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阿蓮

她抓住鐵環,將門拉開,只發出輕微的嘎吱聲。 “乖羅賓?”她喚道,“我可以進來嗎?”

“小心,小姐,”雙手溼漉漉的老僕人吉思爾警告,“大人剛拿夜壺丟學士。”

“那他就沒東西丟我了。你沒事做了嗎?還有你,瑪迪……窗戶都關好了嗎?傢俱都蓋上了嗎?”

“都辦妥了,小姐。”瑪迪保證。

“再確認一次,”阿蓮溜進黑暗的臥室中。“是我啊,乖羅賓。”

有人在暗處吸吸鼻子,“只有你一個人嗎?”

“是的,大人。”

“那快過來吧,只有你唷。”

阿蓮將身後的門牢牢鎖上。門用結實的橡木製成,厚達四寸——吉思爾與瑪迪儘可以偷聽,卻什麼也聽不見。這是必須的預防措施,吉思爾固然謹慎,瑪迪卻是個大嘴巴。

“柯蒙師傅要你來的嗎?”男孩問。

“纔不呢,”她撒謊,“我聽說乖羅賓不舒服。”被夜壺砸中的學士跑去找羅索爵士,羅索爵士跑去找她。“如果小姐能讓他服服帖帖地下牀,”騎士道,“我就不用拖走他了。”

不用那麼暴力,她對自己保證。若粗暴地對待勞勃,他的癲癇病便要當即發作。“你餓嗎,大人?”她詢問小公爵,“我馬上叫瑪迪送來漿果和乳酪,外加剛出爐的麪包與黃油。”話一出口,她纔想起沒有剛出爐的麪包了,廚房統統關閉,烤箱業已冷卻。沒關係,只要能哄勞勃起牀,我可以命令他們重新點火,她寬慰自己。

“我不想吃東西,”小公爵要性子尖叫道,“我今天要睡覺。你給我讀故事吧。”

“這裡太暗,我看不見呀。”窗戶掛着厚厚的簾子,房間漆黑一片,“乖羅賓,你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不,”男孩道,“我不走。我就要在牀上,我要你給我讀飛翼騎士的故事。”

飛翼騎士乃是阿提斯·艾林爵士,傳說他不僅將先民趕出谷地,還騎着一隻碩大無朋的獵鷹,飛到巨人之槍頂上,殺了獅鷲王。關於他的冒險有上百個故事,小勞勃喜歡之極,統統倒背如流,但他偏要別人讀給他聽。“親愛的,我們真的要走了,”她告訴男孩,“我答應你,一抵達月門堡就給你讀兩個飛翼騎士的故事。”

“三個。”勞勃立馬擡價。不管你提出多少,他總是索要更多。

“三個,”阿蓮同意,“可以拉開窗簾了嗎?”

“不要。光線刺眼睛。上牀吧,阿蓮。”

她徑自走到窗邊,小心翼翼地繞開破碎的夜壺——寧肯聞到氣味,她也不想瞧見它。“我不會拉得太開,我只想看看乖羅賓今天的模樣呢。”

窗簾是豪奢的藍天鵝絨,她拉開一根手指的距離,並牢牢繫好。灰塵在蒼白的晨光中舞蹈,細小的菱形窗格因結霜而模糊。阿蓮用掌跟輕輕擦了擦,眺望窗外美好的藍天和山巒間漂浮的流雲。鷹巢城披上了潔白斗篷,頭頂的巨人之槍積起了齊腰深的雪。

她轉身,只見勞勃·艾林撐着一堆枕頭,用小眼睛看她。這髒兮兮的小孩便是鷹巢城公爵和艾林谷的主人。他腰部以下蓋着羊毛毯子,以上則是全裸,膚色慘白,頭髮跟女兒家一樣長,手腳瘦得可憐,胸膛軟塌凹陷,肚子又小又扁,眼睛始終紅潤溼黏。這不是他的錯,他生下來便畸小病弱。“您今天早上看起來真威武,大人,”他喜歡別人贊他威武,“我叫瑪迪和吉思爾打熱水給您沐浴好嗎?瑪迪會爲您搓背洗頭,讓您乾乾淨淨、精神抖擻地出門,這樣好嗎?”

“不好,我討厭瑪迪!她眼睛上有顆痣,搓背又很痛。媽咪搓背從來不痛。”

“我會特別關照瑪迪,不許弄痛我的乖羅賓。換洗得乾乾淨淨,你纔會舒暢的。”

“我不洗澡。我告訴過你,我頭痛得厲害。”

“我給你做熱敷好嗎?或者來杯安眠酒?不過,只能喝一點點哦。米亞·石東正在下面的長天堡等待,待會你要是壓在她身上睡覺,她可受不了。你知道的,她很喜歡你哦。”

“我不喜歡她,她只是個管騾的女孩。”勞勃吸吸鼻子。“柯蒙師傅在牛奶裡面添了東西,我喝得出來。昨晚我告訴他我還要喝這種甜牛奶,結果他不給我,連我下命令也不行!我是主人,他應該照我說的做。沒有人照我說的做!”

“我會教訓教訓他,”阿蓮保證,“條件是你起牀喲。乖羅賓,外面風景多美啊,陽光普照,正是下山的好時機。米亞帶着騾子等在長天堡……”

他嘴脣發抖。“我討厭這些臭騾子。有隻騾子想咬我!你去,你去告訴米亞我不走。”他聽起來就要哭了。“留在這裡,沒人能傷害我,媽咪說,鷹巢城是攻不破的。”

“有誰會來傷害我的乖羅賓呢?您的封臣與騎士是如此敬愛您,您的子民日夜爲您祈福。”他在害怕啊,她心想,他當然有理由害怕。自他母親大人墜落之後,男孩便連陽臺也不敢站了,而從鷹巢城下到月門堡的危險旅途本就能嚇倒許多正常人。隨萊莎夫人和培提爾公爵登山那次,阿蓮自己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下山無疑更恐怖,因爲你不得不一直往下看。米亞跟她講過許多大諸侯和英勇騎士是如何臉色死白、小便失禁的。況且這些人都不受癲癇病困擾。

但他們不得不走。谷地仍然秋意盎然,氣候溫和,一片金黃,然而冬天已把山峰牢牢抱緊。先前有過三場暴風雪,另一次劇烈的冰風暴將城堡凍住了兩個星期。鷹巢城或許真的難攻不破,但諷刺的是,很快就沒有任何人可以登上來了,下山的路一天比一天更危險叵測,城裡的泰半守衛與僕人已下了山,只剩十幾個人留着照顧勞勃公爵。

“乖羅賓,”她溫柔地說,“下山是一場多麼歡樂的冒險啊,真的。羅索爵士和米亞會保護我們,她的騾子已經來回這條路一千遍了。”

“我討厭騾子,”他堅持,“騾子很髒。我告訴過你,小時候有隻騾子想咬我。”

她明白,勞勃從未有機會好好學習騎術,對他而言,驢、馬或騾子沒有分別,全是可怕的怪獸,跟巨龍和獅鷲一樣恐怖。他六歲時來到谷地,當時是在媽媽懷中,嘴裡含着脹鼓鼓的奶頭,此後再未離開鷹巢城。

他們不得不走,否則冰雪會徹底封山。誰也說不清還能維持多久。“米亞會把騾子管好,”阿蓮繼續擔保,“我會騎在你身後。瞧,我只是個女孩子,沒有你那麼強壯勇敢,如果我都能走下來,那你一定行,乖羅賓。”

“我當然行,”勞勃公爵道,“但我不想去!”他用手背揩掉垂下的鼻涕。“告訴米亞我今天要睡覺,明天再走吧——如果我好起來的話。今天外面太冷了,我又頭痛,來,我們一起喝甜牛奶,還叫吉思爾拿許多蜂窩上來。我們可以親吻、睡覺、做遊戲,然後你給我讀飛翼騎士的故事。”

“我會讀的,三個故事,我保證……抵達月門堡就讀。”阿蓮的耐心到了盡頭。今天必須出發,她提醒自己,必須趕在太陽落山之前走到雪線以下。“奈斯特大人爲您準備了盛大宴會,有蘑菇湯、鹿肉還有蛋糕。您不想讓他空等,對吧?”

“他有檸檬蛋糕嗎?”勞勃愛吃檸檬蛋糕,或許正因爲阿蓮的緣故。

“很多很多好吃的檸檬蛋糕喲,”她誘人地說,“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有一百個嗎?”他想弄清楚,“我要一百個。”

“當然啦,”她在牀邊坐下,撫摸他柔順的長髮。他的頭髮很漂亮。以前萊莎夫人每晚親手爲兒子梳理修剪,自她墜落後,每有人拿剪刀靠近,他的癲癇病便會劇烈發作,所以培提爾命下人不再關照主子的頭髮。此時,阿蓮用指頭繞起一個髮捲,“現在,乖羅賓,你可以下牀穿衣服了嗎?”

“我要一百個檸檬蛋糕和五個故事!”

我給你一百記屁股和五個耳光,培提爾在場時你可不敢這麼放肆。小公爵很怕自己的繼父。阿蓮強顏歡笑,“遵命,大人。但你一定要乖乖洗澡、換衣服、準備上路哦。來吧,別把大好晨光浪費了。”她牢牢地握住男孩的手,把他拖下牀。

她還不及召喚僕人,乖羅賓便用瘦得可憐的胳膊環住她,並且吻了她。這是小孩子的吻,十分笨拙,勞勃·艾林做什麼事都很笨拙。閉上眼睛,當他是百花騎士。洛拉斯爵士給了珊莎·史塔克一朵紅玫瑰,卻從未吻過她……今後也不會有任何提利爾家的人會親吻阿蓮·石東。她雖然漂亮,卻是出自私生,爲人嫌棄。

男孩的脣貼緊她的脣,令她想起另一個得不到的吻。當時種種歷歷在目,她還記得那張粗糙的臉龐。綠火漫天的晚上,他來到珊莎的臥房。他要一首歌和一個吻,卻除了染血的白袍,什麼也沒留給我。

沒關係,那天已成了歷史,珊莎已成了歷史。

阿蓮推開小公爵,“夠了,等你遵守承諾,抵達山下,就可以再吻我。”

瑪迪、吉思爾與柯蒙師傅一起候在門外。學士已洗掉頭髮上的屎尿,換了衣服。勞勃的兩位侍從也齊齊趕到,泰倫斯和蓋爾斯在發掘麻煩方面是能手。

“勞勃大人好多了,”阿蓮吩咐女僕,“準備熱水爲他洗澡,千萬不能燙着大人。還有,洗頭時不準用力,他討厭那樣。”一名侍從哧哧發笑,阿蓮轉身道,“泰倫斯,把大人的騎裝和最暖和的斗篷取出來;蓋爾斯,把碎夜壺清掉。”

蓋爾斯·格拉夫森扮個鬼臉,“我又不是僕人。”

“趕快照阿蓮小姐說的做,否則羅索·布倫唯你是問,”柯蒙師傅警告。隨後學士隨她走過長廊和螺旋梯,“謝謝您,小姐,謝謝您出來干預,您對他真有辦法,”學士猶豫片刻,“您和他相處時,有發作的跡象嗎?”

“他的手指微微顫抖,好在被我握緊。他知道你放了東西在牛奶裡面。”

“知道?”柯蒙眨眨眼睛,喉結焦慮地上下起伏,“我只放了一點點……他鼻孔有出血嗎?”

“沒有。”

“好的,太好了,”他長得出奇的瘦脖子上掛的頸鍊隨點頭而輕聲作響,“此行下山……小姐,爲安全起見,我再爲大人調一劑罌粟花奶,好讓他打瞌睡。米亞·石東會挑最穩健的騾子給他騎。”

“那敢情好,鷹巢城公爵可不能像一袋燕麥一樣被捆着帶下去。”對此阿蓮十分確定。父親警告過她,不得將勞勃的疾病和懦弱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他要在這裡主持大局就好了,他總是知道該怎麼做。

然而培提爾·貝里席遠在谷地彼端,列席萊昂諾·科布瑞伯爵的婚禮。培提爾撮成了這位膝下無子的第四十十一歲鰥夫和某海鷗鎮富商年方十六的健壯女兒的姻緣,據說新娘的嫁妝非常豐富。這不難理解,畢竟她是平民高攀顯貴。科布瑞家族的封臣統統到場祝賀,還有魏克利大人、格拉夫森大人、林德利大人及許多下級領主和地方騎士……貝爾摩伯爵已同她父親和解,也將參加這次婚禮。公義者同盟的其他成員選擇迴避,因此培提爾的出現顯得尤爲重要。

阿蓮明白這一切安排的重要性,儘管這意味着照管乖羅賓的千鈞重擔落在她自己肩頭。“給大人一杯‘甜牛奶’,”她着重吩咐學士,“以防他下山途中發病。”

“他不到三天前剛喝過一杯。”柯蒙抗議。

“他昨晚也想要,據說被你拒絕了。”

“間隔太短,小姐,您不明白,我跟峽谷守護者講過,一小撮甜睡花的確有助於壓制癲癇病,但毒素會逐漸累積,日久天長……”

“來日方長,如果大人下山時發病摔下去,那便什麼都談不上了。若我父親在此,他也會要你不惜一切代價確保勞勃大人的安全。”

“小姐啊,我已盡心竭力,可他的發作仍舊愈來愈頻繁,愈來愈劇烈,他的血液變得如此稀薄,我不敢再爲他放血。甜睡花……您確定他的鼻孔沒出血?”

“他一直吸鼻子,”阿蓮承認,“但我沒見到血。”

“我得跟峽谷守護者談談。這場宴會……明智嗎,小姐,下山之後立即召開宴會?”

“不是鋪張的宴會,”她向他保證,“將近第四十十位客人,僅包括奈斯特大人和他的部下、血門騎士、幾位小領主及其隨從……”

“勞勃大人討厭陌生人,這您是清楚的,更別說行酒猜拳、笑鬧喧譁……音樂,他最怕音樂。”

“音樂能撫慰他的神經,”阿蓮糾正,“尤其是豎琴。他受不了的是唱歌,因爲馬瑞裡安殺了他母親。”她把謊話說了一千遍,幾乎相信這是真的了,除此之外的想法不過是折磨睡眠的噩夢而已。“奈斯特大人沒有歌手,只有伴舞的笛手與琴手。”當樂聲響起,她該怎麼做?這是個令人煩惱的問題,她的心和她的頭給出了不同答案。珊莎喜歡跳舞,阿蓮嘛……“夠了,下山前給他一杯甜牛奶,宴會開始前再給一杯,大家相安無事。”

“好吧,”他們在樓梯底部停下,“這是最後一次。至少半年之內,不能再喝。”

“你自己跟峽谷守護者商量去。”她推門走進花園。柯蒙在盡本分,阿蓮心裡明白,可惜世人對男孩勞勃和艾林公爵的期待不一樣。培提爾跟她說過,而他說的沒有錯。柯蒙只曉得關心孩子,父親與我必須考慮更多。

陳雪堆積院內,陽臺與尖塔垂下無數冰柱,猶如閃爍的水晶長矛。鷹巢城乃是以上好的白石建造而成,如今冬日的披掛讓它顯得更爲潔白。好美啊,阿蓮心想,難攻不破,猶如天宮的城堡。然而她始終無法喜歡上這裡,不管怎麼試,即便守衛和僕人沒離開時,這裡也總是異常荒涼,猶如墳墓,更別提培提爾·貝里席下山之後的現在了。這裡沒人唱歌,除了曾經的討厭鬼馬瑞裡安,這裡的人們連發笑也不敢大聲,連諸神也都沉默。鷹巢城的聖堂沒有修士,神木林中沒有心樹。在這裡祈禱,神靈聽不見,她常念及此,卻又每每在孤單的時候重複去試。唯有寒風迴應,寒風環繞在t座細瘦的尖塔周圍,敲打着月門,無休無止地嘆息。這裡的冬天太可怕了,她心想,這裡的冬天是冰凍地獄。

不過一想到離開,她就跟勞勃一樣害怕,只是隱藏得比較深沉,不讓人發現而已。父親說,恐懼不是罪,顯露恐懼才致命。“所有人都必須學會在恐懼中生活。”他教誨她。阿蓮不知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到。培提爾·貝里席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說這些是要我勇敢起來。無論如何,下山之後,她必須更勇敢才行,因爲被揭穿僞裝的可能性大大增加。培提爾在宮中的朋友帶話給他,說是太后派人四處搜捕小惡魔和珊莎·史塔克。她要我的腦袋,她走下一段冰雪封凍的臺階,一邊提醒自己,任何時候任何地方,我都得是阿蓮,即使在這裡,在我心中。

羅索·布倫待在絞盤室內,協助獄卒莫德和兩名男僕將成箱成捆的衣服塞進六個大橡木籃子,每個籃子足以裝載三人。籃子順着巨大的鐵鏈放下去,是到達六百尺下長天堡最簡捷的辦法,否則就得在山腹中抓着搭手攀爬,或選擇馬瑞裡安和萊莎夫人的路。

“孩子起牀了?”羅索爵士問。

“他們在給他洗澡,一小時後準備就緒。”

“希望如此吧。米亞最多等到正午。”絞盤室內寒意逼人,他的吐詞在空氣中結霜。

“她得等着,”阿蓮道,“她必須等。”

“別那麼肯定,小姐,她啊,自個兒就是個驢脾氣。我想,如果咱們對她的牲口不利,多半會被她活活扔在山上餓死,”他笑着說。談到米亞·石冬他就會微笑。米亞比羅索爵士年輕得多,然而父親玉成科布瑞伯爵和富商之女的婚事時曾告訴她,小女子最好找老男人,“純真與世故搭配,婚姻纔會美滿。”父親如是說。

不知米亞對羅索爵士有什麼感覺。布倫長着塌鼻子、方下巴和扁平灰髮,談不上英俊,卻也不醜。一個長相平凡的忠實武士。他雖當上騎士,出身卻極寒微,某天夜裡閒聊時他對她說,自己是褐穴山布倫家族的遠親,那是蟹爪半島上古老的騎士家族。“父親死後,我跑去投奔本家,”他吐露,“結果他們拿糞潑我,說我們不是他們的種。”羅索不肯敘述後來的故事,只說自己費盡辛苦,終於學成一身武藝。是啊,他是個冷靜沉默的男子漢,很少說話,但極強壯。培提爾對他的忠誠評價甚高,也儘可能地信任他。對米亞·石東這樣的私生女而言,布倫是個好對象,阿蓮盤算。當然,若她生父承認了她,他就指望不上了,好在勞勃已死,而瑪迪說她也早已不是處女。

莫德提起鞭子,狠狠抽打,第十對公牛轉起圈來,拉動絞盤。鐵鏈逐漸鬆開,“喀噠”作響地刮過石地板,橡木籃向着長天堡緩緩下降。可憐的牛,阿蓮心想,離開的時候,莫德會割它們的喉嚨,把它們留給獵鷹。獵鷹吃剩的肉若沒變質,開春回城時將被人們燒烤,作爲春季慶典的食物。老吉思爾說,凍硬的肉預示着夏天的豐收。

“小姐,”羅索爵士提示,“您知道嗎?米亞並非獨自一人,米蘭達小姐也在。”

“噢,”她一路騎上山來幹嘛?爲了隔天又騎下去?米蘭達·羅伊斯是奈斯特子爵的女兒,珊莎唯一一次拜訪月門堡,也就是同萊莎姨媽和培提爾公爵一起上山的途中,米蘭達碰巧不在,但後來阿蓮自鷹巢城的守衛和女僕口中聽說了她的許多故事。她母親病逝已久,她父親的城堡長久以來由她當家,據說只要她在,城內便是生機勃勃。“你總有一天會見到米蘭達·羅伊斯,”培提爾曾告誡阿蓮,“到時候,千萬小心。她裝成一副樂呵呵的傻瓜模樣,但內心裡面,卻比她父親更狡猾。有她在場,務必管住舌頭。”

我會的,她默默保證,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勞勃會很開心,”他相當喜歡米蘭達·羅伊斯,“請原諒,爵士,我該去收拾行裝了。”她獨自一人登上階梯,最後一次回到自己的房間。窗戶已統統封閉,傢俱也都蓋好,一些東西被打包帶走,絕大多數留了下來,包括萊莎夫人所有的絲衣錦繡,最光鮮的亞麻布和最豪華的天鵝絨,精美的刺繡與典雅的密爾蕾絲,她統統不要。下山之後,阿蓮的穿着必須樸素得體,以符合私生女的身份。沒關係,她告訴自己,連在山上我也不敢身着華服。

吉思爾爲她整理了牀鋪,並將隨身衣物放在上面。阿蓮的裙下已穿了羊毛長襪和兩層內衣,所以她只加了一件羔羊毛上衣和一件兜帽毛皮斗篷,用培提爾送她的瓷釉仿聲鳥別針繫好,然後圍上圍巾,還有一雙鑲毛皮的皮革手套和騎靴搭配。等着裝完畢,她自覺像只又肥又笨的小熊。走山路這是必需的裝備,她提醒自己。

臨行前,她回頭看了房間最後一眼。在這裡,我很安全,她心想,到了山下……

阿蓮回到絞盤室,發現米亞·石東正不耐煩地跟羅索·布倫及莫德站在一起。她大概等不及了,親自坐籃子上來探個究竟。米亞身材瘦長結實,跟她鍍銀輕環甲下穿的老舊騎馬皮衣一樣強硬。她的頭髮如烏鴉的翅膀那麼黑,而且又短又亂,阿蓮懷疑她是用匕首修剪的。她最動人的地方是眼睛,又大又藍的眼睛。若換上女兒家衣裳,米亞確有幾分迷人氣質。阿蓮不知羅索爵士喜歡穿鐵甲皮衣的她,還是夢想她換上蕾絲綢緞。米亞說,她父親準是山羊,母親則是貓頭鷹,實情阿蓮從瑪迪口中瞭解過了。沒錯,她邊看邊想,那雙眼睛,那窩頭髮,跟藍禮一樣漆黑如夜的頭髮。

“他在哪兒?”私生女單刀直入地問。

“大人正在沐浴更衣。”

“他得搞快點。越來越冷了,您感覺不到嗎?太陽落坡之前,至少得走到雪山堡。”

“風吹得厲害?”阿蓮問她。

“是的……越來越厲害,入夜後就別提了。”米亞掃開一髻垂下的黑髮。“若他繼續拖延,我們都會被困在山上,冬天時只好你吃我我吃你了。”

阿蓮不知該如何答覆,幸運的是,勞勃·艾林正好在此刻趕到。小公爵穿上天藍色天鵝絨外衣,戴起藍寶石金項鍊,披着白熊皮斗篷。他的侍從一人牽斗篷一角,以防拖到地上。柯蒙師傅穿鑲松鼠皮的老舊灰斗篷跟在後面,吉思爾與瑪迪也離得不遠。

他感覺到寒風撲面,頓時恐懼起來,然而有泰倫斯和蓋爾斯押陣,他沒法逃走。“大人,”米亞道,“請您和我一起下山吧。”

你太唐突了,阿蓮心想,你應該微笑着哄他,告訴他他有多麼強壯勇敢。

“我要阿蓮,”勞勃公爵說,“我只和她一起走。”

“籃子可以裝三人呀。”

“我只要阿蓮。你太臭了,跟騾子一樣難聞。”

“遵命。”米亞面無表情地回答。

除了堅固的橡木籃,還有的籃子用柳條編織,它們都比阿蓮的個頭還高,邊緣以鐵箍箍着黑棕色枝條。即便如此,當她抱勞勃進去時,心裡依舊惴惴不安。等側門關閉,左右便只剩木頭,只能看頭頂了。再好不過,她告訴自己,我們沒法往下面張望。下面除了空氣還是空氣,六百尺的空氣。片刻間,她不禁荒謬地計算起姨媽到底需要墜落多久,才能飛越這段漫長的距離,最後跟某個山尖親密接吻。不,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出發!”羅索爵士叫道。有人應聲將大籃子一推,它晃了晃,底部颳着地板,隨後懸到半空。她聽見莫德揮鞭抽打,聽見鐵鏈“喀噠”。他們開始下降,籃子起初古怪地痙攣,隨後才慢慢平穩。勞勃臉色慘白,眼睛發紅,幸好手沒抖。鷹巢城在頭頂越縮越小,那無數天牢從下觀之,猶如蜂窩一樣。玄冰蜂窩,阿蓮心想,風雪城堡。寒風把籃子也包裹進去。

又走了一百尺,一陣颶風突然將他們抓住,籃子猛烈傾斜,在空中打轉,隨後狠狠地砸在後面的岩石上。無數冰晶碎片打進來,橡木發出痛苦的呻·吟。勞勃喘口粗氣,緊緊地抓住她,把頭埋進她雙·乳之間。

“大人您真勇敢,”阿蓮感覺到對方正在顫抖,“我好害怕,連話都不敢說。您實在是我的榜樣呀。”

她感覺到對方點點頭。“飛翼騎士很勇敢,我和他一樣,”他朝她的胸衣誇口,“我也是艾林家族的人。”

“乖羅賓,抱緊我好嗎?我很怕。”雖然他抓得如此用力,她幾乎不能呼吸了。

“是的。”他輕聲道。他把她抱得更緊,兩人終於到達長天堡。

稱這裡是城堡,好比叫水坑做湖泊,等側門打開,進入沿路堡壘後,阿蓮心想。長天堡不過是一道新月形狀、用老舊粗糙的山石堆砌而成的城牆,城牆包圍着石坡道和山洞口,山洞裡面有馬廄、軍營、窄長廳堂及直上鷹巢城的搭手雲梯。城外到處堆積着破碎的山岩,隨時有山崩的危險,六百尺的頭頂,鷹巢城渺小得可以用一隻手遮住,然而腳下的谷地蔥綠金黃。

第二十匹騾子等在堡壘裡面,外加兩名行騾人和米蘭達·羅伊斯小姐。奈斯特子爵的女兒身材矮小,年齡和米亞·石東相仿,但與後者的瘦長結實相反,她有些發福,臉上掛着迷人的微笑,臀部寬大,腰肢肥胖,胸膛更是豐·滿,蓬厚的栗色鬈髮映襯着通紅的圓臉、小嘴脣和一對活潑的褐眼。眼見勞勃小心翼翼地從籃子裡走出來,她連忙跪在雪地裡親吻小公爵的手掌和臉龐。“大人,”她讚道,“您長大了!”

“是嗎?”勞勃高興地說。

“很快你就比我還高了。”女人撒謊道。她站起來,將雪從裙子上掃開。“你是峽谷守護者的女兒吧,”她邊問,籃子嘎吱嘎吱地升回鷹巢城,“聽說你長得很美,果然不假。”

阿蓮屈膝爲禮,“小姐過獎。”

“過獎?”年長的女孩哈哈一笑。“是嗎,那你可得補償我,待會兒行路無聊,我要當壞人了……喂,你得把所有小秘密都傾囊告訴我喲。嗯,我可以叫你阿蓮嗎?”

“當然可以,小姐。”我什麼秘密也不會告訴你。

“在月門堡,我是‘小姐’,但在山上,叫我‘蘭達’就行。你多大,阿蓮?”

“十四歲,小姐。”阿蓮·石東比珊莎·史塔克年長一些。

“是‘蘭達’。呵呵,十四歲對我來說是一百年的事兒了,那時的我多純潔呀。你呢,你還‘純潔’嗎,阿蓮?”

她臉紅了,“您別……是的,當然。”

“喲,爲勞勃大人留着的?”米蘭達小姐取笑道,“或是哪個熱情的侍從夜夜念着你呢?”

“沒有。”阿蓮說,連勞勃也抗議起來,“她是我朋友,泰倫斯和蓋爾斯別想碰她!”

話說間,第二十個籃子也到了,它輕輕撞在凍結的雪墩上,柯蒙師傅同侍從泰倫斯和蓋爾斯一起出來。第三十個籃子帶來瑪迪、吉思爾和米亞·石東。私生女孩立刻開始發號施令。“山路上,我們不能擠成一團,”她吩咐其他行騾人,“我來帶領勞勃大人和他的隨從。奧斯,你帶走羅索爵士和其他人,等我出發一小時後再上路。卡羅特,你負責行李與箱子。”她轉向勞勃·艾林,黑髮迎風飛舞。“您想騎哪頭騾子,大人?”

“它們都很臭。哼,我要灰色那頭,就是沒耳朵的。我還要阿蓮和米蘭達陪我一起騎。”

“路夠寬敞的地方可以。來吧,大人,上騾子。空氣中有雪的味道。”

結果他們花了半個鐘頭才準備好出發。當所有人都安頓妥當後,米亞·石東簡捷地發令,兩名長天堡的衛兵便打開城門。米亞當先領路,裹好熊皮斗篷的勞勃公爵緊跟在後,隨後是阿蓮和米蘭達·羅伊斯,吉思爾與瑪迪、泰倫斯·林德利跟蓋爾斯·格拉夫森,柯蒙師傅牽着一匹馱有草藥及藥劑箱子的騾子斷後。

城牆之外,寒風陡然增強數倍。此地不生樹木,羣山光禿禿的,阿蓮不由得慶幸自己額外添了衣物。斗篷在周身拍打,發出清脆的響聲,兜帽也時不時被吹起來。她哈哈大笑,前面的勞勃公爵卻蠕動着說:“太冷了,我們還是回去等暖和了再下山吧。”

“谷地很暖和,大人,”米亞保證,“下山之後,您就知道了。”

“我纔不想下山!”勞勃道,而米亞不再搭理他。

道路乃是一系列沿山腰鑿刻的彎曲石階,不過騾子對每個踏腳處都很熟悉,阿蓮深感欣慰。由於數百年的結冰、融雪與踩踏,有的地方破損得相當厲害,陳雪堆積在道路兩旁的石頭上,反射出耀眼的白光。太陽高掛,晴空蔚藍,獵鷹在天上轉圈,乘風翱翔。

由於斜坡太陡,這裡的路全都大繞彎子。上山時是珊莎·史塔克,下山時成了阿蓮·石東。好奇特啊。出發前,米亞叮囑她眼睛直盯着道路,別往下看。“要看就看上面。”她如是說……然而,怎麼可能下山不往下看呢。我可以閉上眼睛,騾子認得路,它無須我指引。但這像是那個愛受驚嚇的小珊莎會做的事,阿蓮是大人了,身爲私生女,她得勇敢起來。

起初他們單列前進,隨後道路加寬,足以容兩人並騎,因此米蘭達·羅伊斯上前來與她爲伴。“我們收到了你父親的信,”她吐露,渾如她倆正坐在修女面前,邊做針線活邊聊閒話一般,“他說他正星夜返回,期待早日和寶貝女兒重逢,還說萊昂諾·科布瑞對新娘子很滿意,特別高興收到了豐厚嫁妝一我個人希望萊昂諾大人別忘了履行自己的責任纔是。培提爾寫道,在最後時刻,韋伍德伯爵夫人與九星城的騎士結伴出現在婚宴上,令所有人驚喜萬分。”

“安雅·韋伍德?她真的來了?”那麼公義者同盟已由六鎮減爲三家。離開之日,培提爾·貝里席只確定能贏得賽蒙·坦帕頓的支持,韋伍德伯爵夫人應是下山後的傑作。“他還說別的了嗎?”鷹巢城是個孤單寂寞的地方,她迫切地想了解外面的世界,那怕再瑣屑再無聊的新聞也好。

“噢,你父親沒話說啦,不過有其他鳥兒飛來我們這裡。到處都在打仗,只有峽谷還保持着和平。據說奔流城投降了,史坦尼斯的龍石島與風息堡也搖搖欲墜。”

“萊莎夫人真明智,沒讓我們捲入戰團。”

米蘭達露出最狡猾的微笑,“是啊,她打心眼兒裡明智,多好的夫人。”她調整坐姿。“爲啥騾子都是又消瘦又脾氣差呢?米亞定然剋扣口糧。騎上又肥又溫順的騾子纔好咧。總主教換人了,你知道嗎?噢,守夜人軍團也換了個男孩當司令,據說是艾德·史塔克的私生子。”

“瓊恩·雪諾?”她不假思索地衝口而出。

“雪諾?噢,當然,北地叫這個姓,大概是他吧。”

她很長時間沒想過瓊恩了。畢竟他只是同父異母的兄弟,然而……然而羅柏、布蘭和瑞肯都死了,他成了她唯一的兄弟。我是私生女,和他一樣,噢,若能再見他一面,該有多甜蜜。但那是不可能發生的事,阿蓮·石東沒有兄弟,沒有親人。

“我表叔青銅約恩在符石城舉辦了一場團體比武,”米蘭達·羅伊斯顯然不打算住口,“規模不大,只有侍從參加,目的是讓繼承人哈利獲得榮譽,最終也達成了目的。”

“繼承人哈利?”

“韋伍德伯爵夫人的養子呀,哈羅德·哈頓。現在可以改口叫哈利爵士,青銅約恩親手賜封了他。”

“哦,”阿蓮鬧不明白,爲什麼韋伍德伯爵夫人的養子成了她的繼承人?畢竟,她身邊兒子成羣,例如現任血門騎士唐納爾爵士就很厲害。不過她不願示弱,只說道,“希望他當個好騎士。”

米蘭達小姐哼了一聲,“希望他早點得天花。知道嗎?他和某位平民姑娘已搞出了私生女。我父親大人打算讓我嫁給他,卻得不到韋伍德伯爵夫人的支持。不曉得她是嫌我地位太次,還是嫁妝不多。”她嘆口氣。“我需要一個丈夫。我的前夫被我幹掉了。”

“幹掉了?”阿蓮震驚地問。

“噢,是的,他騎在我身上死的,如果說實話,他那玩意兒還留在我體內呢。你知道婚牀上是怎麼回事,對吧?”

她想起提利昂,想起要吻她的獵狗,點了點頭,“這一定可怕極了,小姐。他死了,在那時候死了,我的意思是,在……在……”

“……在幹我的時候?”她聳聳肩,“是啊,多噁心,多失禮啊。他根本不能播種,老頭子的種子都極虛弱。所以啦,我成了寡婦,卻還根本沒和丈夫做過。說到哈利,他將來娶的人也許糟糕得多,韋伍德伯爵夫人多半會讓他上她自己或青銅約恩的孫女。”

“是的,小姐。”阿蓮忽然記起培提爾的告誡。

“蘭達。這挺順口的,來,跟我念:蘭——達——”

“蘭達。”

“好多了。很抱歉,說出來你也許會把我當成不要臉的女人,事情是這樣,我跟那帥氣的馬瑞裡安睡過,當時還不知他是個怪物。他歌唱得那麼好,指頭又會做最甜蜜的事,如果我曉得他將犯下把萊莎夫人推出月門這等令人髮指的惡行,便決不會接納他。我不和怪物睡覺,這是規矩。”她瞧瞧阿蓮的臉蛋和胸脯。“你比我漂亮,但我的乳··房比你大。學士說乳··房的大小和乳汁的產量無關,我可不信,你見過乳··房乾癟的奶媽嗎?其實依你的年紀而言,乳··房也算可以,總之你是私生女,我就不跟你計較了。”米蘭達催騾子靠近,“我們的米亞不是處女,你知道吧?”

她知道,有回米亞送補給上山時,胖瑪迪給阿蓮咬耳朵。“瑪迪跟我講過。”

“噢,她當然講過,她大嘴巴大腿,你見過她的腿吧?米亞愛着米歇爾·雷德佛,此人曾是林恩·科布瑞的侍從,真正的侍從哦,和林恩爵士現下收的粗魯小子不一樣——這位是交錢當侍從的。米歇爾可謂是峽谷裡最年輕最優秀的劍士,爲人英雄豪俠……至少可憐的米亞現下這麼想,等他跟青銅約恩的女兒成了親,她大概就得轉變觀點了。我很確定,霍頓大人沒留給他別的選擇,不過總歸對米亞是件殘酷的事。”

“羅索爵士喜歡她,”阿蓮掃視着第二十多級石階下的管騾女孩,“很喜歡。”

“羅索·布倫,”米蘭達擡起一邊眉毛,“她知道嗎?”她不等回答,“他沒希望,可憐的男人,我父親爲米亞提過幾次親,結果她統統不要。她啊,就是個倔騾。”

阿蓮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與年長的女孩親近起來,珍妮·普爾離開後,她已很久很久沒有朋友閒話了。“你覺得羅索爵士是喜歡穿鐵甲皮衣的她,”她詢問這位女智多星,“還是喜歡換上蕾絲綢緞的她呢?”

“他是個男人,他夢想着她的裸·體。”

她想讓我臉紅吧。

米蘭達小姐似乎讀出了她的想法,“你的臉粉嘟嘟的,真可愛,我臉紅時像個蘋果。唉,我好多年沒臉紅過了。”她傾身靠近。“你父親準備再婚嗎?”

“我父親?”阿蓮沒考慮過這檔子事。不知怎的,想起這個她就害怕,她忘不了萊莎·艾林跌出月門時臉上的表情。

“我們都清楚他有多鍾愛萊莎夫人,”米蘭達承認,“但他不能永遠這樣,他需要一位年輕貌美的妻子爲他洗去悲哀。我猜谷地裡一半的貴族少女都夢想嫁給他,挑誰當丈夫能比峽谷守護者更好呢?不過呀,我希望他換個名兒,別叫小指頭。他有多‘小’,你知道嗎?”

“你說他的指頭?”她又臉紅了,“我不……我不知道……”

米蘭達小姐縱聲大笑,引得米亞·石東回頭查看,“別介意,阿蓮,我相信他那裡夠大的。”

他們從一面風蝕拱崖下走過,長長的冰柱從白石上垂下,水珠串串滴落。路的遠端突然變窄,幾乎垂直地降下一百尺,米蘭達只好放慢腳步,走在後頭,任由阿蓮領先。路到驚險處,阿蓮牢牢地攀住了騾子,由於被蹄鐵長年踩踏,此處石階非常平滑,甚至變成空洞的凹陷,碗狀凹陷裡滿是積水,在午後的太陽下閃爍着金光。現在是水,阿蓮心想,入夜後就成冰了。她不自禁地屏住呼吸,大氣也不敢出。米亞·石東和勞勃公爵已幾乎走到下面的山脊上,那裡的坡度逐漸和緩。她試圖瞪着他們,只瞪着他們。我不會摔下去,她告訴自己,米亞的騾子值得信賴。強風擊打着她,她艱難地、一步又一步地走下去,騾子顛簸,好似過了一生。

她終於來到米亞和小公爵身邊,籠罩在一塊扭曲危崖的陰影裡,前方是一條高聳的結凍小路。冷風淒厲地號叫,撕扯阿蓮的斗篷,上山時她便對此處記憶猶新,此刻更是怕得想回頭。“您看看路有多寬,”米亞用歡快的聲調對勞勃公爵說,“一碼長,八碼寬,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勞勃的小手痙攣起來。

噢,不要,千萬不要,阿蓮心想,求求你,不能在這裡,不能在這時,千萬不要。

“這裡我們最好牽騾子過去,”米亞道,“大人,請注意,我先走過去把騾子拴好,然後回來接你。”勞勃公爵沒有回答,他用發紅的眼睛難以置信地望着狹窄的小路。“沒幾步路的,大人。”米亞擔保,阿蓮覺得男孩根本沒聽她說話。

私生女孩領着騾子踏上小路,強風立刻把她裹住。斗篷飛揚,在空中旋轉拍打。米亞踉蹌了一下,似乎就要被吹下懸崖,但最終她維持住平衡,走完了那段路。

阿蓮抓着小勞勃戴手套的小手掌,以止住他的顫抖。“乖羅賓,”她說,“我好害怕。抓着我的手,給我勇氣,好嗎?我知道您不怕。”

他擡頭看她,眼睛瞪得跟雞蛋一樣又白又圓,瞳仁則閃爍着微小的黑光,“我不怕?”

“你不怕,您是我的飛翼騎士,乖羅賓。”

“飛翼騎士可以飛。”勞勃低聲說。

“飛得比山峰更高。”她擠擠他的手掌。

這時,米蘭達小姐也已趕到。“飛得比山峰更高。”她發現眼前的狀況,立刻應和道。

“乖羅賓爵士萬歲!”勞勃叫道,阿蓮明白她不能等米亞返回了。她把男孩抱下騾子,兩人手拉手踏上光禿的小道,任憑寒風席捲斗篷。兩側爲虛無的空洞,直落萬丈深淵,腳底的土地結了冰,無數碎石等着絆人摔倒,而風嘶吼得更厲害了。這聲音就像冰原狼,珊莎·史塔克心想,一頭雄偉的冰原狼,此羣山更高大。

等他們到達小路對面,米亞高興得笑起來,把勞勃抱在空中。“小心點,”阿蓮囑咐她,“若是癲癇病發作,他會弄得你很痛。你看不出來,他力氣大着呢。”他們爲小公爵在山岩下找了個縫隙歇息,以阻擋寒風。阿蓮一直照顧他,直到痙攣停止,米亞則回頭去接其他人。

大家在雪山堡換乘新騾子,還吃了一鍋山羊肉加洋蔥燉的濃湯。她跟米亞和米蘭達一起用餐。“看來,你不僅美麗,而且勇敢。”米蘭達對她說。

“哪裡。”對方的恭維讓她臉紅。“我很怕,真的很怕,沒有勞勃大人,我肯定過不來。”她轉向米亞、·石東。“剛纔你幾乎摔下去。”

“你錯了,我決不會摔下去。”米亞的頭髮垂下額頭,蓋住一隻眼睛。

“我的意思是,你幾乎摔下去。我看見的。你怕嗎?”

米亞搖搖頭,“當年我還是個小嬰兒時,有個男人喜歡把我往空中扔,他長得跟擎天柱似的,雙手如此有力,我就像在飛。我們倆笑啊,笑啊,笑得我喘不過氣,連眼淚也笑了出來,把他逗得更樂。我一點都不怕,我知道,他總會抓住我。”她把頭髮攬上去。“結果有一天,他卻失手了。後來,那男人走了,男人就是這樣,要麼撒謊,要麼死去,要麼離開你。大山和男人不同,石東是它的女兒,我相信我的父親,我相信我的騾子,我決不會摔下去。”她用手撐住一塊鋸齒狀岩石,站起身來。“動作快點,還有很長的路,我聞到風暴的味道。”

過了危巖堡,大雪終於降下,這是三座沿路堡壘中最低也最大的一座,保衛着通向鷹巢城的要害。暮色深沉,米蘭達小姐建議乾脆回頭,在危巖堡過夜,等太陽升起再行下山,但米亞根本不聽。“到明天大雪已積上五尺,連我的騾子也走不了了,”她堅持,“我們應該堅持,走慢點就好。”

所以他們繼續前進。危巖堡下,石階相對寬闊平整,道路在巨人之槍底部的高大松木和灰綠色哨兵樹之間蜿蜒。米亞的騾子似乎瞭解每一個樹根和每一塊石頭的所在,偶有意外,私生女孩也敏捷地親自排除。夜半時分,他們終於透過飛雪看到月門堡的燈火,隨後的旅途舒坦多了。雪,越下越大,將周圍的世界化爲純白。乖羅賓在鞍上睡着了,隨騾子行動而上下搖擺,連米蘭達小姐也打起呵欠,抱怨精力不濟。“我們爲所有人都準備了房間,”她告訴阿蓮,“不過你得跟我同牀,那張牀睡得下四人。”

“我很榮幸,小姐。”

“蘭達。幸運的是,我今天累了,只想倒牀便睡,一般情況下,跟我同牀的小姐都得上稅,把她幹過的壞勾當交代清楚。”

“如果她什麼‘壞勾當’也沒幹過呢?”

“是嗎?那她就得透漏自己所有的壞念頭。當然啦,你不在內,我已經知道你是多麼純潔,啊,玫瑰色的臉龐和大大的藍眼睛,多教人羨慕啊。”她又打個呵欠。“希望你的腳很暖和,我討厭腳冷冰冰的牀伴。”

終於抵達米蘭達小姐父親的城堡時,小姐本人已打起呼嚕,阿蓮則滿心想着那張牀。一定是張羽毛牀,她告訴自己,又軟又暖又大,鋪滿毛皮。我會做個美夢,醒來的時候,獵狗在外面叫喚,女人在身邊閒話,男人在庭院練劍。隨後開始宴會,宴會上有音樂和舞蹈。經歷過鷹巢城的死寂,現在的她無比渴望笑鬧喧譁。

大家爬下騾子,一名培提爾的貼身護衛突然從城中走出。“阿蓮小姐,”他稟報,“峽谷守護者正在等您。”

“他回來了?”她吃驚地問。

“傍晚剛到。他在西塔等您。”

還有幾個鐘頭就是黎明,全城都在熟睡,不過培提爾·貝里席不在內。阿蓮發現他坐在噼啪作響的爐火前,跟三個她不認識的男人對飲熱葡萄酒。她一進門,大家紛紛起立,培提爾和煦地笑道,“過來,阿蓮,給父親一個吻吧。”

她盡職盡責地抱住他,在他臉上印下一吻,“很抱歉打擾您,父親,我不知道您有客人。”

“怎麼會是打擾呢,親愛的?我正對這些好騎士們誇你是多麼地盡職盡責。”

“盡職而且美麗。”一位蓬厚金髮如瀑布般披散到肩的年輕騎士說,他長得很俊。

“是的,”第二十名騎士生得結實,豪放的大鬍子,根莖狀紅鼻子上佈滿破裂的脈絡,粗糙的手則如火腿一般,“您把她的美給忽略了,大人。”

“換我也會這麼做,”第三十名騎士身材瘦小,笑容扭曲,長着狐狸臉、尖鼻子,亂蓬蓬的橙色頭髮根根豎立,“尤其是向我們這幫粗人介紹的時候。”

阿蓮淺淺一笑,“您們是粗人嗎?”她逗趣道,“太謙虛啦,我認爲您們三位都是英勇的騎士。”

“他們的確是騎士,”培提爾說,“但他們的英勇還需要得到證明——我相信一定不會讓人失望。阿蓮,請允許我向你介紹拜倫爵士、莫苟斯爵士和夏德里奇爵士。爵士先生們,這位是阿蓮小姐,我的私生女兒,她非常地善解人意……所以嘍,請您們原諒,我們父女重逢,有些貼心話要說。”

三位騎士鞠躬告辭,其中長得最高的那位金髮騎士吻了她的手。

“僱傭騎士嗎?”阿蓮關門後問。

“飢餓的騎士。我替我們多買了三把劍。時局愈發有趣了,親愛的,當有趣的時刻終於到來時,劍是不嫌多的。人魚王號剛回海鷗鎮,老奧斯威爾帶來許多消息。”

她懂得不要主動發問,培提爾想說的話,自然會說的。“沒想到您這麼快就回來,”她答道,“我很高興。”

“從你給我的親吻中,我可感覺不出來。”他把她拉近,用手捧起她的臉,對準嘴脣,長久地接吻。“這才叫‘歡迎回家’的吻,下次記得表現好些。”

“是,父親。”她紅暈上升。

他不再強吻她。“你決不會相信君臨發生的事,親愛的,瑟曦的愚行一樁接一樁,而她那個由聾子、瞎子和白癡組成的御前會議又推波助瀾。我早料到她會喪國敗家,沒想到報應來得這麼快!真矛盾啊,原本希望經歷四到五年的和平時光,等待播下的種子茁壯成長,等待她自投羅網,最終讓我收穫果實,現在嘛……反正我以混亂爲養料,抓緊時間就成,恐怕五王之戰留給我們的短暫和平熬不過這三位女人的時代。”

“三位女人?”她不懂。

培提爾笑而不答,“我給我親愛的女兒帶回來一件禮物。”

阿蓮又驚又喜。“是裙服嗎?”聽說海鷗鎮的裁縫很棒,而她受夠了單調的服色。

“比裙服更好,再猜。”

“珠寶?”

“世上沒有珠寶配得上我女兒的眼睛。”

“檸檬?您找到檸檬了?”她答應給乖羅賓做檸檬蛋糕,檸檬蛋糕需要檸檬。

培提爾·貝里席握住她的手,將她拉到膝蓋上,“我爲你簽訂了婚約。”

“婚約……”她喉嚨發緊。不,我不要再婚,不是現在,也許是永遠。“我不想……我不能結婚,父親,我……”阿蓮朝門口望去,確認它緊閉着。“我結過婚了,”她低聲說,“您知道的。”

培提爾用一根指頭壓住她的脣。“侏儒娶的是奈德·史塔克的女兒,不是我女兒。放心吧,現下還只是約定,真正的儀式得等瑟曦完蛋,珊莎安安全全地當寡婦之後舉行。但你得先與那男孩會面,並贏得他的愛情,韋伍德伯爵夫人不想違拗他的意願,她非常堅持這點。”

“韋伍德伯爵夫人?”阿蓮簡直不敢相信,“她情願把自己的兒子嫁給……嫁給……”

“……嫁給私生女?首先,你別忘了,你乃峽谷守護者的私生女。韋伍德家族非常古老非常驕傲,家道卻不殷實——我爲他們還債時早發現了。當然,安雅夫人決不會爲金錢出賣自己的兒子,但養子嘛……年輕的哈利只是個表親,而我提出的嫁妝比給萊昂諾·科布瑞那份更豐厚。這是必要的犧牲,因爲她冒着惹怒青銅約恩的風險,這份婚約將使羅伊斯的所有計劃花爲泡影。親愛的,你的未婚夫是哈羅德·哈頓,你只需去贏得他那顆幼稚的心……對你來說,這應該是很容易的事。”

“繼承人哈利?”阿蓮試圖回憶米蘭達在山上說的話,“他剛受封爲騎士,還跟某位平民姑娘生了私生女。”

“另一個姑娘肚子也有了他的種。我向你保證,親愛的,哈利是個好小子,柔軟的沙色頭髮,深藍色的眼睛,笑起來還有酒窩。聽說他非常英勇喲。”他以微笑來逗·弄她。“親愛的,不管你是否出自私生,這段姻緣將讓谷地每一位貴族少女爲之哭泣,說不定還會引來河間地和河灣地的嫉妒。”

“爲什麼呀?”阿蓮不明白,“難道哈羅德爵士是……韋伍德伯爵夫人的繼承人?她不是有兒子的嗎?”

“她有三個兒子,”培提爾確認。她聞到他嘴裡的酒氣,還有丁香與豆蔻的味道。“以及許多女兒和孫子。”

“他們都排在哈利之後?我不懂。”

“你會懂的,聽着。”培提爾執起她的手,用指頭輕輕刷她的掌心。“我們從賈斯皮·艾林公爵說起,他是瓊恩·艾林的父親,留下三個子女,其中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長子瓊恩,鷹巢城和爵位給了他;次女亞麗,嫁給伊利·韋伍德爵士,即當今韋伍德伯爵夫人之叔。”他扮個鬼臉。“亞麗和伊利,不挺配的嗎?賈斯皮·艾林公爵的第三十子,羅納·艾林爵士,娶了貝爾摩家的老婆,但只和新娘子做過一二次便因胃病發作而奄奄一息,可憐的羅納臨死前,他兒子艾伯特在大廳另一邊降世。你在注意聽嗎,親愛的?”

“我在聽呢。瓊恩、亞麗和羅納,然後羅納死了。”

“很好。後來,瓊恩·艾林結婚三次,但頭兩個老婆都沒給他留下子嗣,所以他外甥艾伯特一直是他的繼承人。與此同時呢,伊利卻拼命在亞麗肚子裡播種,她幾乎每年生一個孩子,最後給了丈夫八個女兒和一個寶貝的小男孩,也取名爲賈斯皮——做母親的則因難產而死。男孩賈斯皮歷經千辛萬苦方纔誕生於世,卻很幽默地在三歲那年被馬兒踢中腦袋……接着天花奪走了他的兩個姐姐,剩下六個當中最年長的嫁給丹尼斯·艾林爵士,他是鷹巢城本家的親戚。你知道,峽谷裡到處都有艾林家族的分支,他們個個傲慢瞧不起人——海鷗鎮艾林家除外,這一支曉得與富商們結合,結果既發了橫財,又不引人注目,終於興旺發達。丹尼斯爵士來自於一個更驕傲更潦倒的分支……他在比武場上建立了名聲,長得英俊,爲人豪俠,知禮虔誠,號稱‘谷地的寵兒’,再加上他冠有神奇的艾林姓氏,因此韋伍德的長女嫁了他。他們的子孫也將是艾林,併成爲自艾伯特之後谷地的繼承人。真湊巧,瘋王要了艾伯特的命,你知道那個故事吧?”

她知道,“他謀殺了他。”

“沒錯,細節我就不講了。總之,丹尼斯爵士很快拋下懷孕的妻子前去參戰,並在鳴鐘之役中陣亡,由於過度的英勇而死於戰斧之下。人們把消息告訴他老婆,她便因悲死去,她的嬰兒也死了。但這些在當時都不成問題,因爲瓊恩·艾林娶了個年輕老婆,一個他覺得會很豐饒的老婆。對此他充滿信心,但你我都知道他從萊莎身上得到的只有死產、流產和可憐的乖羅賓。”

“讓我們回頭來考察亞麗和伊利剩下的五個女兒。次女同樣得過天花,留下嚴重的傷疤,因此作了修女;三女爲傭兵所誘·惑,伊利爵士將其逐出家門,結果她生的野種死於襁褓後,她加入了靜默姐妹;四女和乳頭島伯爵成婚,卻又終身不孕;五女嫁去河間地的佈雷肯家族,但在途中被灼人部搶了親;第六十女,作爲最年輕的女兒,嫁給一名效忠韋伍德家族的地方騎士,生下一子,取名哈羅德,隨後去世。”他把她的手掌翻過來,輕輕地吻她的腕部。“所以囉,告訴我,親愛的——爲何叫他繼承人哈利?”

她瞪大眼睛,“他不是韋伍德伯爵夫人的繼承人,他是勞勃的繼承人!如果勞勃有個三長兩短……”

培提爾擡起一邊眉毛,“如果勞勃有個三長兩短……唉,我們可憐又勇敢的乖羅賓是個百病纏身的孩子,出什麼意外也只是時間問題;如果勞勃有個三長兩短繼承人哈利就成了哈羅德大人,鷹巢城公爵和艾林谷的守護者。瓊恩·艾林的封臣們永遠不會喜歡我,也不會喜歡咱們成天犯病的勞勃,但他們會追隨少鷹王……等他們在婚禮上齊集之時,你散開棗紅的長髮,穿着灰白的新娘斗篷,佩帶冰原狼胸針出現……那樣的話,峽谷騎士們將會紛紛宣誓效忠,爲你贏回北境。這就是我的禮物,親愛的珊莎……哈利,谷地和臨冬城。這難道不值得另一個吻嗎,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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