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瓊恩

風從東方狂野地吹來,沉重的鐵籠在它的利齒下搖擺。 風沿長城打轉,捲起冰面上的氣流,使得瓊恩的斗篷貼緊欄杆。天空,如板岩一般灰濛,太陽不過是雲層後淡淡的亮斑。沙場彼端,千堆營火搖曳閃爍,但光芒跟這陰暗寒冷的景象相比,顯得渺小而無力。

陰暗的一天。當風再度撞向吊籠,瓊恩·雪諾用戴手套的手握住欄杆,抓得緊緊的。他直直地望向腳下,地面迷失在陰影之中,彷彿是個無底洞。死亡就像無底洞,他尋思,今天之後,我的名字將永遠蒙上陰影。

人們說,私生子的血脈出自欲·望與欺騙,天生便是反覆無常,背信棄義。瓊恩曾想證明這是錯的,證明給他父親大人看,他也能像羅柏一樣當個優秀正直的兒子。結果我表現拙劣。羅柏成爲英雄國王;而就算有人記得我瓊恩,也只知道我是變色龍、背誓者和謀殺犯。他不禁慶幸艾德公爵沒有活着看到他的羞恥。

我該和耶哥蕊特留在那個山洞裡。若死後有知,他希望能告訴她。她大概會像那隻鷹一樣抓破我的臉,咒罵我是膽小鬼,但我還是要告訴她。他握劍的手開開合合,這曾是伊蒙學士的建議,如今成了他的習慣。畢竟,他需要手指靈活,纔可能有一絲機會擊殺曼斯·雷德。

今天早晨,他們將他從冰牢裡提出,至此,他已在這五尺長、五尺寬、五尺高的冰窖裡被鎖了四天,裡面又矮又窄,既無法站立,也無法躺直。事務官們早就發現,食物和肉類在長城底部挖出的冰窟窿裡可以保存很久……但囚犯不行。“你會死在這裡面,雪諾大人。”艾裡沙爵士關上沉重的木門前說,而瓊恩也相信。但今天早晨他們又將他拉了出來,押着他顫抖蹣跚地走回國王塔,再次帶到雙下巴的傑諾斯·史林特面前。

“老學士說我不能絞死你,”史林特宣稱,“他還給卡特·派克寫信,並且有膽子把那封信給我看。他說你不是叛徒。”

“伊蒙活得太久了,大人,”艾裡沙爵土要他放心,“他的智慧跟他的眼睛一樣變得暗淡。”

“對啊,”史林特說,“一個掛頸鍊的瞎子,以爲自己是誰?”

他是伊蒙·坦格利安,瓊恩心想,一位國王的兒子,另一位國王的哥哥,甚至差點兒自己當上國王。但他什麼也沒說。

“然而,”史林特道,“我不願人們說傑諾斯·史林特不公正地絞死一個人。我不願意。我決定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證明你像自己宣稱的那樣清白,雪諾大人。我給你最後一次履行責任的機會,對!”他站起來。“曼斯·雷德要和我們談判。他知道,既然傑諾斯·史林特來了,就沒機會成功,因此想要談判。但這所謂的‘塞外之王’是個膽小鬼,不敢親自過來。他知道我會絞死他,用兩百尺的繩子倒吊在長城上!他不敢來,反而要我們派代表過去。”

“我們派你去,雪諾大人。”艾裡沙爵士微笑。

“我。”瓊恩用平板的語調回復。“爲什麼是我?”

“你曾跟這幫野人一起騎行,”索恩說,“曼斯·雷德認識你,有可能相信你。”

這話錯得太離譜,瓊恩差點笑出聲來。“你完全搞反了。曼斯打一開始就懷疑我,如果我再穿着黑斗篷出現在他營地,代表守夜人發言,他毫無疑問會把我當成反覆無常的叛徒,不可信賴。”

“他要代表,我們就派一個,”史林特說,“如果你怕了,不敢面對這幫土匪,就給我回冰牢去。不過這次可沒有毛皮穿了。對,沒有毛皮穿。”

“無須如此,大人,”艾裡沙爵士說,“雪諾大人會照要求去做。他想證明自己不是變色龍,他想證明自己是忠誠的守夜人漢子。”

這兩人中索恩聰明得多,瓊恩意識到,整個主意多半就是他的。他掉入了陷阱。“我去。”他簡短清晰地回答。

“大人,”傑諾斯·史林特提醒,“你得稱我爲——”

“我去,大人。但你犯了個錯誤,大人。你派的人不對,大人。單單看見我就會讓曼斯生氣,大人若想有機會達成協議,應該派——”

“協議?”前赫倫堡伯爵竊笑。“傑諾斯·史林特不跟無法無天的野人達成協議,雪諾大人。不,他不會。”

“我們不是派你去跟曼斯·雷德談判,”艾裡沙爵士說,“我們派你去殺他。”

風從欄杆之間呼嘯而過,瓊恩·雪諾打個冷顫。腿陣陣抽痛,頭也一樣。他虛弱到殺貓都難,然而還是得去完成使命。這是個猙獰的陷阱。由於伊蒙學士堅持瓊恩的清白,傑諾斯大人不敢將他留在冰牢裡等死,只能假敵人之手。“我們將生命與榮耀獻給守夜人,只爲維護王國安泰”。“斷掌”科林在霜雪之牙上如是說。他必須記住這句話。反正不管刺殺曼斯成敗與否,他都會被自由民處死。想再叛逃也不可能;畢竟在曼斯眼裡,他已成了不折不扣的騙子和變色龍。

吊籠猛地停住,瓊恩搖搖擺擺地走下地面,然後“咔嗒”一聲鬆開長爪劍鞘的搭扣。城門在左邊幾碼之外,仍被龜盾的殘骸堵塞,一頭長毛象的屍體在裡面腐爛。這裡還有其他屍體,散佈在碎木桶、凝固瀝青和燒焦的草地之間,被長城的陰影所遮蓋。瓊恩向野人營地走去,不想在此逗留,途經一個巨人的屍體,他的腦袋被石頭砸碎,一隻烏鴉正從碎裂的頭骨當中一點點啄出腦漿。經過時,烏鴉擡頭看他。“雪諾,”它朝他嘶叫,“雪諾,雪諾。”然後展翅飛走。

出發沒多久,野人營地裡出現了一個騎者,迎面而來。他不知曼斯會不會親自來中間地帶談判。那樣下手比較容易些,儘管還是很難。隨着距離拉近,瓊恩發現對方又粗又矮,手臂上的金箍閃閃發光,寬闊的胸前散着一把雪白鬍子。

“哈!”相遇之後,託蒙德大喊,“烏鴉瓊恩·雪諾。我還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以爲你什麼都不怕,託蒙德。”

這話讓野人咧嘴而笑。“說得好,孩子。我看到你的斗篷是黑色,曼斯大概不喜歡。如果你又來投奔,最好現在就爬回長城上去。”

“他們派我來跟塞外之王談判。”

“談判?”託蒙德哈哈大笑,“好極了。哈!曼斯想談判,那是沒錯,但難說想跟你談!”

“他們派我來。”

“我明白。跟我走吧。你要騎馬嗎?”

“我可以走。”

“你們打得頑強。”託蒙德撥轉馬頭,朝向野人營地。“你和你的弟兄都很棒,我必須承認。我們死了兩百多人,外加一打巨人。瑪格親自攻進城門,卻沒有出來。”

“他死在一位名叫唐納·諾伊的勇士劍下。”

“是嗎?這唐納·諾伊是個大領主嘍?是個穿鐵衣服、閃閃發光的騎士?”

“他是個鐵匠,只有一隻手。”

“一隻手的鐵匠殺了‘強壯的瑪格’?哈!那一定是場值得紀念的戰鬥,曼斯會爲它譜一首歌,等着瞧吧。”託蒙德從馬鞍上取下一個水袋,拔出塞子。“這能讓我們暖和些。爲唐納·諾伊,爲‘強壯的瑪格’。”他喝了一大口,然後遞給瓊恩。

“爲唐納·諾伊,爲‘強壯的瑪格’。”袋內裝滿蜜酒,極烈的蜜酒,令瓊恩眼睛水汪汪的,胸中如有條條火蛇盤踞。但在冰牢裡呆過,又於寒風中乘吊籠下來,熱浪顯然很是受用。

託蒙德拿回袋子,又喝下一大口,然後擦擦嘴。“瑟恩的馬格拿發誓會打開城門,讓我們高歌踏步着通過。他說自己能摧毀長城的防禦。”

“他的確摧毀了長城的一部分,”瓊恩說,“掉下來砸在他頭上。”

“哈!”託蒙德說,“是啊,我從不覺得斯迪管用。一個沒鬍子、沒頭髮、沒耳朵的人,打起架來都沒法抓牢。”他騎馬緩行,好讓瓊恩一瘸一拐地跟上。“腿怎麼了?”

“箭傷。我想是耶哥蕊特射的。”

“這就是女人。頭一天能親吻你,第二天也能用箭插滿你全身。”

“她死了。”

“是嗎?”託蒙德悲哀地搖搖頭。“真浪費。如果年輕十歲,我會自己去偷她。她那頭髮,唉,最熱烈的火最快燃盡,”他提起蜜酒袋子,“爲耶哥蕊特,爲火吻而生!”他喝下一大口。

“爲耶哥蕊特,爲火吻而生。”託蒙德將袋子遞迴時,瓊恩重複。他喝下更大一口。

“是你殺了她?”

“是我的弟兄。”瓊恩一直不知下手的是誰,也希望自己永遠不要知道。

“你們這幫該死的烏鴉。”奇怪的是,託蒙德的聲音雖粗啞,卻相當溫暖。“那個‘長矛’偷了我女兒。蒙妲,我嬌小的秋蘋果。他直接將她從我帳篷裡偷走,當時她四個兄弟都在。託雷格從頭到尾一直在睡,大蠢蛋,還有託溫德……是啊,‘馴服的託溫德’,這說明了一切,對吧?但後來這些年輕人跟那小子打了一架。”

“蒙妲呢?”瓊恩問。

“她有我的血統,”託蒙德驕傲地宣稱,“她打裂了他的嘴脣,還咬下半個耳朵,我聽說他背上的抓痕多得穿不上衣服。然而她很喜歡他。爲什麼不呢?你知道,他打仗不用長矛,從來不用。外號從哪兒來的呢?哈!”

即便此時此地,瓊恩也不由得發笑。耶哥蕊特很喜歡“長矛”裡克。他希望裡克能在託蒙德的蒙妲那裡找到快樂。總得有人在什麼地方找到快樂。

“你什麼都不懂,瓊恩·雪諾。”知道他的想法,耶哥蕊特一定會這樣說。我快死了,他心想,至少這點我懂。“凡人皆有一死,”她在回答,“男人女人,飛禽走獸都一樣。天上飛的、水裡遊的、地上跑的,統統逃不開。早死晚死並不重要,關鍵是怎麼死,瓊恩·雪諾。”說得輕巧,他心想,你攻城時戰死,我則要身爲叛徒和兇手而亡。我的死也不會乾淨利落,除非命喪曼斯劍下。

閒話間,他們走到帳篷區。這是個典型的野人營地:篝火與便池亂七八糟地延伸,小孩和山羊隨意亂逛,綿羊在樹叢間咩咩鳴叫,馬皮掛起來晾乾。沒有規劃,沒有秩序,沒有防禦。到處都是男人、女人和動物。

許多人不理會他,自顧自地忙碌,但更多的人停下來注視:蹲在火邊的兒童,狗車裡的老婦,臉上染色的穴居人,盾牌繪有爪子、毒蛇和頭骨的掠襲者。他們全都轉頭觀看。矛婦們的長髮在風中飄蕩,這風吹拂松林,發出陣陣嘆息。

由於找不到真正的山丘,曼斯·雷德將雪熊皮帳篷搭建在森林邊緣一片岩石堆上。此刻塞外之王正在外面等,紅黑相間的破斗篷風中飛舞。瓊恩看見“狗頭”哈獁跟他在一起,想必對方已完成了針對長城沿線的佯攻,並安全返回,“六形人”瓦拉米爾也在,身旁跟着影子山貓和兩頭精瘦灰狼。

發現守夜人派來的竟是他,哈獁扭頭吐了口唾沫,而瓦拉米爾的一頭狼齜牙咆哮。“你一定非常勇敢,要不就是非常愚蠢,瓊恩·雪諾,”曼斯·雷德說,“居然穿着黑斗篷回我們這邊。”

“守夜人的漢子還能穿什麼?”

“宰了他,”哈獁敦促,“把屍體扔回吊籠,告訴他們另外派人。但我要留他的腦袋當旗幟,變色龍比狗還不如。”

“我警告過你,此人不可信任。”瓦拉米爾語調平和,他的影子山貓用促狹的灰眼睛飢餓地瞪着瓊恩。“我從來不喜歡他的氣味。”

“收起爪子,獸崽兒。”巨人剋星託蒙德擺腿下馬。“這孩子是來聽我們的條件的。你敢碰他,我也許就能搞到一直渴望的影子山貓皮了。”

“喜愛烏鴉的託蒙德,”哈獁冷笑,“你就是個吹牛大王,老傢伙。”

易形者臉頰灰暗,圓背禿頂,長得像老鼠,卻有狼的眼睛。“套上鞍具的馬,任何人都可以騎,”他輕聲說,“跟人結合過的野獸,任何易形者都能輕易滲入。歐瑞爾在它的羽毛中漸漸凋零,因此我接收了他的鷹。結合是雙向的,狼靈,歐瑞爾如今活在我體內,低聲訴說他有多恨你。而我可以在長城頂上翱翔,用鷹的眼睛觀察。”

“因此我們知道,”曼斯說,“我們知道你們阻擋龜盾的人手是多麼的少。我們知道從東海望來了多少人。我們知道你們的補給正在縮減,瀝青、油、劍、矛,甚至連階梯都沒了,只能靠鐵籠上下。這些我們都知道,而現在你知道我們知道。”他掀開帳門。“進去。其餘人等在外面。”

“什麼,連我也是?”託蒙德說。

“尤其是你。一貫多嘴。”

內裡很暖和。排煙孔下有堆火,還有個火盆在妲娜裹的毛皮旁邊悶燒,妲娜面色蒼白地流汗,她妹妹握着她的手。記得她叫瓦邇。“賈爾墜落時我很難過。”他告訴她。

瓦邇用淡灰色眼睛打量瓊恩。“他總是爬得太快。”她跟記憶之中一樣美,苗條,胸·部豐·滿,任何時候都極迷人,高高的顴骨線條分明,濃密的蜂蜜色頭髮垂至腰間。

“妲娜快分娩了,”曼斯解釋,“她和瓦邇就留下。她們知道我要說什麼。”

瓊恩試圖讓自己的表情如玄冰一樣平靜。打着和談的幌子在敵人帳篷裡謀殺,本來就夠惡劣了,難道我還必須當着他即將臨盆的妻子的面動手?他握劍的手開開合合。曼斯沒穿鎧甲,但左臀上懸有佩劍。帳篷裡還有其他武器,匕首、短劍、一張弓、一袋箭、一柄青銅尖頭的長矛邊上躺着一個巨大的黑色……號角……

瓊恩倒抽一口氣。

戰號,好大一隻戰號。

“是的,”曼斯說,“這就是冬之號角,喬曼曾將它吹響,從地底喚醒巨人。”

號角好大,彎曲的線條足足八尺長,開口如此寬闊,他甚至可將手肘以下全放進去。若這東西來自於野牛,那就是有史以來最大的一頭牛。他起初以爲上面鑲嵌的是青銅,走近後才意識到是黃金。古老的金子,鐫有符文,逐漸褪減成棕色。

“耶哥蕊特說你一直沒找到號角。”

“你以爲只有烏鴉會撒謊?說實話,我挺喜歡你這雜種……但我從不信任你,我的信任是需要贏取的。”

瓊恩質問:“如果你找到的是真正屬於喬曼的號角,爲什麼不用?爲什麼還要費力去造龜盾?爲什麼還要派瑟恩人偷襲?如果這個號角像歌謠裡說的那樣管用,爲什麼不吹響它,解決一切問題?”

作答的是懷孕的妲娜,她躺在火盆邊一堆毛皮上。“我們自由民知道你們下跪之人所忘記的事。有時捷徑並非安全之道,瓊恩·雪諾,長角王曾說,巫術乃無柄之劍,沒法掌握。”

曼斯伸手沿巨號的曲線摩挲。“誰也不會只帶一支箭去打獵,”他解釋,“我本希望斯迪和賈爾能奇襲黑城堡,打開大門,所以預先以佯攻和騷擾將守軍調離,不出所料,波文·馬爾錫吞下了誘餌,但你們這幫老弱病殘比預期的頑強得多。不過,千萬不要以爲能阻止我們,事實上,你們人太少,而我的人太多。我可以繼續進攻,同時分出一萬人乘木筏穿過海豹灣,從後掩襲東海望;也可以轉而攻打影子塔,我比任何活人都更清楚那裡的地形;我還可以派出無數人馬和長毛象去你們廢棄的要塞,挖穿城門,十幾處同時開工。”

“那你爲什麼沒有做?”瓊恩可以就此拔出長爪作個了斷,但他想先聽聽野人王的說法。

“血,”曼斯·雷德說,“沒錯,我終究會贏,但你們會讓我流血。血,我的人民已流得夠多。”

“你的損失並不嚴重。”

“在你們手上不嚴重。”曼斯仔細觀察瓊恩的臉。“你到過先民拳峰,知道那兒發生了什麼。你知道我們面對的是什麼。”

“異鬼……”

“隨着白晝越來越短,黑夜越來越冷,它們變得越來越強。它們先殺人,然後驅使死者。巨人們無法抵擋,瑟恩人、冰川部落與硬足民也都不行。”

“你也不行?”

“我也不行。”他承認的口氣中有種憤怒,一種深深的苦澀,無法以言語表達。“‘紅鬍子’雷蒙,‘吟遊詩人’貝爾,詹德爾和戈尼,長角王,他們是爲征服而前往南方,爲了掃蕩七大王國,我則要夾着尾巴躲到長城後面。”他再度撫摸號角。“若我吹響冬之號角,長城就會倒掉,至少歌謠裡那麼說。我有的部下一心想……”

“一旦長城倒掉,”妲娜說,“還有什麼能阻擋異鬼?”

曼斯朝她溫柔地微笑。“我有個智慧的女人。真正的王后。”他轉頭望向瓊恩,“回去告訴他們,打開城門,讓我們通過。如若照辦,我就把號角交出,長城將永遠矗立,直到世界末日。”

打開城門,讓他們通過。說得容易,接下來呢?巨人在臨冬城的廢墟里紮營?食人部落居於狼林,戰車橫掃先民荒冢,自由民在白港偷造船師傅和銀器匠的女兒,從磐石海岸偷漁夫的妻子?“你是不是真正的國王?”瓊恩突然問。

“我沒戴過王冠,也沒坐上該死的王座,如果你是這個意思的話,”曼斯回答,“我出身低微之極,沒有修士爲我塗抹聖油。我沒有城堡,我的王后穿獸皮戴琥珀,而非絲綢寶石。我是自己的戰士,自己的弄臣,自己的琴手。任何一位塞外之王,靠的都不是血統,自由民不追隨姓氏,也不在乎哪個兄弟先出生。他們相信強者。我離開影子塔時,有五個人吵嚷着要當塞外之王。託蒙德是其一,馬格拿是另一個,我殺了其餘三人,因爲他們寧願反抗也不願服從。”

“你可以殺光敵人,”瓊恩坦白地說,“但能否控制臣民?若我們讓你的人通過,你有沒有能力約束他們維護王國的和平,並遵守律法?”

“誰的律法?臨冬城和君臨的律法?”曼斯哈哈大笑。“需要律法的話,我們自己會定。你們的旨令和稅收就留着吧。我要交出的是號角,不是自由。我們不會下跪。”

“如果我們拒絕呢?”瓊恩毫不懷疑他們會拒絕。熊老或許還聽聽,但想到要讓三四萬野人進入七大王國都會躊躇。艾裡沙·索恩和傑諾斯·史林特根本不會考慮。

“如果你們拒絕,”曼斯·雷德聲稱,“三天後的黎明,巨人剋星託蒙德就會吹響冬之號角。”

他可以帶着消息回去,告訴他們關於號角的事,但若讓曼斯活着,傑諾斯大人和艾裡沙爵士就會以此爲憑,咬定他是叛徒。千萬個念頭閃過瓊恩腦海。若我銷燬號角,當場將它砸碎……不及細想,便聽見另一隻號角隔着皮帳篷低沉微弱的嗚咽。曼斯也聽見了。他皺起眉頭,走向門口。瓊恩跟在後面。

到了外面,號聲更爲響亮。野人營地騷動起來。三個硬足民端着長矛匆匆跑過。馬匹有的嘶鳴,有的噴息,巨人們用古語低沉地吼叫,甚至連長毛象也不安起來。

“斥侯的號角。”託蒙德告訴曼斯。

“什麼東西過來了。”瓦拉米爾盤腿坐在半凍的地上,他的狼在周圍緊張地繞圈。一個影子從頭頂掠過,瓊恩擡頭看見那隻鷹藍灰色的翅膀。“從東方。”

當死人出沒,環牆、木樁和寶劍都變得毫無意義,他記起來,人是無法跟死者作戰的,瓊恩·雪諾,沒有誰比我更清楚。

哈獁皺眉,“東方?屍鬼應該在後面。”

“東方,”易形者重複,“什麼東西過來了。”

“異鬼?”瓊恩問。

曼斯搖搖頭,“異鬼從不在有太陽的時候出沒。”戰車吱吱嘎嘎地滾過沙場,其上擠滿揮舞鋒利骨矛的原住民。見此狀況,塞外之王不禁呻·吟,“媽的,他們究竟想上哪兒去?奎恩,讓這幫笨蛋各自回位。把我的馬牽來。母馬,不是那匹公的。我還要盔甲。”曼斯懷疑地瞥了長城一眼。冰牆頂端,稻草人哨兵站在那兒當箭靶,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動向。“哈獁,帶掠襲者們上馬。託蒙德,把你的兒子們找到,組織三列長矛隊。”

“好的。”託蒙德說着大步離開。

老鼠般小的易形者閉上眼晴,“我看到他們了……他們正沿着溪流追蹤而來……”

“誰?”

“人。騎馬的人。穿鐵甲和黑衣的人。”

“烏鴉。”曼斯惡狠狠地說出這個詞,轉向瓊恩。“我以前的弟兄們以爲趁談判時偷襲,就能打個措手不及?”

“如果這是他們的計劃,也從未告知我。”瓊恩不相信。傑諾斯缺乏出擊的人手。

況且他在長城另一邊,而城門已被碎石封住。他腦子裡的陰謀詭計屬於另外一類,這不可能是他乾的。

“再對我撒謊,休想活命。”曼斯警告。衛兵給他帶來坐騎和盔甲。瓊恩看到營地裡的人們各自爲政,有些組成隊列,似乎要進攻長城,另一些則溜進森林。女人們駕狗車往東去,長毛象則遊蕩向西。一小列鬆散的遊騎兵出現在三百碼外的森林邊緣,他伸手過肩,拔出長爪。來者穿黑鎖甲,戴黑半盔,披黑斗篷。曼斯盔甲穿了一半,也拔出劍來。“你什麼都不知道,對不對?”他冷冷地對瓊恩說。

遊騎兵們像冬日清晨解凍的蜂蜜般緩緩流向野人營地,越過樹根和岩石,在灌木叢和大樹之間挑選路徑。野人們迅速迎上前,一邊吶喊,一邊揮舞木棒、銅劍和石斧,不顧一切地衝向自己的死敵。一聲喊,一刀劈,然後英勇地死去,瓊恩聽弟兄們說過自由民戰鬥的方式。

“信不信隨你,”瓊恩告訴塞外之王,“我什麼也不知道。”

曼斯不及回答,哈獁就騎馬從身邊隆隆奔過,後面跟着三十名騎兵,一隻死狗插在長矛上,血隨着每一步灑落。曼斯看她衝入遊騎兵陣營中。“也許你說的是真話,”他道,“這幫人看起來是東海望的。騎馬的水手。哼,卡特·派克的膽子一向比腦袋瓜大。在長車樓打敗了‘骸骨之王’,就以爲能打敗我嗎?真是個大笨蛋。他沒有士兵,他——”

“曼斯!”喊叫從後面傳來。一名斥候衝出森林,胯下的坐騎渾身是汗。“曼斯,有更多敵人,他們包圍了我們,鐵人,鐵人,一個軍團的鐵人。”

曼斯咒罵着甩腿上馬。“瓦拉米爾,留下來保護妲娜。”塞外之王用劍尖指向瓊恩,“另外把這隻烏鴉看緊。如果他逃跑,撕開喉嚨便是。”

“放心,我會的。”易形者比瓊恩足足矮一頭,形容委靡不振,但那影子山貓用一隻爪子就能把他腸子掏出來。“他們從北方過來,”瓦拉米爾告訴曼斯,“你快去。”

曼斯戴好鴉翼盔。他的人也都上了馬。“矛頭陣形,”曼斯高喊,“跟我來,楔形隊列。”然而當他後腳跟一夾母馬,飛馳過原野,朝遊騎兵們迎去時,追隨他的人很快亂了套。

瓊恩朝帳篷跨出一步,心中念着冬之號角,但影子山貓立即上前阻擋,尾巴來回搖擺。野獸鼻孔大張,彎曲的門牙滴下唾液。它嗅到了我的恐懼。現在他比任何時候都想念白靈。兩頭狼在身後低聲咆哮。

“旗幟,”他聽見瓦拉米爾呢喃,“我看見金色的旗幟,哦……”一頭長毛象嘶鳴着沉重地經過,背上的木塔裡有六個弓箭手。“國王……不……”

易形者仰頭尖叫。

聲音刺耳恐怖,充滿痛苦。瓦拉米爾倒在地上掙扎翻滾,影子山貓也厲聲嘶叫……東方高高的天空中,雲層襯托之下,那隻鷹燃燒起來。剎那間,它比星星更明亮,在一片紅、金與橙色中翻騰,拼命拍打翅膀,似乎要飛離苦海。它越飛越高,越飛越高,越飛越高。

尖叫聲引得瓦邇走出帳篷,她臉色蒼白。“怎麼,出什麼事了?”瓦拉米爾的狼互相廝打,影子山貓躥進樹林,他本人仍在地上抽搐。“他怎麼了?”瓦邇驚恐地問,“曼斯在哪兒?”

“那兒,”瓊恩指指,“他去指揮戰鬥。”塞外之王揮舞長劍,率領零亂的楔形隊列衝進一羣遊騎兵中。

“去戰鬥?他不能離開,現在不行。事情開始了。”

“戰鬥?”遊騎兵的隊伍在哈獁血淋淋的狗頭面前四散躲避。掠襲者們一邊尖叫,一邊揮砍,追逐黑衣人直到森林。接着更多人從樹叢下出現,騎士,重裝騎士。哈獁不得不重新組隊,以對付新的威脅,但她一半的手下已衝了進去。

“分娩!”瓦邇朝他吼。

四下傳來喇叭聲,洪亮尖銳。野人沒有喇叭,只有戰號。對此,他們跟他一樣清楚;自由民困惑地東奔西跑,有的加入戰團,有的遠遠逃離。一頭長毛象踩過綿羊羣,有三個人正試圖將這羣羊趕往西方。戰鼓擂響,野人們忙亂地組成方陣,但行動太遲,組織混亂,動作也慢。敵人從森林中出現,正東、東北和正北三個方向,三隊整齊的重騎兵,全穿着閃閃發光的黑色鋼甲和鮮亮的羊毛外套。不是東海望的人,這不只是一隊斥候,而是一支大軍。難道說國王真的來了?瓊恩跟野人們一樣不解。羅柏回來了?鐵王座上的男孩終於意識到形勢的嚴峻?“你最好回帳篷去。”他告訴瓦邇。

說時遲那時快,原野彼端,一隊騎兵已衝向狗頭哈獁,另一隊直插託蒙德的長矛兵側翼,他跟他的兒子們正竭力讓隊列調頭。巨人們紛紛爬上長毛象,這對馬背上的騎士形成了威懾。瓊恩發現披甲冑的戰馬一見到那些緩緩移動的肉山便嘶鳴逃散。野人這邊也發生恐慌,成百上千的婦女兒童急匆匆逃離戰場,有些直接撞到馬蹄下。他看見一個老婦人駕駛的狗車橫跨三輛戰車的前進路線,互相攪作一團。

“天哪,”瓦邇低聲道,“天哪,怎麼會這樣?”

“到帳篷裡面去陪妲娜。外面不安全。”裡面也不太安全,但沒必要嚇她。

“我得找產婆。”瓦邇說。

“你就是產婆。我會守在這兒,直到曼斯回來。”剛纔他失去了曼斯的蹤影,現在又重新找到。只見塞外之王從騎士中殺出一條血路,拼命指揮反擊。長毛象驅散了對方中間一隊人馬,其餘兩隊則像鉗子一樣夾攏。營地東部,一些弓箭手在朝帳篷放火箭。他看到長毛象用鼻子將一騎士從馬鞍上掃起,甩到四十尺高處。野人們從身邊魚貫逃竄,多半是驚慌的老弱婦孺,卻也不乏精壯男子。其中有些人陰沉地望向瓊恩,然而他手握長爪,因此沒人敢找麻煩。瓦拉米爾也手腳並用地爬着逃走。

越來越多的人從森林裡涌出,不僅有騎士,還有穿短背心、戴圓盔的自由騎手、騎射手和普通土兵,數目成十成百。一面面鮮豔旗幟在他們頭頂飛舞。風吹得旗面不停擺動,瓊恩看不清楚,但瞥到一隻海馬、一羣鳥和一圈花。主要是黃色,那麼多黃色,黃色的旗幟,紅色的圖案。誰的紋章?

正東、正北和東北三個方向,羣羣野人仍在頑抗,卻被攻擊者們徑直踏過。自由民在人數上佔優,但攻擊者有鐵甲和高頭大馬。戰團中央,曼斯高高站在馬蹬上,紅黑相間的斗篷和鴉翼盔使其十分醒目。他舉起佩劍,人們隨之聚攏,排成楔形隊列的騎士則提着槍、劍和長柄斧衝殺過來。瓊恩眼見曼斯的母馬後腿直立,蹄子亂蹬,被一支長槍刺中胸膛。接着,鋼鐵的洪流將他們淹沒。

結束了,瓊恩心想,他們崩潰了。野人們棄械逃亡,硬足民、穴居人、穿銅鱗甲的瑟恩人,全都撒腿開跑。曼斯不見了,有人將哈獁的頭挑在長竿上揮舞,託蒙德的隊伍也告潰散,只有長毛象上的巨人仍然堅持,彷彿洶涌的血海中座座披毛的孤島。火焰從一座帳篷竄到另一座,有些大松樹也燃燒起來。漫天煙霧中,衝出一隊呈楔形隊列的騎士,跨着披甲冑的戰馬,頭頂飄揚的旗幟最爲醒目,那是王室的旗幟,牀單那麼大:一面以黃色爲底,長長尖尖的火舌勾勒出一顆燃燒的紅心;另一面猶如金箔,繡有一頭黑色的寶冠雄鹿。

勞勃來了,片刻之間,瓊恩浮現出這瘋狂的念頭,他想起可憐的歐文,但當喇叭再度吹響,騎士開始衝鋒,他們喊出的名字是:“史坦尼斯萬歲!史坦尼斯萬歲!史坦尼斯國王萬歲!”

瓊恩轉身入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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