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辛只覺得渾身力氣像是突然間被抽空了一樣,雙膝一軟,跪跌在了腳踏上。雙臂也再支持不住身體,整個人軟軟地趴伏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下巴堅硬地戳着她的額頭,胸骨也膈得她臉頰生痛,而她的眼淚一連串地落下,在他鎖骨上方的小窩裡匯聚成了一灘水。他悠長地出了一口氣。
晗辛一驚,不敢讓自己的重量全都落在他的身上,只略停留,便立即向一旁躲開,卻聽見他又低聲說了一句什麼。
他氣息孱弱,她腦中紛亂,一時間沒有聽清,再催問時,他卻像是力氣用盡,閉目艱難地搖了搖頭,再不開口。
晗辛不敢再耽誤,忙叫人將蔡太醫再請回來,一面叫人預備熱水和乾淨換洗衣物。這一來便驚動了全府上下的人。
龍城城破這些日來,雖然秦王府得平若護佑保全,但闔府上下人等都被玉門軍賀蘭部輪流抓去審了一番。直到平衍毒發從獄中出來,纔將府中其他人都放了回來。平若只是命禁軍看守外圍,不許任何人進府中騷擾,日子雖然過得惶惶不安,比起別的府邸卻到底已經好得多了。
一旦根絕了賀蘭部和玉門軍的騷擾,府中諸人的惶恐之心便都轉到了平衍的病情上。平若囑咐府中管家一切聽晗辛調度。那管家也跟着平衍多年,對晗辛與平衍的糾葛一清二楚,自然全力配合。
如今聽見晗辛一連串的吩咐,上至管家,下至普通僕役都能從中揣摩出一些跡象來,登時整個府中人人面帶喜色,行動做事手腳都要比以往麻利許多。雖然顧忌外面守衛的禁軍,但氣氛卻大不一樣了。
一時蔡太醫折返回來,給平衍診了脈,出來笑着向晗辛道喜:“雖然料到了不過這兩日便會醒,卻沒想到這麼快。這是喜事,娘子卻哭什麼?”
晗辛這才驚覺自己臉上淚水一刻也沒有幹過,登時臊得臉上通紅,連忙轉身將淚水擦乾淨,笑道:“確實是喜事,只是沒想到這麼快,這什麼都還沒準備呢。”
蔡太醫自然明白這些小兒女的情態,不過一句玩笑話,說過之後將平衍醒後的諸般需要注意的事情又細細地囑咐了一遍,便告辭而去。
平衍那邊早有管家帶領一衆僕從裡裡外外地又收拾了一遍。衆人見他甦醒自然覺得又有了主心骨,一個個雖然不敢在他房中刮噪,卻都擠房外的花圃旁不肯走。晗辛從外面進來,只覺衆目睽睽,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自然心中有些不自在。她叫來管家商議,因爲蔡太醫叮囑病人需要靜養,將閒雜人等都清了出去。
晗辛再進屋去,見平衍雙目緊閉不省人事,登時嚇得面色都變了,轉身奔出來要叫人,好歹被阿嶼攔住,一時冷靜下來纔想起蔡太醫說過,病人身體虛弱,定然是睡得多,醒的少,好歹還是要再調養上三五個月才能痊癒。晗辛想想自己方寸大亂,也自覺好笑,瞪了一眼阿嶼不許他幸災樂禍,轉身又進屋去守着平衍。
這幾個月來,晗辛苦守平衍,唯一能爲她作伴解悶的也只有阿嶼。因爲阿寂的關係,阿嶼起初不敢與她太過交談。倒是晗辛總是叫來阿嶼問起阿寂的事情,兩人說得多了,倒是結下不薄的交情。晗辛放眼龍城,蘇媼和蘇翁兩人受她的安排沒有吩咐不能露面,能與她排解憂悶的也就只有阿嶼了。
龍城的風俗,病人將愈,要將病時的衣物牀褥換下來燒掉,名曰祛病。晗辛帶着阿嶼將平衍身上榻上的衣物被褥全都換下來拿到院中去“祛病”,自己張羅着給平衍準備母雞燉蔘湯。阿嶼笑話她:“姐姐一刻也不肯停,轉得倒像個陀螺。”
晗辛聽了一怔。
她的確一刻也不敢停。雖然全身的血液都呼嘯着讓她快進屋去守在平衍牀榻邊,握着他的手等他再醒來,要讓他知道自己時刻都在,沒有離開須臾,但是她不敢。她怕在被灌注了滿腔希望後,他卻沒有再次醒來;更怕他睜開眼後又回到三年前大病初醒的樣子。
她自問沒有強大到能夠再承受一次他的冷漠惡語。一切像是三年前的重複,但物是人非,她經歷了這三年的風霜,已經不復當年的勇猛。所謂近情情怯,她可以在他命懸一線時衣不解帶寸步不離,卻鼓不起勇氣在他即將醒過來的時候守在身旁。
正在猶豫間,突聽屋中傳來銀壺墜地的聲音,聲音清亮,震得她又是一驚。晗辛轉身就往外走,一邊吩咐阿嶼:“你快去看看,殿下定是醒來了!”
阿嶼追在她身後問:“姐姐要去哪裡?”
晗辛立住,不肯回頭,想了想才道:“我去……我去外面走走。”
秦王府在重兵把守之下,晗辛自己也知道最多隻能在庭院中走兩步,因此並沒有多做叮嚀,穿過中庭來到前面。
因爲平衍醒來的喜訊已經傳遍闔府上下,人人見到她都是一副喜色,點頭招呼,分外殷勤。晗辛一面勉強應對,一面恨不得能出府去透氣。
正在此時突然門房上跑來個人,說是宮裡有人來找晗辛。
晗辛一怔,第一個反應是平衍甦醒的消息已經傳到了平宸的耳中,不禁心頭一沉,連忙問道:“有人去晉王府送過消息嗎?”
管家疑惑地問:“爲什麼要往晉王府送消息?”
晗辛見他不通關竅,心中着急,面上卻不動聲色,讓門房的人去問來的人是誰,一面又讓管家找人去通知平若已醒的消息。
不過片刻,門房的人跑了回來,送上一枚玉牌,背面刻着中常侍三個字,不禁一愣,喃喃自語:“怎麼是他?”
門房道:“那位中貴人請娘子到外面面敘。”
晗辛不敢怠慢,點了點頭,又囑咐了管家幾句,便向外走。
門外本有禁軍看守,府中人等不得隨意出入。然而顯然來者位高權重,禁軍非但不敢攔阻晗辛,還十分殷勤地爲她開門引路。
門外停着一輛尋常的馬車,藍色布簾,不事裝飾,只是拉車的兩匹馬身高體健,毛色油亮,與尋常的馬車絕不雷同。晗辛走到車旁,裡面跳出個十三四歲的小內侍來,爲她掀開車簾。
天光大亮,車廂裡黑洞洞什麼都看不清楚,晗辛朝那小內侍看了一眼,對方本來正好奇地打量她,見她望過來,連忙挪開目光,故意左顧右盼地假裝毫不在意。
晗辛抿着嘴微微笑了一下,上了車。
裡面只聽見有個聲音說:“初五,你就在外面守着。”
小內侍在外面響亮地答應了一聲,放下車簾。
車廂中的光線終於讓她能看清裡面的人果然是高賢,晗辛暗暗鬆了口氣。
高賢衝她點點頭:“晗辛娘子,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晗辛噗嗤笑了起來:“中貴忒客氣了,有什麼事情派人來叫一聲就是了,您如今是宮中的第一貴人,還專門紆尊降貴地到這兒來,這讓我可怎麼擔得起啊?”
高賢依舊笑眯眯的,絲毫沒有第一貴人的架子,抹了一把額頭笑道:“娘子這是在笑話老奴了。老奴如今是天下人皆知首鼠兩端吃裡扒外的貳臣,只怕人人聽見老奴的名字都要呸上一聲呢。”
高賢在皇宮中的身份幾次轉折,先是作爲平宗安插在平宸身邊的眼線,延慶殿之變中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令平宗一舉挫敗了平宸與平若的密謀;又在之後通過晗辛暗中與晉王妃賀蘭頻螺聯手,利用葉初雪騙過平宗將平宸偷運出宮送到了賀蘭部。
高賢陪着平宸逃到了金都草原,又陪着平宸回到了龍城,從當初的叛臣變成了平亂元勳,成爲皇宮之中內官裡的第一人。在他之上,只有早已出宮恩養的普石南還慣着中侍中的頭銜在名義上高他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