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如碧,湖中江南綠;夏揚清,山上眺浮雲。秋似錦,舫畔鍍鎏金;冬覆雪,閣外頌心經……”
琴聲漸漸由低至高,像是輕微的小浪,一點點加強中,慢慢釋放。波動在柔美的動作中。鬱藍細碎的舞步,忽而如流水般疾速,忽而如流雲般慢挪,忽而如雨點般輕快,忽而如擊石般堅健。晚燈恰如時機地揚聲唱到:“凌雀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足腹。如此看來,櫻花燦若朝霞,不過一瞬……”
暖雲般的長裙在旋轉,雪白的雙足在踩點,修長白皙的脖頸高高揚起,她像一隻展翅欲飛的天鵝,所有的情感在交織中凝聚,又在凝聚中溫柔蔓延開來。纏綿處悽若秋煙,奔放處又如春花盡綻!
“漫長人世光陰,何時難忘一瞬之美……隨風起舞櫻花,如此繁華,幾縷清風幾場輕雨,便已蕩然無存。如海市蜃樓,如曇花一夜,如蚍蜉浮游天地。你看這春日歌時,又掉落了多少櫻花緋紅……”
歌聲漸漸滴落,舞蹈也漸漸地慢了,緩了,頓了,停了。她俯身拾起紙傘,轉身離去,留下陣陣衣香縈繞不絕。
雷辰震撼在那美麗的舞蹈之中,過了許久許久,才緩緩道:“早聽聞霜凜仙子的一舞傾城,當年已有所感,今日一見,卻依然是震撼。”
那邊鬱藍激烈運動之後,正擦去香汗淋漓,手拿通透暖玉杯,沾了茶水的脣角露出一絲笑來:“晚燈的歌兒,還是那樣動聽。”
晚燈此時擡起臉,竟然已經淚流滿面,她定定望着鬱藍,道:“晚燈彈了一輩子琴,心中從不耐爲他人伴奏,雖面上柔順,心裡卻多有不屑。這一輩子算下來,總共兩次無怨無悔,一次是那一年爲玉人冷凝香初次獻舞伴奏,一次……便是今日爲夫人這一曲。”
沒有人能抗拒這一舞。這一刻,雷辰和晚燈心裡想着同一件事。這樣一位光華灼灼的絕世奇女子,將她圈禁在這方寸之地,是不是真的暴殄天物?
但是……雷辰看着鬱藍喝茶沾溼的雙脣,豔麗美好得讓人想要深深吻下去。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多少耐心可勝了,他隨時都想對她用強。但是事實很糟糕,不借用藥物,他不可能成功霸王硬上弓,但是他總不能一輩子用強。
一世英名的儲君殿下雷辰,在蠢蠢欲動的春心蕩漾中,開始越加地爲難和急迫。
雷辰沒來得及相處對策,就被皇帝叫回去了。江北旱災,南方澇災,西戎不寧,身爲王儲他要關心的事情太多太多,金屋藏的嬌被暫時擱置一邊。
這一擱,就是大半年過去。
雷辰回到漆雕府,剛下了馬車,沒來得及換下身上的衣服,就聽到有人傳報--朝雲公主來了。早不來,晚不來,雷辰捏着袖子裡的藥,幾乎想咬牙切齒。分離這麼久,他總算下定決心要強迫鬱藍侍寢一次,沒想到那惡姑姑卻正衝這個關頭來攪局。
他閉了閉眼,對自己道:“算了,來日方長。”勉強露出個笑容,他出門去迎人。
這一日正是春分,桃夭灼灼,玉蘭綻放,紫荊正是繁盛,淡黃杏花飾其靨,梨花繽紛地落了一院子。鬱藍默唸着天經地緯,掐指算計着星塵排列,陣法不只是擺擺樣
子那麼簡單,要考慮的因素太多太多,細枝末節太多太多,這大半年的準備,她每天都要觀星象,算時辰,才能保證陣法沒有太大誤差。
鬱藍看着院子外伸進來的一枝梨花,輕輕道:“春分……晝夜均,寒暑平,黃經零度。今日起,玄鳥至,雷乃發聲,始電。”
朝雲公主來的不是湊巧,而是鬱藍這大半年的苦心經營。她不放過絲毫的機會,利用小廝下人們的碎嘴,將自己在漆雕府的消息一點點傳出來,當然不是傳給朝廷,而是傳給鬱秀坊的人。她知道鬱秀坊近些年因爲失去了她這個技術中心人員,雖然有公主陛下的支持,卻依然在漸漸失去生機和特色,現在純粹吃老本。
她在府裡偶爾設計些新奇的樣式,然後交給那些丫鬟拿出去賣掉,時日久長,自然引起了鬱秀坊的注意,更加引起了朝雲公主的主意。朝雲公主自從知道鬱藍還活着以後,一直想找個機會找她,可惜皇后總找她的麻煩,讓她脫不開身。加上她心裡對國師大人生了些許難以啓齒的情愫,多次嘗試接近葉初雪卻屢屢碰壁,最近才勉強找到機會出來。
朝雲公主跟着雷辰去鬱藍的小院,如果目光能殺人,這一路上雷辰恐怕都死了千百萬次了。
鬱藍聽下人說長公主來了,高興得很,早早出來眺望。此刻看到一位高挑女子跟着雷辰,她看清對方的模樣,卻有些怔在那裡。
朝雲梳着高高的髮髻,簪着做工細緻顏色冶豔的大花,頭上插着灑金牡丹紅珊瑚花釵,搖曳着扭珠鏤空蝶形琥珀步搖,蛾眉盛妝,身穿絳紫彩繡古香緞敞領對襟,橙紅暗花鳳紋大袖明衣,下穿丁香色彈墨並蒂蓮雨絲錦長裙,佩大綬,束軟帶,結小結,足著高履。活脫脫一位盛裝貴族大小姐。
鬱藍想起那一年他們初見,在老太君的宴席上,朝雲公主還是有些偏男子氣的打扮,英姿勃發,沒想到一些日子不見,竟然也變成這般風韻成熟女子打扮。她這轉變,忽然讓鬱藍有些不確定起來。不確定自己面前這個朝雲,還是不是她認識那個。
憂傷黯淡的歌聲從高牆那邊傳來,充滿說不盡的愁緒:“少年白鬢,人老無情,待看木筆空書,舊日芳景。鏡裡孤鸞,篋中團扇,只是杯空少……故人倦旅時、終須再見,且乘風、高詠木蘭花……”
朝雲公主沒有注意到鬱藍,站在那裡仔細聆聽那聲音,問道:“這是誰在唱歌?”
雷辰答道:“是鬱藍的一個女婢,她的歌都是鬱藍教的,今天大約是練新曲子。”說着他忽然轉頭,看到鬱藍站在那邊,道,“人在那兒。”
鬱藍按捺住複雜的心情,姍姍而來,微笑道:“朝雲公主,好久不見。”
所謂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朝雲公主看着眼前的鬱藍,忽然有些說不出的悵然。她的面容看起來變化不大,只是身量有些拔高,輪廓不再當年少女的青澀,而是增添了成熟魅惑的風韻,五官愈加柔美,微笑間也不再是當年的冷漠表現於外,而是增添了幾分圓滑。
“好久不見。”朝雲公主道,“剛剛我聽到那歌……是丹歌你做的?”
鬱藍點頭:“無聊所作,朋友喜歡,就教她唱了。”
“朋友?辰兒說是你的女婢呢。”朝雲公主笑道,“少年白鬢,人老無情,怎麼丹歌開始產生如此心境?莫非是過得不好?”
鬱藍搖搖頭答道:“日子說不上難過,就是有些無聊。人一無聊,自然習慣悲秋上傷月,”她忽然笑起來,“若是我整日在田間勞作,或是在戰場殺敵,一定沒時間作這些無病呻吟的詩歌。”
朝雲公主聞言也有些失笑:“我以爲幾年過去,聽聞你坎坷沉浮,加上一些傳聞,本以爲丹歌會心性大變,沒想到……還是一如當年。妙人!妙人!”
鬱藍看着她爽朗的笑容道:“朝雲方纔進來,丹歌看到你這打扮,也是嚇了一跳。聽到你這笑聲沒變,才放下心來。”
朝雲公主一噎,訕訕道:“你也知道,這種不是我的風格。但是近些日子,跟蘇憶菀那女人鬧得僵了,什麼都會成她的把柄,不得不裝裝樣子。”
鬱藍有些擔心地道:“你和皇后是因爲鬱秀坊之事……”
朝雲公主擺手道:“那只是矛盾之一,我跟她早就互相看不順眼了,最近兩年爆發出來而已。那個蠢女人爲了私慾妄想動用國庫,就是皇兄也不會容她,我看她也鬧騰不了幾天。倒是你……”她蹙眉,似乎有什麼爲難的話說不出口。
鬱藍心裡越發不是滋味,從前的朝雲公主,何時會出現這種猶豫爲難的情態,道:“怎麼?”
朝雲公主試探着問:“你可知道陳將軍的事?”
鬱藍數個月來頭一次聽到陳折戟的名字,心裡一咯噔,面上卻沒什麼動靜,只道:“陳折戟怎麼了?難道又娶老婆了?”
朝雲公主忙搖頭道:“當然不是!我是說他失憶的事……看來你已經知道了,辰兒跟你說的吧。”說到這裡她彷彿才注意到一旁被冷落許久的雷辰,瞥他一眼,道:“辰兒,我和丹歌聊點女兒家的知心話,你到別處去忙你的吧。你不是也剛剛回來?去休息休息。”
雷辰這麼長時間以來頭一次回府,剛見到鬱藍,自然不想離開。但是朝雲公主姑姑的積威甚重,他再不樂意,也只得怏怏離開。
驅散了下人和丫鬟,屋子裡只剩朝雲公主和鬱藍兩人獨坐。
“陳將軍看起來沒有再娶的打算。”朝雲公主拉着鬱藍的手,眼中透漏着擔憂,“但是,這麼久,他也沒有派人找過你。我一直以爲是失憶騙人,後來纔開始相信……”
鬱藍擺擺手,道:“沒關係,他不來找我,我去找他。”她不是玻璃心嬌氣無比的小女孩,不是嬌滴滴的小公主,不會等着王子來救,她要親自去找他。
朝雲公主仔細看她的神色,確信她不是氣話,這才展露笑容,道:“不愧是我所欣賞的丹歌。”
鬱藍沉默了一會兒,道:“但是現在,你親愛的侄子並不想放我離開。”她不信朝雲不知道這件事。
朝雲公主有些爲難道:“我能理解……現在父皇以爲你已經死在懸崖下,如果你貿然行動……”如果讓皇帝察覺鬱藍還活着,事情就大條了。這也是爲什麼她明知雷辰軟禁了鬱藍,卻一直沒有出手相助的原因。就目前看來,隨州城漆雕府還算是最安全的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