的於長樂。

於長樂右手提着一兜子的東西,左手還抱着一捧由康乃馨和紅百合搭配出來的鮮花花束,笑着走到了張賢的牀邊,先把花放在了張賢的牀頭,然後又把那兜子放到了他頭邊的牀頭櫃上,裡面露出一些糕點與營養品的包裝。

“長樂,你怎麼來了?”張賢睜大了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面前的人真是自己的同學。於長樂去了五十二軍以後,便隨着那支部隊去了東北,在十二兵團進入淮北地區之前,他就已經聽說國家在東北地區的失利,一直想要得到於長樂的消息,但是卻無從得到,在他的印象裡,還在爲着自己這個最要好的同學擔着心。

“呵呵,沒有想到我會來看你吧?”於長樂卻如以前在學校裡一樣,露出得意洋洋的樣子。

“是沒有想到!”張賢老實地道,同時也懷着無比的疑惑,追問着他:“長樂,你不是去了五十二軍嗎?怎麼會在南京?”

於長樂笑了一下,帶着一些苦澀,這才告訴他:“我已經從五十二軍調到了南京,如今是在總統府參軍處軍務局二科任高級參謀!”

“什麼?”張賢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軍務局,那也就是以前的委員長侍從室的一處,是蔣總統的心腹機關,不是一般人可以進去的。

於長樂尷尬地笑了一下,道:“你不要這麼吃驚,我也是剛剛擔任這個職位不久!”

“你是怎麼到了那裡去的?”張賢經不住問道。

於長樂道:“五十二軍從東北撤回來,在上海附近整頓。我奉命到南京來執行公務,專門去看望了一下我的老上司,他如今負責總統府的保衛工作,正巧有這麼一個空缺,所以他問我願不願意過來,我當然願意了。呵呵,於是他帶我去見一下孫長官和愈長官,這兩位長官對我都很滿意。尤其是孫長官,如今他是參軍長,見他的時候,聽說我是陸大正則班第二十期的,還專門問我認不認得你,跟我說了很多,他對你十分誇讚的喲!”

張賢馬上想起了當初在鄂西的第六戰區裡生活的那段經歷。如今的孫仲將軍已然從北平迴轉了南京,華北的亂局他無法撐控,只得交給了晉綏軍的傅作義將軍來處理。孫將軍到了南京之後,蔣總統讓他來當參軍處的參軍長,這其實就是一個有名無權的閒職。

於長樂一邊說着,一邊坐在了張賢有面前,從帶來的布兜裡拿出了一個桔子,小心地剝開來,將桔瓣遞了過來。

張賢左臂扎着針,用右手接過來,卻沒有送到嘴裡,依然不解地問着:“那麼,你是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住院的呢?”

於長樂笑道:“你們兵團的胡長官到總統府的時候,我也在那裡,在等候總統接見時,我和他閒聊,當知道我是你在陸大的同學,他馬上告訴我了你的情況,就這麼着,我才找了過來!”

“原來是這樣!”張賢點了點頭。

當下,兩個久未見面的同學倍覺親熱,互相敘述着畢業之後各自的情況與遭遇。顯然,於長樂對於十二兵團此時在雙堆集那邊的作戰情況很是清楚,作爲軍務局的高級參謀,幾乎所有的戰報都要經過他的手,從他的手中彙集起來,然後再交由侍衛長親自遞送到蔣總統那裡。

“賢哥呀,你真是一個有福之人呀!”於長樂不無感慨地對張賢道:“偏偏在這麼一個關鍵的時候得了這個病,能夠脫離雙堆集的險境。你知道嗎?當我知道十二兵團被共軍圍困在雙堆集的時候,我有多麼擔心嗎?”

張賢卻沒有一點得慶幸,他也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此時,在雙堆集地區,還有他無數的兄弟同胞在浴血奮戰,而他卻被當成病人,回到了安逸的南京後方,離開自己生死與共的兄弟,真得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胡長官說今天下午就回轉雙堆集,是不是已經去了?”張賢問着。

於長樂搖了搖頭,告訴他:“還沒有走,下午的時候,外面已經下起了雨來,飛機無法起飛!”

“哦!”張賢點了點頭,心裡頭已然踏實了許多。下午的時候,他根本就沒有在意外面什麼時候下的雨,在這個諾大的南京,雖說是他出生也成長的地方,可是在這個時候,卻已然舉目無親,如果不是於長樂過來看他,他此時連一個可能說個話的人都沒有。

“徐蚌之間的戰事難呀!”於長樂不由得長嘆了一聲。

張賢沒有答話,他當然知道這裡面的艱難,只是十二兵團能不能反敗爲勝的突圍出來,還是要看這一次胡從俊能否敦促蔣總統及時的派出援兵。

“你知道嗎?蔣總統都已經幾日沒有安心吃過飯了!”於長樂告訴他。

“是呀!”張賢也道:“這個時候,誰還能夠吃得下飯去!”

“你可能不知道,總統已經向華中的白長官要求調兵,過來解圍,但是白崇禧卻以種種藉口,說什麼華中武漢也是重中之重,非但不出援兵,還要求總統再加兵駐守,實在是氣人呀!”於長樂告訴張賢。

張賢點了點頭,其實這些情況早已經在他的意料之中。白崇禧是桂系的將領,此次總統大選擇,蔣中正也沒有想到李宗仁能夠奪得副總統之位,而同時作爲桂系將領的白長官,當然希望看到蔣總統的覆滅,如此一來,他的桂系就可以坐大起來。

“哼!脣亡齒寒,白崇禧連這個都不懂,虧他也被人稱作‘小諸葛’!”於長樂忿忿不平地罵着,作爲軍務局的高級參謀,他對這其中的因由倒是看得很透。

“是呀!”張賢也不由得嘆了口氣:“脣亡齒寒,共產黨就算滅了我們,難道就會放過他們桂系?”

“本來,要是華中方面能夠讓張淦的第三兵團與位於荊門、沙市及宜昌附近的宋希濂的第十四兵團參戰,那麼這場會戰對我們將是十分有力的!賢哥呀,你可能不知道,共軍的林彪集團已經從東北開進了山海關!”

“哦?”聞言,張賢不由得一驚,看來共產黨方面也已經意識到了戰機的臨近,此時的兵力已經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如果林彪集團真得從山海關南下過來,那麼淮北的戰局不用打就已經見出了分曉。但是隨即張賢又搖了搖頭,問着:“林彪南下不是這麼容易的事吧!”

“當然!”於長樂道:“他們必須要通過傅作義控制的平津地區,我想怎麼他們不也會繞過那幾十萬大軍下來的。再說,便是林彪能夠下來,沒有個把月也到不了徐蚌的戰場之上,所以如果華中剿總方面能夠調出兵力到達徐蚌戰場,這次大戰的勝利對我們來說,便是毫無疑問的了!”

張賢點了點頭,如今這種態勢之下,只能看誰能夠堅持到底,只要堅持到最後的人才可能取得勝利。而此時,國軍方面除了徐州南下的三個兵團以及蚌埠北上的兩個雜牌軍之外,還能從哪裡調出兵力來呢?就算是十二兵團準備堅持到底,又從哪裡能夠蹦出援軍來呢?沒有援軍的爭鬥,只能叫作垂死掙扎。

彷彿是看透了張賢憂心忡忡的心情,於長樂又笑了一下,安慰着他道:“賢哥,你都已經住進醫院裡來了,這些事就不要多想。上面很多人都在爲此奔波呢!徐州方面三個兵團怎麼也有三十萬人,再加上蚌埠北上的部隊,也夠共軍吃一壺的了,說不定你們十二兵團可以轉危爲安。另外告訴你,總統的二公子蔣緯國親自帶着裝甲部隊已經開赴了蚌埠的戰場之上。雖然白崇禧不願意他們桂系部隊涉險,總統已經直接命令宋希濂的十四兵團從荊宜沙地區出發,到武漢上船,準備調往蚌埠,只要十四兵團一到,徐蚌方面的敵我兵力對比將發生徹底的改變,我們的優勢會立時顯現!”

聽完於長樂的這些話,張賢始覺得好過了許多。畢竟是多出了一些希望來。

※※※

胡從俊在很晚的時候也來到了張賢的病房,這個時候,於長樂還沒有走。

當見到滿臉疲憊的胡長官親自過來看望自己的時候,張賢感動萬分,若不是正輸着液無法起牀,他一定會跑到胡從俊的面前,立正身體,挺直地敬個軍禮。

於長樂連忙站起身來,讓胡從俊坐在了張賢的身邊。

胡從俊還在客氣着:“阿賢呀,我來得太匆忙,這大晚上的,想要去買點水果都沒有了,只好空着手過來看你!”

張賢不由得心情激動,面對着如此坦白的老長官,他竟然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來表達自己的感動,還是邊上的於長樂替他回答着:“鈞座能過來看望賢哥,就是一種無限的關懷了,呵呵,我都有些吃醋了,我怎麼就從來沒有遇到過象您這麼好的長官呢?”

胡從俊對着他笑了一笑,算是回報了他的這個響噹噹的馬屁。

“鈞座,您見到總統後,有什麼好消息嗎?”張賢卻是迫不及待着問着他。

一聽到問起這個,胡從俊剛剛有些輕鬆的臉又倏忽地崩緊了起來,既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沉思了一下,還是決定告訴他道:“老頭子也很着急,我在他官邸彙報的時候,他不時地抽搐着鼻子,我在他的背後就座,以爲他是因爲傷感而抽泣,及至他反過身來問我話,我才見到了他面無傷感的表情!”胡從俊沒有再說下去,話到這了裡便停住了。

張賢有些莫名其妙,聽着胡從俊的話意,顯然並沒有什麼好消息。

於長樂卻在邊上解釋着:“總統這兩天感冒了!”

一時之間,病房裡沉默無語,張賢知道胡從俊不願意在這裡,在這個地方跟他說得太多。

胡從俊又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看看時間不早,這才起身離去。

忽然,張賢覺得自己的心裡一下子便空落落了起來,看到胡從俊的身影即將消息在病房的門外,終於忍不住地喊了起來:“鈞座,我還有一事要說!”

胡從俊站住了身形,轉過頭來,望着張賢,就彷彿是看着自己心愛以久的兒子!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事!”張賢叫道。

胡從俊點了點頭,重新回到病房裡,坐到了張賢的面前。於長樂知趣地退出病房,並且隨手替他們帶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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