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蘭鑫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時我的心底居然沒有想象中那般雀躍,而當接過媽媽遞來的又沉又厚的信封時,我的喉嚨已經開始發澀了。
我知道,這十萬,是她老人家攢了近五年的錢。我在心底默默發誓,這將是我最後一次向家裡拿錢,畢業後的自己一定要給媽媽過比現在好一百倍一千倍的生活。
我已經很久沒出遠‘門’了,離家上了火車的時候居然丟人地哭了鼻子。漫長遙遠的路程,慢慢地飄着細雨。天‘色’始終‘陰’沉,我揹着畫板,眼眶也始終發酸。
下了車我直接去了學校。由於路上耽誤了時間,今天已經是新生報到的第二天。還沒進校‘門’我就聽到了噴泉的聲音從象牙白一般的雕‘花’大‘門’裡面傳來。一邊將通知書遞給‘門’口的志願者,我一邊探頭往裡看了看。
接過我錄取通知書的是個帶着金絲框眼鏡的斯文男生。他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皺眉打量了我一會兒,然後又低頭看了看通知書上的名字,喃喃自語了一句:“沒聽說他有兄弟啊,怎麼名字這麼像……”。這才從旁邊的櫃檯上提出來了一個紙袋。我接過來一看,裡面居然是一套嶄新的西裝,還配了一件紅‘色’襯衫。
汗。不愧是貴族學校,這是傳說中的校服嗎?
低頭再一看從校‘門’口蔓延進去的紅地毯,不得不承認此刻我心中頗有種鄉下人進城的感覺。
“大一新生統一是紅襯衫,大二是深藍,大三是鵝黃。畢業生是白‘色’。”
眼鏡男好心爲我解釋,拍了拍我懷裡的袋子,又拿過旁邊的名單劃了下我的名字:
“顧純君……嗯,等下直接去教學樓a座填寫註冊表,會有人給你學校公寓的鑰匙。啊,你是美院的新生代表?那不要忘記明天下午的新生代表大會,爲後天的開學演講做準備。”
公寓二字在我心裡無限擴大。公寓……公寓?難道不應該是六人大男生擠在又小又沒有空調電扇的宿舍嗎?
一瞬間真是覺得醉了。
在蘭鑫的生活可謂說是劉姥姥進大觀園,五層樓高的‘花’樣自助餐廳,帶着空調的單人公寓——每天還會有菲傭定點進來爲你打掃衛生換洗‘牀’單,更不用說那些穿金戴銀‘花’裡胡哨的新生們,走在一羣人裡我簡直覺得我這一套白襯衫黑牛仔‘褲’寒酸得像是什麼都沒穿一樣。
不止一次,我在心裡詢問自己,當初選擇這所學校真的是正確的嗎?這所貴族學校真的能帶給我想要的未來嗎?
容不得我多想,很快就到了新生開學儀式。我被告知要提前一小時到達多功能大廳後臺。按照每個學員的排序,美院代表是倒數第二個出場發言的。站在側幕看着臺下烏泱泱一片穿着紅‘色’襯衫的新生,我心裡倒是沒那麼緊張。
從小我就有這麼個不知道是好是壞的‘性’格,不管遇到多大的場面,我都不知道什麼叫做緊張。
因爲從很久很久前,我最珍貴的東西就已經失去了。所以已經沒有什麼好放在心上的了。
前面幾個院校的新生髮言都很短。而且每一位上臺時下面都會傳來明顯亢奮的叫聲。
這些新生代表每一位看起來都很出‘色’。和他們在一起,心裡難免會有些自卑感。
很快我聽到主持人叫出了我的名字。又低頭整理了一下手裡演講稿的順序,我在老師鼓勵的目光下走上講臺。
主持人溫和地介紹着:
“顧純君同學是本屆美院新生中唯一一名特優生,雖然家境貧寒,但顧純君同學始終沒有放棄他熱愛的藝術,最終通過優秀的藝術功底考入蘭鑫大學——”
臺下響起來了稀稀拉拉的掌聲。我早有預感,只是溫和地‘露’出一個笑來,低頭念起演講稿。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我的演講稿寫得很老套也很無聊,越是平淡無味也就越不會引起什麼麻煩——當然,我是這樣認爲的。
就在我讀了還不到一半的時候,臺下突然一陣‘騷’動。起初我沒在意,眼睛也沒離開演講稿,但很快我聽到了一些細碎的聲音:
“老大——還沒結束呢,您要幹嗎!?”
“同學!你不能上去!”
“啊,他不是商學院的那個跳級生嗎……”
我下意識停了演講,擡頭正要看是怎麼回事,突然感覺一個人影翻身就躍上了講臺,在我還沒看清楚的時候就被人狠狠地抱住了。
“嘭”的一聲,我面前的講臺被撞歪到了一邊,演講稿飄飄搖搖的全散落到了地上。
我聞到了一股非常沁人心脾的薄荷香。
出於本能,我立刻用手去推拒,這身材和力道絕對是個男生——本來自己這個特優生的身份就夠特殊了,我可不要再被傳出來什麼開學第一天美院代表當衆被同‘性’調戲之類的事情……
可是那雙手臂實在是太用力,我甚至感覺到被摟住的力道直接傳遞到骨骼,一陣發疼。
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悶哼,我正準備一腳踹上去時,對面的人突然就鬆開了手。
對方不斷地在喘息,似乎在平復着什麼。
我立刻往後退了一步,警惕地皺眉看了過去,這一看只覺得瞬間刻骨的劇痛從腳心傳到了大腦。
有那麼一秒,我分不清所處的究竟是在現實還是在夢裡。
那張,與我完全不同,卻又帶着熟悉輪廓的臉。
只是一個手臂的距離,我擡手就可以碰到。可是我的手像是生了鏽,怎麼也動彈不得。
我再一次哭了。
記憶帶給我的是脆弱,曾經的我因爲記憶無數次地落過眼淚,卻無法落入到他的心裡。孤單的日子裡,我在這種思念中苦苦掙扎着,從而才能感覺到溫暖的存在。我經常說,我是很懷舊的人,因爲我看不到未來,看不到沒有他的未來。
而現在,早已被遺忘的昨天,已經如此清晰地呈現在了眼前。
我微微張口,卻喊不出他的名字。
他還叫顧純念嗎?他有沒有新的名字?我這樣叫他……他是否還習慣?
就在我百感‘交’集的時刻,我聽到對面的人率先開了口,帶着一絲微不可聞的顫音:
“哥……”
我瞬間一個窒息,衝過去,一把將人擁住,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
他似乎已經比我高出了半頭,當年在我懷裡撒嬌的男孩子如今已經如此的成熟穩重。他甚至……比我小兩歲的情況下,已經和我念相同的課程了。這麼多年裡,我沒有同他生活的回憶,一片空白中帶着莫名的恐懼與擔憂,我無法控制地害怕,怕他已經不再是我熟悉的弟弟。
很快,對方也擡手回抱住了我的腰身,用力將我鎖在懷裡。
沾着眼淚的眼睫微微發癢,我眯着眼睛,感覺有什麼輕輕‘舔’舐掉了我的淚,一片溫熱的氣息。
什麼開學典禮,什麼演講,全都見鬼去吧。
我的弟弟在這裡,十年未見的弟弟,我每一天都在思念的弟弟。有什麼比他更重要?
“哥……哥……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每天都在找你,可是找不到……我不知道你也在這所學校,哥……哥……你瘦了好多,哥……你看我現在已經足夠強大了,沒有人還能分開我們……”
耳畔傳來的又溫柔又‘迷’離的話讓我覺得非常感動,雖然總覺得有些其他的意義,可是相逢的狂喜讓我無暇顧及其他。
雖然我們不是親兄弟,可過了十年,再次被他稱呼出“哥哥”這個詞的時候,我的心還是無法抑制地劇烈跳動起來。
後臺的老師似乎對他有着隱隱的尊重,並沒有因爲他打斷了典禮而生氣,只是輕聲叫了一下他的名字。他居然沒有改名字,依舊叫做顧純念。
我真的又心疼又開心。
顧純念“嗯”了一聲,蹲下身認真地撿起來我的演講稿,然後牽着我的手帶我回了幕後。
臺下一片寂靜,起初我以爲他們是被顧純念突如其來的舉動搞得驚呆了,後來和顧純念聊起來他才告訴我,是因爲臺下那羣思想開放的學生對於這種事情早就見怪不管了,所以完全沒有往心裡去。我汗顏,敢情就自己在那裡擔心了半天形象問題。
我被顧純念直接帶到了工作人員通道的休息室。進去後我幾乎是脫力一般倒在了沙發上,眼神卻始終鎖定在面前的人身上。顧純念找了一次‘性’紙杯接了一杯溫水給我,然後就坐到了我身邊,眼神灼熱地望着我的臉。
我再次仔細打量起他來。其實他的輪廓和小時候並沒有怎麼改變。顧純念是那種標準的帥哥胚子,五官‘精’致,氣質出衆。小時候的他總是被人說有種秀氣的感覺,而現在他完全擺脫了秀氣,已經是散發着成熟冷漠氣息的大男生了。顧純念孤僻的‘性’格是與生俱來的,不過我還是希望現在的他在我面前依舊可以像小時候那般帶着對我的依賴。
我將溫水放到了一邊。猶豫了下,擡手小心地撫了撫他柔軟的黑髮。
而我可愛的弟弟立刻紋絲不動了,乖乖地任我撫‘摸’。
“真是沒有想到……我們會在這種情況下見面。孤兒院倒閉後我就失去和你的聯繫了……我一直在找你,可是……”
我無奈地笑了笑,垂下了手。但還沒完全收回去,手腕就被人握住了。
我擡頭,正巧迎上顧純念愈發熾熱的目光。
我愣住,一時間不知道要說什麼。
“哥。”
顧純念先開了口,聲音微微沙啞,卻透出了一股‘性’感而蠱‘惑’人心的味道:
“我愛你。我不會再和你分開了。我愛你……哥,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心臟瞬間一個緊‘抽’,我完全怔住。
這份單純而炙熱的愛意,單純卻笨拙,誠摯卻尖銳,更是流‘露’出了一種瘋狂。
這句話簡直像是重磅炸彈轟在我‘胸’口,我下意識艱難地搖了搖頭,突然間覺得呼吸都困難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