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關調集兵馬準備戰事的動向很快就被報告給了鳳都城中的羅邂。
一旦稱帝就會引發落霞關兩位姜家王爺的進攻,這早就在羅邂的意料之中。他這邊也早有準備,並不慌亂,只是連夜召集麾下將領商議方略。
自他稱帝以來,昔日金吾衛中羽林軍出身的將領紛紛得到提拔,趙庭初任左武衛大將軍,祝承之任右武衛大將軍,並有七八個上將軍和水軍將領一共十七八個人。這些人都是禁衛出身,並沒有真正打過仗,一聽說厲兵秣馬了那麼久總算要真正開戰了,一個賽一個地興奮。立即就有人表態道:“針對落霞關咱們已經準備了多時,將士們士氣高漲,就等着這一場決戰了。陛下儘管下令,姜家那些那幾個紈絝絕不是咱們的對手!要我說,也不需等他們打來,索性咱們直接打出去,把落霞關這個根本之地收入囊中!”
羅邂卻並不急着下令,只是坐在御座上看着下面衆將領議論紛紛,各自表態。直到衆人都察覺到他出乎意表的沉默漸漸安靜了下來,他纔開口問道:“落霞關有多少人嗎?”
此事早有下面人統計明白,立即有人回答:“落霞關本身守軍九萬,其中五萬水軍,上次龍霄強行衝擊折損了四萬,如今剩下大部分都是步兵,戰船還剩下不到一百艘,也都老舊不堪一戰。”
“守軍的確不足爲懼,主要還是看壽春王和廬江王的戰力。”
“壽春王麾下大艦一千五百艘,戰船兩千艘,廬江王麾下大艦八百艘,戰船一千三百艘,兩王麾下還有步卒七萬餘人。”趙庭初最爲羅邂所倚重,自然由他出來應對:“壽春王和廬江王的水師不可小覷。”
衆將一時間都沒有做聲。落霞關三路軍隊合起來實力強大,即便鳳都傾出所有,在數量上也難以匹敵。
羅邂坐在御座上一言不發,眼看着丹陛下那羣之前豪言壯語的將領此刻噤若寒蟬,不禁在心中冷笑:“怎麼,都害怕了?”
“害怕倒不至於。”祝承之嘆了口氣:“他們水師強大,咱們便在陸上與他們決戰。只是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畢竟鳳都到江邊只有百十里的距離,萬一防線有漏洞,讓他們攻到城下,免不了要傷及城池。”
立即有人大聲道:“傷便傷了,怕個甚麼。鳳都城高,便是來個三十萬人也不怕。若真是攔不住讓他們打到了城下,那就是他們自尋死路了。”
“對!這天底下能攻破鳳都的人不是沒有,只是不會來打咱們。就憑鳳都那幾個娘貨,開了城門他們也不敢進城。”
“你說的能攻破鳳都的人是誰?莫不是晉王?”
“晉王已經做皇帝了。這年頭,人人都能做皇帝。”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卻令人一驚,有人喝道:“噤聲!這樣的話當着陛下的面說出來難道不顧你滿族的性命了嗎?”
衆人登時一陣沉默,不約而同地朝羅邂看去。羅邂一直沉着臉看着衆人議論,一言不發,面色越來越沉。直到這時,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才招招手命趙庭初和祝承之來到自己面前,問道:“壽春王和廬江王果真鐵板一塊嗎?”
趙庭初和祝承之一怔,彼此對視一眼,目光不約而同一亮,齊聲問道:“莫非陛下知道內情?”
羅邂笑了一下,笑意卻遠遠無法到達眼睛。“熙帝四子熙帝在時就彼此爭擾不休,惠帝在位,其餘三人各守封國彼此從無往來,琅琊王用事時這兩位王倒是彼此通聲息,但琅琊王死後,他們入主落霞關大半年卻無所動靜,就連龍霄攻到城下他們都不肯有所支援,你們說是威懾呢麼?”
趙庭初到底跟在羅邂身邊日久,立即領悟了他的意思:“陛下是說這兩位王彼此不信任。他們遲遲不動手,其實是彼此提防戒備?”
“不只是提防戒備,他們都怕自己打了頭陣傷亡損失比對方大,又怕對方打了頭陣掙得功勞搶先進城繼位。這也是他們不肯援助龍霄的原因。”
趙庭初與祝承之對視一笑,心頭都是一鬆:“如此說來,倒都是些鼠目寸光之輩,不足爲懼。”
祝承之也說:“這麼看來,是不用擔心他們聯手了。”
“就是聯手朕也不怕。”羅邂冷笑,“不是還有昭明在嗎?”
趙庭初吃了一驚:“昭明不是已經與落霞關聯合了嗎?”
“那是以前。”羅邂脣邊笑容中輕蔑之意顯而易見:“如今他們囚禁了龍霄,又讓龍霄逃了,你們猜龍霄會跑到什麼地方去?”
“莫非又回了昭明?”祝承之駭笑:“這龍駙馬倒是打算在昭明常住了麼?”
“不管他長住短住,當初昭明與落霞關聯手是因爲龍霄,如今你們猜昭明會不會趁落霞關進攻鳳都的機會發難?”
羅邂的話讓幾位將領面面相覷。最終還是趙庭初被衆人用眼神逼出來提問:“即便昭明與落霞關翻臉,又怎麼肯定他們就會趁機發難呢?龍霄和堯允都不是傻子,難道他們不知道讓落霞關後院起火其實是對鳳都有利麼?他們跟咱們也是仇人,有什麼道理反倒幫咱們?”
羅邂微微笑了一笑,並不答話,只是吩咐:“永嘉公主現在在什麼地方?去把她請出來,想辦法送到昭明去,我想龍某人多少還是會買我這個面子的。”
羅邂的話在旁人聽來彷彿最荒誕不經的話,沒有人相信一個女人就能令落霞關化敵爲友,聽上去就像是兒戲一般。
包括龍霄在見到永嘉的那一瞬間也整個人怔住,彷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試探地叫了一聲:“阿寐?”
永嘉蒼白憔悴的臉上浮現一絲冷笑,譏諷道:“怎麼,見到鬼了嗎?”
“不不不,”龍霄回過神來,連忙辯白,一邊過去要握住她的手,一邊道:“只是沒想到居然會見到你。老堯只是說有人從鳳都來要見我,我心中還想着鳳都如今水潑不進,風瀉不出,什麼人那麼大本事竟然能過江到昭明來。沒想到……真是太……”他激動得口不擇言,“真是像是在做夢一般。”
“是噩夢吧?”永嘉冷冷地說,絲毫沒有半分夫妻重逢的喜悅。
龍霄被她的冷淡和惡意唬得一怔,有點兒不知所措地左右看看,見堯允負手站在一旁,登時覺得面子上有些過不去,衝着他訕笑了一下,卻也顧不得說什麼漂亮話,仍舊拉着永嘉的手問:“你這一向可好?怎麼臉色那麼差?是不是路途遙遠累了?吃飯了沒有?我……我……”
堯允替他解圍:“你們夫妻了好好敘敘舊,我去給公主殿下準備些接風的飲食來。”他向二人施禮,避開永嘉如刀子一般銳利的目光,來到屋外,招手叫來親隨低聲吩咐:“去營中傳話,將幾位將幾位校尉和參軍都請來。”
親隨登時興奮起來:“要打仗了嗎?”他與龍霄也算熟識,探頭朝屋中看了一眼,隱約見那兩人還面對而立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有詫異道:“這公主是怎麼來的?這個時候能到昭明來,她的本事可真不小。”
“是啊,真不小。”堯允輕聲說:“她可是咱們的令箭呢,她不來,咱們還不打這個仗。”
親隨一怔,隱約意識到一些什麼,見堯允面色深沉,自己也不敢在調笑,施了一禮飛快地離去。
屋中龍霄正小心翼翼地從永嘉手中接過她隨身的一個小包袱,問道:“怎麼就你一個人?阿瑤呢?阿繯呢?別的人呢?別的東西在哪裡?……”
他的話沒說完,永嘉突然一揚手給了他一記響亮的巴掌。
龍霄猝不及防,被打得呆住,捂着臉瞪着她低吼:“你又發什麼瘋?”
永嘉毫不示弱地回瞪回去,咬牙切齒地說:“你問我阿瑤?你問我別人?你問我別的東西?你當還是一年多前你離開的時候麼?你當我還是你武都侯的夫人,還是永嘉長公主嗎?”
龍霄的心一路沉下去,這才留意到永嘉身上只有一件玄色的褂子,身上沒有任何裝飾,頭上也只是簡單地用一支銅釵挽住髮髻,他愣了愣,試探地問道:“是羅邂把咱們府給抄了?”
永嘉輕蔑地看着他:“還不算笨得無可救藥。”
龍霄這才突然意識到什麼,向後退了兩步,上下打量永嘉一遍,搖搖頭,彷彿不敢置信,大步到門邊拉開門,空蕩蕩的庭院中只有堯允派來的一個婢子坐在樹下玩石子,見他開門慌忙站起來問:“龍使可是要什麼?夫人的接風宴片刻就好。”
龍霄砰得一聲又把門摔上,轉過身盯着永嘉問:“孩子呢?我走的時候你不是說懷孕了嗎?孩子呢?”
永嘉冷冷瞥了他一眼:“你見到我就想問孩子?”她突然豎起一隻手指:“別急,我知道,你還有一個人想問。不過你不用問了,我也不知道離音在哪裡。”
龍霄只覺腦中嗡嗡作響,幾百個問題在心中翻騰。但這一年多以來,他也已經脫胎換骨,不再是從前那個吊兒郎當的武都侯了。他沉了沉氣,將所有的疑問全部壓下去,仍舊換上鎮定的笑臉,拉起永嘉的手道:“不管別人,能見到你已經是驚喜。你打我定然是因爲我這一去不返,讓你受了許多委屈。來,坐下慢慢說,有什麼委屈都跟我說罷。若是還生氣再打我幾下,你打得對,你不打我,我也要打自己。將你一個人留在鳳都,也不知受了多少苦,你可比以前瘦多了。再說,當日你在天津橋上不顧一切地救了我一命,我還沒向你道謝呢。本來自家夫妻,也說不上謝不謝的,但你一個女人在那種情形下竟然能不顧羅邂淫威,確實是令人刮目相看。我猜,即便是永德也做不到你這樣。”
他一壁說着,牽着永嘉的手將她按在席子上坐下,又去擰了手巾爲她細細擦拭面上風塵,動作語氣眼神表情無不溫柔到極處,又笑道:“你看如今我也淪落了,就這樣一間陋室,委屈你暫時屈居這裡,等過兩日我去求老堯爲你收拾一個好點兒的庭院。你是不知道,自打昭明造了龍城的反,四里八鄉的人都怕打仗,涌進城來,這昭明城中真是人滿爲患,到處都烏泱泱的,接踵摩肩,地方可不好找呢……”
永嘉直勾勾地看着他,彷彿如夢初醒,半晌眼眶中*了淚珠,又半晌眼眶載不動那些沉重悲傷感慨,淚水一滴滴落下來,雨水一般就再沒有停過。
龍霄手忙腳亂地替她拭淚:“怎麼哭了,咱們能重逢是好事兒啊,該笑纔對……唉,怎麼越哭越厲害了?”
淚水流得兇猛而急促,他根本來不及去擦。
永嘉喘不過氣來,細細地抽噎着,漸漸關不住哽咽的聲音,讓她一直緊緊繃住身體的力量彷彿隨着淚水一下子全都流失了。龍霄適逢其會地一收手臂,將她攬入自己懷中。
永嘉再也忍不住,在龍霄的懷中大放悲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