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初雪沒能看見這一幕,她早在這一天的早上就已經失去了知覺。平宗真就按照她的說法,用繩子將她綁在自己身上,一路飛馳不敢耽誤,只在中午略些了片刻,給她餵了些水,換馬再走。
冬天的傍晚短暫得如同鴻雁在天邊掠過時的那一眼回眸。只有陰鬱得一抹慘淡天光,讓平宗透過漫天的飛雪看見了那座被大雪妝點成白色的城池,然後就突然摧枯拉朽地黑了下去,任他再如何催鞭,還是無可救藥地沒能在天黑前趕到城門前。
楚勒早就等在城外,遠遠看見莽莽雪原上的人影就飛馳迎了上去。
平宗早先讓楚勒先行,回來先摸清情況打個前站,焉賚因爲要分馬給晗辛,落在了後面,還要有一天的路程。本來楚勒非常反對這樣的安排,沒有賀布鐵衛獨自出行已經非常冒險,怎麼能讓平宗一個人帶着生死不明的葉初雪千里獨行。但無論怎麼勸解都說不通,楚勒隱約有些詫異平宗在葉初雪這事上的執拗。但他素來穩重寡言,看明白多說無益便索性利落執行照辦,以防節外生枝。
到了跟前楚勒先看了一眼平宗懷中的人,只看見風帽低垂遮住面孔,整個人癱軟靠在平宗懷中,全無一點力道,知道情況一定嚴峻,不用平宗問,迎着風雪說了一句:“已經跟崔黃明說好了。”
平宗登時心中略微一定,點點頭催馬當先向城門跑去。
龍城是坊里布局,與昭明大同小異,格局卻大了十倍都不止。丁零人自當年太武皇帝立國到如今,將近百年經營下來,龍城已經是北方首屈一指的重鎮。
平宗從南邊正中的龍章門進城,一路疾馳,穿過大半個龍城,直奔西邊天幸坊崔黃明的宅邸。龍城的規矩平時戌時關城門,但楚勒打聽到這幾日天一黑就宵禁。他擔心因爲宵禁坊門會提前關閉,跟平宗打了招呼後先趕到天幸坊去知會坊吏稍候片刻。等到平宗趕到的時候,崔黃明已經帶着幾個子侄在坊門恭候迎接了。
平宗看見這個陣勢就皺眉,責備地瞪了楚勒一眼。他是潛行回來的,自然不想張揚,卻也不能在這裡多費口舌,二話不說抱着葉初雪從馬上下來。這一天都在馬背上耗過去,腳一沾地才覺得膝蓋痠軟,手臂也僵硬得擡不大起來,只得衝楚勒使個眼色:“來幫我一下。”
崔氏出身清河,本是第一等的士族。當年衣冠大族紛紛南渡,幾十年間北方的舊族凋零得厲害,只有崔氏勉力維持了下來,如今也有不少子弟在北朝爲官。漢官地位雖低,總算是謀得了安身立命之地,也就無暇顧全太多。崔黃明在崔氏同輩中並不算有太大出息,只做到五品禮官博士。但他早年曾是平宗晉王府的主簿,有今日地位也是託了平宗的提拔,是平宗十分信任的親信。
崔黃明也看出平宗體力將竭,連忙指揮子侄:“快去將人接過來!”
“等一下!你們都不要出來!”平宗擡手阻止那些人過去,仍向楚勒吩咐:“你把人送過去。”
崔黃明等人低頭看了一眼,坊門的門檻就在腳邊,平宗的意思,是不讓他們越過這道門檻。崔黃明無奈,只得在門邊,等着楚勒將葉初雪從平宗身上解下來打橫抱起送到門邊。
平宗待眼見着衆人將葉初雪接進去直奔崔府去了,纔將崔黃明叫住:“人我交給你了。不可走漏消息,她有外傷,長途奔波已經昏過去了。你儘管找人醫治用藥,務必救回她的性命。”
他對待下屬從來不肯多說廢話,一向言簡意賅。崔黃明深知他的習性,今日卻被他如此細細叮囑,也立即就知道這女人定然不同尋常,不敢怠慢,回去張羅人手將葉初雪安排在府中最好的房間裡,延醫開藥療傷,又讓自己的夫人親自照料,不敢有半點差池。
平宗安頓好了葉初雪,這才領着楚勒回到自己的晉王府。
府中下人預先絲毫沒有得到知會,突然見家主出現,自是一頓忙亂。平宗的王妃賀蘭氏並另外幾個側室聽到消息也都紛紛來到平宗書房裡問候。平宗先喝了一碗蔘湯,壓下滿身的疲憊,命人燒了熱水給他燙腳,賀蘭王妃親自執盆要爲他擦洗,其他幾位夫人也都嘰嘰喳喳要給他擦臉更衣,平宗不勝其煩,將其他人都攆了出去,只留下王妃問話。
王妃自打見到平宗就喜得滿屋子亂轉,一會兒讓人換水一會兒命人送酪漿,一會兒又忙着要去找平宗的日常衣服來給他換。北方的房子都砌夾層牆,夾層裡燒炭,外面再冷,屋裡始終溫暖如春。平宗喝下一碗蔘湯,沒片刻就熱得渾身冒汗,心浮氣躁地對王妃說:“你別亂轉了,坐下來我問你話。問完就走,來不及換衣服。”
王妃這纔在平宗手邊坐下,細細打量,見他離家小半年,又有些清減,心疼得眼睛都溼了,但知道平宗此刻心煩,只能勉強忍住問:“是要問世子的事兒麼?”
平宗握住她的手捏了捏:“這段日子辛苦你了。”
這些微一個小動作讓王妃心中一暖,整個人都妥帖了下來。她知道平宗想問什麼,不待他開口,自己先說起來:“陛下前幾日打獵的時候驚了馬從馬上摔下來,跌傷了腿。阿若被召進宮裡去照應,這幾日天天都有口信傳回來,只說陛下傷勢不重,過幾天就回來。”
平宗點了點頭,默然不語。
平若是他的長子,已經十五歲,與當今陛下雖然差着一輩,卻是同年生從小一起長大的摯友。平宗出巡,京中安排平若協助陛下主持雜務,每隔三兩日都有書信往來。他這次掩人耳目地潛回龍城,就是因爲已經好些天沒有收到平若的信,擔心龍城不穩。此時聽王妃說平若在宮裡,心中登時安定了不少。知道不管龍城在發生什麼事情,至少平若是安全的。
但事情絕非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皇帝傷腿他身爲堂堂攝政親王卻一點兒消息都沒接到,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平宗皺着眉頭問:“阿若小孩子不懂事兒,怎麼海晏王也沒有動靜?”
賀蘭王妃噗嗤一聲笑了:“海晏王還不如阿若呢。當日陪着陛下打獵就有他一個。陛下是傷了腿,他直接受了寒,沒有回龍城來,現在還在湯泉宮裡養着呢。後來這些天都是阿若主持大局。咱們兒子可不是什麼不懂事兒的孩子。”
平宗聽了心裡高興,面上卻不動聲色,等長史裴緈來了之後,詳細問了問晉王府幕僚近些日子的情況,尤其是有什麼人員變動,知道府裡沒有出大問題,放下不少心,眼看着就要到亥時宮門落鎖的時刻,便不再耽擱,換了衣服從府裡出來。
這邊楚勒也休整完畢早就備好了馬匹等着。平宗一見他連馬鞍馬鞭都備的是金絲鑲嵌紅寶石御前專用的就笑了,“你倒是算準了我要進宮?”
楚勒頗爲自矜地擡起頭牽過馬來。
晉王府離皇宮不遠,只隔着兩個坊和一座明堂。只是現在這狂風大雪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縱然坐騎神駿,馬蹄砸在深深的雪坑中,也很難再暢行無礙。平宗趕到皇宮西南角的總章門時,正好碰見掌門禁軍在落鎖。禁軍自然不會阻攔平宗,但這個時辰楚勒不能進宮,平宗平時謹慎,這些小節上尤其不願意授人以柄,便讓楚勒先回去,到天明後再來接他。
進了宮就不能再騎馬,當值的內侍要給他安排轎子,平宗嫌太慢,將身上大氅裹好,着人打着燈籠在前面引路,自己步行進去。另一邊宮內府早就派人飛傳稟報,晉王平宗要求覲見。
皇帝平宸與平宗都是太武皇帝的玄孫。平宸幼時蒙難,是平宗帶領麾下鐵騎殺賊平叛護送平宸進龍城繼位的。從此後,平宗就成了當仁不讓的首善功臣,受封晉王大司空,采邑多達一萬二千戶,是北朝首屈一指的權臣。那一年平宸剛剛十歲。
接到消息的時候,平宸正拉着平若與自己下棋。兩個少年年齡相當,俱都生就丁零人寬肩細腰的矯健體魄,卻因爲從小跟着漢人師傅學習典籍經史,言談舉止間帶着濃濃的書卷氣。平宸自小生長在宮中,比起平若更加俊秀些。這時聽說晉王求見,少年皇帝將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碗裡,撫掌笑道:“總算來了,我就說他一定會回來,你還不信。”
平若愁眉苦臉:“臣不是不信,是不願意信。陛下……”
“行了,別裝可憐了,當初你可是出的主意的。你放心,我知道輕重。”平宸的腿傷未好,卻早就耐不住性子,掀開搭腿面上的狐裘從榻上跳下來,“還不快傳晉王進來!”
平若比他要謹慎得多,仔細又將殿中四周打量一遍,見毫無破綻,這才追在皇帝的身後迎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