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純念趕來的時候手裡還不忘拎了一大袋的補品,我紅着眼睛迎上他,顧純念不由分說上來就緊緊把我擁住了。有時候可能男人間不需要太多的言語,越是沉默,越覺得一切更容易相通。
其實從給顧純念打完電話後,我整個人就冷靜了很多,彷彿那一通電話——或者說顧純唸的聲音,像是鎮定劑一樣,穩住了我的心。
很快顧純念鬆開了我,把那些補品放在‘牀’頭。我媽媽還沒有醒,顧純念悄聲拉着我去了樓道說話。
細心如他,不只是帶了補品,還拿了我的厚羽絨服。昨天我出‘門’太過匆忙,只是隨手扯了一件薄外套。羽絨服應該是在家裡的電暖氣上烤過一陣子了,穿在身上非常暖和。
我就這麼和顧純念坐在樓道的椅子上。
顧純念建議直接轉院。雖然這家醫院的醫‘藥’費便宜,但醫術水平稱不上一流,化療可以做,但這家醫院並沒有放療的設施。
我沉默,話卡在我的喉嚨卻有些難以說出口。
我要怎麼說,借錢?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尊心在作怪,我一方面不得不尋求顧純唸的幫助,一方面卻還是有些拉不下臉來。
我怕我欠的越來越多,多到再也還不清,甚至把自己也賠進去。
可是我已經沒有時間再去任‘性’了,一切都比不上我媽媽的‘性’命。
我擡頭,望向顧純念。
顧純念彷彿看出了我的顧慮,二話沒說把懷裡的保溫杯放到了我手裡,轉身就下了樓。再上來時,他手裡已經多了一份收據。
“醫‘藥’費已經結清了,我剛剛給司機打了電話,先收拾下東西,我們轉院。”
顧純唸的貼心讓我心裡又欣慰又難過。我感‘激’,卻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我沒有推託,定定地點頭。
他沒有安慰我,我知道顧純念並不是那種很會用語言表達的人,但他已經在用實際行動告訴我,他對此事有多麼的上心。
顧純念找的醫院是一家甲級醫院,離大學只有十幾分鐘的車程,醫療器械非常全面,醫術名望也很高。這家醫院向來‘牀’位緊缺,平時掛號看醫生都要提前很久預約才行,可顧純念還是爲我們爭取到了一件vip單人間,說是單人間,裡面卻有兩張單人‘牀’,另一張是專‘門’爲了陪‘牀’的人所準備的。
饒是我們轉院的動作這麼大,我媽媽卻依舊沒有醒,她這一昏‘迷’,就又是一整天,她的腦癌已經屬四期。顧純念陪在我旁邊,我寸步不離地守着我媽媽,顧純念就負責去買飯打水,能想到的需要出病房做的事情他全都包了。我不止一次和他說不用陪着,畢竟我知道他非常的忙,耽誤他讓我心裡很過意不去。顧純念也只是微微搖搖頭,固執地同我在一起。
忙忙碌碌,又帶着一些茫然無助,一個白天就這麼耗了過去。中途媽媽醒了一次,但只是幾秒而已,我甚至沒來得及和她介紹顧純念。
宋旭彤電話打來的時候我正在給媽媽按摩手腕,因爲輸液過多,她的手腕腫得嚇人,看着就讓我心疼不已。
顧純念看到我的來電下意識皺了下眉,然後示意這裡有他看着,我便出‘門’接了電話。
“喂?純君,我到病房‘門’口了——是217嗎,怎麼你說的病房是空的?”
我一愣,恍惚纔想起來昨晚還通知了他,頓時內疚得不行:
“抱歉抱歉,白天的時候小念帶着我們轉院了。”
和宋旭彤報了新的地址,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我便下樓去大‘門’口迎他。
宋旭彤匆匆趕來,一臉的倦容。我看着心裡更加愧疚了,昨晚上大腦實在是太‘混’‘亂’,給顧純念打完電話後我就給宋旭彤也發了條短信,大致說了一下媽媽生病的事情,沒想到他居然連夜趕過來找我。
看着宋旭彤眼睛裡的血絲,我百感‘交’集。
“這些錢你先拿着。”
把我拉到了大廳後面的拐角處,宋旭彤直接往我手裡塞了一個厚厚的信封。我一愣,又感動又有些尷尬,輕輕搖搖頭,把錢放回到他手裡:
“小念已經幫我了,錢我不需要了——彤,對不起,又給你添麻煩了。”
我之所以和宋旭彤這樣‘交’心,是當初我父親病重時他也曾像顧純念一樣幫助過我,這份‘交’情,這樣的虧欠,讓我這輩子都還不清了。
宋旭彤微微愣住,隨後淡淡一笑:
“這樣啊。”
人已經來了,自然要招呼他上去坐坐,宋旭彤也帶了很多的補品,而且同樣的價值不菲。
病房‘門’半掩着,我和宋旭彤正準備進去,突然就聽到了屋裡傳來顧純念溫和的聲音。
我愣住,順着‘門’上的玻璃窗往裡望,發現我媽媽居然醒了。
顧純念拉着我媽媽的手,輕輕笑着,那雙明亮的眼眸裡漾着淡淡的溫柔。他似乎在說什麼笑話,我聽不太清楚。我媽媽細細聽着,偶爾會‘露’出個笑來,老人雖然失語了,卻是間接‘性’的那種,偶爾還可以發出一兩個字音,她斷斷續續地笑出來,笑得眼角都起了皺紋。顧純念就這麼哄着她,那般的沉穩而有耐心。
我不由得有點失神。
在我眼裡,顧純念從不是會哄人的那種‘性’格,更別提講笑話迎合人之類的。可是他卻願意陪着我媽媽說話,這麼用心照顧她。
就像是,他自己的母親一樣照顧着。
一股暖流從心底涌了上來,我居然有些不願進去,生怕打破瞭如此融洽的氛圍。
“我就不進去了。”
宋旭彤默然望着屋內的場景,半晌道。
我有點驚訝地看向他:
“不進去坐坐嗎,我媽媽也很久沒見你了。”
宋旭彤笑着搖搖頭:
“改天吧。”
看他執意不想進去,我也不好‘逼’迫他,只能點點頭。
“看到你‘精’神狀態還好,我就放心了。”宋旭彤拍了拍我的肩膀,‘露’出一個健氣的笑:“我還要趕回去準備明天的演講,你也不要太累,照顧好自己。”
我點頭,心裡有些遺憾他纔來就突然說要走。送他到病房樓‘門’口,然後望着他離開。
宋旭彤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了下來,回頭看向我。
“我很高興,你昨天會發短信給我。”
宋旭彤突然就來了這麼一句,我忍不住就笑了笑:
“傻瓜。”
宋旭彤沒說話,突然又折身走了回來。我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宋旭彤抿了下‘脣’,張開了手臂,就這麼停頓在半空中,末了只是在我的‘胸’膛上捶了一拳:
“你這傢伙。”
“呃?”
“記得,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我都希望你能第一時間,第一個通知我。”
我愣了下,答應他:
“好好好。”
“你別敷衍我。”宋旭彤皺皺眉:“如果你真心把我當做你最好的兄弟。”
於是我鄭重地點點頭。宋旭彤一把‘揉’‘亂’了我的頭髮,這才轉身離開。
直到他的背影徹底溶於夜‘色’中,我才轉身上樓。
小雨纏綿地下了將近一個星期,整個空氣都像是一個隱形的海綿一般,擠一擠彷彿都能滴出水來。
媽媽已經開始接受第一期化療。她的病情時好時壞,好的時候甚至可以微微坐起來同我們聊天,吐字清晰,壞的時候連水都無法下嚥,整個人面部‘抽’搐得厲害,左‘腿’癱瘓無法行動,還會經常問我是誰,這是哪裡。我不想把任何的負面情緒帶給她,現在任何一點情緒‘波’動都有可能對她的身體造成毀滅‘性’的傷害。
她的牙齒很難閉合,想給她補充營養都很困難。顧純念每天都會買新鮮的水果,然後在家榨成汁帶來,連同午飯和晚飯——他覺得榨汁機的噪音實在是太響,在病房裡影響媽媽的休息。每晚我都會留在醫院裡不走,顧純念曾經提出找一個護工,但很快他自己就否決掉了,外人永遠沒有自己人那樣百分百地用心去照顧。
有了我們兄弟倆輪番換班的照顧,一切都順利了許多。
如果沒有顧純念,我很難想象我該怎麼扛過來。更難想象憑藉我一個人要怎麼照顧媽媽。
媽媽也很感謝顧純念無微不至的關心,甚至說出把他也當做自己的親兒子來看待,就是擔心顧純念看不上她這個媽。顧純念微微一笑,他看了我一眼,然後對着我媽,喊了一聲“媽”。我媽一愣,淚水很快盈滿了眼眶,握着顧純唸的手連說了很多聲“好好好”。
爲了讓她不要總是關注着自己的病情,我特意把畫板搬到了病房,在她意識清醒的時候爲她畫像。
顧純念不忙的時候就會待在醫院陪着我,安靜地看我作畫。
其實我媽媽的心態比我想象得還要好,她並沒有絕望,反而依舊是那副樂觀積極的態度,極其配合醫生的治療。
我幾乎每天都會完成一幅作品,她睡着的,在喝粥的,溫柔凝視着我的,無一重複。
“小君……”
就在我思索着今天準備畫什麼的時候,媽媽突然啞着嗓音開口。她現在雖然能夠吐字,但咬字逐漸開始模糊了——她沒有什麼力氣去閉合嘴巴,牙齒也使不上勁兒。今天媽媽的狀態比前幾天要好,幾乎整個下午都是醒着的。
“怎麼了媽媽?”
我連忙靠過去。
“畫……”
媽媽斷斷續續地重複着這個字,對我微笑起來:
“畫張……小念的……”
我愣了下,坐在旁邊的顧純念也微微怔住。
“畫張……給媽、瞧瞧……”
媽媽還在努力說着,我連忙輕輕抵住她的‘脣’,不讓她耗費太多的力氣。
“好,我現在就畫。”
顧純念居然有些不知所措了起來,他看了看我,意思大概是在問擺什麼姿勢比較好。我忍不住笑了下,道:
“你什麼樣子都好看,和平時一樣就行。”
顧純念眼神微微柔和下來,就這麼乖乖地不動了,開始做每日必做的事情——盯着我發呆。
炭筆在畫紙上輕輕掃過,安靜的屋子裡只有“沙沙”作響的輕微噪音。
這次,我是一心一意地爲他畫像,而不是上一次,在無意識中畫出他的輪廓那般慌‘亂’無措。說來,這還是我第一次對着他本人進行創作。
誰都沒有說話。我心如止水。
在這個寧靜的午後,我們似乎都忘記了病痛。母親注視我的目光這樣慈祥,臉上的笑柔就像是微醺的日光。
我很貪戀現在的每一分每一秒,因爲如今的一切都像是邁入了倒計時,我無法阻止時針轉動,我所能做到的,就是勇敢地面對現實,不留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