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感覺到顧純念此刻的情緒非常不好。即使他生起氣來還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但亦是我心虛,所以這一路上我都沒有勇氣開口說話。
回到公寓以後我很自覺地沒坐到沙發上,而是默默看着顧純念坐下,後者將兜裡的手機掏出來扔到一邊。他擡頭看了看我,半晌擡手把我拉過來,讓我坐到他身邊。
“哥。”
顧純唸的聲音很輕,輕得讓人覺得很冷:
“可以告訴我爲什麼你騙我嗎。”
我深知如果再隱瞞,只會讓彼此的關係更加僵化,於是我坦言:
“學校餐廳的飯菜太貴,我就是一個窮酸孩子家的,吃不起。”
顧純念皺起了眉。他就這麼握着我的手,拇指慢慢地摩挲着我的手背,隨後嘆了口氣道:
“爲什麼不告訴我?你明明知道我會幫你。”
還不等我說話,顧純念立刻就掏出了錢包抽出了一張銀行卡,不由分說地塞到了我的手裡。薄薄的一張卡放在我的手心裡,居然沉得幾乎讓我拿不起來。我下意識想把卡還回去,卻被他死死按住了手不能動。
“哥,拿着它。”
顧純念認真地望着我,他停頓了幾秒,似乎是在措辭,很快又把我的手捏緊了一些。那張銀行卡的邊緣硌得我手掌有點疼。
“哥,我一直把你當做家人,現在我有能力好好地照顧你,有能力給你更好的生活——你爲什麼不願意接受?就因爲我比你小嗎,所以就必須由你照顧我,而我卻沒有這個機會嗎?”
這話讓我一時間無言以對,在我的心裡,我的自尊心亦在強烈地作怪。他說的沒錯,我不願意接受來自弟弟的施捨——儘管我知道這不是施捨,可是手裡的東西卻讓我一陣羞愧。
我用力搖了搖頭,指尖一陣發涼,而那張銀行卡,卻那麼燙,燙得我手都在發抖。
“這不一樣,小念。我知道你現在的生活很好,可是你還沒有正式的工作,你也需要生活費。你放心,我已經找到了兼職,我會好好地照顧自己。”
我儘量委婉地謝絕他,但話說到後面,語氣已經強硬了起來。
在這個昏暗的房間內,我靜靜聽着顧純念有些不穩的呼吸聲。但很快他就調整了過來。
“好。”
顧純念首先做出了讓步。他收回了銀行卡,卻又立刻跟了一句:
“但是從現在開始,不管是午飯還是晚飯,哥都必須和我一起吃。我負責買菜,哥來做飯,這樣子總可以吧?”
我點點頭,但很快又遲疑了一下:
“但是你很忙的吧,不是經常不能回來吃飯嗎?”
“不。我不忙。”
顧純念輕輕一笑,擡手將我額前的劉海順到耳後,聲音輕飄飄的,帶着上揚的尾音:
“今天開始,我會按時回來吃飯。”
顧純唸對我的照顧已經可以算得上是無微不至了。這種溫暖就像是甘露親潤龜裂的嘴脣,帶着絲絲的甘甜,讓人沉醉。
然而我這個做哥哥的卻什麼都沒爲他做過,甚至還一而再的爲他添麻煩。
中午和顧純念在家裡吃了點簡易的飯菜,雖然完全比不上學校的西餐廳,但顧純念卻說是他這些年吃過的最美味的一頓飯。
我忍不住寵溺地揉揉他的頭髮,又拉着他敘了敘舊,這纔出門去上下午的課。
美院離公寓有些遠,不僅要橫跨整個宿舍區,還要途徑大學的正門。出門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我走得很急,匆匆路過學校正門時也只是那麼瞥了一眼,這一看,雙腳卻像是被釘在了原地一樣。
我愣愣望着保安室旁邊那個凍得滿臉通紅的女人,她的手上拎着沉甸甸的包裹,地上還放了一大包。此刻她在努力和保安溝通着什麼,後者卻只是不耐煩地偶爾迴應她兩句。
心裡猛的一陣鈍痛,讓我幾乎窒息。跑過去的時候冷風颳在臉上,割得人生疼。我開口去喊,聲音卻是啞的:
“媽!”
門口的女人聞言驚喜地擡頭,還沒來得及回答就已經被我攬入了懷裡。接觸到肌膚涼得嚇人,我打了一個寒顫,心疼地看着這個比我矮了許多的年老的女人。很快我就感覺到我的血液幾乎凝固。飛快地脫下外套裹住她,然後快速地接過她手裡大包小包的東西:
“你怎麼來了都不告訴我一聲——你來了多久了,爲什麼不進來!”
媽媽看着我,鼻尖紅紅的,聲音卻很是興奮。她擡手摸了摸我的臉,帶着老繭的粗糙指腹有點發抖,卻怎麼都不願從我的臉上放下:
“小君啊……媽不想耽誤你上課,想着就帶點吃的過來看看你……讓保安幫我轉交給你……可是他不讓哇,我也沒有手機,不知道你什麼時候下課,就在門口等你啦……”
一時間我的喉嚨堵得說不出一句話,花了很長的時間我才把眼淚憋回去。我努力地擠出一個笑來,但知道一定非常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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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麼不進來,外面這麼冷,你進來找個暖和的地方等我不好嗎?”
“不不不……小君,媽這個樣子……進去了會給你丟人的吶……媽不想讓他們看不起你。”
我實在是控制不住,眼前模糊得早已看不清女人蒼老卻慈祥的臉。我無言凝望着她,這種說不出的感覺最是扎人,一下又一下,帶着無窮無盡的刺痛。我從沒有哪一刻這樣的怨恨自己,如果我有足夠的能力,就可以不必同顧純念分開,就可以給媽媽更好的生活,可是現實又這麼殘酷,直到現在我都還是一個讓媽媽操心的不懂事的孩子。
我狠狠地剜了一眼那個面無表情的保安,心裡恨得發狂,卻又礙於媽媽在,只能憤憤地忍下。
下午的課被我毫不猶豫地翹掉了。我帶着媽媽去了學校的餐廳,帶她吃了最好吃的西餐,然後帶着她逛了很久的校園。我和她訴說着開學後發生的事情,告訴她,我與我的弟弟重逢,學校的同學也都對我很友善,媽媽拉着我的手,一連說了好多聲好好好。我看着她渾濁的雙眸,莫名其妙地鼻子又開始發酸了。這段事情,我越來越不會控制自己的情緒了。
記得高中爲了攢錢買高昂的畫具,我偷偷瞞着媽媽每天晚上都去一家餐廳打工,就連大年三十也沒有休息,在媽媽那邊,我就用快高考了,學校需要晚自習補課爲由搪塞過去。
那天晚上外面下着冷雨,我將一袋袋的垃圾搬到垃圾車邊。媽媽給我打了電話,電話那邊我隱隱約約聽到了鞭炮的聲音,聽到大姨和小姨喊我媽媽去吃餃子。
“小念,你吃了晚飯沒有呀,不能太顧着學習啊!你們學校有沒有給你們吃餃子呀?”
我將垃圾奮力地丟進高高的垃圾車,對電話那邊笑着說:
“嗯,我和同學正在吃呢,等下吃完了再繼續學習——晚上回家我給您帶點宵夜,咱們娘倆再叨叨。”
媽媽很高興地問我吃的什麼餡兒的餃子,好不好吃,又叮囑我多吃點,隨後才掛了電話。
我盯着面前的垃圾車,看着對面櫥窗中倒映出的霓虹夜景,驀地眼淚開始不斷地往外流,混着冷雨,既滑稽又可悲。我一邊擦着眼淚,一邊拖着一袋袋的垃圾往車裡扔,身上弄得又酸又臭。
但是我和自己說不要緊,都不要緊。雖然現在很辛苦,但是都是值得的,早晚有一天我會變得有錢,變得有能力,讓媽媽過上最好的生活。現在吃的這些苦,根本就不是事兒。
生活的壓力變成了動力,就像是鞭子與陀螺。動力抽動着我,於是我繼續前進,卻不斷地忍受着疼痛。
媽媽說什麼也不願意留在這裡過夜,說大姨的孫女纔剛剛出生,她要去幫着看孩子。我只好送她去了車站。臨走前,我忍不住哭着抱住了媽媽。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大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這種疼惜的感覺,這種甚至自己的極限而無能爲力的感覺,讓我愧對我的媽媽。然而這個善良淳樸的女人卻始終帶着安詳的笑,幫我擦着眼淚,安慰着我。她一直都告訴我,她不需要什麼優越的生活,只要母子兩個人能平平安安地生活,她就知足了。
直到動車開走,我還是站在原地久久的不願意離開。直到微醺的陽光變成了橘紅,我才沿着小路慢慢地走了回去。
回到公寓的時候,顧純念已經回來了。他起身將懷裡抱着的熱柚子茶放到我的手心裡捂着,然後小心看着我的臉。
我擡頭,對他露出一個很勉強的笑。
“哥?怎麼了?”
顧純念很快就察覺到我的情緒非常差,他立刻皺起了眉,語氣卻放得很輕柔。
我搖了搖頭,只是拖着疲憊的身體斜斜地倒在了沙發上。
那些說得出得苦,根本不算是苦。訴不出的苦,纔是最讓人絕望的。我盯着天花板的吊燈,過了很久,才低聲喃喃道:
“小念……你說,我是一個能夠帶給別人幸福的人嗎?我真的……能夠成功嗎?”
顧純念坐到我的身邊,小心擡起我的頭,讓我靠在他的腿上。燈光一陣刺眼,我擡手用胳膊擋住了雙眼,卻還是覺得眸子被刺得發酸發脹。
一陣很短暫的沉默後,顧純唸的聲音悠然傳來:
“曾經,我也總是這樣問着我自己。什麼算是真正的成功呢?有錢?有權?還是有着高高的地位?”
“可是現實卻讓我明白,付出與收穫永遠不會對應,就像是我們永遠無法反抗命運一樣。”
“所以我失去了你。哥,因爲懦弱與無能,我們分離了十年。這十年,我明白了很多。在這個不公平的世界裡,只有擁有足夠強大的力量,我才能得到我想要的東西。”
我靜靜地聽着,有些茫然地道:
“是啊……我也想得到這樣的力量。我想給我所愛的人一個不受任何人欺辱,不會受到任何傷害的生活。”
顧純念放在我臉頰旁的手微微顫抖,很快,他柔聲道:
“沒錯……這也是我的目標,我們都在這個道路上奔跑着。”
“我們無法阻止命運從我們世界中奪走的東西,但是,我們可以選擇珍惜我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所以,現在的我,死也不會再放手。”
刺眼的燈光彷彿一剎那柔和了下來,拂在臉上,暖洋洋的,烘乾了我眼角的溼意。
我支起身子,靠過去緊緊擁住顧純念。很快,我感覺到我的肩膀也被人用力地摟住。這樣的無聲的擁抱,就像是黑夜中伸出的一隻手,牽着我安心地向前走。
我從沒有哪一刻這樣慶幸,慶幸在我脆弱的時候,我的弟弟能夠陪伴在我的身邊。從心底,我感激他的肯定,感激他對我的鼓勵,更是感激他百分百的理解。
這讓我從迫力中逐步放鬆了自己,直到能夠正常地呼吸喘氣。
也是從這一刻起,我更加堅定,爲了我心愛的弟弟,也是爲了我的母親,我要堅強下去,不能再自怨自艾。生活讓我疼痛,我便更要在這片荊棘之上,大步向前。
因爲我的身後,是他們溫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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