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出

接連損失了兩百餘人之後, 齊猛不再輕易派人去搶奪周妟的屍體。

許是因爲他們接連幾日沒有動靜,魏軍見引不來人, 便又往後退了一段距離。

齊猛咬牙派人再去嘗試, 卻還是不行。

魏軍雖然又後退了一些,但是很快就能衝上來, 他派出去的人馬仍舊是去一個死一個。

雖然冬日天寒, 不用擔心周妟的屍體在外面暴露太久腐壞。

但是國主嫡子的屍骨就這麼被綁在敵軍陣營之前,對他們來說亦是一種恥辱。

齊猛這邊急的焦頭爛額, 晚上連覺都睡不好。

這晚好不容易閉上眼歇一會兒,卻被人叫醒, 說是城外魏軍跟人打起來了。

“打起來了?跟誰?”

齊猛邊問邊披衣起牀。

下人搖頭:“不知, 太黑了, 離得又遠,看不清,不過動靜不小。”

“對方好像是突然冒出來的, 魏軍也沒料到,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不然他也不會這個時候把將軍叫醒了。

齊猛穿好衣裳拿起佩刀走了出去, 還沒等走到城門前就聽人急匆匆來報。

“將軍!是孫將軍!孫將軍趁着夜色帶領他手中剩餘兵馬去搶奪二郎君的屍體了!”

“什麼?”

齊猛大驚,三步並作兩步的登上了城牆。

只見遠處一片黑壓壓的人影膠着在一起,打得十分激烈。

魏軍似乎的確是沒反應過來, 鐵架上的屍體竟然被人搶了下來。

搶到屍體的人絲毫不戀戰,轉身就跑,身邊幾百人護衛着他們,另有千餘人左右拖住魏軍的腳步。

這些人許是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豁出性命與魏軍纏鬥在一起,一時間竟真的擋住了追擊的魏軍。

但面對從大營裡衝出來的越來越多的魏軍,他們戰敗是遲早的事。

“將軍!孫將軍快到城下了!快開城門啊!”

有人催促道。

齊猛心頭一震狂跳,想開城門又怕有詐,眯着眼看夜色中越來越近的人。

二郎君是從孫洪手裡跑出去的,雖然是他自己擅自出兵,但孫洪也少不了承擔罪責。

他想戴罪立功,帶回二郎君的屍體倒不失爲一個不錯的選擇。

但是……還是看清楚的好,萬一有詐呢?

那珍月公主狡猾的很,可不能再上了她的當了。

齊猛謹慎地分辨着來人,任憑身邊的將官如何催促也沒有急着打開城門。

那幾百人越跑越近,眼看快到城下了城門還沒打開,一個跑在中間滿臉是血的人急的對城牆上大喊:“開城門!快開城門!”

孫洪!真的是孫洪!

“開城門!”

齊猛高聲喊道。

城牆下的人得令,忙將城門打開,數百兵馬就這樣疾馳進來。

待他們馬上就要全部入城之後,齊猛又對着城牆下的人大喊:“速將城門關閉!”

守城官兵應諾,伸手正欲推動城門,卻見眼前刀光一閃,下一刻便身首異處,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齊猛正轉身往城牆下走,剛邁出幾步卻聽下面傳來一陣驚呼,緊接着一支火箭便從門洞中射了出去,劃破了冬夜的天空。

怎麼回事?

他心頭猛的一沉,還不待做出反應,原本在遠處打成一團的兩撥人就同時調轉馬頭向連城奔來。

而他們剛剛藉着互相纏鬥追擊之勢,已經不知不覺的向這裡靠近了很多,眼看着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衝到城門下。

中計了……

還是中計了!

什麼魏世子在密林中苦尋三日找不到人鎩羽而歸,孫洪從一開始在東城就被抓了!

城破的時候,他根本就沒來得及逃走,東城的所有兵馬當時就被魏國掌控了!

他們派去的斥候之所以在林子裡沒有發現打鬥的痕跡,是因爲孫洪根本就沒帶人逃進去過!裝作周軍逃進去的根本就是魏國人!

齊猛踉蹌着向城牆下跑去,見自己的兵馬已經和衝進來的魏軍廝殺在一起。

這些魏軍穿着他們周軍的衣服,連身上的腰牌配飾都一模一樣,顯然是從東城那些兵馬身上扒下來的。

奸詐魏狗!

叛賊孫洪!

齊猛睚眥欲裂,揮舞着兵器衝殺了過去。

一路刀槍血雨,他卻視若無物,任憑刀劍砍在自己身上也不退縮,只是不斷的向前,向前,目標明確的直奔城門的方向。

城門處,一個人影正低頭將手中的鐵棍卡進城門的縫隙裡,防止城門再被周兵關上,後面的魏軍進不來。

他正專心的鼓弄着,肩頭忽然被人大力一拍,下意識地回過頭去。

“叛賊孫洪!拿命來!”

齊猛高呼一聲,手中兵刃正要落下,卻又像是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揮刀的手驟然停住。

“你……不是……”

眼前之人雖然看上去與孫洪有幾分相似,但離得近了仔細分辨,卻不難認出這根本就不是孫洪!

完了!被發現了!

陳剛一急,抽出腰間匕首胡亂的就揮了過去。

齊猛身穿鎧甲,身上自然不會被他劃到。

可這胡亂揮出的一刀,卻不偏不倚的劃中了他的脖頸,鮮血頓時噴涌而出,濺了陳剛一臉。

齊猛只覺得脖頸一涼,緊接着自己渾身上下的血液像是陡然找到了出口,從這處不斷地噴涌出去。

他舉刀的手一顫,下一刻卻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脖頸,硬是忍痛將刀刃揮了出去。

陳剛嚇得臉色慘白,彎腰堪堪躲過,連滾帶爬的向城門外跑去。

齊猛卻提着刀一步一步地跟在他身後,彷彿看不到眼前即將衝進來的魏軍,眼中只餘下陳剛一人。

此人……不能留!

絕對……不能……留!

陳剛爬出去後貼到城牆壁上探頭往回看了一眼,見他竟然還站着一寸寸的往外挪,嚇得目瞪口呆。

“我日!這都不死?”

話音落,魏軍的馬蹄聲已到耳邊。

他飛快的向旁邊躲去,免得自己被撞到,而牆洞中的齊猛則轉瞬被馬匹撞飛,被無數馬蹄踩於腳下。

一代英豪,就此慘死於馬蹄之下,屍骨無存。

…………………………

連城被破,城中兵馬死傷過半,餘下被俘。

魏祁與楚瑤入城後,坐在重新佈置過的官署中,詢問衆人:“周國齊將軍何在?”

出戰前他們特別叮囑,若是能留下此人性命,就儘量留他一命。

此人確乃將才,若能收爲己用,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就算他不願臣服,左右出了周妟的事,周王也不可能再重用他,放他解甲歸田也未嘗不可,還能以此向衆人彰顯他們魏國的大度以及惜才。

結果魏祁問過之後,衆人你看我我看你,竟沒有一個說的出齊猛的下落。

“難道讓他跑了?”

有人緊張地問道。

“不可能。”

楚瑤道。

“此人忠君愛國,絕不會扔下自己的將士臨陣脫逃,就算是死,他也會和連城的將士們死在一起。”

魏祁點了點頭,擺手吩咐下去:“再查。”

衆人散去,又開始向各自的手下詢問齊猛的下落,就連周國那邊的人都問了,可是仍舊沒人知道齊猛去了哪裡。

楚瑤不解之際,外面有人來報,說是陳剛求見。

“他來做什麼?”

正準備勸楚瑤去休息一會兒的魏祁皺了皺眉。

楚瑤搖頭:“不知道,許是來要金葉子的吧?”

陳剛自幼遭受諸多曲折,後來爲了供養自己的弟弟,讓他能過上好日子,不用再當伶人,便養成了愛財如命的性子。

即便如今以楚瑤之前給他的那些財物已經夠他和陳安一輩子衣食無憂了,可他還是喜歡攢錢。

用他的話說:誰還會嫌錢多嗎?

楚瑤不怕他愛財,只怕他什麼都不愛,故而雖然心下也有些煩躁,但還是讓人把他帶了進來。

陳剛進來後,卻沒有直接開口索要金葉子,而是攏着袖子支支吾吾地道:“公主,你們在找的那個齊將軍,是不是……是不是個子這麼高,國字臉,大鼻子,額頭左邊兒有一塊兒指甲蓋兒大小的黑痣?”

儘管只匆匆見過一面,但陳剛自幼學習口技及易容之術,辯物聽聲已經成了他的本能,所以他還是能很清楚的說出自己在城牆遇到的那個人的長相。

楚瑤蹙眉,看向魏祁,魏祁對她點了點頭。

她這纔再次看向陳剛:“你怎麼知道?”

陳剛肩膀一垮,欲哭無淚:“我……我不小心,把他給殺了。”

“你?”

楚瑤下意識地反問。

不是她不信,實在是陳剛雖然空有一把力氣,但半分武藝不會。

說他殺了戎馬一生的齊猛,換做誰都不敢相信。

陳剛苦着臉道:“他……他認出我了,我一着急,就……就給了他一刀……”

他把自己在城門前遇到齊猛,以及怎麼殺了他的事說了一遍,

魏祁與楚瑤這才知道,原來他們之所以沒找到齊猛,是因爲齊猛已經死了,而且死無全屍。

城門是每個魏國兵馬都會經過的地方,倒在那裡被兩萬多兵馬踩踏而過,屍骨定然已經血肉模糊,成了一灘爛泥,連身上衣物和盔甲估計都分辨不出來了,也難怪他們遍尋不到。

畢竟誰也沒想到他會死的如此慘烈,更不會去那堆分不出四肢頭顱的屍體中去找他。

楚瑤沉默半晌,不知該說什麼好。

陳剛忐忑不安地道:“我……我是不是,殺了不該殺的人?”

楚瑤搖了搖頭:“沒有什麼該不該的,他認出了你,你們之間勢必只能活一個。”

“既然如此,那麼成王敗寇沒什麼好說的。”

陳剛聞言深深地鬆了口氣,拍着胸口問道:“那……我的金葉子……”

楚瑤無語,讓青青把準備好的金葉子拿給了他。

陳剛接過金葉子歡天喜地地走了,哪還有半分之前的忐忑不安。

合着之前的擔心全都是因爲怕拿不到錢。

楚瑤看着他離開的背影,想到齊將軍的慘狀,一時間竟有些哭笑不得。

齊猛,周國引以爲傲的一員大將,竟然……就這麼死了。

死在了毫無武藝,當了一輩子伶人的陳剛手裡。

他自己若泉下有知,只怕會死不瞑目吧?